史白都皱了眉头,说道:“你明天就要做新娘子了,怎好抛头露面?”

  史红英道:“谁不知道我是一个曾经闯荡江湖的女子,怕什么抛头露面?帅孟雄答应我打开城门,我还要到各个城门巡视一遍,看看他是否阳奉阴违呢?”

  史白都拿她没有办法,说道:“好,我陪你同去!”史红英冷笑道:“你放心不下,怕我逃走么?哼,我若要逃走,也不与你一同来西昌了。”

  史红英一在街头出现,登时轰动全城。军民人等,争着出来看新娘子。虽然有将军府的卫士前呼后拥,不许闲杂之人挡道,但在史红英所过之处,街道两边,甚至连屋顶上也都挤满了人,只是不能接近史红英而已。

  到了城池,只见城门果然大开,出出进进的人虽然不多,也是川流不息。有一辆骡车刚好进城,车上有一个老人,六七个女子,守城的兵士正要盘查,看见史红英到来,连忙上前迎接。

  史红英道:“这是些什么人?”守城的军官答道:“是一班女乐,将军府总管请来助兴的。”史红英冷笑道:“既是一班女子,又是将军府请来的,你们还要盘查,对付老百姓你们更不知是如何的刁难了!哼,这样还何必打开城门,干脆关上好了。”

  一来因为这个班子的确有将军府的请帖,二来有史红英出头干涉,那个军官诺诺连声,便即放了这辆骡车,不再盘查。混在这个班子里的何彩凤与公孙燕方始松了口气。何彩凤抹了一额冷汗,说道:“好在彭巨嵘和连城虎没有亲来盘查,又这么幸运的刚好碰上了将军的新娘子!”她怎知彭巨嵘已经丧命,连城虎正被囚禁,哪里还有心思记起这件小事。

  公孙燕悄声说道:“我听说这位六合帮帮主的妹妹与她的哥哥不大相同,却怎的就甘心做帅孟雄的新娘子了?”何彩凤道:“不必管她,咱们要对付的只是帅孟雄。”公孙燕道:“她若是甘心从贼,明天我顺手也送她一柄飞刀!”

  不说公孙燕与何彩风窃窃私议,且说纷闹之中,史红英忽听得耳边有人小声说道:“接住!”史红英又喜又惊,只觉微风飒然,她已把飞来的东西接到手中,轻轻一捏,是一个纸团。

  史红英接过纸团,生怕给人发觉,慌忙藏入怀中。游目四顾,只见她的哥哥正在和守城的军官说话,背向着她。牡丹芍药两个丫头在她侧面,神色如常。周围的卫士每个人都是刀出鞘弓上弦的严密戒备,看情形这些人都是丝毫未觉,否则早已是乱作一团了。

  但史红英也找不到那个向她抛掷纸团的人。

  “这人发暗器的功夫当真是神出鬼没,如果不是他先打个招呼,连我也丝毫没有发觉。当今之世,有谁有这样的功夫呢?”

  更令得史红英惊骇的是这个人深不可测的传音入密的内功,她回想刚才的经过,那声音细若游丝钻入她的耳中,就似贴着她的耳朵说话,但说话的人却不知是在何处?传音入密的功夫还不算很难,内功有根底的人都可以将声音送到远处,只是距离有较远较近之分而已;但难就难在说出的声音只让一个人听见,旁边的人,内功若不是在说话那人之上,便毫无所觉。这不是普通的“传音入密”,而是一种特异的“天遁传音”的功夫。

  史红英一片茫然,心里想道:“难道,难道当真是他来了?”

  出了城门,史红英把令箭交给芍药,说道:“今日一别,此后只怕相会无期。祝你一路平安,有情人终成眷属。”芍药道:“小姐善自保重,祝你也是有情人终成眷属。”话中有话,旁人只道她是祝贺史红英与帅孟雄的婚事,只有史红英自己明白芍药祝贺的是谁,苦笑道:“只怕我没有你这样的福气。”

  史白都道:“好了,可以回去了吧?”

