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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允的身体似乎颤抖了一下,却又仿佛只是错觉,他缓缓站起身来,看着她的眼睛没有表情:“郡主,我已是槁木死灰。”说完,他转身走开,一路响起枯枝败叶破碎的声音。他已经不想再牵扯在任何事情中,忠心、亲情、慈悲、爱情……他付出了自己收获的却是伤害,挣扎、彷徨、自责、孤独……这些永无止境的痛苦并不能换来希望和幸福,他也再不愿承受。
槁木死灰。这四个字中的冰冷绝望仿佛雷电一般将清越打得动弹不得,她呆呆地看着李允走远,突然发现无论自己怎样努力,也永远无法理解李允曾经的心情。
“是清越郡主吗。”一个声音在清越身边响起,她转过头,看见一个面目清秀的少妇站在三步开外。
“我是小允的大嫂。”冯氏看着面前神色黯淡的女孩,轻声道,“我想和郡主谈一谈。”
“大嫂请说。”清越走过去,和冯氏一起坐在树林边缘,远远可以看见李允走进他的房间,关紧了两扇房门。
“我第一次见到小允的时候,他才九岁,而那个时候,我和他大哥已经成亲了。”冯氏慢慢地道,“小允是爷爷带回来的,到我们家时似乎生了重病,昏迷不醒,迷迷糊糊地只会喊娘。爷爷说小允是我公公在外面妾室生的孩子,原先一直不敢相认,后来母亲死了只能接回来。那时我公公刚在明宵宫之变时因公殉职,我虽然觉得公公不像是会瞒着家人养外宅的人,却不敢多言,何况小允肤色样貌就是典型的中州人模样,和李家人颇有相似之处,便应承了爷爷的吩咐,专心照顾小允。
“小允那一病病了许久,好起来后便记不清楚以前的事情。爷爷心疼他,对他格外疼爱,而小允习文练武也是样样出色。不过终还是有些叔伯兄弟们瞧不起小允的出身,充弟小时候不懂事,居然当面骂了他的母亲,气得小允和他打了一架,失手打伤了他。那件事爷爷虽然没说什么,小允却渐渐沉默开去,只是埋头练武。我那时就想,他这样的性子,怕是一定要有个活泼开朗的姑娘,才会激发他内心的热情。”
听到这里,见冯氏微笑地看着自己,清越心中一酸,哽咽道:“可我却害他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害他的人,不是你,是皇上。”冯氏低声道,“我告诉郡主这些,就是想让你体谅小允自幼孤苦,救他一命。”
“他现在有危险?”清越一惊,不弃已然将李允赦免,难道还要反悔不成?
“小允的大哥,也就是我的丈夫李尧,现在是苍梧王手下的元帅。”见清越遽然变色,冯氏苦笑道,“这件事原本我们一家都不知道,不料却有个姓徐的中州人不知从哪里得来消息,禀告了当今皇上。皇上便唤了我来这里照顾小允,实际上却是把我们两个和李尧最亲近的人软禁起来。郡主也知道,皇上最喜欢……用家眷来胁迫对方,所以一旦越京危急,我怕我们都性命难保……这件事我一直没敢告诉小允,只想哄得他快些养好身体,用蹑云术逃走。可是他前些日子才在两军阵前使过此术,元气大伤,不调养一年半载根本无法施术。郡主,小允是我看着长大的,虽然是我的小叔,我内心里却当他是我的孩子一般,还请郡主想个办法,救他离开越京。”说着,冯氏屈膝便朝清越跪了下去。
“大嫂,我答应你。”清越连忙将冯氏扶起来,心头回忆起当初不弃在万井城楼用自己和祖父胁迫父亲的情景,不由一阵发寒,“无论如何,我都会救他出去!”
