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八月十五、在那个小镇,月色皎洁,万里无云。

慕容的椅轿已经走过了“盛记食粮”,距离“四海酒楼”已经只有十来家店面了,距离被铁大爷称为“箭靶”的地区,已近在咫尺。

这时候距离子时最多也只不过仅有片刻。

就在这时,两旁空楼中忽然发出“蓬”的一响,无数盏灯火忽然应声而灭。

黑暗中,只听劲风穿空之声,漫天呼啸而过;凄厉如群鬼夜哭,自幽冥中哭叫着飞舞而来,也不知要勾走谁的魂魄。

无数道劲风,好像完全集中在盛记食粮前那七八家店面前。

慕容手下第二组和第三组的人,此刻就正在这个地段里。

每一阵尖锐的急风破空声,都是往他们身上飞掠而来的。

如果这真是厉鬼勾魂,目标也就是他们。

那不是厉鬼,而是急箭,却同样可以要人的命。

“那么,铁大爷发动的第一次攻击用的是这种法子?”

以弓箭取武林高手,听起来的确未免太轻忽,所以直到多年后,这个醉心于研究这一役战略的年轻人,仍然忍不住要怀疑。

“是的。”长者的答复却很明确:“他用的就是这种方法,用的就是普通的弓箭,只不过他在街道两旁,一共埋伏了一百零八把强弓,每人配带三十六根雕翎箭,弓箭手都是擅射“连珠”的专家,别人射出一箭时,他们已射出三箭!”

他又补充:“这一百零八人弯弓射箭,只发出“蓬”的一声。向,从这一点,你大概已经可以想见他们配合之密切,和他们反应之灵敏了!”

密令一发,弓弦齐响,一百零八人不差分毫,除了默契外,反应当然也要快。

少年沉默。过了很久才问:“铁大爷和丝路先生为什么不用他们早已埋伏好的那一支奇兵?”

“你说的是丝士?”

“是的。”

“这一点你应该能够想得到的。”长者说:“他们的这一支既然已埋伏在别人绝对想像不到的隐秘之处,不到必要时,为什么要把自己暴露出来?”

他凝视少年,表情严肃:“这一类的埋伏奇兵,不到生死胜负系于一发的时候,是万万不能用的。”

“可是,”少年犹疑着:“我还是觉得用那些弓箭手作第一次攻势的主力,未免太弱了些。”

“不弱。”长者说:“绝对不弱。”

他说得截钉断铁,但他却绝不是个强词夺理的人,所以他立刻就解释。

“用这批弓箭手作首次攻势,至少先占了三点优势。”

“哪三点?”

“第一,慕容他们一定也像我们一样,想不到对方会用弓箭手发动攻击,而且在双方还没有对面的时候,就已发动。”长者说:“现在我虽然看得比较清楚,只不过是事后的先见之明而已,当时他们一定会很意外。”

出其不意,攻其无备,正是千古以来都颠扑不破的兵家至理,古往今来,每一位战略家,每一位大将军,都奉行不渝。

这个醉心于兵法的少年人,当然更不会有一点反对的意见。

“第二,弓弦一响,灯光立刻熄灭,表示他们的箭在射出时,就已瞄准了对象。”老者说:“可是被他们攻击的对象,却在一种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眼前忽然变得一片黑暗,就好像一下子就从亮如白昼的灯火辉煌处,落入万劫不复的黑暗深渊,非但他的眼睛不能适应,他们的心态也不能应变。”

这两点虽然已足够,可是他还是要用第三点来补足:“这一百零八位弓箭手,本来至少要对付一百人的,现在却将攻击力全都集合到他们身上,何况在黑暗中闪避暗器总是比较困难,纵然有听风接箭的本事也未必有用。”

“因为他们要接的并不是三五根箭!”

“是的。”

“这么说来,铁大爷这一次攻击完全成功了?”少年问长者。

长者不回答,只淡淡的笑了笑。

“其实铁大爷并不是有勇无谋的人,他们要发动的第一次攻击,其实包括了三个独立的程序,弓箭作业,只不过是第一个程序而已。”

少年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不错,这一个程序,主要并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要让对方的阵脚动乱。”

长者微笑:“说下去。”

“像丁子灵那样的高手,要避开这种弓箭绝非难事,也许在弓箭声响时,他们就已脱离了攻击区。”少年的神情很兴奋:“可是他们的阵脚一乱,在黑暗中闪跃躲避追捕追击,动乱间就难免会落人对方埋伏的陷阱里。”

他急切的问:“当时情况,是不是这样子的?”