  史红英与芍药挥泪而别,回到住所,关上房门,把那个纸团打开来一看,只见里面裹住一口银针,针尖却是黑黝黝的。铺平了纸团细看,上面还写有十二个蝇头小字,“我已来,毋惊恐。此毒针,留备用。”正是金逐流的笔迹。史红英大喜过望,心中想道:“果然是他来了。但他从来不用喂毒的暗器的,这毒针却是从何而来?难道厉南星也来了么?他们两人已经见了面,这毒针是厉南星交给他的?”

  史红英猜对了一半,金逐流和厉南星全部来了,但他们二人还未曾见面。

  这支毒针是金逐流在扬州大闹六合帮总舵时,给贺大娘暗算,打在他身上的那支毒针。后来李敦用磁铁给他吸出来的。金逐流收藏起来,原意是向贺大娘报复的,现在,恰恰派上了用场。

  史红英又惊又喜,心道:“金逐流不愧是我的知己,他已经知道了我假意答应婚事,为的是要行刺帅孟雄。我正愁无法下手,有了这支毒针,可方便多了。”

  话分两头,且说芍药出城之后,快马疾驰,跑了一程,那匹坐骑忽然越走越慢,再走一会,竟然口吐白沫,走不动了。原来史白都给她的这匹坐骑,是暗中下了药的。

  此时正走到荒僻的山野之地,芍药虽无江湖经验,见坐骑倒毙,亦已知道不妙。心念未已,只听得蹄声急骤,一骑马已经追上山岗,来的正是史白都最亲信的香主董十三娘。

  芍药慌忙跑入林中,董十三娘喝道:“跑不了啦,还不赶快给我站住。”

  芍药强自镇定,说道:“董香主,原来是你,我还道是强人呢。你来得正好,我的马不知何故死了?”

  董十三娘冷笑道:“你若是乖乖听话,我倒可以送给你一匹坐骑,让你回家。”

  芍药道:“董香主有何吩咐?”

  董十三娘道:“把小姐给你的东西交出来!”

  芍药掏出了一把银子,说道:“这是小姐给我做路费的,董香主你拿去不打紧,我在路上可没得用了。”

  董十三娘怒道:“谁要你的银子,有书信没有?”

  芍药道:“哪来的书信?你是知道的,小姐房中又没有笔墨。”

  董十三娘道:“小姐有什么体己的话交代你?”

  芍药面上一红,讷讷说道:“这个、这个……”董十三娘喝道:“什么这个那个,快说 ……”芍药作出害羞而又无可奈何的神气说道:“小姐知道我与表哥有婚姻之约,她、她体贴我,这,这才……”

  董十三娘冷笑道:“谁问你的私情?我是问小姐的私情!她要你给谁通风报讯?”

  芍药道:“没有呀!”董十三娘哼了一声,说道:“不给你一点颜色瞧瞧,你也不知道我的厉害!”跳下马来噼噼啪啪地打了芍药几记耳光,芍药忍着疼痛,只是不说。

  董十三娘怒道:“贱骨头倒是很硬,好,且待我搜了出来,再慢慢地折磨你!”出指点了芍药的麻穴,便即搜身。

  芍药的身上除了银子之外,并无其他东西。董十三娘冷笑道:“你不说我把你的衣裳尽都剥了!”嗤的一声,撕裂了她的一件衣裳,芍药叫道:“你把我一剑杀了吧,何苦这样的辱我!”她依然不肯招供,但神气显然已是十分害怕。

  董十三娘道:“哪有这样便宜!”“嗤”的一声,又撕裂了她的中衣。芍药尖叫一声,晕了过去。一方搨成方形的香罗手帕跌了出来。

  董十三娘拾起手帕,正要打开来看,忽听得暗器破空之声,来得快极,董十三娘竟然躲避不开,给一枚小小的石子打着了手腕,手帕又掉到地上。说时迟,那时快,一条人影已是旋风般地扑到!

