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怕。”杨恩简短有力地打断了她:“或许只是巧合呢?或许恰好有花的种子,从那个地方泄露出来,而明府权倾天下,恰恰得到了这些种子,所以……”
他松开苏兰泽的手,把茶盏递到她的手中,示意她喝一口。
“你看看这张图,其中有一部分,跟你说过的明相府中那些阁室,可有相似之处?”
杨恩从怀中取出一张羊皮纸,送到苏兰泽手中。
苏兰泽展开羊皮纸,不禁吃了一惊:“房舍模样结构,颇有几分相似……不,有八九分是一样的,除非我身临其境,才有十分把握。你从何处得来?这图纸线条细腻,角度精准,可不是出自常人手笔啊……甚至这个幽冥门的徽记,也是如此生动。”
杨恩温柔地“看”着她:
“我搜集所有黄金墓的资料,费尽周折,才得到了这张图纸。这不是原图,原图因为年代久远,已经破烂不堪。这张是由有‘技神’之称的张白石,大致地临摹并补充完整后,交给我的。张白石此人既精于土木机关,绘图笔法又颇为生动,此图应该不会逊于原图。”
“张白石最大的弱点,就是贪财。”苏兰泽嫣然一笑:“听说他爱金如痴,家里连马桶都是用金子打成的,平日爱好便是购买金子,身边既无美人,亦无朋友,甚至不爱与人交往。也幸亏他身怀绝技,前年为太后兴建那座隆庆宫,造得如仙阙紫府一般,让太后凤颜大悦,可是赐了不少黄金。”
杨恩也不由得一笑:
“酒色财气,世人所好。咱们四人‘剑捕乐技’齐名,江湖上以‘神’呼之,其实呢,剑神爱剑成痴,冷酷无情。在他心中,剑道有无上的地位,甚至超过了人性;我呢就偏好附庸风雅,明明笛子吹得难听,却偏偏割舍不下,没有大智慧的决心;技神贪爱黄金,已经是达到了嗜金如命的地步,又好机关之术,最喜欢冷冰冰的土石,却不待见活生生的人。说起来,也只有你,性无所恋,心无挂碍,看似淡漠清和,兼具温柔慈悲,真正有神仙之气呢。”
苏兰泽神情已渐渐镇定下来,嗔道:“看不出你也会来说好听话儿,不过,”她举起茶盏来,叹道:“我并不是真正的神仙,又怎么做得到真正的无恋、无碍呢?”
她转过话头,道:“你是得到了这张图,又知道相府兰苑里有那样古怪的一处阁室,才让我前去青虹帮的,对么?”
杨恩点头道:“正是。这种阁室过于低矮,并不是我天朝建筑的风格,别的地方也从未出现过。明照清此人最是深沉,为何会在兰苑之中,兴建这样的阁室?且寻常不许人入内,又在阁室中大办神秘的冥寿。其用意何在呢?我去不便,所以才烦劳你以交流曲乐之名,去跟虹姑周旋。因琴绣心失踪,琴追阳琴技大不如前,虹姑无奈之下,自然会让你操琴师之职,你才有机会入内查看。
谁知一场冥寿,竟还有如此多的变故。依我猜想,说不定那位逝去的夫人,生前就是这居所的主人。这位夫人又会是谁呢?”
苏兰泽喝了一口茶,凝思片刻,摇头道:“不对。我们那晚所唱的曲目包括曲词,全部由明府拟好送来。冬云唱的那支曲子中,有‘孤孑遗余三十年’的句子,所以这位夫人应该已经离开人世三十年了。而兰苑中的那些阁室,门窗木色尚新,显然是刚建起不久,不可能是她生前长居之所。”
杨恩沉默了片刻,道:“其实我并不知道我要找的,究竟是什么东西。甚至那人也语焉不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张图,这图上房舍究竟有怎样的含义。”
“然而,会跟明相中的阁室相似,明照清在此事中,一定脱不了干系吧。”苏兰泽想起明府阁室中,那倾听《葛生》的男子;那种凭空传来的肃杀冷压之气,如渊底的潜龙忽然昂首,此时想起来,仿佛还是有着莫名的压迫。
“冬云突然剌杀那阁中男子,又是什么道理?他若知道那人的身份,又怎会不知舒高炽必在左右,剌杀无异于是自寻死路而已。”
“纯属送死的剌杀,只有一种解释,就是警告。”杨恩淡淡道:“冬云的主子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还牺牲了冬云这样一个出色的杀手,可真是大手笔。难道事情真的严重至此了吗?要警告的,又是什么呢?为什么要选在明府冥寿上呢?难道也会跟冥寿有关?”
