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臭鱼惊骇至极:“已经死掉的人,为何又死了一遍?”
臭鱼有大祸临头之感,慌手慌脚要逃。我说:“你我又饿又累,还能逃得了多远?即使逃出冰裂,不也得冻死?况且困在雾中没有方向,又能往哪儿逃?”
臭鱼说:“那我知道你是什么路子了。”
我说:“我话还没说呢,你知道我什么路子?”
臭鱼说:“那还用说?装死之外你有过别的路子吗?”
我说:“一切情况不明,乱走乱撞,只会送命。”
臭鱼说:“人挪活树挪死,咱也不能戳在这儿发呆啊。”
我说:“你让我想一想…”又问臭鱼,“你当时看到了什么?”
臭鱼说的和我所见相似,但觉奇光之中要什么有什么,他张口咬果子的时候,发觉尸臭呛人,一下子惊醒过来。我们之前在挑水胡同吸进了飞灰,想不到因此躲过一劫。
看来“仙虫”长在那树上没错,不过“仙树”似乎不是树,它发出奇光将人引过来,一个一个吸成干尸。
【7】
九伯显然是知道,只有我和臭鱼看得到“仙树”,他带吴老六等人,包括他的手下肥振东、官锦,全是来送死的,那些人全被蒙在鼓里。“仙树”喝饱了人血,又受到惊吓才会动,到这会儿我也看出来了。但是我有两件事想不通。
头一个是九伯意欲何为,他不会跑到这儿来送死,那他想做什么而没做到?二一个是“仙树”到底是什么东西?
听说有一年,关外盛京元宵节灯会,夜间华灯似锦。忽然天降大雾,半空中显出两盏红灯。观者如堵,都说那是“天门”,善男信女纷纷跪拜祈福。此时有一座拱桥伸下来,通到两盏红灯之处,人们争相上桥,以为是上天的去处。怎知雾中是条大蟒蛇,两盏红灯是它的一对眼,桥是它的长舌,大蛇舌头一卷,吞下好几百人。
“仙树”似乎也是用这种法子吃人。我想,九伯的所作所为,一定同“仙树”的真相有关。从土匪们在雾中看到“仙树”,一行人走上前去送死,九伯开枪打掉树上的一个人头,再到他死在树下,大约是十分钟。在第一个十分钟,我们也上了“仙树”,还将官锦的两条腿拽了下来。而在第二个十分钟,我们躲在后边,没有接近“仙树”,官锦挂在树上成了干尸,两条腿还在她身上。前后两个十分钟,并不完全相同,相同的只是——死过的人又死了一遍。前后两个十分钟的内容不同,但结果相同。结果是我们三个人还活着,其余的人都死了。
臭鱼说:“你胡思乱想了半天,只得出这么个结果?你之前要听我的,这会儿已经出去了!”他说话间背上藤明月,抬腿要走,他刚一起身,雾中火光晃动,吴老六等人正往前走。我们又到了他们后边,双方相距甚近。可是土匪们只顾了去看“仙树”,对周围的情形视而不见。我和臭鱼只觉“仙树”尸气呛人,忍不住作呕。掉到洞中没摔死的肥振东,此时也从一边过来,他两眼发直,双手乱推,拨开挡在他前边的人。
官锦走在前边,她被肥振东推在一旁,绊在树根上扑倒在地。我想到官锦挂在树上的惨状,不知这次能否将她救下,当即伸手拽住了她,但是她目光呆滞,张口咬我的手。臭鱼急忙放下藤明月,上来跟我一同按住官锦,没想到她有那么大的力气,一挣之下,一头撞在树根上,脑子撞进了腔子,当场一命呜呼。再一转眼,吴老六等人均已挂在了树上,不一会儿也成了干尸。我看见几条“仙虫”往这边来了,忙同臭鱼抱起藤明月,一同逃进了雾中。
【8】
臭鱼气喘吁吁,到了这会儿,他也知道不可能逃出去了,走不出几步,又会遇到吴老六等人。他说:“是那个树在作怪,一不做二不休,不如用土匪们带来的炸药,给它端上天去!”