清越走到御书房门外时被几个侍从拦住了,说是不弃连着两个通宵商谈防卫越京之事,不眠不休,好不容易靠着矮榻睡着了。
“我不会吵醒他。”清越坚持。几个侍从知道清越即将成为空桑的皇后,不敢多说,只好让清越独自进去。
清越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凌乱的御书房:墙壁四周挂上了详细的越京地图和空桑地图,上面用朱笔圈圈点点,仿佛泼上的鲜血;宽大的梨花木桌案上堆满了各种文书奏报,翻开的未翻开的混杂的一起,有些甚至滑落到地上。蹲下身捡起一份,清越粗粗一看,已明白苍梧大军已在晔临湖西北岸扎营,越京之战已悄悄开始。
在桌案边徘徊了一阵,清越走过去看着睡在软榻上的不弃。对于睡惯了宽大御床的不弃而言,蜷缩在如此窄小的榻上睡姿极不舒服,修长的手指紧紧抓住榻沿,仿佛在梦中依然惊恐会从榻边滚下。
清越冷冷地看着睡梦中的不弃,如果李允还在忻州为他卖命,他根本不会像今天这般焦虑辛苦。可就是他自己千方百计刁难李允,反倒重用兆晋谦易之流,偏听偏信,猜忌冷酷,那么他今天所承受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蓦地想起李允在狱中伤病交加的凄凉场景,清越忽然涌出一阵恨意,不仅是恨眼前这个以一己之私荼毒生灵的皇帝,也恨自己在道德包装之下的凉薄天性。
鬼使神差地,清越摘下了墙上所悬的宝剑,蓦地抽出半截,立时感觉到剑身上炫目的寒意。缓缓抽出剩下的剑身,冰冷的金属上映出了不弃的睡颜,让清越蓦地意识到此刻天祈朝的皇帝就那么毫无防备地沉睡在她面前,只要轻轻一刺,父亲、李允、她自己,甚至越京的百姓,都会结束他们辛苦的道路,呈现出一个最小代价的结果。那么,她还犹豫什么呢?
“你终于想要杀我了么?”不弃霍然睁开眼睛,浅笑着,依然保持着最没有戒备的睡姿。
清越吓了一跳,手一抖,差点把剑掉到地上。
“从你进宫开始,我就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刻。”不弃慢慢起身,朝清越走上一步,“这种甜蜜时也摆脱不了的恐惧等待真是种折磨啊,那么就来亲手打破我的妄想吧。”说着,他伸手握住清越的手,将剑尖朝自己的胸口刺去。
“你疯了!”清越努力回夺,想要阻止不弃的荒诞行为。哪怕她知道他是所有人幸福的障碍,她也未曾真正对他动过杀意,这其中的原因,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当啷一声,剑落在地上,割伤了他的手。几滴殷红的血滴落在地板上,如同眼泪一般。
“皇上,出了什么事?”外面的侍从听见响动,隔着门着急问道。
“没什么,你们退下。”不弃淡然吩咐。他走到书案前坐下,伸手拿了一本未读的奏折摊在桌上,这才看了一眼呆立的清越:“若是不动手,朕要处理公事了,否则哪里有时间举行婚礼。”
清越张了张口,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便低头出了御书房,将众人的窃窃私语抛在脑后。她一口气走回自己住的聆湖轩,关紧房门,方才颤抖着手指取出衣袖中藏着的一串钥匙——那是先前在御书房的书案旁拿到的,原本被散落的文书遮盖,想来不弃一时不会发现。
这串钥匙,她是熟悉的,可以打开晔临湖底的石屋。现在她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湖底的那个人身上。
拉开抽屉,清越定定地看着匣子里的一捧明珠。“请救李允”,无声的请求从明珠上泪光盈盈地传过来,让清越下定了决心。
“我知道美丽的小姐一定会来找我,所以你要的东西我都准备好了。”太素笑着对清越说了这一句,拖着铁链走到石屋的角落里,取出一个柔软的怪模怪样的东西,展开来,是一个带着一条长管的罩子。
“这是用上次我要的贝兰湾胶树的液汁凝固做成的,防水又透明,将它罩在头上,软管便会自动浮到水面,让人可以在水中自由呼吸。”太素将树胶面罩的使用方法示范了一下,朝清越笑道,“丑是丑了点,可是实用,小姐戴上它可以在晔临湖中自由穿行,想去哪里都可以。割死了两棵胶树才做了这么一个,一定要收好了。”
清越惊讶地接过这薄而透明的东西,想不到太素答应帮她离开皇宫,居然真的能办到。
“对了,还有这个。”太素从架子上取出一个小小的水晶瓶子,交到清越手上。“这里面装的是毒剂,是用我养的那些花儿提炼出来的,毒性很纯。”他指了指屋内烂树桩上生长的色彩鲜艳的毒蘑菇,得意地道,“只要一丁点毒素就能迅速破坏呼吸系统,让什么怪兽怪鱼鲛奴啊不敢靠近你。而你戴着面罩,自己是万不会受到损害的。”
“太素先生,我……我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清越诚恳地道,“先生既然有如此大的本事,为何自己不逃离这里呢?”
