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双腿刚刚离开蒲团,蒲团就被撕扯成无数草屑、齑粉。

站直的安木达,身躯巍峨如同山岳,极目远眺,目光投向远方,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宗师怎么能死在床上?

他缓缓抬起右腿,动作很慢。

这一步,花了四个时辰。

他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嘴角的笑容依然淡然,一步一步,朝梨云亭居的边缘走去。

没有人知道,安木达宗师用三天的时间,走了九步。

四个时辰走一步,他的神情始终没有任何变化,眉目间的自信和内敛、从容,就像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撼动他。

如今世上确实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撼动他。

走到凉亭的边缘,看着远处的虚空,他嘴角再度往上翘,就像顽皮的孩子想到一个有趣的想法。

他抬起腿,这次没有像之前蜗牛般的速度。

很平常的速度。

金风凛冽的高空深处,忽然有一道惊雷炸开。朝一个方向高速吹动的金风,突然变得像一团混乱的鱼群。

但是下一刻,它们突然静止。

如同施了定身法。

高空深处,方圆数十里的金风,突然全都定住,就像冻成一块空气砖。

安木达迈出自己的步伐。

一步数十里外。

深蓝色的布鞋,踩在虚空。

咚!

一声闷响如雷,远远炸开。

数十里内冻结的金风,瞬间被踩得粉碎,惊人力量挟裹着它们向地面冲去。耀眼的光芒就像光的瀑布,倾泻而下,击穿下方的金风,击穿云层,落在一座无人的山峰。

陡峭的山峰,好似面团一样,突然矮了半截,原本尖耸的山峰消失不见,只留下一个长度超过五里的巨大脚印。

轰轰轰!

仿佛头顶天空有巨人在跋涉前行。

如此大的动静,整个世界都被震动。

岱纲闭着眼睛,享受充沛着木元力,听海清的禀报。

“明秀对艾辉感情不一样,几乎把所有的积蓄都送过去了。这姐弟两夜确实不容易,那件织机,针神峰,也打听清楚了,是艾辉所制。学生偷偷潜入进入仔细研究过,真是不简单,艾辉的确得到了王守川的真传,王守川找了好学生。如果针神峰能够推广,对我们来说,是个利器。”

岱纲闻言睁开眼睛,失笑道:“你可不要乱来,我现在就只有辰哥儿一个弟子了。鸣秋对我的意见很大不肯回来,黄昏和松间派鬼混在一起。”

海清虽然可以在岱纲面前自称学生,但是他到底只是岱纲的书童,不是真正的弟子。权明龙是记名弟子,地位当然不能和陆辰三人相必。

海清笑道:“学生晓得轻重,明秀关系到辰哥儿,也关系到陆家,干系重大。对了,辰哥儿找了一个大师压货,叫做穆雷,是当年费远的学生。”

岱纲脸上露出缅怀之色:“费远啊,此人还是颇为不错的,就是有些妇人之仁。这穆雷没听说过,想必比他老师差得远。”

海清点头:“正是如此。一同去的,还有陆府的余叔,陆府对这艾辉也颇为看重。明秀应该有暗中告诉端木家,端木家拜托穆雷一个木盒,带给黄昏,没查清楚里面是什么东西。”

岱纲摆摆手:“不用查这么细。不管是端木家,还是陆府,他们都看得清楚,除了我,还有谁能他们现在拥有的?他们和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海清俯首恭声应道:“是。”

他接着道:“还有一个消息,乐不冷出现了,和艾辉黄昏他们在一起。”

岱纲笑了笑:“肯定是安木达那个老家伙给我找的对手。老朋友啊,这么多年,也不知道他有多少长进,希望别让我失望就好。”

海清本来是想提醒主人要警惕艾辉,这么多事情,都和一个人有关,他总觉得艾辉很危险。但是海清发现,主人似乎另有想法,便闭嘴不言。

他和主人一起生活太久,太熟悉主人的脾气。

岱纲想起一件事,沉吟道:“我们的战部如何?可堪一战?草杀部的部首是陆峰,他现在如何?”

海清道:“才情不过中等偏上,但是心思缜密,做事也周密勤勉。草杀比不上往日,但是气象也比之前好不少,值得培养。”

岱纲想起里:“他是陆府养子?”

