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人?站住!”随着一声暴喝,季宁身前的城墙上忽然出现了五六个巡防的士兵,端着寒光闪闪的长矛,居高临下地对准了季宁。

“我奉总督小姐所托来见玄林大人的,大人在吗?”季宁见这些士兵衣甲上满是血迹火痕,神情疲惫紧张,显然刚刚经历过生死大变,不由为玄林的安危担心起来。

士兵中有人在总督府里见过季宁,便收起长矛回答道:“大人在角堡前的城墙上督战,若是不怕危险,就随我们来吧。”

季宁道了谢,爬上城墙台阶,走到那小队巡逻兵身边。越过那些士兵的肩头,季宁终于看到了那些嘶喊打斗之声的来源——原本漆黑平静的海面上,不知何时驶来了五六艘巨大的铁船,借着夜色的掩护竟然侵入到距离交城城墙不过数箭之遥的海面上。这些铁船式样古怪,既无船楼,又无桨橹,倒仿佛一个个硕大的椭圆形口袋漂浮在水面上一般。而此刻十余艘交城守军的战舰正追击着这些欲往深海驶去的庞然大物,交城战舰显然已是倾巢出动,想将敌船包围拦截,一些靠潜水爬上敌船的交城士兵正在己方箭只的掩护下在甲板上与敌军厮杀。

“冰族狗急跳墙,跑到下面那些封存的商栈里抢粮食,被我们发现就交上了火。”一个士兵见季宁望着远处的战斗,随口解释道。

季宁心中一动,往城墙的外侧走过几步,低头却见昔日螺壳般整齐繁多的商栈如今只剩下了断壁残垣,乌黑的烟柱还不时从某处升起。显然这些商栈是在冰族与守军的战斗中燃烧起来的,并成为引发城内大火的源头,而当城墙上的火势被守军用水龙枪扑灭后,被隔绝在沙滩上的大火便在吞没了商栈中一切可燃之物后渐渐熄灭了,反倒是蔓延到城内的火势越演越烈。

“救命……”一阵从海面吹来的夜风忽然带来了废墟中断断续续的求救声,让季宁心中一寒,看来这场大火,给交城百姓带来了不小的伤亡损失。

那些巡逻的士兵显然全部心思都落在前方海面的战斗上,根本无暇理会废墟中的呻吟,不时抽出弓箭来,射向落入近海的冰族水手。季宁等得不耐,便自行沿着城墙往角堡处走去,果然借着火焰的光芒看见玄林在众将的簇拥下,站立在距离战斗最近的城头。

一眼便看见玄林胸前缠着染血的绷带,显然是用撕破的披风草草包扎,季宁不便贸然上前,只向身边一个面熟之人问道:“请问总督大人怎么受了伤,伤势如何?”

“督战之时,有冰族刺客从天而降,刺伤了大人。”那人见是季宁,低声道,“伤在胸腹,很是凶险,奈何总督大人死活不听劝告,非要带伤在此观阵。”

刺客从天而降,难道便是明石?季宁正想上前见过玄林,忽听有人兴奋地大喊了一声:“敌船沉了!”

众人一惊,果然见那几艘形状古怪的敌舰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下沉,一刻之内竟完全沉没在海水之中!

“恭喜总督大人,全歼了所有冰族船只!”有人最先从目瞪口呆中反应过来,引带得其他官员纷纷附和着祝贺。

“它们不是沉没,是潜入水中逃走了。”玄林继续深锁着眉头,根本不理会身边众人的逢迎,“怪不得冰族将船只建造成如此怪异的模样,真真匪夷所思……”

“总督大人明见。”守城参将连忙接口道,“这些冰族怪船时而潜入水下行进,时而冒出水面,所以此番突袭交城,等巡望的士兵发现它们的踪迹时,已是近在咫尺。”

“他们一共抢走了多少粮食?”玄林问道。

“等末将闻讯带兵前来时,他们已洗劫了十多家商栈。末将生怕他们劫掠更多,便下令放火,宁可将那些粮食焚毁也不能让冰族人夺取。所以估计他们收获并不大。”

“做得虽不错,却引发交城大火,苦了百姓。”玄林说到这里,方才僵直地转过身子,望向身后的交城。满空的红光扑面而来,玄林不由一震,“这火怎会蔓延如此?交城城守呢?”

