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恩敏锐感觉有异,问道:“兰泽?”
鲁韶山也注意到了这五点朱砂,道:“这个是从京中流传来的梅花妆,我们镇上的小姐们倒也会妆饰,不过一洗即落,哪有这样持久?”
苏兰泽走到妆台前,随手拿起一盒胭脂把玩,笑道:“女人家用在妆容上的巧心思,你们哪里懂得?”
她若有所思,放下胭脂,瞥了那女尸一眼:细看之下,居然五官甚是清秀,若是生前,想必是流波顾盼,十分动人;但此时看去,那双睁得大大的眸子,却如水仙花底浸着的黑石子,冷冰冰的,仿佛正木然瞪着这万恶的世间。
她又从妆台旁拾起一块帕子,赞道:“这帕子上的花样针脚有神,绣得真好!”杨恩接过帕子,道:“是绣的一树桃花么?”秦全抢先答道:“自然不是,这绣的是一大片荷花荷叶,绿阴阴的甚是鲜活。”
杨恩将帕子往苏兰泽手中一撩,笑道:“没眼睛的人终是不便,将荷花看成桃花,也当真是指鹿为马。”一小婢忍不住插嘴道:“这是凤梅姐死前的第三天连夜绣的,谁知还没绣好,人倒先去了……”
张银娘叹道:“凤梅那丫头,针线是极好的,不然也不会给小姐作贴身侍女。”伸手招过那名小婢,道:“绿萼,你与凤梅同屋,又一起侍奉小姐,相处最久。那晚她投水,也是你亲眼所见。不若你讲给各位大人听听。”
那绿萼不过十四五岁,身量未足,满面稚气。她一听“凤梅”二字,瞳中顿时浮起恐怖的神气,结结巴巴道:“是……是……那晚我有些着凉,喝了药头也昏昏的,便先从小姐那回来睡下了。反正小姐成天反锁在屋里,我们几年中都不过是送饭送水的去就好了。我睡……睡了会便听见门响……凤梅姐她……她回到屋里来。”
她吞了口唾沫,指一指那妆台,声音已开始颤抖:“她……她就坐在那里……先是梳弄头发,又对镜理妆,弄了大半柱香时间。”
“我隐隐约约,听到她在唱……唱那个《陌上花》……我就想她怎么会唱……又怎么敢唱……”
杨恩眉头一蹙,道:“《陌上花》?”
张银娘轻叹一声,道:“实不相瞒。落梅镇虽人人都爱唱梅曲,但除了我家小姐,是谁都不会唱这支曲的。”
苏姑娘脱口道:“你家小姐会唱?”
鲁韶山心中刹那间闪过小婉的影子,但随即失笑道:“青家小姐快五十岁了,那小婉还只有十来岁,她当然不是青家小姐。”
张银娘低首道:“昔年梅曲四小班之一的百花班名扬天下,此曲便为百花班红牌戏子所写。我们小姐曾与他相恋,会唱这曲子,也是他教的……”
鲁韶山听到此处,不禁望了苏兰泽一眼,周九昆已赞道:“这样难的一支曲子,难为苏姑娘你只学得一遍,居然能唱得如此动人!”
苏兰泽嫣然一笑,道:“后来呢?”张银娘识趣,忙答道:“小姐后来便要与他私奔,却被老爷捉了回来,将那戏子羞辱一番,又将小姐锁在孤鸿馆中,想要断了他们念想。谁知那戏子愤愧之下,投水自尽。头七那一天,我们合府上下,却清清楚楚听见他在墙外唱出那支《陌上花》,我们这边民间有谚,说是痴迷而死,当化为一种叫做‘魅’的鬼物。我们小姐……从此便疯了。”
她说得平平淡淡,但一阵寒风吹来,众人耳边仿佛响起那幽幽曲音,背上却禁不住一阵发冷。
绿萼缓过劲来,嚷道:“所以咱们落梅镇没人会唱,府中也没人敢唱。那天我听凤梅姐姐唱曲,心中又是害怕,又是奇怪。”
她长吸一口气,接下去道:“我听她一边唱曲,一边对镜梳妆,她素日就喜欢打扮梳妆,那妆台也是她求银夫人赏给她的,平常妆台上的胭脂水粉,从不上我们动一动,我们也不敢去坐她的妆台。过了一会,她站起身来,推门出去。”她瞳孔蓦然睁大,显然想到一样恐怖之极的事情:“我觉得有些蹊跷,又听到门口李嬷嬷在叫她,她也不理。”
杨恩蓦然转身,道:“我们出去看看!”