“我知道自己能带来的危险,所以宁可躲在这里。”太素方才明朗的笑容黯淡下来,无奈地道,“不说别的,单是给你的这两件东西,若是落在我们冰族人手中,定然会引发他们征伐空桑人的心思。当年我被景德帝涪新抓来,就是因为我被族人们要求创造出可以在水中潜行的鲸艇,用以奇袭云荒大陆。可是就算再多十个太素,现在冰族的技艺还是无法和空桑人的法术对抗,我不想让云荒白白多一场浩劫。”
“可是——”清越思索了一会,方才斟酌出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可是法术只能靠血缘或者修行传承,费时良久,学成的人终究很少,而冰族的技艺却可以世世代代地积累,让最普通的人也能轻而易举地掌握强大的力量。我真不敢想象,迟早有一天……”
“迟早有一天,冰族会超越空桑人。”太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神色并没有常理中的喜悦,反倒有一种隐忧,“那个时候,我们都早已不在了,但我能想象那是多么可怕的时刻。那是冰族的自由,同时也是空桑的灭亡。”
虽然谈及的是虚无飘渺的未来,太素的语气还是让清越有些悚然:“太素先生,我也是空桑人,那你是不是不该将这些东西送给我?”
“我潜心研究这些东西,虽然明知道它的危险,却又忍不住想要炫耀。”太素苦笑道,“这就是作为一个学者最大的悲哀。不过,我相信很长一段时间内,大多数空桑人仍旧不会明白冰族慢慢集聚的力量所在,他们,被自己千变万化的法术蒙住了眼睛。”
“太素先生,我到这里的事迟早会被皇上发现的,为了你的安全,还是和我一起离开这里吧。”清越瞥见赫然插在大门上的那串钥匙,猛地醒悟到自己给太素带来了多大的麻烦。
“你快走吧,不用管我。”太素坐回他的座位上,又开始画他那些清越无法理解的图纸,“空桑的皇帝留着我还有用,不会杀了我的。”
听着石门重新关上的声音,太素缓缓吐出一口气,眼睛仍旧没有离开面前的图纸。那是一只可以用木头制造的飞鸟,只要拨动机簧,就能飞遍云荒的天空。可惜,那片天空上布满了太多的阴霾,让他只能闭目塞聪地躲藏在湖底,抛开外面太多的责任和困境。
放下笔,伸了个懒腰舒展画得酸痛的肩背,太素懒洋洋地走到石屋的窗前。每到这个时候,总有一个鲛奴会潜水而下,给他送来饭食,而他画了大半天,也确实是饿了。
然而这一次,窗台前并没有食盒。
“这么快就来了啊。”听着石门外沉重的脚步声,太素自言自语地道。
先是钥匙被从锁孔中拔出的叮当声,随后石门被一把推开。
“很好,你还在这里。”空桑的帝王毫不掩饰他的愤怒,他走上来一把抓住太素的衣领,咬牙道,“她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太素话音刚落,一股大力就将他砸在墙上,震得架子上的瓶子罐子一阵乱响。
“她临走之时居然偷了钥匙来见你,你会不知道?”不弃恨恨地一脚将太素踢倒,“是你帮她逃走的,对不对?”
“是我。”太素咳嗽着,手脚并用地爬起身,依然用他那满不在乎的笑容回敬道,“那皇帝就杀了我吧。”
不弃哼了一声,走到太素的桌前,抓过他的图纸,不由更是恼怒:“朕上次吩咐你造新式水篱,你却在这里画这些无聊玩意!”他一把将图纸扯碎,劈头盖脸朝太素扔过去,“苍梧军若是攻破了晔临湖水防,我第一个拿你祭旗!”
