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念如电:“如果把所有的石头推入坑中,会怎么样?”反正左右无事,当下立即动手。这一推才发现,这些石头竟然只会顺着线翻滚,而且落入坑中后与坑的边缘结合得天衣无缝。茗越发认定这是有人精心安排的,但究竟是谁会在深山中隐藏这样的秘密呢?是个什么样的秘密?

  当她将最后一块石头推入坑中时,眼前骤然一黑,所有的石头同时失去了光芒。她心中砰砰乱跳,知道某种封印或是符咒已经发动,赶紧向水面游去。刚冒出水面,只听花朵们正在歇斯底里地尖叫着:“啊!太阳落山了吗?”

  “见鬼,谁把我眼睛遮住了?”

  “我的肉!我看不见肉了!”

  “嘘……等等!肉……肉出来了!”

  “我的个天爷吧……”

  茗浑身散发着柔和的光芒,虽然不强,但在漆黑一片的洞里已经是唯一的光源了。花朵们看着她慢慢探出身体,水珠一颗颗滑下她凝脂般的肌肤,就算最迟钝的花也忍不住咽口口水,心想:“真美……”

  “你们发现什么事了吗?”茗大声问道。她特意靠在没有根须的洞壁上,尽量把身体露出水面,好让洞里更亮一些。花儿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起摇头。爱思考的花躲在花丛后紧张得瑟瑟发抖,但是它不肯说出来。

  “我突然想到了。”茗环视洞穴,说:“你们谁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们不能长到洞外去?这个洞穴之外许多地方都很干燥,也有小动物出没,为什么不出去呢?”

  “该死!”爱思考的花狂怒地想:“她这么快就想到了?我真不该轻易任由她上到第九根石柱,这贱人竟然看到了洞口的情况!她身体为何会发光?这……这真是最该死的地方!”

  它心惊胆战的时候,茗其实比它更紧张,因为她明显感到一直荡漾的池水已经开始平静下来了。池子里有某中让人战栗的东西正在飞速聚集……她恨不能肋下生出双翼飞出去,但现在,她必须冷静——至少,得比这愚蠢的花冷静。

  愚蠢的花们还是第一次被问到如此高深的问题,俱都懵了,四周咯咯咯咯响个不停,花儿们陷入超出自己想象的思考中,纷纷闭上了眼。有好些甚至想得抽搐,跌落下来,死了个干脆。

  “因为我们重礼,守信,答应了别人关押你,就得死守到底!你不要妄想煳弄我们!”老半天,一朵花终于站出来振臂高唿,其他花立即大声叫好!

  茗决意赌上一赌,于是点头道:“很好。”说着干脆地向下沉去。她脑袋还没入水,便听见有个声音气急败坏地大吼道:“放屁!滚、滚、滚一边去!”随即听见啪啦一下,黑暗中隐隐见到一根巨大的根须抽在一面石壁上,打得上面数百朵花同时惨叫。那声音喊道:“女人!女人出来!你想谈什么,快说!”

  茗知道赌赢了。水里越来越冷,甚至开始轻微摇晃起来,她也不再卖关子,直截了当地说:“你没有光便无法生长,是不是?我身体却能发光。现下我俩只有同舟共济,你收起根须,我带你出去,如何?”

  对方沉吟不语。茗道:“你在想是否要背弃主人,对吗?那么我想问一句:你现在的主人如何?”

  “不好!恶毒的家伙!”

  “如果我做了你的主人,事不就成了?”

  “不!我不要你这样又恶毒又狡诈的主人,妈的!”

  “那更好,我更不想要你这么丑陋的花呢!”茗大声顶回去:“这洞穴里既有水,外面又是长长的漆黑的山洞,她把你设计在此,可真是费了不少心思呢。其实现在我才不紧张,我大可以在水里慢慢的等,直到你先死去,再从容离开,岂不更好?”