众人随他出来,却见他走到院门外,侧耳聆听孤鸿池中水声,突然停下脚步,叫道:“兰泽!”苏兰泽随他时久,心意相通,即指向池边,问道:“银夫人,凤梅可是从这里投水?”张银娘点头道:“正是。”
众人见那池边光秃秃的,一株草木也无,一带灰白石岸,衬得那碧水更是幽沉无比。回想暗夜之中,唱曲的女子飘然而来,毫无预兆地投水自尽,魂归水底,不禁都心生寒意。
绿萼抖抖索索地跟着出来,她毕竟年幼胆小,拉拉旁边一个年老仆妇,叫道:“李嬷嬷,凤梅姐是从这里投水的吧?”
众人一齐看向那年老仆妇,但见她脸色苍白,连连点头道:“是!是!那天我侍候上房茶水回来,在门口遇见她。我跟她说话,可她不理我,推出院门向池边奔了过去……”她紧张地绞住手指:“天黑,院外又没掌灯,我就听她在暗里叫了一声‘青婉’!然后是‘扑通’一声水响……”
众人一齐色变,失声道:“青婉?!”
李嬷嬷松指抚着胸口,似乎想平息当初的惧息:“她叫的那一声‘青婉’,简直不是她平时的声音……那是……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她有些惶然地望了一眼张银娘,声音低了下去:“银夫人,真的,那是……那是当年凌玉树的声音……我记得清清楚楚,带一些苏南口音的……好明显……”
秦全已是按捺不住,厉声喝道:“青婉是谁?这凤梅临死前为什么叫她的名字?”
张银娘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大人息怒,青婉……我家小姐姓青,单名一个婉字……”
一时众人噤声不言,唯有寒风吹过,仿佛一直吹到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里。
唯有杨恩轻声道:“青婉?”
周九昆突然道:“银夫人,你说你家小姐多大年纪?”张银娘脸上浮起一缕古怪的神情,犹豫片刻,还是答道:“她比妾身小三岁,今年虚岁四十七,属兔的。”
微微一窒,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阵难言的寂静。杨恩沉吟不语,苏兰泽微带笑意,周九昆神情平静,秦全目光游移不定,赵久一呆着脸庞,一旁的衙役王嵩却咕哝道:“凤梅年轻轻的,没有什么伤心事,为何要溺水自杀?可若要说是他杀,那晚守院的院公可是亲眼见她回屋了就没出去过,同室的不过是一个小丫头、一个老嬷嬷而已,有谁杀得了她?”
绿萼尖叫一声,连连摆手道:“我没有!凤梅姐那晚……那晚古怪得紧,我又晕晕忽忽的……”
李嬷嬷看了一眼女尸,突然一把抓住张银娘的手,颤声道:“银夫人,我知道!我知道凤梅为什么会自杀!我知道!”
“银夫人,老奴该死!老奴该死!老奴早就知道,”她枯老筋绽的手指远远一指,道:“凤梅死前一天,曾跟老奴说,近七八天以来,每晚都听到小姐在院里唱曲,唱也罢了,三十年来她时时都唱的。可这些天似乎还有个男人声音与她唱和!凤梅说她悄悄进去过一次,明明听着有男人声音的,一进去,里面什么也也没有!就远远看着个女子,身着戏服,在那院里的戏台上一个人唱曲!”
张银娘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失声道:“什么?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你老糊涂了?”
李嬷嬷几乎要哭出声来:“老奴一见凤梅死了,吓得什么都记不起了!我只知道叫救命!救命!还好夫人你来得最快,不然老奴吓也要被吓死了!”
众人悚然回首,望向那极深之处的孤鸿馆。馆中似乎种有不少大树;树冠参天,叶落殆尽,只有无数苍黑枝杈直剌天穹,看上去分外妖异。
周九昆喃喃道:“怪事……难道青府当真受到诅咒,引来鬼物做崇?”