海清道:“是。”

岱纲点点头:“既然他值得培养,又是辰儿的义弟,那就要给他加加担子。如今时局之下,上面有我撑着,但是他们也不能给我丢人,总不能随便来个家伙,就要我出去给他们擦屁股吧。”

岱纲带着几分调侃,像是在开玩笑,但是海清的心中一凛,低声道:“学生这就去办。”

“不光是他,他手下的骨干,也要好好培养。那个大师之光挺不错,不追求宗师,能成大师就好,我们也可以学习。陆峰是辰儿的义弟,那就收他做记名弟子吧……”

岱纲的声音忽然顿住。

海清发现主人久久没有声音,他连忙朝主人望去。

岱纲像泥塑般一动不动,脸上的表情很奇怪,像是在笑又透着悲凉还有伤感落寞。

“安木达要死了。”

第四百八十九章 光辉足迹

安木达停下脚步,伫立在高空深处。

虚无冰冷的深空包裹着他的躯体,元力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金木水火土在他周身形成完整的循环。它们纠缠在一起,彼此转换,生生不息,一个个顺循环和逆循环彼此交织缠绕在一起,它们像海洋一样涌动、激荡。

远处浑圆的地平线,背后是深邃没有尽头的虚空,染上一层光圈,是落日的余晖。

落日在他身后,若是他回头,便能看到身后和他平行的那一轮红彤彤大火球。

安木达没有回头,哪怕身后的太阳,和他一样都只剩下余晖。

太阳明天还会准时升起,又会像今天这样落下。余晖是太阳每天对这片大地挥手的离别,而他的余晖是对这片守卫了一辈子大地最后的眷恋。

还有金风都化不开的哀伤。

他刚刚晋升宗师时,也曾如今日般俯瞰脚下的大地,踌躇满志。却不曾想到,有一天它会变得如此荒芜残破。若有什么更让他倍感哀伤,大概只有如此残破荒芜的银雾海,还在自己有生之年亲眼目睹。

元修们像潮水般退入蛮荒,用空间来换取苟延残喘的时间,抽走它的生机。

终年银雾涌动被视作最浩大工程的银雾海,如今只是一个寸草不生的山谷。没有银光闪闪的雾气,山谷底的烂泥被翻了底朝天,到处是一个个的大坑,就像一个个溃烂的伤口。

长老会临走之前,把银雾海积淀千年之久的海宝搜刮干净,只留下无用的淤泥,堆积在这个空荡荡的山谷风干,等待时间的侵蚀。

也许有一天,暴雨和山洪会让这个曾经被冠以金修圣地的山谷,重新变成一座湖泊。

银雾河宽大干涸的河床,野草滋生,偶尔会有小鸟落地啄食草籽。到处是掘地三尺的坑洞,满目苍夷,就像一条贯穿银雾海的伤疤。

从天空俯瞰,醒目而丑陋。

安木达忽然想起乐不冷的那句话。

原来宗师也是人。

安木达自嘲一笑,眼睛重新恢复晴朗,重新迈开步伐。

他要留下的最后足迹。

远处的天空就像在颤抖,不时洒落的光辉,就像流星坠落。

天心城一片肃穆,所有的元修都从房屋里走出来,他们伫立街头,失魂落魄地凝视着银雾海方向。

人们脸上愁云密布,神情惨淡。

市坊间的流言早就传得沸沸扬扬,大家心中早有准备,可是当流言变成现实发生在他们眼前,每个人心里堵得慌。

因为都他们明白,往昔再也回不去。

城市里的华灯初上,祖祖辈辈生活的蜗居之地,和曾经他们觉得平淡乏味的日子,都随着遥远天边轰隆的步伐声和洒落的光辉足迹,一去不复返。

巨人一个转身,一个时代谢幕。

未来的路,在何方?在荆棘密布荒兽横行的莽莽蛮荒之中吗?在神之血的战场吗?能打得过神之血吗?会被翡翠森吞并吗?岱宗起码也是出去的,想必也不会对大家太糟吧?

嘤嘤的抽气声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冒出来,很快蔓延开。

叶夫人的脸上也露出一丝迷茫和恐惧,但是她很快清醒,恢复平日里的平静。

年听风幽灵般出现在她身边。

叶夫人忽然问:“他们是什么想法?”

年听风恭敬回答:“他们都愿意为夫人而战!”