“下官派人去通知太守,但太守宿醉,无法唤醒。”一个文官模样的人回答道。

“该死!”玄林勃然怒道,“那你们还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救火!”说到这里,他蓦地伸手捂住伤处,踉跄了一下,慌得身后众人赶紧扶住。

“水龙枪都被征来灭城墙之火了,哪里还有人手工具……”有人小声地嘀咕了一声,眼见玄林双目紧闭,面如金纸,不敢再多说,赶紧率人下了城墙而去。

“大人伤重,快送他回府治疗吧。”季宁见状,便在一旁提议。

“幸亏那个刺客动手之时犹豫了一下,那一刀才没有刺中要害。”随军的医士解开玄林潦草的绷带,重新上药包扎,“现在战事已了,想来总督大人不会反对回府了。”

就在众人寻了软轿过来,欲抬玄林回府之际,本已昏迷的玄林忽然睁开眼睛,伸手拉着身边季宁的手腕道:“传我的令,冰族人要尽量活捉,不可随意杀害……我要——亲——审——。”

“是,大人。”季宁赶紧应了。玄林这几句话虽然说得清楚,眼神却是散的,显然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对谁说话。听到季宁应允,玄林这才松开手,重新昏睡过去。

放缓脚步落到队尾,季宁举起方才被玄林抓过的手腕细细思索,那短短的肢体接触瞬间,已足以让季宁觉察到了玄林强烈的愿望——“一定要找到他!”可这个“他”究竟是谁,季宁却没能读得出来。

“城内火势如何?”猛地从床上撑起,刚从昏迷中醒来的玄林开口便问。

“已经扑灭了。”水华示意四月将药端来,安慰父亲。

“我怎么听见外面嘈杂之声未息?”玄林皱了皱眉,“交城城守等一应官员呢?”

“他们原本想在这里守候爹爹的伤势,被我劝走了。”水华迟疑道,“外面是那些房屋被焚的百姓的喧闹,可能善后事宜还没有处理好。”

“我不在,他们想必又在互相推诿。”玄林接过四月递来的药碗一口气喝下,随即吩咐,“给我更衣,我要亲自去灾民那里看看。”

“老爷……”四月知道自己无法劝服犟脾气的玄林卧床养伤,只好轻轻扯了扯水华的衣袖,想让她开口。

“爹爹……”水华果然吐出这两个字来,看不见玄林咬牙撑坐起来的痛苦神色,水华伸手扶住父亲的手臂,微笑着接下去说道,“那我和你一起去。”

四月见玄林欣然点头,她不由得心下着急,却见水华朝自己的方向笑了笑:“我们把季宁哥哥也一起叫上吧。”

“我不去。”季宁拿了一本书坐在窗前,对前来传话的四月道。昨夜交城大火燃烧到天亮才被扑灭,那些焦炭一般的废墟刺激着他的脑海,让他金针封脑的地方又热辣辣地跳痛起来,想必那段被封藏的记忆里,也包括了焚烧一切的大火。

“为什么不去一起救援灾民,哥哥?”水华不知何时跟了过来,不解地问道。

“我是个读忆师。”季宁冷冰冰地回答道,“战争、灾祸,都包含了太多的仇恨和怨愤,会玷污我心灵的纯洁。”

水华显然没有料到季宁会这样说,她呆了一呆,面上露出失望的神色。终于,她后退了一步,站回门槛边缘:“心灵的纯洁就一定要靠远离罪恶痛苦来保持吗?能够面对一切、包容一切,这才是最纯洁的心应该做到的吧。”说完,她引着四月,渐渐远去。

季宁怔怔地盯着水华的背影,不相信刚才的话语是这个只有十四五岁的女孩儿可以说得出口的。难道是因为水华潜心供奉创造神,神才借她的口给自己一点谕示么?可是这颗凡人的心想要面对一切包容一切是多么困难,否则当初何必为了忘却那些深重的仇恨而自行用金针封印记忆?季宁再度将手掌捂住后脑,感觉得到血管在那个地方突突跳动。良久,他终于放下手,整了整衣衫走出门去。

