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花先生当然不会疯的。

“所以午夜和兰花都可能是一种烟幕,让你产生错觉,让你走上歧途,掉下陷阱。”

长者又向少年解释。

“譬如说,你认为他只有在月圆时的午夜出现,其他的那些夜晚他在做什么事呢?难道是在栽花、下棋、弹琴?难道是在洗碗、扫地、挑粪?”

少年怔住。

他从未想到过这个问题,可是现在他想到了。

——在其他的那些夜晚,这位兰花先生做的事,也许比他在月圆夜做的事更可恶更可怕。

长者眼中带着深思。

“他故意让你认为他只有在月圆夜才会出现,故意让你认为他只有在这个特定的时候才会犯罪杀人,别的时候他去犯罪杀人时,你就不会注意了。”

他问少年:“你能说这是他的弱点?”

少年承认:“我想错了。”

长者又问:“兰花的香气又能算是一条什么样的线索呢?”他说:“兰花的香气,并不是固定在某一个人身上的,也没有谁规定只有某一个人身上才能带着兰花的香气。”

少年承认。

无论你把从兰花中提炼出的香气精华洒在谁身上,那个人身上就会有兰花的香气,甚至你把它洒在一条猪身上,那条猪也会有兰花的香气。

——如果身上带着兰花香气的就是兰花先生,那么一条猪也可能是兰花先生了。

少年苦笑。

这一点他也从未想到过,现在他显然也想到了,他只觉得自己常常笨得就像是一条猪。

“如果连这两点都不能算是线索,那么等到那次飞蛾行动失败,兰花先生消失后,还有什么人能够找得到他?”

“至少还有一个人。”

“楚留香?”

“当然是他。”

老者笑:“当然是他,无论谁都可以想像得到,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一个人能够找到这位神秘的兰花先生,这个人一定就是楚留香。”

“一定是的。”少年承认。

“可是楚留香也只不过是一个人而已,在一种完全没有线索的情况下,怎么能找出一个几乎好像完全不存在的人来?”

好玄的问题,谁能回答?

少年看着长者,忽然笑:“这个问题正是我想问你的,你怎么反而问起来了?”

老者也笑了,可是他的笑很快就结束,立刻就用一种非常严肃的声音说。

“这是一种心态的问题。”

“心态?”

“心态的意思,就是一个人在处理一件事的时候,对这件事的想法和看法。”

长者解释。

“同样的一件事,如果由不同的人来处理,结果通常都是不一样的,”长者说:“因为这个世界上有各式各样不同的人,就算在同样的处境下,处理同样的一件事,所用的方法都不会一样。”

“是不是因为他们的心态不同?”

“是的。”

——个娇生惯养的富家子,和一个艰辛奋斗白手起家的人,在同样情况下处理同样一件事时,他们所用的手法会有多大的差异?

——一个愚人和一位智者在处理同样一件事,又会有多大的差异?

这种差异几乎是难以想像的;

“最重要的一点差异,也许还不是他们对这件事的想法和看法不同,而是他们自己心里所受到这件事的影响有什么分别。”

这又是一句很艰涩的话,可是少年居然懂。

“有些人在危难时会挺身而出,从容就义,有些人却逃得比马还快。”少年说:“有些人在失意时会狂歌纵酒,有些人会振臂再战,有些人完全不在乎,有些人却会去一头撞死。”

“为什么呢?”

“因为他们心里的感觉不同。”少年问长者:“这是不是就是心态?”

“是的。”长者抚掌:“就是这样子的。”

他说:“飞蛾行动虽然已投下这么大的人力物力,如果彻底失败了,别的人一定会张惶失措,又恐又怒,甚至会不惜作最后的孤注一掷。”

“大多人都会这样子的。”少年说:“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在彻底失败时都会变成困兽。”

“有没有例外?”

“有,当然有,而且有两种。”少年说:“一种是智者,一种是枭雄。”

他说:“智者淡然,枭雄冷静,智者无欲,枭雄无情,对得失之间的把握,都是有分寸的。”

“你错了。”长者说:“能例外的人不是两种,是三种。”

“还有一种人是什么人?”

“是愚人。”

少年想了想立刻就懂了。

“是的,是愚人。”少年说:“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得意过,又怎么会失意?”

兰花先生当然不是愚人。

“像他这样的枭雄人物,纵然败了,也不会败得走人绝境。”长者说:“因为他们无论做什么事,都一定留有后路。”

他又补充:“到了必要时,他们就会当机立断,把自己和失败的那件事之间的关系完全切断,走到他预留的另外那条路上去,去做另外一件事,甚至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那时候午夜也没有了,兰花也没有了,他这个人也就从此消失。”

“是的。”

“所谓壮士断腕,就是这意思。”

“是的。”长者说:“腕子已经烂了,还是死抱住不放,这种事他们是绝不会做的。”

“所以你认定,只要飞蛾行动一失败,这位兰花先生立刻就会消失无踪?”

“不错。”

“飞蛾行动已必败无疑,香帅又怎么能把他找出来呢?”

——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了。

长者微笑:“我刚才已经告诉过你,这是一种心态的问题。”

——问题又回到原处,少年还是不懂。

长者再解释。

“凡是枭雄人物,如果败了,一定败得干脆利落,一定不会拖泥带水,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一定还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这种人对自己当然有信心。”少年说:“这大概也就是他们的心态。”

“是的。”长者说:“只不过,这种人当然还是胜的时候比较多。”

“当然,常败的人,怎么能称枭雄?”

长者忽问少年:“如果他们胜了呢?他们在胜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心态?”

少年怔住。

他从未想到这一点,现在他才忽然发现,这一点才是问题的真正关键。

长者又对少年说:

“你认为那次飞蛾行动一定会失败的,因为楚留香在那次行动中已经掌握了所有的先机。”长者问:“可是你有没有想到,如果香帅根本不想胜,那次行动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

这个问题也是不必回答的。

甚至不必问。双方争胜,有一方根本不愿胜,胜的当然是另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