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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再往南了,再往南就得跟猴子一起生活了。但是又该到哪里去呢?他半点主意也没有。好在楚地偏远,昆仑山又在整肃之中,这里几乎没有巫人的踪迹,于是他就在楚国周围到处晃荡。逛到泸国都城,恰逢卞国顷全国之兵大举来犯,巫镜素来好战,大感兴趣,于是干脆在泸都住了下来,就近观兵。这一天出来溜达,说是泸都,但除了正中几幢房子是石头堆砌的外,其余全是乱草棚子。就算那几间石头房,在昆仑山连做厕所的资格都没有。巫镜想到家乡的庄严雄伟,繁华堂皇,心中正自感伤,上天又赶着下起大雨,把他困在一处草棚下。此刻外面下大雨,草棚里下小雨,衣服被冬雨浸湿了,像冰一样贴在身上,巫镜只觉人生悲苦,莫过于此,要不是屁股后面还有几个贱民也蹲着躲雨,几乎要放声哭出来。
忽听身后有人说了句什么。巫镜在楚国久了,也听得懂一两句楚语,知道那人说的是:“有人来了。”他向左面的路上看去,只见蒙蒙烟雨中,有一人正缓步走来。
那人身着长袍,不似寻常百姓的短衣,却没有戴冠,而是歪戴着斗笠,看不见他的面目。他全身已经湿透,不知道在风雨里跋涉了多久,手里握着根竹棍,一路敲敲打打,在泥泞的路上走得很艰难。
“是个瞎子。”巫镜想。但不知怎的,总觉得有些眼熟,难道是曾造访过昆仑的人?巫镜转过了身,缩到草棚最边缘的角落,把头上套的布裹紧了些,心道:“无论怎样,小心为上。”那人走到草棚前,草棚里的人招唿他进来避雨,他也没说话,摸索着进来,静静地坐在草棚另一处角落里。
这会儿风更大了,带着雨像刷子一样,从东刷到西,又从西刷到东,寒意渗人骨髓。巫镜藏在袖子里的左手手腕一跳一跳地痛。他右手拿了张小鹿皮伸进去,不动声色地抚摩着青铜锻造的假手。
假手。假手。
缙山之役留给他的唯一纪念。父亲请顷宫锻冶所最好的能工巧匠为他打造了这只青铜假手,辅以上等的附魔藤,刻以精细的云纹、兽印……巫镜第一次看到它时差点背过气去,打造得如此花哨,难道还要出去炫耀不成?
再真,再能机巧动作,再多符文,是肉做的吗?有用吗?不仅如此,每到阴雨天手痛的时候,巫镜就忍不住担心它会发霉,生锈,连带自己都会发霉生锈,一直锈一直锈,直到身体锈穿……于是就不停地擦拭……擦拭……
雨雾里,传来一阵咕噜噜的车辕声。巫镜小心地侧头看去,只见两辆牛车拉着农货,向山里走去。这里的车轴比较短,车辙印只有三尺多一点。如果中原诸侯驾着宽达四尺的战车打过来,恐怕会吃苦头。巫镜正自乱想,忽听身后有人问了句话,似乎是问这货送到哪里。赶车的回答道:“卜月村。”
“卜月……很动听的名字嘛。”巫镜想。正在这时,另一人朗声道:“卜月村吗?是不是有个卜月潭?”正是刚才进来那瞎子。巫镜迟疑了一下,这声音……
农夫回答道:“传说是有这么个潭。”
那瞎子道:“有谁能带我去呢?我可以付钱。”
农夫道:“那你得到卜月村才行。那潭是他们的圣地,只有村里人知道在何处。”
瞎子身旁一人听到有钱赚,刚想说自己认路,蓦地有人纵声尖啸,如疯如狂,如歌如泣,叫道:“是……你!是你!”
草棚里的人都吓了一跳,只见站在角落里的那个外乡人猛地扯下头罩,整张脸扭曲变形,头发根根竖立,呲牙咧嘴,目光如血,又像哭又像笑地跺着脚叫道:“你!真的是你!是、是、是……啊呀!”
