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石微微冷笑了一下,没有接话。
凤书看见他的表情,恍然道:“对了,你好像就是会飞的吧?当年太素先生就是你从晔临湖底救出,护送回来的?”
“那不是飞,是中州传来的蹑云术。”明石没有理睬凤书骤然兴奋的表情,淡淡问道,“太素先生还好吧?”
“好啊,好得很。”冰魄少将拍了拍面前铁制的窗沿,“这个鲸艇就是太素先生发明的,闷是闷了点,可现在岛上的冰族人都指靠着它运送救命的粮食呢。你这次回去,太素先生肯定很高兴。”
“哦。”明石应了一声,重新走回自己的床铺边,躺下睡觉。凤书无趣地看了他一眼,收了声也躺回地铺上,只有带着些咸腥的海风继续从小小的圆窗中灌进来。
尽管明石性子冷淡,问三句答一句,然而在冰魄少将锲而不舍的友好下,明石的态度渐渐缓和下来。他自小因为混血的身份在云荒大陆吃尽白眼,十四岁后因为巫姑的感召用心为冰族用命,对周围的人更加警惕和反感,以至于冰封起自己原本的个性。此番在鲸艇狭小的空间里与冰魄少将同吃同住,两个人年龄相仿,少将又热情亲切,明石终于体会到融入自己人团体的放松,与凤书的话渐渐多起来,逐渐得知他原来是十巫中掌管祭祀外交的巫礼的侄子,家世显赫,怪不得年纪轻轻已晋升到少将的军衔。
“你是怎么遇见巫姑的呢?”一天夜里两人躺在狭窄的铁皮房间里时,凤书忽然问道。
明石沉默了一下,就在凤书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低低开口道:“我那时还在杂耍团里,为看客表演攀高的节目。一次爬到高处,底下有兵士骂我是冰族的杂种,一箭把我射落下来。杂耍团穷,没钱给我治伤,我就自己爬到海滩上等死,后来就遇见了巫姑,她救了我。”
“那倒是真巧了,给我们冰族添了一个飞将。”凤书笑了笑,“若不是你,恐怕巫姑也没法子把太素先生从晔临湖的水底救出来。”
对于这种赞美,明石向来不会接话。停了半晌,明石看着眼前的黑夜说:“你给我说说巫姑吧。”
“巫姑啊,是我们冰族的一个传奇。”凤书的声音从屋子那头悠悠传来,让明石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她年轻的时候就喜欢驾船航海,为冰族寻找可以栖身的岛屿。后来空桑人血洗了我们的造船基地,将太素先生掳走,巫姑便发誓要血债血还。从此她不光航海拓地,还带人袭击空桑的艨艟水师,和空桑商人交换粮食物资,为冰族人争得了很多利益,所以很快就被推举为十巫中的巫姑……”
“那个时候,她还很年轻吧?”明石插口道。
“嗯,很年轻,而且很美。”凤书继续道,“那个时候只要巫姑思缤出现在哪里,哪里的冰族人都会蜂拥围观,更有不少青年男子对她神魂颠倒,连十巫中也有她的裙下之臣。可是谁都知道巫姑思缤早已立誓,此生只嫁给冰族,而不是冰族人。因此她现在虽然四十多岁了,仍是单身未嫁,空让恋慕她的人惋惜慨叹。”
“此生只嫁给冰族,而不是冰族人……”明石细细咀嚼着这句话,翻身透过圆窗望着外面深邃的夜空,心底慢慢生出一种难以抹去的惆怅。
这种惆怅在后面的日子里仍旧萦绕着他。他在鲸艇上很少能看见巫姑,就算看见也只是远远地凝望,偷偷地为她望着自己的一个眼神而心慌意乱。他猜测自己很快又无法看到她了,凤书说过,巫姑已经安排他到冰魄岛去学习。
“冰魄岛可是冰族最重要和隐秘的地方,我的少将封号就是从那里来的,因为我是从太素先生督学的演武学堂里学成的第一个人。”凤书一边不无骄傲地说道,一边给明石演示着如何操纵一艘设备复杂的鲸艇,“等你过几年学成了,就会是冰族军队的中坚,巫姑给你安排这个机会可谓用心良苦。”
