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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脚重重踩在世宁的头上,将他的口鼻一起踩进泥土中,悠然道:“是不是你?我的好弟弟?”
他忽然将脚一抬,世宁这才喘过一口气来,急忙大声道:“是我,是我,我再也不敢了。”
世蕃轻轻将袖口紊乱的丝绣整理好,笑道:“明知道会被我看穿,要挨打,还要这样做,你可真是下贱。”他突然出掌,一掌掴在世宁的脸上,道:“说,你是不是很贱?”
世宁脸上露出一丝痛苦之色,机械地重复道:“我很贱,我真的很贱,我是个贱人。”
世蕃仿佛很满意他的表现,笑道:“说的很好。那么生你的凤姨,是不是也是个贱人呢?”
世宁的脸上一阵颤抖,他的嘴张了张,没有说话。世蕃突然出手,一把抓住他胸前的衣服,大吼道:“那婊子是不是贱人?”
世宁眼睛中露出很深沉的温柔,道:“我母亲不是婊子,也不是贱人!”
世蕃暴怒,厉声道:“不是贱人?从她第一天进府起,我就知道她是天下最贱的贱人,如果不是她,我母亲怎么会受那么些罪?”
他越说越怒,突然用足了力气,发狂一样抽打着世宁。他的眼睛血红,仿佛疯了一样。
乔羽站在一边,却一点都不惊奇,似乎这样的一幕,已经上演了无数次。
世宁知道世蕃不会停手,也就不再哀求,忍住声任由他狠揍。
终于,世蕃打得累了,喘嘘嘘地住手,一口唾沫吐在了世宁的身上,厉声道:“走!”
乔羽看着倒在泥泞中的世宁,仿佛有些不忍。她看了看远去的世蕃,又看了看世宁,悄悄褪下手中的丝巾,扔在世宁的身边,跟着离去了。
世宁艰难地将身子从地上拖起。锥心一样的刺痛如烈火一般,将他全身烧灼得如在地狱一般。痛苦,屈辱,像大山一样压着他,几乎让他没有力气爬去。他坐在泥地里,整个世界仿佛都在鄙视着他。
泪水,浸透着他的面庞,缓缓滑落,与污泥浊血混在了一起。他望着已经满是灿烂的星空,发出了一声远不是他这个年龄该有的长叹。
突然,一个清豪的声音道:“为什么不还手?”
世宁一惊回首,就见一位白衣中年男子正背负着手,冷冷地看着他。此人年纪不过四旬,但一头长发,已然全为银色,在身后猎猎飞扬。此人身姿挺拔高大,孤雄傲岸,只在月下随意一站,却仿佛无尽夜色也为之退避。他的脸在斑驳的树影下若隐若现,却显得极其儒雅清俊,眉宇间含着一种高贵清华之气,看上去极不寻常。
世宁忽然有些自惭形秽的感觉,讷讷地低下头,尽量想掩盖住自己血污模糊的脸。
那人见他不回答,踏上一步,继续问道:“为什么不还手?”
他的话语中自然有种威严之意,让世宁不敢不回答,期期艾艾道:“我……我打不过他。”
那人冷笑道:“身为男儿,打不过就不打,将来如何做大事?”
世宁沉默着,忽然道:“我不想做大事。”
那人道:“为什么。”
世宁缓缓叹了口气,道:“因为我娘跟我讲,我们家的一切,都是大哥的,我能活到现在,不过是他赏了口饭吃而已。我……我没有做大事的资格。”
那人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忽然笑道:“谁说你没有?我说你就有!”
他将手搭在世宁的肩上,朗朗道:“我给你绝世的武功,你就有了做大事的资格。”
世宁摇了摇头,道:“我不要,你还是去给我大哥吧。”
那人怒道:“我为什么要给他?他又不是……”他猛然顿住,不再说话,大袖挥动,道:“明天这个时刻到这里来,我教你绝世的武功!”
世宁嗫嚅道:“我……我明天还要跟着大哥玩去,我要跑到这里来,会被他打断腿的。”
那人怒道:“没出息,就算打断腿,你爬也要爬过来!”说着,袍袖挥舞,飘然离去。
世宁不禁脱口问道:“你是谁?”