还是去看一看吧,像自己这样故作冷漠地躲避下去,恐怕确实是无法达到读忆师的最高境界的。

和云荒大陆上所有的大城市一样,交城中央建立了精致宏大的神殿,供奉创造神和破坏神。殿前的广场一律用水蓝色的大理石铺就,平时用作交城百姓往来贸易的集市,官府征用之时便作为宣布某些重大决定的场所。空桑人虽然虔心信奉神,他们的信仰却是世俗化的,因此连神殿前原本用来衬托庄严的广场也被他们完全利用起来。

季宁混杂在广场上拥挤的人群里,耳边是人们的交谈叫喊还有南城灾民的哭泣呻吟。幸亏有了这片可以作为隔离带的空旷广场,昨晚的大火才没有继续向北蔓延。饶是如此,原本洁白如玉的殿后白塔上还是沾染了烟熏火燎的痕迹。

此刻,带伤前来的总督玄林正站立在塔身中段的一个宽大窗口前,身边搀扶着他的正是女儿水华。而交城的其余官员,则恭恭敬敬地排立在玄林身后。

为了传达政令的效果,白塔通体用空心的石头砌成,形成巧妙的回音效果。因此当玄林站在特定的窗口上甫一开口,宏大的回声便响彻了整个广场,让喧闹的人群一时安静下来。

“昨晚冰族突袭了交城的南城海域,劫掠商栈,纵火焚城。”玄林开门见山地对交城百姓说道,“幸得我守军将士奋勇杀敌,敌舰仓皇遁去。大捷之余,玄林却不敢稍喜,因为我南城百姓经过昨晚一夜大火,损失惨重!虽说此难冰族为祸首,但交城官员也难辞其咎!但凡昨夜临阵脱逃者、玩忽职守者、推诿观望者,玄林自当一个个查明,追究刑责,一定会给所有受灾父老一个交代!”说到这里,他猛地从塔上抛下一顶官帽,大声道,“此乃昨日宿醉贻误火情的交城城守之帽,从即刻起,本督罢免他一应官职,交付有司问罪,以慰罹难的各位冤魂!”眼看着塔下百姓争抢践踏城守的官帽,玄林的声音蓦地放大了,“然身为交城众官员之首,玄林所担救护不力的罪责最大,只望将受灾父老们安顿好后,便上表向皇上请罪。此时惟有一跪,向交城父老谢罪!”说着他挣脱水华的搀扶,果然一撩衣摆就跪在众人面前。

明明两军混战之时火势失控,此刻全推在冰族身上,倒也干净。季宁一直对玄林的解释不以为然,然而这一跪却将季宁的冷嘲都拍了个粉碎。他心中清楚玄林身负重伤,不知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才能支撑到现在,何况此刻交城灾民怨气暗涌,若不好言抚慰,只怕民变顿生。而季宁身边的交城百姓更是何曾见过这样的朝廷命官,他们连连唏嘘,请玄林起身。

“若这一跪能复生一条无辜的生命,那我宁可永远都不起来。玄林惟有殚精竭虑,死而后已,才能赎今日之罪……”玄林此言一出,泪流不止。

“玄林大人,您是我们交城的青天啊……”广场上的人们纷纷用衣袖抹着眼睛,跪倒在地上,崇敬地看着玄林虚弱地靠在女儿和侍卫身上吩咐手下官员公布赈灾的措施和地点。先前还沉浸在家破人亡的悲哀中的南城百姓放弃了抱怨与哭喊,开始井井有条地排着队领取赈灾物资,原本快到崩溃的交城秩序终于得到了恢复。

季宁站在原地,依旧抬头看着白塔上那宽大的窗户。他看见当交城的所有官员们都下塔来恪尽职守后,水华才尾随着父亲离开了那里。

“季宁公子。”忽然有人在身后唤他,他转身一看,居然是乐绿夫人。

“我要离开交城了。”盯着季宁错愕的表情,乐绿夫人苦笑了一下,“商栈全都烧光了,看守仓库的伙计也烧死了三个。因为之前有私通冰族贸易的罪名,损失是一点也无法讨回来的。交城待不下去,我便打算到叶城去等我哥哥的消息。你的定金,我到时自会差人双倍返还给你。”