叶夫人笑了笑,自是不相信这句话,但是她没有拆穿,而是颔首道:“那就让他们准备吧,岱纲不会等太久的。”

“是!”

年听风应道,他没有马上退下,而是有些出神地看着远处从天空洒落的光辉足迹。

那个人做了他们该做的事情。

新光城。

千风万音塔上,尉迟霸凝视着银雾海方向。不时颤抖的天空,和轰隆如雷的震荡,还有那洒落的光辉足迹,在朝神之血方向前进。

安木达前辈……

尉迟霸心中莫名升起一丝羞愧,他喃喃自语:“……对不起前辈。有什么办法呢?我们不想忍受下去,总是要分开的。分开就分开吧,井水不犯河水。现在新民,过得不错。我们未必能赢,起码是为自己而战,大家都不想再做炮灰了……”

说着说着,他眼中的迷茫恢复清明,接着变得狂热。

他蓦地朝遥远天边巨大的光辉足迹大声喊:“做了这么多年的炮灰,大家都受够了!”

明知道安木达前辈听不见,他只是想发泄自己心中的愤懑和怒火。

可是为什么眼泪却夺眶而出?

黑鱼嘴山的山脊上站满了人,就像一尊尊雕塑。

远处的天边,看不见的巨人,足迹生辉,踏碎凌霄,一步步前进。

师雪漫紧紧握着云染天,脸色煞白,泪水模糊了视野,但是她死死抿住嘴唇,竭力让眼泪不留下来。

老师赴死,艾辉重伤不省人事,父亲也在前线等候支援。

有那么一瞬间,前所未有的虚弱和悲伤涌上心头,让她想大哭一场。

但是她没有,从小她就知道哭没有什么用。

她抹了把眼泪,美眸之中泪光依然可见,却不见哀绝凄然,只有坚决如铁,她沉默收拾自己的情绪。

还有很多事情要做,重云之枪的修炼,治疗艾辉,还有艾辉伤没好的这段时间,雷霆之剑的修炼也不能不问。

很多很多。

“宗师在世,败尽天下英雄。宗师赴死,搅动天下风云,看看,日月无辉,星辰黯淡,天失其高,地失其广,万物齐哀。何等壮烈!何等痛快!人生在世,不宗师不痛快!”乐不冷喃喃,语调起初低吟,转而激昂高亢,冷峻干瘦的脸上浮现亢奋的红晕。

忽然他用尽力气朝远方大声喊:“安木达,不要被帝圣那个小子小看啊!”

乐不冷的眼睛升腾起金色的火焰,他的胸膛里有什么在燃烧,转过脸对师雪漫道:“小丫头,我那废物徒弟就交给你了。哈哈,宗师,我来了!做不了宗师,就做宗师的敌人!”

说罢,他就化作一道火光,朝天空的另一边飞去,转眼间就消失不见。

师雪漫回头,留恋地看了一眼从天空洒落的光辉足迹。

不能让老师的心血白费。

她收回目光,沉声道:“开始修炼。”

银雾海和黄沙角的边界线,双方都是一阵骚动。

轰隆轰隆。

远处的天边,像是有什么怪物,在朝这边碾压而至。

师北海几人都不自主地从营地里出来,抬头看着身后的天空,一个个巨大的发光脚印,在天空出现,然后落在地面,化作一个长数里的巨大脚印。

只有目光最敏锐的师北海几人,才看到在极高的深空,隐约有个身影。

师北海脸色大变:“安木达前辈!”

其他几人的脸色也为之色变,大家立即明白过来,接下来的是什么。

安木达宗师最后一击会留给谁,一直都是大家私底下讨论最多的话题。不外乎两种可能,一个是岱纲,一个是神之血的帝圣,大家都觉得帝圣的可能性更高一点。

讨论的时候,大家挺热烈的,但是当这天真的到来时,只有难言的悲伤,心中堵得慌。

轰!

一个长度超过五里的巨大脚印,突然出现在叶白衣的军营。

脚印深深陷阱地面百丈之深,原本那里的全都是密密麻麻的营帐,超过一千将士来不及哀嚎,全都化作血泥。

这一幕实在太震撼,以至于所有人看到时,都不禁一呆。

可是当大家回过味来,每个人脸色都是一片煞白,不管是北海部,还是叶白衣的大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