那人越行越远,一个声音回荡在夜色之中:“你可以叫我于飞辰。”
于飞辰,这个名字世宁从未听过。他呆呆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茫茫的旷野中,不知如何是好。他愣了一会子,慢慢俯身,将乔羽扔下的手帕捡了起来,但他不舍得用,小心地叠好了,放在怀中,踉跄走到了一个小池塘边上,仔细地清洗着身上的泥尘。
终于,他的衣服上再没有半点污垢,看上去就像新的一样。世宁等着这衣服干了,方才向城里走去。
他去的方向,是城中最繁华的场所,其中所居住的,无一不是名王巨卿。世宁来到了最大的宅子旁,悄悄地从偏门进去了。
守门的老王给他开了门,世宁示意他不要声张,向花园边的那座小楼行去。
楼在水边,清幽精致,但也就幽远,深沉,落寞而哀伤。世宁踏着楼梯,发出笃笃的轻响,走了上去。他脸上忍痛的神色渐渐收起,换上了欢愉的笑容。突然,一个清朗的声音从房中传了出来:“听声音,是六弟回来了。”
世宁的脚步突然顿住,是世蕃的声音!就听一个女人的声音道:“世宁,怎么停住了?进来吧!”
世宁犹豫了一下,终于推门进去了,躬身道:“大哥也在这里。”然后对着中间坐在床上的中年美妇道:“母亲大人晚安。”
那美妇点了点头,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吃饭了么?晚上的莲子羹很好,叫桃夭盛一碗给你吧。”
世宁正感腹中饥饿,刚要点点头,就听世蕃笑道:“凤姨多虑了。世宁今天到太和楼上去,将楼中所有的酒菜都叫了一个遍,吃得可得意了。要不这么晚才回来?”
他转身向着世宁,脸上的笑容被灯光挡住了,看上去有些阴沉:“是不是,世宁?”
世宁很想说不是,因为他腹中的饭菜早就消耗精光了。但世蕃的脸色却渐渐变得严厉起来,他只要低头小声道:“是。我吃得很饱。”
凤姨叹了口气,道:“既然你吃饱了,那就算了。你看你,又到哪里疯去了?将脸上弄的青一块、紫一块的。怎就不跟你大哥学一点呢?”
世蕃笑道:“我自然会教他的。不过凤姨以后也要多疼我啊。凤姨如果不嫌弃,以后我就天天找六弟玩。”
凤姨忙道:“这样正好。世宁,你以后可要多召大哥喜欢才是,千万不要调皮,让大哥生气,听到没有?”
世蕃悠然看着他,笑道:“凤姨放心,我保证他以后不会调皮的。”他的神情,仿佛是只正轻轻拢着怀里的小鸡的狐狸。
世蕃笑道:“时间不早了,凤姨也该安歇了。世宁,我们走吧,我有件很好的东西给你看。”
说完,拉着世宁走了出来。世宁匆忙之间要向母亲告退,也被他拖着没告成。凤姨看着他们两人远去的背影,美丽的眼睛中,渐渐流露出一丝担心。
世蕃对世宁是好是坏,凤姨还是很能分辨的出来的。但她又能如何?毕竟,这诺大的府中,除了太师之外,就是长子世蕃最大了。
他们母子,还不是要仰人鼻息生活。
世宁待跑到远处,再也看不到母亲之后,方才喘嘘嘘地道:“大哥,我不要看什么好东西,我要睡觉。”
世蕃冷笑道:“睡觉?我要你去把九彩灵云取来!”
世宁吓了一跳,道:“九彩灵云?那是贡品啊!”
世蕃哼道:“怕了?若是你母亲知道你在外面做的坏事,你猜她会不会伤心?”
世宁道:“可是……可是那都是……”
世蕃大声道:“是什么?是我叫你做的么?可是太师府上下,谁会相信你?”
世宁张了张口,不再说话。
世蕃笑道:“你那么紧张做什么?我只是想看看九彩灵云究竟有什么好法,值得进贡给皇帝。你可知道,这是西域专程供奉而来的,据说比和氏璧还要珍贵。你偷了出来,我看看之后,再将它放回去,不就得了?”
