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过很多种理由。”少年回答自己:“我想来想去,到最后只剩下三个字。”
“三个字?”长者问:“哪三个字?”
“楚留香。”
楚留香已经死了,江湖中都知道他已经是个死人。
在一个边荒小镇上,经过了很多曲折诡秘的过程之后,正在进行的一场生死之战,和一个已经死了多时的楚留香有什么关系?
就算楚留香是千百年来江湖中最有名的名人之一,可是一个名人如果已经死了十几个月,也只不过是个死人而已。
第七回要命的人
两个人死了,一个有名,一个无名,可是在别人看来,都是一样的。
都一样只不过是一个死人,一具尸体。
在一件极诡秘复杂的行动中,一个死人是绝不会造成太大的作用的。
楚留香死了,也只不过是个死人而已,跟别的死人也没什么不同。
这一次行动的原因,为什么会是他?
灯火忽然又亮起,点亮了这条长街。
就在刚才那片刻间,这条长街上已不知发生了多少必将流传江湖的搏击刺杀拼斗,也不知有多少曾经叱咤一方的武林高手,在这里流血至尽而死。
可是长街依旧。
——因为长街没有生命,也没有感情,所以长街依旧冷寂。
什么人都看不见了,活人不见,死人也不见,甚至连尸体和血迹都看不见。
如果那时你也在那条长街上,除了那一家仿佛已变成鬼屋的店铺,和那一盏盏也好像带着点森森鬼气的灯火外,你只能看见三个人。
一个面色苍白、轮廓突出,全身上下都好像带着种上古贵族那种风姿和气质的人。
——是慕容。
他一直都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瞬息间的黑暗,瞬息间的光亮,瞬息间的凶杀,瞬息间的死亡,都好像跟他连一点关系都没有。
甚至连毁灭都好像跟他全无关系。
这个人非但对他自己的生死存亡全不关心,对这个世界是否应该毁灭也全无意见。
他惟一关心的事,好像只不过是远方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
一个看来宛如兰花般的影子。
此刻正在午夜前后。
另一个人穿一身直统统的长袍,以白巾蒙面,可是看起来还是带着种令人无法抗拒也无法形容的魅力,就算把她藏在山间埋入土中也一样,她这种魅力,就算千千万万里之外,也一样可以让你牵肠挂肚。
这种魅力是每一种成熟的男人都可以感觉得到的,但却偏偏没有一个人能说得出来。
第三个人就站在他们对面,就这么样随随便便的站着,可是无论任何人看见他,都会觉得这个人是与众不同的。
这个人究竟有什么不同的?谁也说不出来,因为他根本就没有什么特别出众的地方。
他并不突出,可是看起来却有一种慑人的威仪,他并不英俊,可是看起来却非常有吸引力。他的肌肉虽然已渐松弛,可是看起来却依然如少年般矫健灵活。
因为他每一次出现时,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
他出现的地位,灯火照射到他身上的角度,他站立的姿势和方位,他的发型和服装,每一样都由专家精心设计过。
因为他是铁大爷。不但是老板,而且是老大。
铁大爷远远的看着慕容,慕容也在看着他。两个人的神情居然全都很冷静。
灯光的阴影使得铁大爷脸上的轮廓变得和慕容同样明显突出。
只不过他们还是有些地方不同的。
——慕容虽然坐着,可是看起来好像还是比铁大爷高得多。
——有种人好像天生就是高高在上的!
铁大爷无疑也有这种感觉,因为他已被激怒。也只有这种感觉,才能使他这种身经百战由低处爬起的江湖大豪激怒。
可是就在他开始发怒的时候,他脸上反而有了笑容。
——你有没有听说过有些人在杀人时总是先笑一笑?
慕容当然应该看得出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个极不简单的人,也应该看得出这个人笑眼中的杀意和埋伏在四面的杀机。
他自己带来的人却好像已经在刚才那一瞬间突然全都被黑暗吞没。
就算是个从来不怕死的人,到了这种时候,也难免会紧张起来的,就算不害怕,也难免会紧张。
慕容却好像是例外。
铁大爷冷冷的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而且是真的叹了口气。
“你不该来的,”他居然对慕容说:“虽然你是条好汉,可是你实在不该来的。”
“为什么?”
“因为我要找的是上一代的慕容,不是你。”大爷说:“何况你根本不是慕容家的人。”
——慕容青城故去后,慕容无后,就将他们表亲家的二少爷过继到慕容家来,承继这一门的香烟,当然,也接掌了江南慕容的门户。
这件事在江湖中已经不是秘密。
“我调查过你,”铁大爷说:“我对你的了解,大概要比你想像中多得多。”
“哦?”
“你不但是条好汉,也是个人才,在少年时就曾经替慕容家策划过很多件大事,成绩都不错,所以慕容家这次才会选中你继承他们的门户。”大老板说:“所以我才想不通。”
“什么事想不通?”
“我实在想不通这次你为什么一定要来送死?”铁大爷说:“这一次你不但计划欠周密,行动更疏忍,简直就像是故意来送死的。”
慕容忽然笑了,此时此刻,谁也不明白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你知不知道有些人在明知必死之前也会笑的。
多年后那位求知若渴的少年对当时那一战所作的结论虽然荒谬,可是他的前辈长者并没有责备他,只不过问了他几个很简单的问题。
——在这里,作为一个执笔记叙当年那一战的人,必需要说明的是,因为那一战非但对江湖的影响很大,而且波及很广,其计划之精密、战略之奇诡,更被江湖人推崇为古今三大名战之一,策划这一战的人,当然更是不世出的奇才。
所以直到多年后,还有人讨论争辩不息。
在那一天,长者对少年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你能确定引起这一战的主要原因是楚留香?”
“是的。”
“你为什么能确定?”
“因为谁也没有看见楚留香是不是真的死了。”少年说:“他死的时候,没有人在场,他死后,也没有人见他的尸体。”
“神龙不死,不见其尾,神龙如死,首亦不见。”长者说:“连麝象之属,死前还要去找一个隐秘之地让自己死后不被打扰,何况香帅?”
“是的,这道理我也明白。”少年说:“有些人的确就像是香帅一样,其生,见首而不见其尾。其死,鸿飞于九天之外。”
“那么你还有什么问题?”
“问题是,像这么样一个人,怎么会死得那么容易?”少年说:“他死时,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他的死,是否只不过是一种手段而已?”
他甚至还提醒他的长者:
“古往今来,也不知有多少名侠、名将、名士都曾经有过这种情况,因为他们都太有名了。”
——一个人如果太有名了,就难免会有很多不必要的烦恼,如果他要完全摆脱这种烦恼,最彻底的一种方法就是“死”。
“问题是,他是真死?还是假死?”
长者叹息。这道理他当然也明白,也许比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明白得多。
他脸上每一条皱纹,都是生命的痕迹,有些虽然是被刀锋刻划出来的,却还是不及被辛酸血泪惨痛经验刻划出的深邃。
“如果你的理论可以成立,那么一个像楚留香这样的人,得到了这么样一个机会,可以悠悠闲闲的度过他这一生,做一些他本来想做而没有时间去做的事,从容适意,再无困扰,”长者叹息,叹息声中充满了羡慕:“一个人如果这么样的‘死’了,还有什么事能让他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