“我是冰族人,不参与空桑人的内斗。”太素擦了擦唇角的血迹,淡淡道。
“不参与空桑人的内斗,倒参与我们皇室的内斗吗?”不弃冷笑道,“明宵宫之变时你做了什么,别以为朕不知道!”
“我那样做,只是为了救人,就像我为陛下治伤一样。”太素黯然道,“而且我现在见了他的模样,才知道他后来竟又经历了那么多磨难。”
“那是他自找的,现在该是他承担自己责任的时候了!”不弃逼近太素道,“你不愿造水篱,就把洗尘缘的解药造出来,再告诉朕清越去了哪里。否则朕就把你这些破烂一把火烧光,让你这辈子的努力变得毫无意义。”
“不,这里聚集的不仅是我的创造,还有无数前人的心血。”太素第一次露出了惊恐的神情,环顾着四周林林总总的物件,很多东西都是当年从景德帝涪新的怒火下抢救出来的,那是冰族世代最优秀的人智慧的结晶,他不能任它们毁于一旦。当年他违心地卷入了皇室的斗争,就是为了保全这些无法估量的财富。
“那就照着朕的吩咐做。”不弃的口气毫不松懈,满意地看着冰族学者的脸色渐渐苍白,“否则朕就锁住你的手足,让你眼睁睁地看着它们被烧光。”
“清越小姐,是去了……他那里。”太素终于嘶哑着回答。
“胡说,朕已经派人搜查过想园,根本没有她的踪迹!”不弃怒道。
“那她定是躲进晔临湖中了,皇上是找不到她的。”太素摇了摇头道。
“她会出来的。”不弃盯着太素,冷酷地道,“从今天起,你什么都不许做,直到配出洗尘缘的解药。”
“陛下,”太素看着不弃离开的背影,终于忍不住道,“不要再过度服用天心蕲了,毒素已经开始损害你的肝脏。”
“你没有资格指使朕!”不弃毫不客气地锁上了石门。
三 涪新
大队的禁军冲进想园的时候,李允静静地坐在园子的长廊里,晒着冬日难得的阳光,看着永不会结冰的晔临湖。他听得见那些禁军匆匆的脚步踏遍想园的任何一个角落,沮丧地呼喝着,最终一无所获地乘船离去。
看着那些渡船渐渐远去,李允站起来,转身朝站在院中的冯氏走去,满怀歉疚:“大嫂,连累你了。”
“没什么,只是弄乱了房间,我收拾一下就好。”冯氏温柔地笑了笑,“难为郡主在湖里藏了那么久,你去把她叫上来吧,水里那么冷,别冻病了人家。”
李允点了点头,走到湖边,轻轻扯了扯延伸进湖水中的一条枯藤。很快,水中触动了点点涟漪,清越浑身湿淋淋地从水中走了上来。
“快到屋里换身干衣服。”冯氏迎上来,用一件裘皮大氅严严实实地将清越裹住,心疼地道,“真是委屈郡主了。”
“多谢大嫂。”清越摘下面罩,露出一张青白的脸,衬得一双眼睛更是乌黑湿润。她朝李允走上一步,将面罩和药瓶递了过去,怯怯道:“我来,是给你送这个……戴上它,你可以自由走出晔临湖,想去哪里都可以……趁现在大仗未起,快离开越京吧,再晚怕是湖里也出不去了……”她见李允只是听着,没有任何回应,话说到后面竟然紧张得断断续续。
“不用了,反正,我也没有地方可去。”李允淡然地说出这句话,转身走开了。
想是习惯不了他这样的冷漠和颓唐,清越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努力将眼底的委屈逼回去,耳边却听冯氏道:“别伤心,小允不是恨你,他只是——寒透了心。慢慢地,会重新暖和起来。”
清越点了点头,小心地在想园住了下来。搜查她的禁军再未来过,想园里是一派与世隔绝的清静。然而从晔临湖中不同寻常的波澜,还有隐约传来的喊杀、惨叫、崩塌与燃烧的声音,她可以想见苍梧军对越京的总攻已然发动,那么那个人,应该也没有心思来追查自己的潜逃吧。