随着啊呀这声大叫,他高高举起左手,宽大的袖子落下,众人一下都傻了,什么?铜铸的手?没等细看,那手上突然亮光一闪,砰砰砰砰四声,四根手指向前暴长,每根都突出一尺有余,仿佛四柄短剑。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四柄剑左面一挥,右面一挥,似有数道亮光闪过,那疯子手一扬,短剑又瞬间缩了回去。铜手一把握住身旁的一根柱子,“嗬呀”一声喊,草棚的四根柱子啪啦几下,竟整整齐齐从中折断。他大概真的气昏了头,就那么一只手将草棚顶举了起来,那只还算正常的手拼命撑着腰,脸憋得通红,全身筛糠一样颤抖着,终于奋力一扔,将棚顶甩了出去。草棚翻滚着砸进路旁的水坑,溅起的泥水泼了他自己一身。
这一下差点要了老命,他大口地喘了一阵粗气,扶着断柱头才勉强站起身,抹去脸上的污水,见众人仍呆呆地站着,怒吼道:“滚……咳咳……滚啊!不想死的给、给、给我滚远点!”
棚里的人被他一吼,顿时你推我挤往外狂奔,赶牛车的农夫也吓得几乎尿裤子,下死力抽打黄牛,顷刻间跑得干干净净。
直到最后一人消失不见,巫镜才缓过劲来。他转过身,死盯着仍端坐在角落里的瞎子,阴侧侧地说:“原来……嘿嘿嘿……原来传闻是真的……你真的落到这般田地了!嘿嘿,哈哈!”
那人微笑着说:“镜,我感到的气息,果然是你。能在这里见到你,真好。”
“真好?嘿嘿嘿嘿……咳咳……你还有脸……咳咳……有脸……咳咳咳……呸,去他妈的!”他刚才使尽全力,此刻脚软得抖个不停,又岔了气,气急败坏之下骂出脏话。好吧,管他妈的,反正这里又不是昆仑山!
他勉强直起身,铜手曲指一弹,一道剑风斜噼向那人,斗笠应声而折,断成两半落下。那人点头道:“这是蚕丝剑臂吗?能造出这样精致的东西,看来你父亲很费了一番心血呢。”
巫镜看见他的脸,哆嗦了一下,躬着身慢慢走近,轻声道:“啊……哈哈哈哈……这、这……这就是传说中的‘枷’?这是你们这些显赫人物才配用的高档玩意儿啊。你加了几个?两个?三个?他们怎么没把你整个脑袋都枷起来,省得放出来祸害人?劫殿下……啊,抱歉,我忘记了,如今不能再称‘殿下’这两个字了。”
巫劫在三年前的缙山之役中,以神弓之力,险些射下云中族巨大的星槎菱号,令天下震慑,昆仑山甚至曾准备为他封号。但他返回昆仑山后,却公然坦承自己违反禁忌,夺人魂魄。长老会震怒之下,剥夺了他的预备长老之职,并革去一切统御之权,处六刑,加两枷三十年。此事亦成轰动一时的巨案。
巫劫昂起头,笑道:“两‘枷’。是什么样子的?从来没有人跟我说。”
巫镜扼腕叹息道:“是吗?他们怎么能这样?应该老老实实告诉你,让你知道自己有多难看才是啊。我来告诉你吧。嗯……这一道应该是‘本’,在鼻梁中间,这九条就该是‘琐’了,真难看!四条在眉骨之上,四条在眼睛下,还有一条横贯鼻翼。真丑,真难看!劫,我劝你晚上不要轻易出来行走,否则会吓死人的。这道符文,让我猜猜……是‘枷’了你的眼和鼻?嘿嘿,看来大长老对你手下留情了呢!”
“是啊,”巫劫也挺遗憾地叹道,“真是惭愧。”
巫镜兴高采烈地欣赏巫劫脸上那几道渗入肌肤的符文,看了半天,脸又抽搐着沉下来了。
“喂。”他生气地说:“你怎么一点不难过?你变成天下最丑的人了,你看不见也闻不到。失去了预备长老之职,你也再不是高高在上的殿下了!我知道你心中痛苦不堪,哈哈,哈哈,可比我还惨多了!”