长者笑得更愉快:“是的,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子的。”他带着微笑说:“令人想不到的是,第一个落入陷阱的人,居然是燕冲霄。”

少年对上一代的武林名人显然都非常熟悉,所以立刻就说:“你说的是不是那个娶了五个男伶做妾的燕子相公?”

“是的。”长者又笑:“当然就是他。”

燕冲霄,五十三岁,飞云提纵术和燕子飞云三绝手,都是江湖公认为第一流的。

第一流的轻功,第一流的暗器,第一流的高手。

他当然也是丝路先生所认定的第二组中的四位高手之一。

弓弦一响,灯光骤减,燕冲霄已冲天窜起。

他当然知道那不是鬼哭而是急箭,可是他也没想到射来的箭会有这么多。

射过一排箭,燕冲霄凌空翻身!新力未生,旧力将尽,黑暗中忽然又有箭风破空。

想不到燕冲霄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能再以力借力横掠,越过屋脊。

可是这一次他身子再往下落时,就再也没有什么余力可使了。他甚至可以感觉到胃在翻腾,头脑也开始在不停的晕眩。

近来他常会有这种现象,每当激烈的运用真力后,就会觉得虚脱而晕眩。

所以他已经开始在警告自己,有时候他也应该想法子去接近一些娇嫩可爱而又美丽温柔的女人,尤其是那些胸部比较平坦的。

不太正常的事,总是比较容易耗损体力。

他落下来的地方,是条阴暗而狭窄的小巷,经过的老鼠远比人要多得多,堆满了垃圾的角落里摆着个破旧的漆木马桶。

这个马桶居然是这条窄巷里最干净的地方。

燕冲霄虽然仍在晕眩,可是眼睛却习惯了黑暗,他很想找个地方坐下,他看见了这个马桶,这地方又没有什么别的选择。

只不过他坐下的时候,仍然保持着警觉,他袖中的“燕子飞云三绝”随时都可以发动,他坐下的地方也正好在这条死巷的死角里,无论谁进来,都在他这种一筒十三发的致命暗器威力笼罩下。

他确信自己绝对是非常安全的,无论多可怕的敌手要来对付他,他都有把握先发制人。

所以他坐下来的时候,忍不住很舒服的叹了一口气。

——一个懂得自求多福的人,不管在多恶劣的情况,都可以找到机会舒服一下子的。

燕冲霄对自己这一点专长一向觉得很满意。

想不到这一次他这口气刚叹出来,忽然间就变成了惨呼。

他的人忽然间就像是一条被人烧着了尾巴的猫一样,从马桶上直窜了起来。

他虽然没有尾巴,可是尾巴本来是长在什么地方的,那个地方他有。

他的人窜起来的时候,他的“那个地方”中间,赫然多了一把刀——也许只有半把刀,至少所看得见的只有半把。

另外半把,已经隐没在他身子里。

刀在一个人手上,这个人竟藏在这个绝对无法容人藏身的马桶里。

燕冲霄窜起,他也跟着窜起,刀锋在燕冲霄身子里,刀柄在他手里。

一个人的身体里如果有半截刀锋从某个地方插了进去,他有多么痛?那种痛苦恐怕不是任何一个别的人所能想像得到的。

一个人痛极了的时候,什么力气都可以用出来了,何况燕冲霄本来就有一飞冲霄的轻功,所以他这一窜,速度一直不减。

握刀的人却觉得这一刀已经刺得够深了,所以身子已经开始往下落。

一个上窜之势不减,一个已在下坠,刀把犹在手,隐没的刀锋,立刻出现,随着握刀人的下坠而出现。

于是鲜血就忽然从刀锋出没处花雨般洒了出来。

燕冲霄死不瞑目。

他永远想不到有人能藏身在一个高不及三尺,直径不及尺半的马桶里。

他更想不到致他于死命的一刀,竟刺在他这一生最大的一个弱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