世宁犹豫着,道:“可是存放贡品的秋声阁有甲兵守着,我又怎么进得去呢?”
世蕃笑道:“我当然是有办法才让你去的。跟我来!”
秋声阁果然有甲兵守着,但并不多,毕竟当朝太师的府邸,又有几个贼能够进得来的呢?除非是内贼。
世蕃跟世宁两人,就是两个标准的内贼。他们从玉露台的屋顶上翻过去,小心地踏着瓦片,翻到了秋声阁的上面。世蕃轻轻将阁顶的瓦片抽下几块,露出一个洞口,低声道:“我早就准备好了,挖了这么个洞口。现在我用绳子将你缒下去,你将九彩灵云拿给我就是。”
说着,从腰间抽出一条绳索,一端系在自己身上,一端交给了世宁。世宁见他准备得这么周全,料想再推脱下去也没有什么结果,反而会遭到一顿毒打,于是默默点了点头,接过绳子来,系在了自己身上。世蕃双手交错,将他垂了下去。
世宁一眼就看到了供奉在正中案台上的九彩灵云。
那是一块极为明澈通透的云英,只是中间杂有无数的流纹,在烛火映照下变幻出九彩的颜色来。玉工便因着云英自然的形状,将其雕琢成蔚然彩云的形状。灵光漫漫,紫玉生烟,便在它的身周形成一团氤氲的光雾,呈现出惊心动魄的美丽。世宁一眼看到,竟然呆住了。他实在没有想到,世间竟有如此美丽的东西!
世蕃等得不耐烦了,悄声道:“找到了没有?快些拿上来!”
世宁猛然醒悟,急忙将那九彩灵云抱来,爬了上来,世蕃大喜,不管世宁站稳了没有,一把将九彩灵云夺在手中,仔细鉴赏了起来。月华如练,冰霜一般的光芒凝汇在九彩灵云上,顿时闪露出极为清幽的华光,宛如灵仙夜翔,凤驰龙变。世蕃看得痴了,喃喃道:“做皇帝真好,四方灵物全都聚于我手。我以后也要做皇帝……”
世宁听他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话语,吓了一跳,小声催促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赶紧将它放回去,否则被他们知道了,可就闯祸了。”
世蕃冷笑道:“能闯什么祸?我就算将它拿走,又能怎样?父亲大人乃是当朝太师。”
世宁惊道:“拿走?这可不行!”
世蕃笑道:“看你急的,我就是看看而已。好了,放回去吧。”
说着,将九彩灵云还给了世宁。世宁心中一块石头这才落了地,急忙攀着绳子向阁中落了进去。但世蕃却仍然沉醉在那九彩灵云的慧美中,仰望着月亮,心神微一松弛,脚步一错,“咯”的一声,那阁顶的瓦片被他踩得响了起来。
就听秋声阁前甲兵纷纷道:“房上有动静,赶紧上去看看!”
世蕃一听,慌了手脚,手一送,再也不管世宁了,手忙脚乱地将绳子解下来,往下一丢,自己逃得人影不见了。
世宁正落到半空中,突地就觉身上一轻,下坠之势立即加快,扑通一声跌在了地上。那九彩灵云立即从怀中跌了出来,顿时化作万千光屑,宛如银汉飞星一般,流金碎玉地溅了满地。
这场景之美,更在映月而观之上。但这种美,却是凄惨的,毁灭的,唯一的,美过了之后,就再也没有第二次了。
世宁大张了嘴,呆呆地看着那碎掉的九彩灵云,脑袋中一片空白。秋声阁的前门被人猛力地推开,嘈杂声猛然将这个小小的房间灌满,但世宁就仿佛置身在一个空空旷旷的原野上,再也听不到丝毫的声音,也没有任何的感觉。
直到凤姨面色苍白地冲进来,一个耳光抽在世宁的脸上,他才“哇”地一声,放声大哭起来。凤姨脸气得宛如玉石一样透明地白,正要说什么,却被别人拉了开来。忽然,所有的嘈杂声都静了下来,因为大太太来了。
大太太就是太师的元配,也就是府中唯一领了诰命的夫人。大太太端庄而丰满,细长的双目总是半闭着,仿佛什么人都不看,只是数着手中的佛珠。她在世蕃的搀扶下缓缓走进秋声阁。
凤姨一言不发,跪在了大太太的面前。
大太太漠然看了凤姨良久,才缓缓道:“孩子并没有什么错,先关到诎心舍里去吧。”
诎心舍乃是太师府用来惩罚犯过的奴仆的地方,乃是处在最偏僻的西北角落里,是一间漆黑的小屋,只有一个尺余长的窗口透气。但若是仅仅对世宁如此惩罚,那就太轻易了。凤姨脸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惊喜之容,在地上磕了几个很响的头。当下有几个奴仆将世宁带着,向外走去。他的目光一直盯在世蕃的脸上。
奇怪的是,他的心中并没有悲痛,也没有恐惧,只是深深地感到:又让娘受苦了!