巫劫回他一个笑容,看起来像嘲笑小孩不懂事一样。巫镜怒道:“你笑什么?啊,你一定在讥笑我,笑我这个笨蛋无辜受牵连,对不对?”
他跳起身,反手一掌击出,看上去软软绵绵,但十丈开外一块巨石突然啪啦一声崩裂开来,裂纹呈十字,深达数尺。
“很不错!”巫劫赞叹道,“虽然没能将石头穿透,但能在瞬间发出符文,也很不容易了。”
“那是因为我未尽全力!”巫镜重新得意起来:“你以为这三年,我在冥窟是怎么熬过来的?哼!我发疯似的训练自己,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日子好过一些。我的精神灵力已经远超过你想象了!你呢?你看看你自己,简直像贱民一样!你毁了你自己,没人在乎,可是为什么还要连累无辜!我的大好前程,都毁在你手上了!当全天下都在惊叹那次伟大战役的时候,当妖族和师氏在欢庆胜利的时候,当枫华齐韵……”说道这里,巫镜简直有些哽咽难语,“名满天下时,我们在哪里?我族的荣耀在哪里?”
他暴躁地满地转圈,上纵下跳。三年来的屈辱、不甘、愤怒和离乡背井的痛苦统统冲上脑门,一时连唿吸都不顺。雨水打湿了头发,放肆地流过他的脸,他狠狠地抹着,一把、两把……突然歇斯底里地号叫一声,瞬间画出符文,三根冰柱拔地而起,在头顶猛烈交合汇集,形成冰盖。在这样的乡下,在这样的雨里,面对让他身陷囹圄又逃离故国的人,他已经顾不上小心避人耳目了。
“让你如此受过,是我的罪。”巫劫不咸不淡地说:“我曾向大长老求情,那此事件的所有责任均由我来承担,可惜没有获准。”
“求情?哈哈!天大的笑话!我是那种乞人垂怜的人吗?”他冲上前一把揪住巫劫的衣服,“你这张不温不冷的死人脸,怎么可能求得动大长老?你……你……连最下等的人都知道,擅夺人魂是重罪,身为预备长老竟然干出这事来,为什么?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
“你想知道为什么?”巫劫隔了半天才好奇地说:“你好像困惑比愤怒还要多。”
“因为……”巫镜好容易才忍住要掐断他脖子的冲动,牙根痒得话都哆嗦起来:“因、因为,我、我总想知道,你这天杀的到底在想什么?是怎样一个蠢得像……像……像爬虫、像蝼蚁一样的念头毁了我?我得知道!”
“你真的想知道?”
“不然就要你老命!”
“这是一个惩罚。”巫劫一本正经地说,“是惩罚。”
“老子知道是惩罚!”巫镜终于憋不住了,铜手闪电般地袭去,就要扯破巫劫的咽喉——既然这个混蛋说到惩罚,那就给他!蓦地手腕一紧,巫劫一直揣在怀里的手搭了上来,三根指头一夹,巫镜再也动不了分毫。他恼怒之下想要弹出指剑,蚕丝剑臂是通过附魔藤与他血肉相连,经过刻苦磨练,以念力控制,收发自如,谁知此刻卯足了劲,四根指头一点动静都没有。他刹时大汗淋漓,知道是巫劫以念力完全压制住附魔藤,心中只闪过一句话:“我命休矣!”
忽感手腕一松,巫劫轻轻推开了他。巫镜踉跄两步退开,砰砰两声,小指和无名指的指剑痉挛般弹出,在左腿上拉出老长两道口子。要不是他躲得快,险些穿透大腿。
巫劫仍然一本正经地说:“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做了错事,就该受到惩罚,是不是?所以说这是一个惩罚。”
他说到错事,似乎想起了往事,神色凝重起来。这句话实在奇怪,但巫镜见他说得慎重,一边捂着大腿上的伤口,一边迟疑地思考起来。他眼珠转了两圈,突然失声叫道:“你……你是说,为了惩罚自己,才故意犯下夺魂之罪?”