苏兰泽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得到讯息,当日冬云所在的戏班所有人都被下狱,秘密进行了审讯后,即被全部处死。真是枉费了几条人命,他们哪里会知道冬云的事情?奇怪的是倒也没有进行全城搜捕,和任何的诛连。”
“此事不宜宣扬,自然不会大张旗鼓。况且大家心中有数,不必去查,也是清楚的。”杨恩静静道:“我只是突然对明相感到好奇,他明知是一潭浑水,却偏要趟在其中,这场冥寿办得太蹊跷。”
他若有所思地端起茶盏,道:“黄金墓太过诡异,数年来已有多人在此失踪。图纸上既然有幽冥门的印记,那么这些人的失踪说不定也与幽冥门有关。这次更是牵连到百草翁之子百若夜,还有当今太后最喜欢的歌伎琴绣心。琴绣心倒也罢了,百家与朝中大佬们交往密切,百若夜失踪一年,穷尽人力都寻找不见,自然不是小事。有人看到他曾与琴绣心同行,最后的行踪,也是消逝在黄金墓附近。此次入墓查勘,寻找他的下落,也是任务之一。况又牵涉到那人所要的东西……”他听见楼梯响,知是有人上来,便停住话头,饮下一口茶。
苏兰泽凝视着他:“我来的时候,看见镇口多了很多陌生人。”
“那是自然。江如雪带着京畿卫的人,已经秘密封锁了平安镇前往黄金墓的道路,不准江湖人入内。”杨恩道。茶楼算是镇中最高的地方,苏兰泽从楼上看下去,但见整个平安镇极是狭小,两边房舍稀少,只当中一条主街,一眼便能望到尽头。
“江如雪此人,冷寒入髓,我不喜欢他。”苏兰泽想起江如雪那扬长而去的背影,撅嘴道。只有在杨恩面前,她才偶尔会出现这些娇那的小儿女态。
“雪捕头、血捕头,江湖上对他的称号如此,此人性情可见一斑。他功夫是不错的,查案也很有一套。”杨恩若有所思,看向窗外:“不过,内心如何,又有谁真正明白呢?”
苏兰泽沿着他的视线,向外看去:尽头是一片广阔的荒野,方圆再无人烟。荒野上生满长草,密立如林,隐约可以看见遥远的地平线上,有一座圆形山丘拔地而起,气势迫人。
那就是令人谈之色变的黄金墓。
镇子小,先前茶楼上是空荡荡的,这会断断续续地来了几人。二楼包括苏兰泽这一桌在内,才只占了三张桌子。靠左首是个小户人家模样的妇人,发髻蓬松,抱个半睡半醒的五六岁孩子,口里咿咿唔唔唱些不成曲的调儿,哄他入睡。另一张桌上是个个猎户模样的汉子,脚下放着只硕大的皮袋,鼓鼓囊囊,袋口处伸出半条风干的羊腿,显然是下山来贩卖干肉的。只是酒气醺天,似乎喝过了量,一上来就趴在桌上睡得鼾声如雷,一声还高似一声。茶楼伙计来推过他几次,他只是不醒。
苏兰泽皱了皱眉,住口不吟。她还是男妆打扮,白衣玉簪,风仪清雅,执扇的手修长而白晰,简直与那白玉扇骨一般无二,光滑莹洁,连上来斟茶的伙计都不由得要多看两眼。
她便将眼一横,猛一拍桌,做出凶恶的神气来:“看什么看?怕本公子不付你茶钱?”
“不是不是!”伙计是个矮个子的年青人,一张平淡无奇的脸,顿时吓成了蜡黄,连连哈腰:“小人眼皮子浅,呆在平安镇上,一年也见不着几个贵人。原以为一年前见着的那些人已经是神仙了,谁知今日见公子您,才知道小人是井底的青蛙,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冒犯!冒犯!”
杨恩不禁笑了,道:“伙计,你下去罢,我们自己斟茶。”那伙计巴不得这一声,慌忙放下茶壶,灰溜溜地就待跑走。
“回来!”苏兰泽高声唤道。
那伙计只得又转回身来,低声道:“您老人家有什么吩咐?”
苏兰泽“啪”地一声,打开折扇,装模作样地摇了摇:“你说一年前看见过几个什么人,会是神仙样的人物?”