不再去考虑外界天翻地覆般的一切,此刻清越的眼中,只切切实实地装着一个人。每天,李允仍然坐在小岛的一角钓鱼,可以一坐就是半天。清越远远地看着他不敢靠近,再也没有勇气去直面他惨淡如冰的目光。有时候清越会戴上树胶面罩潜入湖水,隔着波动的水光望着李允模糊的脸。她还会将鱼儿朝李允的钓钩赶去,可是却发现即使有鱼儿咬住了钩,李允的钓竿也从来不会提起。他坐在那里,其实只是坐在那里,和那些石头那些树木没有区别。
那一刻,清越只觉得自己的心裂了开来,她躲在晔临湖水的深处,无声地哭泣。
唯一可以让清越欣慰的,是在冯氏的努力下,李允的面色终于渐渐红润起来,下颏也不再像先前那样瘦削得吓人。有一天,清越终于偷看到他折了一根树枝,在林间的空地上练起了枪法。可是他的眼光,始终不望向清越,即使无意中撞见了她,也仿佛透过她看到身后去。
“越京的仗似乎越来越艰巨了,连送到想园的食物都减少起来。”冯氏陪清越站在李允垂钓的背影后,搭讪着道,“都快三个月了,真不知道爷爷和家里人怎么样。”
李允没有答话,尽管他后来知道他入狱时祖父李况驻守他地,并不在越京,但他仍不愿提起李家人。
冯氏叹了口气,望了望一旁的清越,发现郡主的目光随着李允望向了湖面。冯氏转过头望去,居然看见晃动的水面下,冒出了丝丝缕缕的血迹。
“我去看看。”清越取出太素所赠的树胶面罩戴上,轻轻拂开冯氏想要阻拦的手,跃入湖水中。
才往前游了几步,清越不仅一阵发寒,前方的水面下,不知何时竟纠结了上千条赤红的水蛇,似乎正和一个人缠斗在一起。瞥见蛇群中偶尔一闪而过的蓝色长发,清越断定那是一个鲛人,想必是途经此地惊扰了游弋在想园附近水域的水蛇群。
克制住心底的恶心,清越从怀中取出那瓶毒剂,朝前方的鲛人大喊了一声:“屏住呼吸!”
鲛人原本生在水中,对水中的话语比其他种族敏感万倍,当即在与水蛇的缠斗中勉强应了一声。清越打开瓶盖,朝前方水域晃动,让瓶中的毒剂迅速溶解到水里去。
太素所研制的毒剂的威力,清越来到想园的途中就已领教,只须一点,便足以让那些牙齿尖利的水蛇望风而逃。果然,不多一会,前方的赤色蛇阵便消失得干干净净,还有几条中毒过深的水蛇痉挛着沉入了湖底。
“郡主,是你吗?”方才从群蛇围攻中喘了口气的鲛人忽然惊喜地喊了一声,随即痛苦地弯下腰去,朝水底滑落。
“别出声,我带你上岸。”清越一时也没认出这个鲛人是谁,本能地一把抓住对方纤细的手腕,奋力将那人拖上岸去。只要呼吸到岸上的新鲜空气,鲛人的中毒症状便能舒解。由于骤然减少了水中的浮力,上岸之时清越只觉得身体沉重无比,竟一时无法将那虚弱的鲛人托出水去。
手中骤然一轻,那个鲛人已被人接上了岸。清越爬出水面的时候,看见李允紧紧地握着那鲛人女子的手,关切地问着:“辛,你怎么来了?伤重不重?”
辛,原来她就是辛,那个一直哀求自己解救李允的鲛人女奴。清越看着李允对辛的目光中不复一直以来的淡漠,而是搀杂了惊异与怜惜,不由得紧紧抓住了胸前的衣襟,水湿的身子在冬季的空气中瑟瑟发抖,连冯氏给她披上大氅也未发觉。
“允少爷,大少奶奶,我来这里,是想告诉你们一件事。”辛缓过气来,不顾身上多处被各种水障引起的伤口,挣扎着跪下道,“我对不起你们,是我把尧大少爷就是苍梧元帅姚力的消息说给先生的,他就禀告了皇上换得了官职……”
“这件事,皇上迟早会知道,不怪你。”李允和声道。
“可是如今正是尧大少爷率军攻破了晔临湖一道道水防,让皇上恨之入骨,我怕皇上会加害你们……”辛悦焦急地道。
“可我们无处可逃。”李允看了看一旁神色凄然的冯氏,缓缓地道。
“那不如……我们一起逃到苍梧王那边去吧。”辛悦忽然求救一般看了看清越,“郡主也和我们一起去。”
“这是徐涧城的主意吧。”冯氏忽然冷笑了一声,“他这又算什么,先把我们卖给皇上,现在又想用我们邀功到苍梧王那里捞好处?”