“虽然这么说并不全面,但……我不得不承认,是的。”
“你是说,为了惩罚自己……”巫镜眼睛里几乎流出血来,“把我也搭进去了?”
巫劫抱歉地笑笑,向他伸出手来:“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来吧,帮我做一件事。”
“滚开!”
巫镜的咆哮声传出去两三里远。
“我发誓,这件事一旦完成,你不仅可以重返昆仑,而且将享有巨大的荣誉。”巫劫毫不气馁地说:“我知道你会答应,如同当初应承昊一样。耐心一点,镜,你的野心,终将实现。”
“我是头豸,也不会信你!”巫镜双脚乱跳,“你给我滚!滚去死了最好!”
“你以为是在这里偶遇我的吗?”巫劫慢条斯理地说。
“什么?你……你……”巫镜愣了一下,突然浑身一颤,啪啪啪数声脆响,他身旁立起三道禁锢,同时四柄指剑全数弹出,像只受惊的猫似的左右乱看。
巫劫站起身来,张开手臂道:“不要惊慌,别担心。我向你保证,并没有其他族人。只有我一个人,镜,我独自找了你好久。我需要你,可是你更需要我……或者说,需要一个机会。跟随我吧。”
“不!我宁可去死!”
“为了我族的荣誉。”
“你跟被放逐之人奢谈什么荣誉?”
“那么,”巫劫慎重地地:“跟随命运吧。”
巫镜叹了口气,收回禁锢,决定向伟大的命运屈服。
他们在争吵、在辩解、在怒骂、在妥协……但是没有人注意到,头顶的冰盖上,本该从天而降的雨正在偷偷地做着件不可思议的事:它们中的一些没有顺着冰盖滑下去,而是摸索着相互汇集,小小的雨珠汇成一滩水。水的面积越来越大,慢慢隆起,忽然,一根水线向上突出,仿佛水伸出的触角。它始终只是细细的一线,和周围的雨丝没什么不同,只是雨丝往下坠落,它却倒着向天空延伸。雨越下越大,水线便越伸越长,一会儿功夫就钻入了云雾之中。
须臾,天上看不见的手掐断了水线,它跌落下来,在半空即化为无数雨滴。
消息已经送出去了。
第三章
将近中午时分,她们才翻过两座山头。雨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反而越下越大。真奇怪,整个山林已经笼罩在云雾之中了,可是豆大的雨还是从天而降。这样的大雨在冬天可前所未见。
自秋末以来,几乎滴雨未下,山体已经干裂,骤然遇此大雨,山壁到处在渗水、坍塌,死去的大树倾覆,枯枝败叶混着泥浆到处横流……本来就十分难走的山路被摧毁殆尽。幕背着大祖母,一手拉着茗,在一片混乱中艰难前行。
“大祖母,要先避一避雨吗?”幕抹一把头上的雨水,大声吼出来,以盖过震耳欲聋的雨声。那时节,她们刚绕过一处峭壁,被迎面刮来的夹杂着雨滴和泥尘的山风打得抬不起头。她们全身早已湿透,被山风一吹,每根骨头都冻得咯咯作响。真是见鬼,尽管幕知道这场雨是她的手段,也快受不了了。
幕说着回头看茗,生怕她支持不住倒下,大祖母一旦心疼她而下令回去,那岂不是又要等一个月?还好,茗虽然也神色憔悴,但还是对她一笑。如果幕是一团火,那么茗就是一注水。这样湿冷的天,她身上的光芒却愈加明亮,仿佛此刻她才是这天地间的光源。
忽觉头发一紧,骑在肩头的大祖母拉着她的脑袋向前看。幕眯着眼,穿过雨雾望去,只见十丈开外,有一处山坳,中间有片茂密的林子。风从南刮到北,恰被山壁挡住,是以那片林子并没有怎么摇晃。
幕回头对茗叫道:“姐姐!前面有片林子可以遮雨,我先把大祖母送过去,再来接你,你在这儿千万别动,好不好?”茗勉强点点头。于是幕扛着大祖母奋身向前,几个纵跃来到林子里,发现林子原来只是一棵榕树,因被两山环抱,得天独厚,不知已生长了几百几千年,独木成了林,方圆十几丈全在其树冠的遮蔽下。虽然里面也有雨,但与外面的暴雨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且风也小,确是避雨的好地方。榕树各个子干相互交错、聚合,形成大大小小上百个树洞。幕找了个稍大洞的,扯开覆盖在洞口的藤蔓,把大祖母放进去,又转身来寻茗。