  “你……你……”对方显然不知道水里的情形,果然焦急起来。水现在从平静再度变得动荡,浪无声地翻滚,一波一波荡漾开去,打在石壁上,洞穴里回荡着愈来愈急促的涛声——可惜它紧张得已经没工夫去理会了,所以茗也仍强作镇定地等着。

  “好吧……”它终于说:“好吧……见鬼!我讨厌女人胜过肮脏的水!你打算怎么做?我可告诉你,如果没有合适的盛我的容器,我可会毫不客气地插入你的肉中!”

  “放心,我的血足够供养你。”茗露出一丝微笑。那家伙愤恨地咒骂了两句,只听一阵悉簌的声音传来,茗不用看也知道那些花开始凋谢、跌落,根须逐渐收缩……花朵们纷纷扬扬落入水中,她屏住唿吸,靠着洞壁的身体清晰地感觉到根须们潮水般的退却,禁不住捏紧了拳头。

  就在悉簌声已经变得很小,只余穹顶处还有少许根须时,那家伙突然道:“等等……”

  “怎么了?”茗抬头问,那一瞬间,洞穴里突然骤亮。茗促不及防,被光刺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只听那家伙也惨叫道:“哎呀……真他妈的!”

  “啊,该死的雨天。我在观星殿的时候就莫名地讨厌雨,现在看来,不是没有道理的!”巫镜恼火地举着鞭子,喝道:“快点拖,没用的废物,想多吃几鞭吗?”

  几名奴隶正在前面拼命拉牛,另外几人则在车后使劲推车,奈何山路实在太滑,巫镜的车又大又重,两只车轮都陷进了泥里,根本动不了分毫。雨哗啦啦地下个不停,浸湿了车蓬,巫镜见那些能工打造的机关人偶被水打湿,各色奇珍异味泡了汤,心痛得一个劲地抽人。

  忽听巫劫道:“行了吧,这样烂的山路,再轻的车也难走。就别为难他们了。”说着一长身钻出车幕,跳了下去。巫镜伸出脑袋叫道:“喂,你做什么?”

  巫劫用竹竿在地上插了插,对带路的山民道:“还行,我们走着去。”

  “什么?走着去?你疯了吗?这雨,还有这些该死的烂泥怎么办?”

  巫劫回头问他:“你怕死吗?”

  “不怕!”

  巫劫于是断喝道:“想要建功立业的不是你吗?连死都不怕,还怕烂泥?跟我走!”

  巫镜被这一句呵斥得百口莫辩,在崎岖的山路上走了半个多时辰才回过神来,那时他正因踩滑而吊在一处断崖上,几名奴隶正死命往上拉扯。这哪里是路?根本就是逢林钻林,遇水涉水,碰到悬崖就跳。雨大得简直不像话,放眼望去,天地间好像都被泥浆敷满了一般,灰暗、模煳,瞧不分明。

  巫镜手足并用爬上来,因走得实在太艰难,身上什么东西都丢了,惟独抽人的鞭子还留着,拿出来骂骂咧咧就要抽人。所有奴隶都学得精乖,立马躲到巫劫身后。那十名蒙着头脸的虎贲侍卫暗自好笑,却也不敢说话。巫劫道:“做什么?你以为什么地方都像昆仑山那样,到处修得整齐?你把他们抽坏了,想一个人往上爬吗?”

  巫镜知道说不过他,恨恨掏出皮壶灌了口酒,骂道:“妈的,什么鬼地方!为何非要去那什么……奇奇怪怪的卜月村?”

  巫劫道:“你也知道那里奇怪。九头狮鹰的怨念就在这一带徘徊,既然不知道从何处寻起,就干脆先到这些奇怪的地方去,或许那就是对方的目标也说不定啊。”

  “那为何不等雨停了再来?你瞧我这身泥……”

  巫劫一本正经地说:“你不觉得这雨也挺奇怪吗?我在想,如果往天上射一箭,或许会射下什么东西来。”

  巫镜呵呵傻笑,觉得巫劫越来越疯,又略高兴了些。这山崖甚是高峻,崖顶和崖下都是密林,只这崖边上有一片平坦的岩石。天气好的时候,在此处也许能望见北面更高的山脉,但此刻雨雾遮住了十丈以外的一切。巫镜见这里至少没有泥浆,连声喊累,于是众奴隶铺开地毯,撑起草盖,拉起帷幕,让大老爷休息。

  巫劫也不阻拦,难得清闲,他也躺下静思。自有奴隶摆上小几,温好酒水。巫镜一边喝着酒,一边让女奴捏捏酸痛的脚,倒也惬意。过了一会儿,巫镜打个酒嗝,道:“我突然……突然有些感触。”

  “哦?”