  董十三娘这一惊非同小可,抬头看时,只见那条人影已扑到她的面前,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冤家对头金逐流。

  原来金逐流早已潜入西昌,他抛了那个纸团给史红英之后,本来就想回寓所的。但心里一想:“红英这样郑重其事地送一个丫头出城,其中定有缘故。”再想,“我想得到的史白都一定也会想得到。红英在她哥哥看管之下,是不能保护这个丫头的了。我既然猜到了她的心意,岂能袖手旁观?”为了避免给史白都发现,他绕过第二座城门,偷偷出城。因此耽搁了一些时候,幸而还能够及时赶到。

  董十三娘深知金逐流的轻功极是高明,远远在她之上,料想要躲也是躲不开了,既然躲避不开,只好把心一横,和金逐流拼命。

  剑光鞭影之中,只听得“嗤”的一声,董十三娘的腰带给金逐流割断。董十三娘满面通红,骂道:“贼小子,胆敢调戏老娘!”金逐流嘻嘻笑道:“这可是你老人家错怪我了,我金逐流纵然好色,也不会调戏你老人家啊!嘿,嘿,只因你老人家善会剥人家的衣裳,我这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岂有他哉!”

  董十三娘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可是她还未曾骂得出口,金逐流倏地就欺到了她的身前,五指如钩,向她肩上的琵琶骨抓下。董十三娘霍地一个“凤点头”,长鞭卷地扫了回来。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瞬息之间,金逐流的两只指头已是钳着她的衣领,身形一旋,把她的一件外衣剥了下来。董十三娘也好生了得,左肘一撞,金逐流纵身跃起,卷回来的长鞭从金逐流的脚底掠过。金逐流倒不敢再抓她的琵琶骨,半空中一个筋斗避开了她的肘锤,轻轻巧巧地落在一丈开外。笑道:“你撕烂了人家的衣裳,不要赔么?我这是主持公道,你老人家可休要想歪了。”

  口中说话,人已到了那丫头身边,给她解了穴道,说道:“董香主的身裁和你差不多,这件衣裳你一定合身。”

  芍药穿上董十三娘的衣裳,心中痛快之极,说道:“金大侠,你给我打她两记耳光!”

  董十三娘大怒喝道:“我拼了这条性命不要,也非杀你这臭丫头不可!”

  金逐流长剑挥舞,把董十三娘所发的暗器全部反打回去,董十三娘迫得步步后退,金逐流哈哈笑道:“亏你身为六合帮的四大香主之首,恃强欺弱,自己也不觉得害羞么?哼,有我在此,你想要杀人,又焉能够?”话犹未了,一挥长剑,匹练般的剑光又卷到了董十三娘的身后。董十三娘反手三鞭,好不容易才解了一招,但长鞭又已给金逐流削去了一段。

  董十三娘在金逐流的剑光笼罩之下,想拼命也无从拼起,心里一凉,但求速死,蓦地回转剑锋,向自己的胸口便戳。不料她求生不得,求死亦是不能。说时迟,那时快,金逐流已是欺到她的身前,夺了她的短剑。董十三娘叫道:“我要死你也不许我么!”金逐流笑道:“用不着死。”中指一弹,正弹中董十三娘虎口的“关元穴”,董十三娘长鞭坠地,浑身酸软,动弹不得。

  金逐流道:“你不是首恶,死罪可免;但你恃强凌弱,活罪却是难饶!”左右开弓,噼噼啪啪地打了董十三娘四记耳光。回过头来,笑问芍药道:“够了么?”芍药连呼痛快,笑够之后,这才说道:“金大侠不要再打她了,小姐有话叫我跟你说呢。”

  金逐流把董十三娘抛入乱草丛中,他点的穴道是要十二个时辰之后方能自解的,回过头来,只见芍药已经拾起那条香罗手帕。

  金逐流道:“小姐是叫你出来找寻我的么?”

  芍药道:“正是。她叫我向丐帮打听你的消息,想不到在这里就遇见你了。”

  金逐流笑道:“我刚才在城里已经见了她了。我还偷偷的写了几个字抛给她呢,只可惜没有机会和她说话。”

  芍药道:“这可真是巧极了,我也正是替她捎信给你的。”

  金逐流道:“是么,信在哪里?”