我喘了几口气,对臭鱼说:“九伯打掉了树上的一个人头,这才惹下无妄之灾,你要是也那么做,说不定会有更可怕的后果!”臭鱼说:“困在这儿不也是一死?死磕之外,你还有别的法子?”我问臭鱼:“你刚才有什么发现?”臭鱼说:“吴老六他们又死了一遍,不是还那样的结果吗?”我说:“前后三次,结果都相同,已经死在其中的人,再出来多少次,也不会改变结果。”
臭鱼说:“我这人直肠子,有什么说什么,不会说好听的。我看他们那些人没一个好东西,死了也是活该,不是你我命大,早死到他们手上了!”
我说:“你不是直肠子,你是没脑子,吴老六和九伯他们死都死了,你还记仇有什么用?”
臭鱼说:“按你的话说,他们死在这儿都是命,该死的活不成。你别忘了挑水胡同有位孙大爷,孙大爷六十多,那身子还跟二三十的一样,拔起腿儿跑上十几里地,气不长出,面不改色,下河比鱼游得还快,整天锻炼,打算活到一百二。结果他某天出门练早儿,让车撞死了,那不是命吗?老天爷要收人,谁也躲不过。”
我说:“你要是这么想,趁早别活了。”
臭鱼说:“我这个脑袋是没你转得快,但是你知道我冷不丁想起什么来了?”
我说:“你不是直肠子吗,说话也七拐八绕的?”
臭鱼说:“九伯死的时候,他身上掉下一枚宝钱…”
我听了一愣,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难道那个人不是九伯,而是窦占龙?”
清朝末年,崔老道误点千里火,夹龙山夹死窦占龙,我和臭鱼在挑水胡同听这个传说听得可太多了。窦占龙一双夜猫子眼,有四宝不离身,其中之一是镇皇城的宝钱,得自御河,上有“落宝金钱”四字,世上仅有这么一枚,挂在窦占龙腰间从不离身。窦占龙死在夹龙山了,两山一合,给他夹在了当中。宝钱为什么到了九伯身上?九伯也是一双夜猫子眼,他自称是窦占龙的传人,但是以前住在京城,回到挑水胡同才不过十来年,之前没人见过他。臭鱼说,现在想起来,他的样子似乎没变过。但是即使窦占龙没死,可他比崔老道还年长,死在夹龙山那会儿还是清朝末年,这都过去一百多年了。当时的崔老道、张小把儿、傻宝禄早已不在人世,他怎么活到了如今?
我想如果九伯真是窦占龙,多半是同崔老道有关。
【9】
老时年间,崔老道住在余家大坟,以批写殃榜为生。大清国灭亡之后,他又去南门口摆摊儿算卦,外带说书,自称铁嘴霸王。但是他的卦从来没算准过,说的书也全是他胡编的,勉强糊口而已,一辈子连棒子面儿粥都没舍得大口喝过。那时候说他是“外头有卦口,家中没粮斗”,空有一张会算卦的口,说人吉凶祸福,却算不出家中没米下锅。民间各处传言,都说崔老道批殃榜之时不慎让殃打了,因此他一辈子倒霉,住房房倒,做饭饭糊。不止他崔老道一个人倒霉,谁遇上他谁也得不了好。以前他给人家相了块风水宝地,说好了给他好处,等他上门要钱,倒让人家打断了腿,那家人也是家破人亡。
崔老道久走江湖,拜把子兄弟多了去了。他那些兄弟当中,也没几个有好下场,因此得了“殃神”之称。
又有人说,“神”这个称呼不能多叫,俗话说:“路上行人口似碑。”说多了等于封神了,没有的也有了。所以崔老道批的殃榜,那是没有不准的,殃榜上批了怎么死,准是怎么死,以至于有人说他成了走阴差的。
人活一世,不论穷通贵贱,活得是长是短,终究难逃一死,命里注定,全在生死轮中。常言道:“运可改,命不可改。”又说:“运大,大不过命。”崔大离说过,当年窦占龙进山,没被夹死。他让崔老道给他开一张殃榜,写上“二山一合,夹死在当中”,借此躲过大限。窦占龙用鳖宝借命,要躲九死十三灾,夹龙山是最后一劫。崔老道也是过后才知道,他上了窦占龙的当了。
我和臭鱼当初听崔大离说起,还以为他是给崔老道开脱。如今想来,怕也不是没有可能。不过此人死在了“仙树”之下,二者是不是同一个人,又或是九伯得了窦占龙的鳖宝,那也问不出来了,只好仍旧称呼他九伯。九伯来找“仙树”,可能与生死轮有关。我和臭鱼见那挂了几十个干尸的树上有九个面目诡异的人头,不由得想起生死轮的佛道绘画,我们也曾看过,只是没往那上边想。