“我们此行就是去冰魄岛吗?”明石看着凤书熟练地对付着眼前密密麻麻的仪器,问道。
“那里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去的,若是被空桑人知道了冰魄岛的所在,冰族数百年的心血可以说就白费了。”凤书低头看了一眼镶嵌在操作台上的司南,用力扭转着鲸艇的航行方向,“该死的洋流,又开始涨潮了……我们先去鹿冲岛,再不把这次从空桑人那里偷运的粮食送过去,他们那里就要断粮了。”
看着明石错愕的神情,凤书笑了:“大部分时候,我觉得自己并不是个军人,而是给各个岛屿运粮的船夫。”
“我不想做船夫。”明石兴味索然地道。
“我也不想。”凤书脸上忽然显出一种压抑不了的兴奋,“偷偷告诉你,我听我巫礼伯父的意思,很快我们和空桑人就会有一场大战了。”
九、冰之魄
运载着满满一船粮食的鲸艇在浩淼无际的碧落海上航行了十几天,终于让人可以透过圆窗看见前方一抹黑沉沉的陆地,听凤书说,那就是冰族人最大的聚居地——鹿冲岛了。那里曾经是鲛人海国的领地,六千多年前海国灭亡后,失去云荒大陆的冰族人就陆续飘扬过海到大陆四方数以千计的海岛上谋生,尤以碧落海和棋盘海域的岛屿为主。虽然经过空桑王朝的多番围剿,冰族仍然顽强地存活下来,生息繁衍。
鲸艇靠近鹿冲岛的时候,操纵舵盘的凤书指着前方对明石道:“码头上会有很多人,你可不要和我们走散了。”
明石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只要有巫姑在的地方,他就不会走开。
“啊,今天的潮水真大,似乎快把码头都淹没了呢。”凤书犹自看着前方,“不过很快鹿冲岛会建起高大的海堤,就再也不怕海潮了——小心,靠岸了!”
他话音未落,猛地一个撞击,鲸艇已经碰触到了水底。眼看凤书开始指挥手下的兵士准备登陆运粮,明石转身沿着铁制的悬梯爬到鲸艇上层,守候在巫姑思缤必经的通道旁。在这种陌生的时间和地点,他只有靠近巫姑才会感到放心和安全。
鲸艇停稳之后,思缤果然打开她房间的铁门走了出来。她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袍,金色的头发紧紧地梳成一个发髻,胸前白金的凤凰在黑暗中闪着光。明石默默地跟在她身后,走出沉闷的鲸艇,踏上了狂风肆虐的鹿冲岛码头。
虽然正值涨潮季节,大风不断地卷起浪头拍打着码头,还是有不少人簇拥在码头上,对着鲸艇和它的士兵们欢呼。而当巫姑出现的时候,这种欢呼更加狂热起来,甚至有人将大把的鲜花向着巫姑洒过来,也落了明石的一头一身。
此刻巫姑正和一个岛上的官员谈话,明石站在她身后无法听清,却看见巫姑的眉头皱了起来。
“真是胡闹!”末了,巫姑说出这句话,让明石心中一凛。
“冰魄少将,你和各位官长负责将粮食卸船,我到海堤工地去看看。”巫姑转头吩咐道。
“是!”凤书响亮地应了一声,转身去了。在众人面前,冰魄少将永远是一个果断干练的冰族军人,无懈可击。
“你跟我来。”思缤翻身跨上一匹骏马,对着明石点了点头,双腿一夹,那马儿便飞驰而去。明石不假思索捏起蹑云诀,轻飘飘地升到半空,尾随着巫姑追了下去,把码头上众人的惊呼顷刻抛在了脑后。
他一路紧盯着思缤的背影,控制着自己飞行的速度,惟恐超越到巫姑的前头。待见到思缤猛地勒住马匹跳下马背,明石赶紧降落下来,才发现他们已经到达了鹿冲岛的另一边。