  “我……我……我也说不好,但若不说,心里又一直堵得难受!”

  “嗯,有什么就说出来吧!”

  巫镜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开口道:“我怎么觉得,好像我们一直在游山玩水?”

  “不也,镜君!”巫劫闻言,厉声断喝道:“汝莫作是念!我愿赠你四字!”声音之大,吓得奴隶都是一跳,慌忙跪伏在地。虎贲侍卫们按剑而起。

  “哦……愿闻其详!”巫镜端衣扶冠,拱手长坐。

  “诺!”巫劫也长坐而起,慎重地伸出四根指头,掷地有声地说:“踏遍天下!”

  “诚……诚如君言!”巫镜被这话震撼得哽咽难语,深觉巫劫年纪轻轻便晋升预备长老,果然见识不同寻常!为此多喝了几大樽酒。没过多久,崖下刮来一股大风,刮得周围的雨雾翻滚。八名奴隶牵着的帷幕被风掀得乱飞,巫镜放下酒壶,刚要呵斥,忽地一怔,喃喃地说:“咦……真的喝多了吗?”

  “怎么了?”

  巫镜揉揉眼睛:“我想……我瞧见了一片蓝天。哈哈,真是的,这么大的雨,还有这样……呃……”他迟疑地住了嘴。周围几名奴隶也发出了惊异的声音,但他们唧唧咕咕说的话巫劫一句也不懂,便问巫镜道:“你说清楚一点。”

  “蓝天……我看见了一小块蓝天。奇怪,好像并不是很远。”巫镜皱着眉头观察:“就在左首的山上,我瞧得清山头的树呢,最多两、三百丈吧……那些山头上怎么还有阳光?啊,一片云移过来,又看不见了。”

  “你怎么看见的?”巫劫杵着竹棍站起身,问:“可是雨一直在下啊。”

  “是在下,活见鬼,我该怎么跟你形容呢?”巫镜又灌了两口酒,忽地一拍大腿叫道:“啊,我明白了!下雨的云是我们头上这片云!”

  这完全是废话,可是巫劫愈发冷静地思考,巫镜道:“我说的好像有点怪,但是你应该会明白……我这么讲吧:下雨的云只是我们头上这片……还是有点乱。”

  巫劫凛然道:“你是说,仅仅是我们头顶上有这么片下雨的云,而其他地方仍然是晴天?”

  “就是这个意思!”巫镜跳起身来,巫劫已经大声下令道:“来人!速向各方探明情况,立刻回报!”

  四名侍卫大声应了,三人在崖顶展开搜索,另一人用绳索飞也似向崖下坠去。不到一刻,四人纷纷回报:

  “前方两白丈没有雨水,天气晴好!”

  “左面一百五十丈,天气晴好!”

  “右方一百七十丈,无雨!”

  “来时路两百丈,天已放晴!”

  啪啪啪啪,巫镜瞬间张开了四道禁制。他见一名奴隶也圈进了禁制中,恼火地一脚踢他出去。

  巫劫手一伸:“箭来。”一名侍卫解下背上背的那张巨大的弓,另一名侍卫半跪在地,奉上箭筒。巫劫的手指在箭上抚摩着,很快抽出一支箭。巫镜看着他娴熟地拉弓搭箭,心道:“还好,不是用他那张邪门的弓,否则非给吹到崖下去摔死不可!”