她跑出榕树的范围,忽地脚下一滑,跪倒在地。在站起来之前,她已经将一把蚕豆使劲按进泥泞里。她向前走了几步,不放心地回头看看,却只看到满地泥泞,已经完全分辨不出刚才埋藏的地点了。
行了吗?她不知道,正想再走近看看,只听身后茗喊道:“幕!”她忙大声回应着,向茗跑去,把她背上大树。
这树洞甚是宽大,三人挤在里面都不觉拥挤。幕把洞外的藤蔓排好,好似帷幕一般,挡住风雨。她从藤蔓的缝隙间偷偷监视外面,不过一直没有动静,心中不禁惴惴不安,又回头偷窥身后两人。茗靠着洞壁休息了一阵,略缓过劲来;大祖母一直闭目端坐,也不知在想什么。幕不停地抹着头上的水,借此掩饰心中的焦虑。
这场雨来得可算迅速,好吧,那么说她一直就在附近。想到这里,幕不由得又喜又忧。喜的是有她在,便多了几分胜算。按计划本该今晚在她们隐居的小屋动手,大祖母突然的决定让之前的一切准备泡汤。不过这场雨阻挡了她们的行进,而且很可能也同时阻拦了从另一个方向上山的大祭巫等人。如果能耽搁到晚上,那个计划也未必就完全失效……
忧的是……她被她的力量深深震撼了……
她正在胡思乱想,忽听茗道:“幕,进来罢。就算今晚赶不到,也不必太介怀了。”
幕一惊,才发现自己紧张过度,抓着树洞口的左手几根手指竟已深深插入长满青苔的树皮中。她忙退入洞中,用力挤着衣服里的水,道:“我……我没有……我只是在想,这场雨有些奇怪。你们不觉得吗?”既然你们会有这样的感觉,那就由我来说好了。幕脑子动得飞快,说道:“冬天的山上,好像从来没有如此大的雨,简直是夏天的暴雨嘛。”
“是挺奇怪的。”茗喃喃地说。
“不过……干了将近两个月了,下场大雨,总是好的。今年冬天,恐怕不会下雪呢,是吧,姐姐?”她看向茗。
茗正把被雨冲散的头发梳到脑后,叹道:“是啊。总比干着过年好。听说村里的井都快见底了,一直干下去的话,来年连田都没法耕。”
“你这连秧苗都没摸过的家伙,懂什么耕田?”幕躲在面具后鄙夷地呸了一口,拍手笑道:“是啊,还是姐姐说得好,这场大雨可算及时雨了,村里的人一定很高兴。只是辛苦姐姐爬山了。”
“我倒没什么。”茗在水里待惯了,衣服湿淋淋地贴在身上反而舒服,连脸上的水都懒得抹一下,任由水珠挂在长长的睫毛上,或顺着脸颊慢慢流下。她抱膝而坐,看着洞外,神色从容。阴黑的树洞被她散发出的辉光照亮,幕听见光照不到的暗处发出悉悉籁籁的声音,那是终身不见阳光的虫豸鬼魅们躲在里面呻吟。她于是也坐下,抱着双膝,心道:“到哪里你都要占强呢……今日之后,我倒要看你该怎么过。”
她心中虽愤恨,却偷偷学着姐姐的动作,看她泛着辉光的手在漆黑的发间穿过,也想象着自己如此优雅地梳头,末了手指头还绕着一缕发丝转两圈;看她低垂着头,一排白贝般的牙齿轻轻咬在唇上,也试着咬咬唇。还真不容易:不能太显眼,也不能见不着,不能太用力,却也要把那原本淡淡的唇咬出粉色……只是姐姐从容的眼神,懒散的神态,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没有关系,”她心中暗道,“等那一刻到来时,自然而然就能从容了吧?我和她是一模一样的……”
她正凝神学着,忽地心有所感,一转头,只见适才一直闭着眼的大祖母不知从何时开始,也在凝神打量着自己。幕脑子里嗡的一响,险些跳起来,但刚站起一半,全身酸软,又跌坐在地,颤声道:“大……大祖母……”
大祖母瞪了她半响,脸上层层叠叠的皱纹抖动,嘴角往上翘,两只眼睛却像要溶化般向下淌,咯咯地笑道:“幕,你今年多大了?”