紧跟着思缤往前方的海堤走去,明石注意到这里的海滩上堆放着小山似的石料和泥土灰浆,不少冰族人正肩扛泥袋运送到大堤上,显见是要建筑工事。冒着不时砸上岸的浪头,明石跳上堆放在大堤上用以阻挡海潮的泥袋,随着思缤往远处一看,不由一惊。
海堤之外,往日的沙滩已被不断上涨的海水淹没,白花花的浪头不断击打在海堤上,让人对变幻莫测的海水心生敬畏。然而就在远处的海水中,孤零零地树立起一根长杆,一个人正被缚在杆上,海水已淹没到他的胸口,看样子很快就会将他淹死在海水中。如若不是周围人一派焦急的神色,明石几乎以为那个人是受刑处死的囚犯。
“他要干什么?”巫姑站在海堤上,冷冷地问。
“回巫姑,重烁公子是今天一早还没有涨潮的时候就把自己绑在那里的,不许任何人放他下来。他说潮水淹不死他的话,就要我们作证请掌管土木的巫抵大人同意采用他设计的海堤图纸。”工地上的督办官员战战兢兢地站在思缤身侧,紧张地解释着,“刚开始我们以为重烁公子是说说而已,可后来潮水越涨越高,我们这里都无法派人去救他了……所以请巫姑大人来劝说……”
思缤轻轻地哼了一声,转头向明石道:“这个重烁是演武学堂有名的书呆子教习,却也是你的表弟,你去把他解下来吧。”
“是。”明石答应一声,捏起蹑云诀便朝前方踏浪而去。
站在半空中,明石低头俯视着那个正抬头看他的冰族青年。虽然思缤告诉他那人是他的表弟,但明石自幼孤苦,从未对亲情有任何留恋,是以也不将这层关系放在心上。然而当他看清那个名唤重烁之人的脸时,不由心中暗暗一惊,此人与他记忆中的母亲面容有几分相似,却更加俊秀绝伦,这份长相不单在冰族人中出类拔萃,就算与以美貌著称的鲛人比起来也略胜一筹。
收敛起自己的心绪,明石径直降下高度,伸手就想去解绑缚住重烁的绳索。然而先前一直安静的冰族青年却蓦地大声道:“别碰我!这次海潮根本无法淹没我,巫抵大人先前不肯接受我的海堤设计图,过会子他就能验证我的计算是对的!”
明石不懂他说的是什么,却也没再动作,他站在一旁道:“是巫姑让我接你回去。”
“巫姑回来了么?”重烁想要扭头回望海堤,却力不从心地放弃了。他喘了几口气道,“我的决心不会变的,你回去吧。给巫姑说一声,紫苏姨母已经死了,就葬在鹿冲岛的墓园里。”
“她……死了?”乍然听到母亲的名字,明石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那个死去的人是他的母亲,他告诉自己,不过这样也好,他就不用再犹豫是否该去病榻前见她最后一面,告诉她他从未原谅过她。
海水淹没了胸口,重烁在水压之下大口地呼吸着。他见明石呆呆地立在一旁不知想什么,又道:“你不用想办法把我解下来了。我设计的海堤高度比太素提出的低了三尺,仅以鹿冲岛的工程计算就可以节约十万钧石料和数以千计的人工。可是十巫都信任太素,不相信我,他们哪里知道太素无非从理论上推断出海潮的涨落,不像我可是切切实实测绘了十五年的水文。你回去跟巫姑说,若是今天的大潮都无法淹没我现在的位置,那么至少一百年内我设计的海堤都可以抵御任何海啸。”
“可我觉得海水马上就会淹死你了。”明石看着重烁,诚实地道。
“不会的。”重烁毫不迟疑地回答出这一句,低头看看快要淹没到自己脖颈的海水,淡淡一笑,“若是真会淹死我,也是我计算有误,怪不得旁人。”
“可是我必须带你回去。”明石从丧母的消息中缓过神来,记起思缤的命令,往前踏上几步,就要强行将重烁解下。
“不准过来!”重烁蓦地大喝一声,将明石吓了一跳。凝神看时,重烁的手中已多了一把小刀,绑在肩膀处的绳索并不妨碍他手臂的动作,下一刻,他已经将小刀对准了自己的颈动脉,“我这是做实验,你们谁也不许妨碍我!”