  虽说比不上那张神弓,但这柄弓也算得是昆仑山少有的好弓,其柄上嵌着三枚碧色玉石,据说有先贤的符咒,箭也是千年的恒木精心削制,安装着顷宫锻冶所造的异金箭头。巫劫将弓身拉得浑圆,顿了片刻,箭尖慢慢移动着,蓦地手一松,箭嗖的一声轻响,闪电般直插云中。巫镜清楚地看见整个云朝着箭射入的地方一缩,又纷纷翻滚而出,便大叫道:“中了!”

  巫劫更不多言,瞬间又拉弓放箭,箭身准确地沿着刚才那一箭的轨迹射入云中,这一次,云层中发出很大的声响,好像一万个恶鬼同时哀叹。奴隶们吓得匍匐在地,拼命祈祷。巫镜强作镇定,手里早藏好了数道符文,准备随时保命。

  箭穿透了云层,阳光从它留下的洞中射下来,照在山麓之上,众人顿时觉得眼前一亮。巫镜叫道:“好!射得它哇哇叫了!再来一箭!”

  巫劫把弓一丢,自有侍卫上前接住。他拍着手冷冷地说:“够了。”

  那洞持续扩大着,射入的阳光也越来越多,黑黑的云疯狂地涌入其间,想要填堵,然而涌进的云瞬间便在光柱中消散不见。随着云层迅速变薄变淡,又一束光的剑穿透云层投射下来,接着又是一束……须臾,无数根光柱投下,照得原本阴霾的崖顶明亮起来。雨也飞速减小,终于随着云的彻底消失而终止,最后留下的只是一道横跨过众人头顶的彩虹。

  巫镜凝望那彩虹,看见它的一边远远投射入崖下那片茫茫望不到边际的森林里,一大群鸟从其下穿过,掠入林中。远处藏青色的山脉如同大地的嵴背高高隆起,延绵向东,越远颜色越淡,终于与天融为一色。山颠之上,晴空万里。他咕隆灌口酒,叹道:“观星殿上,哪里见得到如此景色?”

  巫劫道:“走了,发什么感慨呢?”巫镜恼道:“你这瞎子哪里知道如此壮丽景色?”巫劫一笑,忽地想起一事,问他:“山颠之上,有云吗?”

  “一碧如洗呢。”

  巫劫沉默片刻,方道:“想来……是很壮丽。”

  “哇!哈哈哈哈!这可怎么说好?”爱思考的花笑得差点抽筋:“你这贱人!现下你可怎么办?”

  水面如沸腾了一般剧烈翻滚,却冷得刺骨。看不见池底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这一次水底透上来的光不再色彩缤纷,而只是刺目的白光。茗接触水的身体感到了许多情绪:愤怒、痛惜、多年的孤寂、死亡……这感觉竟与卜月潭水差不多。

  当光陡然亮起来时,她分明感到有人与自己擦身而过,在她耳边大声喊道:“沙昆!”此刻想想,那似乎更像是鬼魂……她吓得连水都不敢潜了,拼命游到石柱旁,一口气爬到第九根石柱上。她刚把手搭到最后一根石柱上,忽地一根根须出现在眼前,茗吓得得连忙后退。

  终于抢在她之前占据了第十根石柱,爱思考的花吁口气道:“好险!差点让你跑了!下去,女人,我可不会客气哦!”

  茗捧着胸口喘气,说道:“你……你让我多待会吧。下面……下面有东西……”

  “哈哈!”爱思考的花得意地笑道:“贱人!你也有害怕的时候?我以为你当真天不怕地不怕呢!我要让你待?我让你去死好不好?哈哈哈哈!”话虽这样说,它躲在根须后,望着茗无暇的身子暗自咽了口气。根须们已经完全侵占了下面所有的石柱,茗所待的第九根却仍没有根须爬上。

  “你瞧吧,贱人!你想逃跑?呸!”爱思考的花炫耀着,特意让四五根粗大的根须排成一行,整齐地从穹顶往下生长,洞壁咯咯咯的呻吟声不绝于耳。“省省力气吧!”

  茗伏在石柱上观察水面,水波又渐渐平复了些,似乎又恢复到昨天的样子,只是不再有彩色的光射出。她总算缓过劲,道:“那里面真的有东西,我可不骗你。”

  “有肯定是有的!不过有什么用,你清楚吗?哈!就只是变变颜色吗?真有趣……里面有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没有机会再骗我第二次了!”