众人脸色陡变,绿萼又尖叫一声,紧紧抓住李嬷嬷,几乎要当场晕倒过去。
鲁韶山目光炯炯,漆黑的两道眉毛向上一扬,展露出几分年青人的桀骜英武之气来:“天地之间,浩气长存。幽冥之事见不得天日,况且往往是人心生鬼,岂是鬼真来缠人?凤梅之死虽然诡异,但这天下无不可破之命案,只有难逃逸之法网!”
周九昆冷笑一声,倒是杨恩微微点头,神情中已露出赞赏之意。
苏兰泽也笑道:“鲁捕头这话大有道理。”
她这一笑,当真靥颊生艳,清丽不可方物。鲁韶山抬起头来,只与那秋水双眸一触,便觉神昏目眩,忙不迭又低下头去,心道:“真是邪门,天下竟有这样的女子!美则美矣,偏也象那捕神大人一般,叫人不敢正视。”
苏兰泽抿嘴一笑,向鲁韶山道:“若是摒弃鬼神之说,鲁捕头对此命案有何看法?”
鲁韶山心头怦怦乱跳,强自胸有成竹道:“问案之先,自然是地点、人物、时间这三大要素。”他转向听得呆住的张银娘,问道:“银夫人,凤梅既然是小姐的侍女,寻常活动的地点,无非是里面小姐居住的孤鸿馆,和馆外这一所下院。对否?”
张银娘点头道:“正是。”
鲁韶山道:“嗯,地点有了,便是人物。这孤鸿馆中长驻之人,除了小姐,便是下院里专门侍候她的人。算来算去,也不过只有绿萼、李嬷嬷和凤梅三人;从问案来讲,论说跟凤梅接触最密之人,只怕嫌疑也是最大。”
李嬷嬷急得叫起来道:“官爷!我和绿萼可跟凤梅无关哪!”
鲁韶山扫她一眼,笑道:“你急什么?你们是住在里面的人,可不是只能跟凤梅接触的人。这府中还有许多人能接触到凤梅,比如送粮米衣食来孤鸿馆的下人,还比如说象银夫人这样的主事人。时常瞧瞧小姐的近况,走得勤了些,也是有的。”
张银娘怔怔听到这里,勉强一笑,道:“赵捕头你绕来绕去,可把贱妾也绕进去了。”
鲁韶山问那李嬷嬷道:“凤梅死的当天,除了你们,还有什么人来过孤鸿馆?”
李嬷嬷摆头道:“谁也没有。送东西是每月的初一十五,银夫人住得远,离这儿也有好几重院落呢,过来一趟得要一柱香时辰,也只能三两天来一次。可前几天恰逢听说大人们要进驻咱们府里,银夫人忙着布置客房,也有好几日没有进来过了。”
周九昆忍不住一笑,调侃道:“如此看来,害死凤梅之人,不是绿萼,就是这位李嬷嬷了?”
李嬷嬷一听,又要叫屈。
鲁韶山心中突然一跳,想到一事,脱口道:“这院中若无他人,唯独通向孤鸿馆,难道是……”
秦全大声道:“莫非是你们小姐发起疯来,又里面跑出来害了她?”说到此处,自己也摇了摇头,道:“不对,那至少李嬷嬷要看见有人推凤梅落水才对。”
众人面面相觑,只觉百思不得其解。鲁韶山也大为搔头,颇觉难以自言其说。
杨恩一直坐在铜镜之前的锦凳之上,没有出声。此时方才缓缓站起身来,说道:“赵捕头,问案必有时间地点人物三要素,这原是不错。不过天下的案件,千奇百怪,却不可一概以常理推断。”他微微一笑,道:“只因天底下所有的凶手,都有着千奇百怪的想法,若以常理推断,可是万万抓不住他们的。”
他眉锋一挑,向王嵩等问道:“你们得知命案发生,便赶到青府,封锁现场,是也不是?”
王嵩得意道:“这个自然!我们鲁头儿教过我们,蛇出没七步之内,一定找得到解蛇毒的药草;杀人现场之中,也一定能找到破案的线索。”
杨恩紧跟问道:“凤梅有多高?”