明石紧紧地盯着他,盘算着只要冲他后脑打上一拳,就可以把这个弱不禁风的书生打晕带走。然而重烁的眼中却有什么东西让他心生敬畏,那种不顾一切只为求取正确结论的奋搏之气让明石抛开了自己的打算。他终于转身回返,口中嘱咐道:“你坚持住,我去把你的话禀告巫姑,看看她是否能答应。”
回到海堤上,明石发现巫姑的长袍都被浪头给打湿了,然而巫姑看着他无功而返时的神色更让明石局促不安。他正要开口,思缤已打断了他的话:“你要说的我都知道,但重烁的命是冰族的,不是他自己的,他无权决定自己的生死。”
思缤这样冰寒的语气让明石一凛,赶紧低头道:“巫姑恕罪。我这就把他背回来。”
“不用了,已经有别人去救他了。”思缤冷冷地说出这句话,忽然再没有兴趣关注接下来的事情,转身朝海堤下走去,“你处理好这里的一切,然后到鲸艇上去找凤书。”说着,自顾上了马奔驰而去。
明石忐忑地目送巫姑离去,转身时发现潮水又比刚才上涨了些,已然淹没了远处重烁的下颏。忽然,重烁面前的海水中冒出一个人,一拳将重烁的头打偏,反手夺过他手里的小刀,几下割断绳索,负着昏昏沉沉的重烁朝海堤边游了过来。
从他亮蓝色的头发,明石看出来那人是个鲛人男子,而且还保持着鲛人原有的鱼尾,显然从未被空桑人俘获过。他用双臂将重烁高高托出水面,向着堤岸上的冰族人叫道:“接着你们的大才子!”便将兀自挣扎的重烁向着人群抛了上去。
“白河,谁要你来多管闲事!”当明石踏上几步将重烁接住,还未站稳的重烁对着海水中的鲛人大吼了起来,“为什么你向来都和我作对?太素给了你什么好处?”
名叫白河的鲛人男子冷冷地看了一眼重烁,并不答话,反身头也不回地向着大海深处游去。
“该死的混蛋!”重烁恨恨地跺着脚,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堤岸上其他人的窃窃私语,也没有看身边的明石一眼。他站在堤岸边缘,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竖立在海水中的长杆,忽然大声笑道:“潮水退了!我的计算没有错!”说着,伸手一抹脸上的水珠,就要往海中跳去。
“你干什么?”明石一把将重烁拉住,不明白这个人长得如此聪颖俊秀,却为何总是做这些疯癫痴傻的事情。
“我要去查看标杆上的水位记录,像今天这样的水文数据几十年才有一次!”重烁使劲挣扎着想摆脱明石铁钳一般的手,带着些讥讽地笑道,“我不指望你们,我自己去取标杆还不行么?”
“不准去,你会淹死的!”明石看着脚下仍旧汹涌盘旋的潮水,死死地拉住重烁的手臂,“巫姑说了,你的命是整个冰族的,你无权决定!”
“巫姑真的是这么说的?”重烁蓦地静止下来,却又在下一刻哈哈笑道,“十巫的眼中不是只有太素么?我的死活又有什么相干?”他说出这几句话,却见远处的标杆摇晃了一下,显然是潮水松动了固定标杆的装置,不由怒道,“你放开我!若是毁了数据,我死了也不会原谅你!”
明石心里有气,反手用力一拉,便将重烁猛地扯回大堤内侧,推倒在地。看着重烁眼里绝望的悲愤的眼神,他正想飞去帮他取回标杆,却发现那标杆重重一晃,已被连根拔起!
重烁大吼一声,从地上爬起,一拳砸在身前的明石身上。明石生生受了他这一拳,仍然伸臂拦着他,大声道:“你看清楚,有人把你的宝贝送回来了!”