“乐绵老板去了哪里?”季宁奇道。

“他们几天前去了伽蓝帝都,想要劝说蓝王阻止玄之一族的禁海行为。”乐绿夫人抿了抿唇,不满道,“别忘了,交城的商人多是蓝之一族,而蓝族正是靠贸易行走云荒。玄林来自北方内陆,他们玄族只会骑马打猎,哪里知道海上贸易的重要,无非借此机会打压蓝族的势力罢了。”

季宁对她所说的玄蓝两族争斗漠不关心,他只是微笑道:“那点定金不足挂齿,夫人若是手头拮据,我这里还有。”说着将身上所有的十五个金铢都掏了出来,“就算我送给夫人路上的盘缠吧。”

“公子真是豁达之人,我就收下了。”乐绿夫人也不客气,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来递给季宁,“这样吧,公子以后若是碰到我南滨商会联盟的人,只要画出上面的标记,都可以让他们给你帮忙。”

“多谢夫人。”季宁展开白纸,发现上面画的是一朵子午花,恰似乐记商船的标记,却又有些不同。

“希望以后还能再见到公子。”乐绿夫人深深地凝望了一眼季宁,然后毅然告辞转身,很快便淹没在广场的人海中。

季宁若有所失地看着她离开,只觉前途越发渺茫。他漫无目的地在广场上行走,走过了赈粮的粥棚,赈药的柜车,募捐的衙署,忽然一幅场景吸引了他的视线,他怔怔地立在了原地——

素衣的女孩子坐在地上,专心地将治疗烧伤的药膏倒在自己手中,然后轻轻将药膏抹在靠坐在身前的灾民身上,从脸部以下,凡是烧伤的地方,她都毫不避嫌地耐心上药。那些都是重度烧伤的百姓,一丝不挂地袒露着他们惨不忍睹的身躯,呻吟着排着队等待救治,有的人还没有轮到照应上药便痛苦地死去。

那个女孩子,正是水华。

季宁站在人群外围看着她,看着她柔软洁白的手掌如同白雪一般抚慰着烧伤之人的肌肤,仿佛那些黑血、脓水、皮肉的碎屑都不能玷污这双手的洁净。她的眼睛始终朝着灾民的方向,平时黯淡无光的眸子此刻也仿佛蕴含着同情的悲悯,让季宁再一次无端地生出“圣洁”这两个字来。而一些无人看管的孩子却调皮地围在她周围,拉拉她的头发,或者偷偷地用脏黑的手指蹭蹭她的衣服,只有当他们妨碍到自己的工作时,水华才会笑着回过头,许诺一会儿再给他们讲好听的故事。

就算方才对玄林的话含着苛刻的怀疑,季宁此刻再也无法用理智的冰冷硬壳包裹自己。他站在拥挤的人群中,看着水华笨拙却专注的姿态,眼里不知不觉地涌上了湿意,脚步也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哥哥,我知道你会来帮我的。”水华分辨出季宁的脚步,朝着他的方向嫣然一笑。这一笑,从此牵绊了他的一生。


五、解封

在交城督府呈送给伽蓝帝都的奏章中,详细禀告了交城冲突的起因:冰族自被星尊帝赶出云荒大陆后,一直在海上游荡,几千年内逐渐占据了大陆外围棋盘海、碧落海等一带岛屿,并据此定居繁衍,其间虽遭空桑人屡屡清剿,仍然凭借四海内成千上万的岛屿流浪生息。然而那些海岛土地贫瘠,无法生产出足够的食物,冰族便通过海上贸易与各个大陆换取粮食,特别是从距离最近的云荒大陆进口最多。因此苍平朝廷此番严厉禁海,查缉走私,对冰族无异于灭顶之灾,他们不得不铤而走险,到交城商栈偷运粮食。

“昔日天祈王朝虽令行禁海,各府各城为一己私利,均阳奉阴违,令冰族力量坐大。若我朝痛肃吏治,革除弊行,则冰族釜底无薪,人心思迁,空桑数千年之痈患,可期而解之。”交城官员联名上书的奏章中,最后还提到了交城南部的大火,“毁损虽重,然官民同心,戮力为公,秩序井然,赈济有序,偶有波折,亦旋即平复,实我朝多年国策之恩泽也。”

奏章中提到的这个“波折”,季宁目睹了经过,不过那个时候,任何人都不曾料到这个小小事件的影响,竟会如此绵长而深远。

家破人亡的灾民们虽然被玄林一番话平息了对官府灭火不力的怨恨,满腔悲愤却尽数灌注在作为罪魁的冰族身上。数百灾民先是聚集在交城监狱外,要求将一众冰族俘虏处死报仇,在遭到了守军的阻止后,不知是谁当头喊了一声:“咱们城里的路铭就是私逃冰族的叛徒!”便宛如油锅里浇下的一勺水,让人群“哗”地炸开了锅。

“把他揪出来,打死他!”