鲁韶山扫一眼那女尸,尚未答言,绿萼已回道:“凤梅姐比奴婢要矮了半个头呢,比银夫人也要矮许多。”
凤梅身材确实娇小,停尸床上时脚头空出一截。杨恩点了点头,转过身来,一指那妆台前的坐凳,道:“绿萼看到坐在镜前梳妆的女子,一定不会是凤梅!”
众人不明其意,苏兰泽却猛地一合手掌,道:“正是!我怎么没有注意这只凳子?”杨恩笑道:“我看不到凳子,方才不过是无意中坐了下来,谁知一坐便知有异。”苏兰泽如明了他的心意一般,伸手扶他过去,竟又在那妆台前坐下。
杨恩笑道:“喏,这凳子矮了。”苏兰泽笑道:“你还是高了些。”杨恩以手按按台面,又缓缓拭过那径寸不过尺许的镜面,道:“不错,对于身材高挑的女子来说,这凳子可以合适得多了。可凤梅如此娇小,怎会用到这只凳子?”
绿萼突然一拍脑门,叫道:“这凳子是我的!咦,”她转身从旁边扯过一只略高些的半旧锦凳来,道:“这才是凤梅姐的,她……她为什么要用我的凳子?”
杨恩“目”中锐光一闪,鲁韶山却突然明白过来,叫道:“她不是凤梅!那个坐在镜前梳妆的人,根本不会是凤梅!”
他遇上杨恩赞赏的“目”光,更是一鼓作气说下去道:“凤梅最爱梳妆,镜子自然要正对着脸的高度才行,可这个高度是照不出她的脸庞的!没有镜子映照,她如何梳头?如何点上梅花妆?”
秦全失声道:“什么?屋里的居然不是凤梅?可那院公和李嬷嬷都说……”
李嬷嬷也茫然道:“她跑出去时,可是与凤梅一般高矮的呀。”
杨恩微微一笑,道:“夜色昏沉,院公与李嬷嬷年岁已老,看不太清;她匆匆入室,又匆匆跑出去,连叫她都不肯停步,岂非心中有鬼?再者她低头弓腰身,自然与平时身高无大异状。”
张银娘惊呼一声,喃喃道:“但此人为何要冒充凤梅?她投水自杀……岂不是害了自己性命?”
杨恩冷笑道:“谁说她是害了自己性命?她根本没有投水!”
只听他又道:“方才绿萼说,凤梅奔出门去,只是‘扑通’一声,便跳入了池中。李嬷嬷,你仔细想想,是不是她从你身边跑过,才到池边,便‘扑通’一声跳入池中?”
李嬷嬷连连点头,道:“正是!那水声好大,可把我吓了一跳呢!她就叫了一声‘青婉’,然后扑通一声……没声息了。”
杨恩突然唤道:“兰泽?”
苏兰泽会意一笑,道:“我倒想请大家去外面池水边瞧瞧。”她瞟了鲁韶山一眼,道:“杨恩已有见教,只不知鲁捕头肯不肯帮个小忙?”
池水岸边,俱是灰白长石砌成,因年代久远,略微有些残破,水面碧清,飘浮有一层枯败草根。
鲁韶山只穿一身单衣,犹豫地站在池边,道:“当真要跳?”
杨恩淡淡道:“子非鱼,安知鱼?亲身历为,才是破案的主要凭恃。我破太湖盗盟时,仅凭口衔一根苇竿换气,在寒冬的湖底蹲守足足四个时辰。鲁捕头,凡成大事者,必具有大胸襟,也要能禁大苦难。你年岁尚轻,莫非就吃不了苦么?”
鲁韶山无言以对,只好横下心来,咬一咬牙,猛然跳下池去!
“哗啦”一声轻响,众人纷纷后退,但见水面纹痕漾开,显然是鲁韶山在水底游动。
王嵩十分担心,趋身池边,叫道:“头儿!可要我找根竹竿拉着你么?”
“哗 ”地又是一声水响,却是鲁韶山从水中冒出头来,一边口里嘶嘶吐着冷气,一边叫道:“不用!这水……”苏兰泽笑道:“放心罢,这水是生有苔色,看上去深,其实浅得很。”一言未了,果见鲁韶山从水中站起身来,那水却只到他的腰间。
苏兰泽笑道:“小心些,莫往后走……”一语未了,却听他唉哟一声,脚下似乎踏空,整个人又沉入了水中,慌得他连划数下,这才浮了起来。惊魂未定,口中一径嚷道:“就是池边很浅,往前走深得紧!我都探不到底呢!”