明石并没有说谎,那标杆果然是被人取下,逆着退却的潮水往大堤方向移动过来。当标杆下露出一头亮蓝色的长发时,明石先还疑心是方才那个白河去而复返,下一刻才发现这次这个鲛人是个女子。
“接着!”水中的鲛人女子高高举着沉重的标杆,想要递给堤岸上的人,却被逆流的潮水卷带着无法靠近。于是明石示意旁人看住重烁,他再度施了蹑云之术,将那根重烁眼中重逾性命的标杆连带那个鲛人女子一并带上岸来。与白河不同的是,这个鲛人女子的下身,是如同人类一样的双腿,怪不得在水中不像先前白河那般灵活自如。
“十九分七十四厘……上次的记录是十九分九十三厘……”重烁扶住标杆,转动着上面小小的齿轮,眼中发出了夺目的光芒,“我的计算果然没有错误,大堤高度再低三尺已经很是保守,最多可以低四尺七寸三分……”他蓦地仰头笑了起来,也不顾其他人,抱着沉重的标杆蹒跚着就往堤下走去。
“重烁公子!”那个鲛人女子忍不住叫了一声。
重烁闻声一愣,似乎现在才认出来人,欢喜地道:“阿湄,你平安回来,我就放心了。”他本就俊美无匹,此刻发自真心的笑容更是压过他水湿凌乱的形容,让堤岸上的每个人都静默下来。
“有徐大人和辛夫人,我不会有事的。”湄避开重烁的眼神,低头道,“倒是你,以后千万不要……”
“你不明白……”重烁苦笑了一下,不再说话,转身离去。那样安静得有些寥落的背影,仿佛和刚才在大堤上激昂悲怆的,并非同一个人。
“原来重烁是你的表弟,他可是被姑娘们称作冰族第一美男子。”冰魄少将一边指挥手下对鲸艇进行维护保养,一边用开玩笑的口气对明石道,“就是一心钻研学问,不解风情,是个书呆子。”
“你刚才说,我……母亲后来一直和他住在一起?”明石艰涩地吞了吞唾沫,“就在这个岛上?”
“嗯,他是你家惟一的亲属,所以后来都是他在照顾你母亲。”凤书见明石不语,忽地从码头栏杆上跳下来,“走吧,我带你去看看。”
“不去!”
“走!明天我们就要启程去冰魄岛了,你好歹参观一下鹿冲岛吧。”凤书不由分说拉起明石,顺着码头的道路往鹿冲岛中部而去。
穿越大片的芭蕉林,路边的房屋渐渐多起来,往来的冰族人也越来越多。明石看到那些房屋都是简易的木板房,连外形都没有太大差别,不由道:“这样的房子,能抗得住台风么?”
“还好吧,太素先生已经做过改良。”冰魄少将的眼中掠过一丝黯然的神色,“空桑人常常会毫无征兆地袭击我们,这样的房子,便于拆卸和搬运。”
明石应了一声,没有接话,却已然深深体会到凤书话语中的愤怒。他们一路沿着砂石铺就的道路往前走,看到几乎所有的空地都被勤劳的冰族人见缝插针地种上了粮食。而每一间矮小的简陋的房屋外,却依然精心种植了几株花卉,显示着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不能磨灭的生活热情。
穿越狭窄的蛛网般的街道,凤书领着明石停留在一座毫不起眼的房屋前,伸手敲了敲门。
明石没有问,也没有阻止,心里隐隐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过了一会儿无人应答,凤书便继续敲门,一次比一次用力。看着明石诧异的眼神,凤书悄声道:“他总是在研究什么东西,声音小了听不见。”
果然,良久之后,门开了,重烁站在门后惊异地看着眼前的两人。不过还没等他开口,凤书已抢先道:“重烁先生,这位明石公子想来看看紫苏夫人的旧居。”
“原来你就是她的儿子。”重烁看着明石的混血模样,点了点头,“进来吧。”
“重烁先生是演武学堂的教习,所以我得尊称他‘先生’。”凤书低声对明石解释道,“他从小就有神童之誉,十七岁便当上了教习。”
“这里,就是紫苏姨母的房间。”重烁并不理会他们的谈话,自顾打开门,让明石进去。房间并不大,陈设无非是极为简陋的床铺和几口箱子,真真家徒四壁,空气中似乎还留存着药味。明石细细地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对门口的重烁和凤书道:“我今晚住在这里可以么?”