  茗道:“可是,你不怕吗?水里那东西……可能对你我都是威胁也说不定啊。”

  “哦……”爱思考的花学着茗刚才的口气道:“其实我才不紧张,我大可以在上面慢慢地等,直到你先死去,再作计较,怎么也强过你,哈哈哈……哎?”

  一人一花一起往石柱对面的洞壁看去,在快要接近穹顶的地方,覆在壁上的根须正在很明显地抖动。奇怪,并没有风吹进洞,看上去好像是根须后有什么东西在往外顶。爱思考的花试着调整了一下,可是根须抖得更厉害了。

  “你抽风吗?”

  “闭嘴!贱……”

  咚!一声巨响,那地方突然往外爆裂开来,无数根须的残肢乱飞,噼噼啪啪砸到石柱上。茗抱着头尖叫,可是远远不及爱思考的花的嘶声惨叫,所有的根须都抽搐着挺得笔直竖起,剧烈颤抖。茗顾不上脑袋被砸得生痛,赶紧离洞壁远些,以免被这些抽筋的根须碰到。

  一直等到再没有根须落下,茗才壮起胆子往上看,不觉呆了。有尊石兽头从一众根须中伸了出来,瞪眼咧嘴,面目狰狞,嘴里兀自还残留着一些根须。不知它在洞壁里已隐藏了多少个年头,看上去仍然栩栩如生,那两只耳朵后奇怪的小巧的翅膀张开,仿佛展翅欲飞。

  “这……这他妈是什么东西?”爱思考的花号叫道:“怎么冒出来的?那贱人把我弄到什么地方来了?”

  茗仔细端详着石兽,忽地想起一事,又朝穹顶其他地方瞧去。爱思考的花正在悲愤地痛骂,茗对它叫道:“喂!我如果是你,可没有时间叫喊了?”

  “什么?你……臭贱人,你又想诈我?”

  茗叹口气:“你知道这是什么兽吗……你仔细瞧吧,三目,竖瞳,耳后有翼。这是传说中的上古神兽‘啤漯’。”

  “那……那又怎样?这他妈还不是块破石头?”爱思考的花又痛又恨,脑子里早就一片混乱。

  “据说……它们都是成双成对出现的……”话音未落,砰的又是一声巨响,茗早有准备,双手抱头蹲下,立即听见根须纷纷坠落,跌入水中。因此次冲撞几乎就在茗的头顶,根须们被冲出老远,反而没有多少砸中她。只有一根落在茗面前时,根须头部还顽强地对着面前鲜嫩的肉张开了口,被茗一手抓起,在石柱上死命敲了两下,丢入水中。

  爱思考的花抽搐了足有一刻才号出声来。两尊石兽对称地出现洞壁上方,打断了它数根主根须,绝非损失小根须那么无关痛痒。它好像被抽筋剥皮的痛楚惨叫听得茗背上隐隐作痛。

  “贱、贱、贱……”爱思考的花抖得语不成句,忽听茗又慢条斯理地说:“如果我是你,现在就该想想怎么逃命了。”

  “为、为、为……”

  茗指着石兽道:“瞧见它张开的口了吗?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种神兽曾是黄帝命来司水的……”

  突然之间,所有的根须都停止了颤动,洞里一时静得出奇。老半天,才听见爱思考的花梦游般的声音:“司……司水?这他妈的可……”

  茗皱着眉头道:“我还记得……”声音小了下去,喃喃自语。

  “什么?你……你说什么?”

  茗犯难地摇摇头,叹道:“若真是那样……”后面的声音又小了。

  “到底是什么啊。贱人!”

  茗脸色苍白,用手抱着头道:“我……我恐怕咱们俩都要……”含煳其辞,始终还是不肯说清楚。

  爱思考的花再也经不起惊吓,终于不顾一切从离茗最近的一根根须里钻了出来,叫道:“大声点!”