第二十章 无终仙界
【1】
相传盘古开天辟地,混沌初分,始有阴阳二气,化为伏羲和女娲。伏羲画卦,女娲捏土,有巢避兽,燧人取火,禹王治水,武王伐纣,此后朝代更迭,万事万物有生有灭,皆在生死轮中。佛道之说是因果生死轮,别的宗教也有别的说法,说的可都是一个意思。
在佛道传说之中,生死轮是一个六道组成的圆形巨轮,由神佛掌控。三界六道,一切众生,万千命运,十方因果,全在生死轮中。生死浮沉,不可逆转。实际上人鬼仙佛,谁都看不到生死轮,不仅看不到,也摸不到推不动,只有天地玄黄之外的九头虫可以来往三界。相传九头虫身上有一个头是真的,一旦有人打掉它这个头,可以迫使它推动生死轮,颠倒乾坤。世人皆有一死,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躲过九死十三灾,当得了地仙,但是跳出三界生死轮,那才能成大道。
我对臭鱼说:“九伯带领吴老六等人来到这里是为了找九头虫,他要逃出生死轮,改变因果命运。可他一枪打掉其中一个人头,却不是九头虫的真身。如果是这么想,倒也想得通了。”
臭鱼说:“他的死活不打紧,咱们仨还出得去吗?”
我说:“生死轮中的结果只有一死,只不过咱们三个人的结果还没出现,所以困在生死轮中了。等到咱们全死了,结果才会成为事实。我不知道我这么想对不对,好比扔骰子,点数不同死法不同,你手中只有一个骰子,扔下去不论是什么点数,也只是这一个骰子。当然,假如你一直握住骰子不掷,同样是选择之一。你可以不做出选择,因为等死也是一种选择。几次过后,没死的人会被从因果中抹去。”
臭鱼说:“那也太不人道了,怎么左右是个死?咱可是谁也没招,谁也没惹,凭什么不能等咱七老八十,吃什么都不香了,干什么都没劲了,看见大姑娘都不动心了,到那会儿再死不成吗?”
我说:“那是你我说了算的吗?再说咱俩可不是谁也没招,谁也没惹,犯了殃了,倒霉全是自找的。你我死不足惜,可不该有不相干的人送命。”
臭鱼说:“要有法子那还说什么,这不是没招儿了吗?”
我说:“按我所知的生死轮传说,法子不是没有…”
臭鱼说:“还有什么招儿?不怕有招儿,只怕没招儿,但凡有条道儿走,上刀山我也豁得出去!”
我说:“仅有的一线生机,是打掉九头虫的真身,改变命运的结果。”
臭鱼说:“如同九伯那样,打那树上的人头?”
我说:“要抢在九伯之前,但是只有九分之一的机会!”
臭鱼说:“九个头之中选一个?只有一条活路,其余全是死路?但是我看那几个人头,长相虽有不同,可都是面目诡异,如何从九个之中找出一个?闭上眼乱蒙?”
我说:“别的可以撞大运,在这儿可不敢,选错了命就没了。”
臭鱼说:“九分之一的机会,把握可不大…”
我说:“我看不是把握不大,根本没有任何机会!”
【2】
臭鱼说:“别这么没底气,九伯他是怎么选的?”
我说:“虽然他说人话不干人事儿,但是见识过人,并非你我二人可比,事关生死,他不会轻易下手。之前不知打了多久的算盘,但是到头来,他还是失手了,这说明什么?”
臭鱼说:“说明想得再周全,也跟撞大运没两样!”
我说:“不是跟撞大运没两样,他还是想得不够周全。”
臭鱼说:“你能比九伯想得周全?”
我说:“八个我也不成,何况是临时抱佛脚。”
臭鱼说:“你都不成,我更甭提了,耍胳膊腿儿我可以上,撞大运还得是你!”
我说:“你太看得起我了,我混到这个地步,还敢撞大运?”
臭鱼说:“那也比我好啊,我可没走过一天的运,一世走背字儿。”
我说:“要说走背字儿,你可赶不上我一个大脚豆,咱俩是一个不如一个,指望不上撞大运。”
臭鱼说:“不撞大运,如何从九个人头中找出一个?”