诎心舍黑房子沉闷到难以忍受的地步,但世宁却感到一阵解脱,仿佛处身在人群中,只能让他窒息一般。他呆呆望着从窗子中透进来的月光,慢慢地,感觉有了一丝的复苏,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这一哭,整整哭了一个时辰,方才渐渐止住。他也清晰地认识到,自己闯了无法弥补的大祸!娘会受到连累么?一瞬之间,这个问题宛如大山一样横亘在他的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世宁突然跳了起来,大力擂着黑房子的门,声嘶力竭地叫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但绝没有人到这里来,月光转为日光,仍然没有一丝人迹。世宁叫得累了,肚子也饿得跟火烧一般,黑房子里冰冷彻骨,他蜷缩在角落中,感觉自己就像一条被遗弃的狗。
到后来,他终于顶受不住,沉沉睡了过去。突然,一阵香气将他引得苏醒过来。这香气,似乎是福寿斋的肥鸭,在这时候出现,几乎将世宁的胃都勾了出来。他艰难地张开眼睛,却忍不住霍然睁大。摆在他面前的,正是一只还冒着热气的福寿斋酱鸭。
登时一阵咕噜噜的腹鸣声响亮地传了出来,世宁也顾不得别的,抱着那只酱鸭,一大口就咬在了它肥硕流油的翅膀上。
直到将整只鸭子都吃得干干净净,连骨头都嚼了来吃,他才仰面朝天躺在了地上。
一个熟悉的声音轻蔑道:“瞧你这点德行,一只鸭子就吃成这个样子!”
世宁艰难地抬头,就见前日见到的那位银发男子就站在自己的面前。他虽语含轻蔑,但面容却极为慈爱,甚至露出了一抹笑容。
世宁斜目望了望,小黑屋依旧反锁着,不知这人是怎么进来的。
于飞辰笑道:“既然你不去找我,那我就只有自己过来找你了。你住的地方可真难找。”他打量了一下黑房子,道:“不过环境还不错,比较适合我。”
他见世宁还不说话,笑道:“你不想知道为什么适合我么?”
世宁并不擅长拒绝别人,而这人的话也的确令人好奇,他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于飞辰见他说话,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因为它像棺材,棺材岂非最适合快死的人?”
世宁摸不着头脑,于飞辰看上去哪里有半分要死的样子?只得裂了裂嘴,算是回答了个笑容。
于飞辰挥手道:“起来吧。我们开始学绝世武功。”
这人开口闭口绝世武功,世宁终是觉得有些滑稽,当下爬起身来,问道:“什么才是绝世的武功?”
于飞辰淡淡一笑,道:“你马上就见识到了。”
他的话音刚落,突然身后一阵碎响。就见另一个黑衣人从透气口里走了进来。那透气口只有一尺来长,半尺来高,连世宁都钻不出去,但来人居然只是悠悠闲闲地一跨步,他的头跟脚并在一起,连同身子一齐从这口中“走”了进来,绝没有半点梗塞滞窒的感觉。他绝不瘦小,方头大脸,几乎跟那银发男子一样高大。
世宁张大了嘴巴,再也合不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