苏兰泽格格笑道:“起来罢,莫要当真着了凉。”言毕竟伸出自己一只欺雪赛霜的手来,意即拉他上岸。
鲁韶山脸上无端一红,只得握住,入手只觉又嫩又滑、柔软如绵,一时间心头怦怦直跳;也不知怎样被她拉上岸来,只浑然忘却了身上寒冷,心里隐隐约约,只盼永远这样被她拉住才好。
王嵩忙带他去下院换过衣服回来,远远便听秦全道:“苏姑娘真会折腾人,好端端的,叫那鲁捕头下水冻了一回。”
苏兰泽眸光如水,停留在鲁韶山身上,问道:“但不知鲁捕头有何见识?”
鲁韶山微微一笑,道:“此时我已知道,当时凤梅跳下水时,其实根本不会死!”他目光一转,扫过脸色微变的众人,道:“又或者说,那跳下水去的,根本不是凤梅!”
他一指池水,道:“方才我尽力一跳,那岸边水位却只到我的腰身。凤梅一个弱女子,根本不可能直接跳入深水区中,又怎会‘扑通’一声之后,便再无声息?只怕是‘哗啦’一声后,便要嚷叫这水淹不死人呢!”
杨恩笑道:“那鲁捕头的意思是……”
鲁韶山大声道:“当时跳入池中的,根本不是人!我在池底摸到一块大石,池底生满滑苔,偏偏这石上却甚为干净。只怕那扑通一声的,倒是这个物件!”
李嬷嬷张大嘴巴,喃喃道:“皇天啊,那凤梅……凤梅投池后,老奴跑去叫人来救,他们……他们把凤梅的尸身,明明是从这水池里捞上来的呀!”
杨恩手中正拿着先前苏兰泽用过的长竿,插入水中,停了半刻。此时冷冷一笑,道:“那有什么难的?早在那扑通一声之前,只怕凤梅早被害死,其尸身已经安安稳稳地沉在这边的池底了!”
周九昆倒吸一口冷气,道:“何出此言?尸首如何过来?又如何刚刚便流到此处?”
鲁韶山大声道:“池底高低不平,这水由西流向东边,东边恰有一道低坎,如果尸首是被暗流推过来的,就一定会被那道坎拦住!”
苏兰泽笑道:“鲁捕头这池中一跳,当真跳出了些门道。”
鲁韶山不敢接言,随即又疑惑道:“只这府中水道纵横交错,谁知是从哪里冲过来的?”
秦全听得目瞪口呆,此时忍不住道:“且住!你们不过是凭一只凳子,便推断出这许多荒谬的话来!若是凤梅那天急着出门,便是坐只略矮些的凳子,照着半边脸庞梳妆,也未必不可能!此证浅薄,不足服人!”
杨恩将手中长竿从水底抽起来,往岸上一丢,吩咐道:“鲁捕头,烦你去把忤作叫来。”
一时忤作过来,是个四十余岁的汉子,模样老实,平生第一次见这许多贵官,着实有些紧张,抖抖索索跪下行礼道:“小人孙开全,叩见各位大人。”
秦全性子最急,抢先问道:“你这忤作,当真验出凤梅是溺水而亡的么?”
孙开全答道:“回大人,我们捕头心中也有疑惑,这才叫小人验过几次。可她口鼻中俱有泥沙,小腹涨起,这正是溺水的情状,自然是溺水而亡了。”
杨恩突然问道:“你可曾开喉验过?”
孙开全一怔,鲁韶山迟疑道:“开喉验尸?”
北风吹来,一股冷风钻入领口,苏兰泽忍不住道:“你既胸有成竹,不如全都说出来吧。风大,你今日动了真气……也禁不住在这里长呆。”
杨恩咳嗽一声,又紧了紧裘领,淡淡道:“也罢。各位大人,鲁捕头,还有孙忤作,你们听好了。若当真是溺水而亡,被捞上来一天之内,腹中积水自然排出并平复下去。我先前便在奇怪,怎么凤梅死去数天,居然腹腔仍然肿胀?”他顿了一顿,道:“所以请忤作割开死者喉咙,打开死者的腹腔。若气管中并无泥沙,腹中也无积水,则死者必是被害身亡。”
孙忤作忍不住问道:“大……大人,若是被害后丢入水中,为何口鼻有泥沙,腹腔会涨起?”