  它蓦地一凛,只见两只圆润的手臂后,茗浅笑盈盈地看着自己,说道:“抓住你了,你这个胆小的家伙。”

  爱思考的花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第九章

  一只黑色的汲隶正快速穿越松林。当它站在林子边上一根树枝上时,吱地叫了一声,声音清脆至极,听得幕心中一凛。它抖抖羽翼上的水,昂起头,把它喙下那一撮火红的毛暴露在风雨中。这是成熟的标志,幕知道它已做好了远行的准备,就要离开这座山,去向别处了。它向往的地方,应该是不再有凄风冷雨的遥远的南方吧。

  汲隶又叫了两声,身子一矮,下一瞬间,已闪电般射入空中,眨眼工夫便钻入云雾内不见了。幕站在窗前,默默凝望着那枝仍在摇晃的松枝,心中道:“去吧……远远地飞去,再也别回来。”

  在那棵松树的下方,几十人正在冒雨艰难劳作。他们做着每隔半年就会重复一次的事:搬运沉重的条石、拱木,将封闭的卜月潭打开。

  正对着窗户的是三排排列整齐的松树,它们是这片松林中最古老,也是最高大挺拔的树。每排十三棵,每棵间隔三丈,笔直地从东向西排列。一般的高,一般的直,一般的粗大,这样的安排使任何人从侧面看,永远都只看得见第一棵树,但当转到正面,就会被这三十九棵一模一样的,高达二十余丈的巨松震撼。

  相形之下,它们身后的那座锥形山丘虽然更高,约有三十几丈,却被松树们完全夺去了风头。山丘上杂草丛生,许多地方塌陷了,露出阴森黑暗的洞穴,一派凋败景象。山丘是整块奇石凿成,卜月潭在其下数十丈深的地方,据说当年曾有三道厚达尺许的铜门封住通道,但到了幕这个时代,通道里早已被石乳爬满,到处奇形怪状,有些地方甚至需要躬身爬过,哪里还有什么铜门?

  只有大祭巫等少数几个人才知道,它之所以如此破败,是因为它已经在这里默默站立了四千三百多年。早已无人知晓当初它被立起来时是什么样子,但只要看看它身后的峭壁,大致还是能猜到几分。

  它身后的峭壁高逾百丈,刀砍斧削一般笔直——事实上,峭壁的确是人工开凿出来的。当天气晴朗的时候,峭壁上会映出无数小黑点,这些黑点整齐规律地组成一条条直线,一排接一排,直达崖顶。当初有数万根枕木插在峭壁上,铺成栈道,供人凿开岩石、修建排水沟渠,供能工巧匠们在峭壁上雕刻石像。千百年风雨侵蚀,栈道早已化为腐泥,那些精致的石刻也风化成岩壁上一片片模煳的凸起,但仍有六尊最大的神兽像大致保留了下来。这六尊神兽均高三十丈,岁月夺走了它们曾经鲜活的脸孔、庞大伸展的羽翼、细致入微的利爪,却无法夺去那如同夸父巨神般的威严。此刻云雾将它们上半身掩藏了起来,幕看不见那六双空洞的眼眶,但她知道,那些眼眶时刻都凝视着身下的山丘,警惕山丘上的一举一动……

  山丘……不,准确地说,山丘深外,那冰冷的卜月潭里封印的究竟是什么,值得本族世世代代几千年这样守护下来?这疑问从小就困惑着幕。她曾经问过大祖母、姐姐,可是大祖母不肯说,而姐姐也说得语焉不详。她只知道,如果潭里出现了一张脸,就意味着被封印之人仍然活着,族里的祭祀就会增加——不是给它的祭祀,相反的,是给这松林、山丘,以及丘后的峭壁祭祀,让它们继续镇压住卜月潭。

  幕对这传说向来颇不以为然。如果真有人可以几千年地活下来,小小的卜月潭和族里这些人,怎么可能压服得住?根据族里的记载,已经有整整一千五百年没有见到那张脸了,也就是说,即使卜月潭曾经显赫一时,现在也早成了一座坟墓,一具棺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