“他本人早跑到冰族那边去了,上哪里找?”

“他老婆孩子还在,去问他们!”

“好,走!叛徒,老子最恨的就是叛徒!”

被愤怒点燃的人群仿佛终于发现了目标的狼群,向着远处一个狭窄的陋巷中汹涌而去。

水华一直专心地给身前的伤者上药,对广场另一头突然而起的喧哗听而不闻。倒是四月忍不住跑过去打听情况,半晌才跌跌撞撞地一路奔了回来。

“发生什么事了?”季宁正帮水华配药,随口问道。

“是祝莲婶子……”四月喘息着,带着哭腔,“他们说她丈夫路铭叛逃去了冰族,要她招认路铭的阴谋……她说不出来,他们就……就打她……”

“你说的,是路铭的妻子?”路铭这个名字再度刺痛了季宁尘封的记忆,他想起正是自己对那个可怜的妇人和她的一众族人宣读了路铭离开时的话语,揭开了这个原本无法开启的秘密。他的心里有一丝莫名的不安。季宁将配好的药递给四月,拍拍手上的药末子站了起来:“我去看看。”

奋力推开身前拥堵的人群,季宁不顾周围人的喝骂径直挤进了广场一侧的人圈内侧。越过群情激愤的灾民的缝隙,季宁看见昔日在大宅中见到的那个朴素端庄的女人此刻正倒在地上,一头长发被人剪得七零八落,碎发如同血迹一样铺满她身边的水蓝色大理石地板。而她的脸颊,也如同她的眼睛一般红肿,显然曾经被人用掌掴过。

“我真的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真的不知道……”望着四壁围拢的灾民,妇人的眼中满是恐惧,不断含糊地重复着。

“你看看我的手!”一个灾民猛地捋开自己的衣袖,那已被火烧得若同鸟爪般弯曲的手指骇得妇人闭上了眼睛,“你看着我的手!它们已经被烧成这个样子了,可还是没有能从烧着的大梁下面救出我的老娘、老婆和孩子!我恨不得杀光冰夷,你们却居然和他们串通……”

“不,我们没有!”妇人猛地一把推开了面前的手,挣扎着叫了出来,“路铭不是那样的人,他是冤枉的!”

“居然还死不认罪!”拳脚再度将妇人驱赶回人圈的中央,为首的灾民继续用逼人疯狂的语气追问着,“那他去哪里了?还有你儿子呢,是不是跟路铭秘密联络去了?”恶意揣测的话语让人群里的季宁听得皱起了眉头,然而却轻而易举地点燃了被悲愤烧毁理智的灾民。他们猛地冲了上去,用最下流的话语辱骂着,纷乱的拍打和推搡逐渐变成了撕扯妇人的头发和衣服。

季宁退到了人群后,他知道这些失去一切的灾民已变成了暴民,他们只会用暴力来宣泄他们的怒气,哪怕平时他们也是那么的软弱和善良。可是官府也清楚,那场责任不明的大火带来了太多的愤恨,它们就像洪水一样被泥筑的堤岸暂时束缚,但终究需要找到宣泄的途径,只要不是破坏主要的秩序,他们就可以视而不见,任它们自生自灭。

“住手,都住手!”一个少女的声音忽然从人群里钻了出来,然而她的力量是那么弱小,混杂在各种各样的喧哗中根本无法分辨,若非季宁对这个声音太过熟悉,他也会像其他看客一样忽略掉水华的出现。