我近乎抓狂,如今被逼入了绝境,站在没有退路的悬崖边上了。
我们俩正在这商量,忽见火光晃动。抬头一看,吴老六等人手持火把枪支,正往前走。我们没动地方,死去的人怎么又出来了?我转头去看身后,脑子“嗡”了一声,心里凉了半截。昏死的藤明月不知几时站了起来,她双目发直,径往发光处走去。
没等我们回过神儿来,吴老六等人都已张口咬住了果子。我和臭鱼大惊失色,还没追上去,那些人又成了干尸,藤明月也在其中。我霎时间心灰意冷,不过我们还有九分之一的机会改变结果。但见几个人头在雾中若隐若现,躲在一旁的九伯也跑了出来。我无暇思索,让臭鱼挡住九伯,捡起吴老六掉落的杆儿炮对准了其中一个人头,却不敢搂火。我们现在如同走到悬崖边上,又伸出了一只脚。我全身都在发抖,这一枪打出去,打不到九头虫的真身,我们也活不成了。九个面容诡异的死人脸,看来没什么大的分别,我怎么知道哪个是真身?
仅凭撞大运,撞得上九分之一的机会?以九伯的为人,他当然不会撞大运。不知他怎么找到的目标,但是他能想到的一定都想到了。别说我不知道怎么分辨九个人头,即便我知道九伯使用的方法,结果也不会好过他,至多同他一样。况且在瞬息之间,我看这九个人头都看不过来,怎么找得出其中之一?
九个人头中只有一个是真身,除了撞大运之外,没有可行的方法。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用枪对准一个人头,抠住扳机的手指发颤,硬生生停了下来。树上的人头,有的往前凑合,有的往后躲闪。我犹豫不决,无法做出选择,全身上下都是冷汗。
【3】
臭鱼上前阻挡九伯,一棍子打掉了对方手中的杆儿炮。九伯可也不白给,下手又黑又狠,专往裆里招呼。他同臭鱼二人扭打在一处,怎知杆儿炮掉落在地上。炮手用的土制枪支是仿猎枪造的,没有保险,很容易走火。不知怎么打出一枪,枪弹擦着九伯的头皮飞过去,正中树身,吓了他一跳。臭鱼手上一用力,勒断了他的脖子。九伯双目圆睁,身子软塌塌地倒了下去,到死还盯着九头虫。
我见臭鱼得了手,可不知道那一枪打在树上,会有什么变故。抬眼看去,但见树上的一个人头伸过来,脸上绝无生气,有如一张人皮,在我面前发出怪叫之声,听得我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同时在被枪弹击中的树窟窿中,有几条“仙虫”飞了出来,转眼落在我身上。我心中一寒,生在何处死在何处,皆由前定,非是人力可以扭转,此番有死无生,我好歹打掉一个人头,九死一生至少还有一搏。想到这儿,我立即将枪口对准了一个人头,可是手指搂到一半,又强行忍住了。
闪念之间我猛然想到,佛道传说中,都说到生死轮是“九死一生”,“九死一生”可不是九分之一,也没说九头之一是真身。九伯虽不仗义,但他的死却让我放弃了找出九分之一的念头,因为根本找不出来,找得出他也不用死了。九个头之中没一个是真的。九伯狡诈了一辈子,却误以为九个头中有一个真的,因此而送命。
转念之间,臭鱼扔过来一根火把,我在火把上滚过去,赶开了落在身上的两条“仙虫”。臭鱼大声叫我动手,他这一张口,立时有一条“仙虫”飞了过去。臭鱼大惊,抱头奔逃,他的两条腿怎么也没有“仙虫”来得快,性命只在顷刻之间。我借着火光,看到不起眼的树根上似乎有个人脸,那多半是九头虫的真身。我当机立断,端起杆儿炮对准了树根。那个死人般的怪脸忽然显出惊恐之状,发出凄厉无比的惨叫声。我本以为九头虫浑浑噩噩,没想到这东西还有意识,它也怕死吗?
佛道传说中的生死轮上,有一个青面獠牙的神怪,头顶“过去、现在、未来”三世,张口咬住巨轮,同时用双手握住两侧,暗指命运不可逆转。轮中为六道轮回,只有神佛在轮转之外,神话中是如此形容。是不是宗教迷信,那全看你怎么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