“可以。”见重烁并无异议,凤书道,“记得明天一早到码头和我会合。”
寒暄完毕,重烁仍旧躲回房间里摆弄他的水文标杆,明石送凤书到门口,开口道:“要不留下来一起吃晚饭?”
“不用了,冰族人的粮食都是配给的。我这么能吃,重烁先生会破产的。”凤书笑着告辞而去。
明石关上门,走到厨房,找了半天才从瓦缸里搜出小半袋碾碎的木禾,几个开始发芽的木薯。他不死心,终于又从角落里找到了一条咸鱼干。利用这些简单的存粮,明石做出一顿饭,然而一直到他摆好饭菜催促了几次,重烁方才慢吞吞地走出他堆满了无数仪器的房间。
“若是我不在,你是不是今晚就不吃饭?”明石问道。
“嗯。”重烁点了点头。
明石忽然想要发火,他不知道这样一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人怎么照顾曾经缠绵病榻的母亲,“你这种人,最应该娶个媳妇。”
正在大口扒饭的重烁停下动作,抬起眼睛看着明石带着怒意的脸。他虽然懒怠理会人情世故,并不表示他不明白,于是他缓缓道:“你放心,紫苏姨母最后几年过得很好,阿湄常常来照顾她。”
阿湄,就是白天帮助重烁的那个鲛人女子?明石心里暗叹了一声,端起面前的碗,对着重烁招呼道:“趁热快吃吧。”
吃过饭重烁站起来就往房间那边走,却被明石一拍桌子喝了一声:“站住!”看着对方不解的表情,明石冷笑道:“我好歹是你从未谋面的表哥,只住今天一晚,你就什么话都不说么?”
“我今晚要赶着修改我的海堤方案,明天呈送给巫抵,否则他们马上就要开工了。”重烁看着饭桌上粗糙的食物,缓缓道,“你也看到了,冰族人生活有多苦,他们吃不饱穿不暖却要贡献所有去建造鲸艇和海堤,只为了能够生存下去。既然我的方案能节约那么多人力物力,无论如何我也要和他们力争到底。”
“太素先生的方案难道也有错么?”明石嗫嚅道。
“你和其他人一样,都把太素当作了神,不相信他也有犯错的时候。”重烁叹了一口气,自嘲道,“或许我只是螳臂当车,那么我就被车碾死好了。”
“你去吧,我懂了。”明石收拾着桌上的餐具,笑着摇了摇头,“其实我们很相像,都是犟牛一般的脾气。”
“表哥,谢谢你。”重烁看着明石,露出了他难得的笑意。
当晚明石睡在母亲曾经睡过的床榻上,辗转不眠,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当年母亲用她的奶水哺育小狗阿黄的场景。她后来应该是被冰族人带走了,并非抛弃自己,那还要一直恨着她么?明石想不出答案,将脸深深地埋进枕头里,似乎那里还有母亲残留的气息。
他无法入睡,而他隔壁重烁的房间,油灯也一夜没有熄灭。
第二天一早,明石告别了重烁,赶赴码头,与凤书一起前往冰族的心脏——冰魄岛,能够去那里,是每一个冰族人的荣誉。
“我们不乘鲸艇了么?”明石眼见亲兵们列队登上一艘普通的木船,奇怪地问。
“鲸艇太耗费燃料,所以除非前往空桑人领地,我们轻易不会动用。”凤书领着明石登上摇晃的大船,“这个全靠人力划动,冰族别的没有,人还是有的。”
明石记得鲸艇燃烧的都是黑色的带着刺鼻气味的“脂水”,据说是一种从地底挖出来的液体,那种东西燃烧时发出巨大的能量,所以才能支撑偌大的铁船沉浮水面,平稳穿越碧落海上诡秘莫测的洋流。而现在这艘传统的木船,却上下颠簸得厉害,让很少坐船的明石吐了个天翻地覆。
“我们从小都在海上漂流惯了,还没见过晕船的冰族人呢。”凤书在一旁笑道,“这就到了。
明石精神一振,摇摇晃晃地跑到船头往前方眺望,入眼的却仍然是一片茫茫的海水,根本没有陆地的影子。他惊异地问道:“我怎么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