大祖母对自己笑,绝对没有好事,况且她刚才的眼光几乎穿透了自己。幕站起身,背靠着冰冷的洞壁,浑身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茗也不知大祖母为何会问这个问题,忙笑道:“大祖母,幕跟我一样,上个月刚满的十四啊。”
“十四了……”大祖母像老母鸡一样点头,“十四了……十四……寻常女孩家,都已经嫁人生孩子了。你们两个,却还跟我这个孤老太婆一起,在这深山野林里熬着。是不是很不甘心呀?幕?”
幕脑子里一片空白,拼命摇头道:“不……不不……”
“侍奉大祖母,侍奉卜月潭,是茗终身的心愿。”茗长跪在地,淡淡地说,“茗心中从未有任何其他念头。”说着瞧了幕一眼。幕从她镇定的眼中看到安慰,心中稍安,随即又嫉妒她随时随地都能如此镇静,那怕衣衫湿透、发式散尽,看上去却仍然庄重平顺,把自己衬得像只不会说话的野猴子一样,当即装作没看见,继续低头发抖。
大祖母叹了口气:“终身……哪有那么容易就是终身呢?你还小,还不懂一生有多漫长。到我这年纪,却又觉得一生太短暂了……咳咳咳……”她咳了一阵,吐口浓痰,重又闭上眼睛,“你们走吧。”
“走?”
“请大祖母示下。”茗一点也不惊讶,问道:“山雨路滑,泥泞难行,是否应在此树洞多停留一阵,等雨停了再走?”
“不。”大祖母不耐烦地挥挥手,“不了。你们两个现在就走,我说过了,今天晚上一定要先下一次潭。”
“那么大祖母呢?”
“我嘛……已经是老骨头了,下一场雨,全身都硬了,嘿嘿……咳咳……我想在这里再待一会儿。你们先……”
幕的心突然砰砰乱跳,一时连大祖母后面说的话都没听见。留下?大祖母不跟着一起走?不可能!可是……却又听得清清楚楚……她下意识地捏得两个拳头咯咯作响——今天的运气真的这么好?
“幕……幕!你听清楚了吗?”
“嗯?哦……啊,是!”幕扑在地上,叫道:“是,是!我听见!”
“你听见什么了?”大祖母干瘪的下巴朝她努努:“说给我听听。”
“是……大祖母命我们先去……卜月潭……”
“后面呢?”
幕头上汗出如浆,头埋得越来越深,树洞里一下变得沉寂。她感到大祖母的眼光一直没有离开,背嵴上好像要被这目光烧起来了,叫道:“大祖母饶命!刚才我……我一时走神,没有听见后面的。请大祖母责罚!”
她紧闭着眼等了半天,意料中的拐杖并没有来,却有一只手摸到了头顶。大祖母沙哑着道:“我说,保护好你姐姐,别让我失望。这下你听清楚了吧。”
茗站在一旁,看见幕好似僵硬了一般,她隐隐有所感觉,妹妹的心中正翻江倒海,拼命掩藏着某种情绪。末了,幕郑重地磕了个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