“你们不能这样,她是无辜的!”水华继续大声喊着,毫不理会四月在她身后隔着人墙拼命呼唤,她只是坚决地从身前的人缝中钻过,朝着她耳中所能听到的哭喊哀求处奔去。

“哟,这小姑娘是谁啊,和路铭又是什么关系?”终于有人注意到了水华,不无恶意地故意发问。

“小心些,她好像是总督的女儿。”有人认出了水华的身份,不自觉地避开一步,生怕惹上什么麻烦。

“是总督的女儿就可以包庇叛徒么?”为首的暴民毫不在意地回答,“等我们问出了叛徒的阴谋,总督大人还应该奖赏我们呢。”

“你们不要打人,放了她,放了她!”水华摸索着走过去,使劲拉扯着身前的人,想要制止他们的行为。然而失去了理智的众人根本不在乎一个瞎眼女孩的劝阻,他们只是不耐烦地将她推开,让她只能焦急地围在众人身后打转,却什么都做不了。

看着水华有些狼狈的模样,季宁一阵不忍,往前挤了几步,想要将水华拉回来。然而变故便是在这一刻发生了。

“放开我娘!”人群外忽然响起一声大喝,原本围得如同铁桶一般的人圈突然像被一道利刃劈过,霎时间闪出一条通道来,然而那出声之人却早已踩着他们的头顶跃入了人圈中心。

“风梧,你终于来了。”一个惫懒的暴民忽然伸手在少年肩膀上捏了一把,嘻嘻笑道,“你不用怕,或许你根本不是路铭的儿子。生得这样好的身架,说不定是老子的种……”

他话音刚落,就听“啪”地一声,风梧已一把将他魁梧的身体揪起重重摔在远处的地上。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风梧咬着牙关,一言不发地将身前的人一个个掷出,他终于看见了蜷缩在地上,衣衫破碎、遍体鳞伤的母亲。

“放过我们吧,我们不是叛徒……”似乎根本没有认出面前的儿子,失却了神志的妇人仍在苦苦哀求着。

“小兔崽子居然还敢动手,看爷爷怎么扒了你的皮!”方才摔倒的暴民们纷纷爬起来,将风梧母子围在了当中,其中有人已亮出了解腕小刀。

风梧跪在地上,仿佛没有看见周围逼近的危险,只是伸手将母亲凌乱的衣服整理好,擦去她满面的灰尘和泪水。他的沉静让远处的季宁也忍不住担心起来,他无法想像这对母子落在这群暴民手中,会得到怎样悲惨的死亡。眼看四月已将水华护在身后,季宁快步拨开围观之人离开,打算请求玄林派人过来平息这场暴行。作为一个不问世事的读忆师,这已经是他所能做到的极限。

然而就在季宁刚刚跑出人群之时,他猛地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凄厉的长啸,紧接着,如同一串炸雷落入人群,方才还嬉笑着看热闹的人们立时惊恐地尖叫奔逃。

季宁大吃一惊,立时停下回头观望,却见风梧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雪亮的长剑,扬起处便带起一片血花,而方才侮辱他们母子的暴民都已横尸在他的脚下。少年原本金色的眼眸此刻如同被血色浸染,竟然透出了诡异的红光,让每一个面对他凌厉眼神的人都心神俱碎,仿佛面对的乃是杀戮之神。

“不用等冰族人,我现在就杀了你们!”风梧冷笑了一声,挥动着手中的长剑继续朝奔逃的人群劈去,“我忍了你们这么多年了,你们这群残忍愚昧的畜生,早就该死!”

季宁愣在原地,尽管他知道风梧自幼被视为家族的野种,受尽歧视欺凌,却想不到少年的心中埋藏了这么深的恨意,而他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力量让这种仇恨可怕了百倍。此刻他站在原地,看着风梧疯了一般砍杀着面前的人群,却毫不在意聚集过来的交城守军的围攻阻挠,让人仿佛置身于异族庙宇所绘的修罗场中,残酷得已脱离了真实,直想怀疑只是个梦境。

鲜血和肢体如同暴雨一般落下,满目的血红让季宁猛地醒悟过来:水华和四月正在人群之中。他推搡着奔逃的人群逆流而上,想要保护两个女孩不受利刃的伤害,却发现风梧的动作猛地凝固了,就仿佛嗜杀的破坏神遇见了他孪生的姊妹创造神,摧毁一切的岩浆都在那创造万物的温婉博大的海水里凝结成了山脉和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