  芍药将香萝手帕递给金逐流,说道:“就写在这条手帕上。”接着说道:“小姐也曾猜想你可能已到了西昌的,所以她今天才特地藉口送我出城,在城中露面。不过,她也恐防你没有来,因此又写了这封信。”

  金逐流听得史红英用心如此周密,大为感动。当下解开那条香萝手帕,只见上面有几行鲜红的小字,这是用指甲蘸了胭脂写的,萝帕一解,幽香扑鼻。

  手帕上写的是:“生非男子,愿作荆轲;死是鬼雄,无惭知己。岂荆璞之轻沽,悲浦珠之难返。知我者其唯君乎?嗟嗟,掏水中之月,只接清辉;雨天上之花,但闻香气。思未敢言,谁能遣此?心同所愿,苦唤奈何?俚句奉呈,聊表衷曲。”后面附有一首七言绝句,诗道:“愿作荆轲誓入秦,何惭流水遇知音。此生已矣他生在,犹有寒梅一片心。”

  这封信是史红英表明自己心事的,含有两段意思,第一段解释她为何“嫁”给帅孟雄:“我虽然不是男子,也愿意效法荆轲那样做个刺客。荆轲当年是为报燕太子丹知遇之德,行刺秦始皇;我则是为了不辜负你的期望,来行刺帅孟雄。我本是无瑕璞美玉(荆璞),哪会轻易出卖自己呢?我的用心你是应该懂得的。”

  第二段则是向金逐流诉说她的情意:“我是拼了一死来行刺帅孟雄的,只怕是不能合浦珠还,重回到你的身边了。唉,我有幸和你结交,大家的心事虽然都没有说出来,相信你也会明白的吧?但只怕咱们的缘份,却是如水月镜花般的虚幻了。”

  这封信写得情意缠绵,金逐流读来不觉潸然泪下。尤其读到“掏水中之月,只接清辉;雨天上之花,但闻香气。”两句,更是悲从中来,难以断绝,觉得自己实在糊涂,对不起史红英。

  这两句话写得十分含蓄,含有两层意思。史红英把他们的交情比作了水中之月,天上之花。“水中之月”虽然掏不到手,但也“接”到了明月的“清辉”;天上雨花,这是美丽的神话,天上的花是不会落到人间的,但当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也似乎到了这个境界,闻到了花的香气。这一层的意思是深表仰慕之情;第二层意思却是埋怨金逐流没有将自己的情意坦白地说出来。不过虽然没有说出来,她也是知道的。“清辉”已接,“香气”已闻,这就是表示她已经知道了。但虽然知道,也还是说出来的好。她用上一个“只”字,一个“但”字,就隐隐含有埋怨金逐流的意思。寥寥十数字中,有思慕,有幽怨,更有无限痴情。泪眼模糊中,金逐流仿佛看到史红英紧蹙双眉的影子在他面前摇晃,不禁叹了口气,暗自想道:“我何尝不想向你倾吐心曲,只因我知道厉大哥对你也是一片痴情,而我又还未知道你对我竞是情深如此!唉,金逐流呀金逐流,你真是糊涂,男女之爱,纯出自然,岂能当作货物一样让给人呢?”

  “信”写得含蓄,一层一层的意思要细加咀嚼才能体会出来,但那首诗却就写得十分明显了。第一句“愿作荆轲誓入秦”,这是重复信中的意思,不必解释。第二句“何惭流水遇知音”用的是“钟期已遇,奏流水以何惭?”的典故,直陈她是把金逐流当作知己,不怕向他吐露心事。第三句“此生已矣他生在”,那就更是大胆的直吐胸臆了,“今生我是不能和你做夫妻了,这心愿但愿在来生偿还吧。”第四句“犹有寒梅一片心”,把这番情意加深一层,“今生虽然不能和你做夫妻,但我欺霜傲雪像梅花一样的精神,死了也还是存在的。这心事你是应该明白啊!”

  若在平时,史红英这片深情,是决不会这样大胆向金逐流倾吐的,只有在她决意一死的时候,这才敢于写出来。

  芍药道:“金大侠,你哭什么呢?哭又有什么用,你应该设法救我们的小姐啊!”她不解金逐流因何流泪,只道金逐流是在伤心于死别生离。

  金逐流瞿然一省,说道:“不错,我应该回去设法救你家小姐,你也应该赶快走了。”芍药那匹坐骑已经中毒死了,幸好有董十三娘留下的一匹坐骑,芍药便乘了她的坐骑,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