苏兰泽道:“这有什么难的?泥沙可以灌到死者的口鼻中,气管里却灌不到,所以做没做假,一看气管便知。至于腹腔涨起么……”杨恩接过话头道:“检查死者全身,特别是足踝处可有三角形或圆形创口?若有,定是以此接入细管,便如宰牛猪一般,靠吹气入内而使腹腔肿涨。”
他眉头微微一皱,接过苏兰泽递过来的手帕,捂住口鼻,又咳了几声,道:“凤梅若是自己溺水,则不会有人假冒她弄出诸般的做作。她一定先被害死,再被抛入水中。凶手深谙府中溪流的趋向,算准了才让她的尸体恰到这里。若要得知凤梅的尸身,是从何处被抛入水中,从而流到此处等着那个假凤梅前来投水的,也容易得很。”
他看了一眼神色各异的众人,安然道:“凶手必定是算好时间,才推凤梅入水。因为若在水中时间太长,忤作一定能验得出来,到时便会自相矛盾。所以,估出那假冒凤梅之人,从房中梳妆到投水假死的时间,再根据这个时间来逆推,尸体是从何处下水,就一定知道凶手的做案现场。”
他叠好手帕,从袖中掏出一物,道:“绿萼说凤梅自孤鸿馆内出来,便在妆台前梳妆打扮。你们也说凤梅遗容上,点有鲜明的‘梅花妆’。可是我在妆台上只拾到这一盒胭脂,里面却是满满的,毫无用过的痕迹!”他“目”光扫过众人,却如刀锋般锐利逼人:“首先我在想,凤梅的‘梅花妆’,一定是早已化好,并非在自己室中所化!”
众人动容,秦全叫道:“不错!我怎么没注意到这个?”
杨恩将手一扬,手中胭脂盒抛给鲁韶山,鲁韶山慌忙接住,但听他道:
“兰泽,你是调弄脂粉的好手,咱们京城最有名的‘艳粉斋’里的脂粉师傅,不也是向你讨教过几手的么?你倒说说看,凤梅额上梅花妆的胭脂浸水不褪,是何道理?”
苏兰泽笑道:“世面上的胭脂,俱是用石榴或山花绞汁而成;‘艳粉斋’有一种胭脂,名为‘赤红玉’的,却是在红蓝中又加入一定份量的重绛,不但颜色更轻薄透明,而且持久不易脱落。我先前已经看过,那凤梅额上的梅花妆,正是用的‘赤红玉’。不过‘赤红玉’极是贵重,一小盒便须十两白银,也不是寻常人家用得起的妆品。”
她轻笑嫣言,说的都是闺阁旖旎之事,但听在众人耳中,却觉得有说不出的寒意。
又是一阵北风吹来,天地间越发阴暗。鲁韶山陡然惊觉,周围早已暮色四合,青府到处都掌上了灯,灯火微光,透过树影隐约射了过来。
苏兰泽扶住杨恩,道:“凤梅那天,一定是极高兴的,所以她还弄到了‘赤红玉’的胭脂,兴兴头头地妆扮了自己,谁知乐极生悲,连自己性命也丧失殆尽。”她转头看鲁韶山一眼,笑道:“鲁捕头,你当真听懂了没有?这府中谁才有‘赤红玉’的胭脂?这府中谁的身形与这妆台锦凳最是符合?凤梅的尸身究竟从哪处居所被投下水中?嗯,对了,假冒凤梅之人奔出门时,不巧遇上李嬷嬷,在石头扑通入水之后,他(她)又听见了李嬷嬷的呼叫;心中当知青府其他人会很快闻声赶来,所以他(她)也无法在这短时间里脱身走远,只能混在赶来现场的人中。”
李嬷嬷“啊”地一声,仿佛想说句什么,却只将嘴巴张了几张,没有发出一个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