“是我不放心允少爷和大少奶奶,先生才起的这个念头。”辛悦的脸色因为羞愧而发红,垂下眼睛怯生生地道,“先生已经做了安排,只要能游到万井码头那边,就有人接应我们逃出去。”
“小允这个样子,下不得冷水,我也不成的。”冯氏见李允沉默不语,终于向清越道,“不如郡主随他们回你父王那边去吧。”
“我在越京还有事未了,不会走的。”清越本来想催李允离开,却见他微微蹙着眉头垂眸不语,不敢强劝,话到嘴边便改了原意,“大嫂的处境也很危险,不如你走吧。我这套水具都送给你,你可以轻松地和辛游到码头去。”
“徐涧城那样的小人,我不愿意受他的恩惠。”冯氏忽然道。她的话让辛悦更是面红耳赤,低声道:“我虽然也埋怨过先生的冷酷,但大少奶奶若是知道我们当初在忻州的处境,就会明白先生作为一个中州流民,所做的一切无非是想要能在云荒活下去。”
“辛说的,都是实情,大嫂就体谅他们吧。”冯氏刚要拒绝,李允却抬起头来,微笑地对冯氏道:“郡主说得对,还是大嫂和他们去吧。留在这里,只会成为皇上威胁大哥的筹码,不如随辛他们出城,就能和大哥团聚。”
“小允,我不会抛下你。”冯氏摇头坚持道。
“大嫂不用担心,我恢复到现在,乱军中要自保绝对没有问题,想要保护大嫂却怕有闪失。”李允见清越已将树胶面罩和防身毒剂塞进冯氏手中,诚恳地道,“大嫂苦了这些年,也该是和大哥长相厮守的时候了。这越京眼看着是守不住的,等大哥他们进了城,我一定去找你们。”说着,李允对辛悦点了点头,“大嫂就托付给你们了。”
“允少爷,辛对这条水路已认得清楚,无论如何会将大少奶奶送到安全的地方。”辛悦给李允磕了个头,哽咽道,“允少爷你保重……”
“快走吧,趁巡逻的船只还没有发现你们。”李允催促道,“例行查园的禁军也快到了,你们路上小心。”
眼看着辛悦和冯氏消失在湖水深处,李允轻轻叹了口气。这一去,恐怕再要相见就难了。
“别担心,徐涧城还想用大嫂在姚力那里邀功,他一定会尽心保护大嫂周全的。他那个人,并不简单。”清越见李允神情萧索,不由安慰他道,“倒是你……”
“我?怎样都好。”李允苦笑了一下,不再说什么。
那一夜,清越无法入眠,终于忍不住起了床,走到李允的门口。将手指放在门扇上,清越还是没有勇气推开,最后只是坐在李允门外,抱着双臂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冬季的月亮白得干净,让清越想起第一次在舅父家看见李允的感觉,就是那么清爽干净的神情,温和良善的目光,让她感到舒服和心安。可是如今那神情已是极度的疲倦,眼中也失去了光芒,让她挥不去浓浓的心疼和歉疚。难道,这就是他对她当日那记绝情的耳光的惩罚吗?
取来一叠纸,清越借着月光开始叠起纸船,她不会他那许多种繁复的叠法,反反复复叠出来的,只是最简单的那种,就像穿梭在晔临湖上平民百姓家的无蓬船。她在漫长的夜里一只一只地叠着,浑然不觉手指已冻得发硬,而身边的纸船也越来越多,仿佛思念一样铺满了李允门前的走廊。如果每一艘纸船能带走一点隔阂,那么她情愿一直这样叠下去,好歹在这样荒凉的尘世中抓住唯一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