伙计瞧了瞧她的脸色,迟疑道:“这个……”
杨恩微笑道:“那几个公子,”指了指苏兰泽,半带促狭:“都有这样年轻俊美么?”
伙计见他说话温和,胆子便大了一些,忙道:“看那打扮,一定是大户人家的公子,有几个还带着刀剑哪!特别是其中一位姑娘……”他眼中闪动着迷醉的光芒:“那个美,真是画儿上也没她好看!那些公子们围着她,跟捧凤凰似的,只怕吹口气,她便飞走了不见啦!”
苏兰泽听他说得形象逼真,不由得扑噗一笑,道:“她是女的,我……我是男的,如果我是个女的,有她漂亮么?”
伙计搔了搔头,为难道:“说不上来……公子您要是个女的,也跟她不一样,她要是神仙,也得是狐仙!可您就是观音菩萨……”他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他们也是喝了茶就走啦,平安镇上,连茶馆都只我们这一家,哪里住得下这样的美人?”
“他们走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杨恩紧跟着问。
“没有。”伙计苦笑道:“不过猜得出来,这些年来,外面的人到咱们平安镇,向来是为了黄金墓中的黄金珠宝。那黄金珠宝好是好,只是都说墓中有恶鬼,诱人进去陪葬的,管教有去无回。那几个人可别是去了那儿呀,特别是那个美人……”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惊惶地望着苏兰泽:“公子你别是也去那里的吧?”
苏兰泽拿起茶盏,冷笑道:“你且喝一盏茶,我再告诉你!”
“喝……喝茶?小的不敢……也不配……”
“哟!难道现在的世道,喝盏毒茶,也要讲个配不配?”苏兰泽陡然变脸,手中折扇“啪”的一声,将对面射来的一团寒光收在扇内!扇面展开,那团寒光反向伙计面门疾射过去!
砰!伙计将手中茶盘一摔,茶壶茶盏碎了一地,茶水淌出来,顿时冒出了滋滋的轻烟!托盘的手中已多了一柄匕首! 他整个人腾空跃起,那团寒光从他足底簌然飞过,夺夺夺夺,如急雨般,尽数钉在不远处的柱身上!
“好轻功!”苏兰泽摇扇不动,冷嘲道:“一个茶楼伙计,也要学‘金雁功’么?”
那“伙计”身形舒展,颇为魁伟,先前猥琐之意已荡然无存。他也不答言,匕首带起寒风,如大鹰般扑剌下来!
而先前伏在桌面睡觉那人,此时鼾声立止,上身扬起,双手连挥,无数细碎寒光,在空中交织如网,当面向苏兰泽及那杨恩当头罩来!
“相思万里织如网!”苏兰泽叱道:“你是山西秦家的人?”她一脚踢翻长桌,砰!桌面平平向外,凌空飞起,堪堪挡在身前!夺夺声中,那些寒光尽数打在桌上!而几乎与此同时,她挥扇上击,手臂在空中陡然反向,竟以完全不可能的角度,成弧形递出,正中那“伙计”腕间“太渊穴”!
此穴为肺之原穴,百脉交会,气机一旦被阻,真力即趁势而入,攻入百脉之流!那“伙计”一声惨叫,匕首脱手而出,已跌落地上,整条手臂便如电击一般,剧烈抖动不已。
那擅暗器者冷哼一声,左臂忽伸,已抓住那骇得呆住的妇人,带同她怀中孩子,竟一把提起!妇人惨叫声中,母子俩一起腾空而起,宛若百余斤重物,向苏兰泽砸了过来!
而他右腕挥处,一串利刃闪电般飞出,在空中首尾相连,宛若半道圆弧,狠狠地向那端坐不动的杨恩颈项割去!
苏兰泽手臂一振,已将那妇人半边身子接住!“伙计”已忍痛自地上一跃而起,重拾匕首,向她飞身剌去!苏兰泽飞起一脚,正中他腕间,匕首再次脱手!但那“伙计”甚是悍恶,就势身形仆前,双手已向她搂出!
苏兰泽唇边浮起一抹轻蔑的笑意,砰!那一脚余势未衰,正中他胸口,声如败革!但他铁钳般的双掌,犹自死死扭住了苏兰泽的脚踝!
这一连串伏击之中,连守带攻,谋划周密,事事处在先机。苏兰泽纵然已对他们有所警觉,只可惜此时手中扶着那妇人,左足受制,顿时空门大开。那擅暗器者终于忍不住露出一丝喜色,手掌中摸着一枚毒针,心道:“哪怕你是真正的神仙,也难逃出我们联手一击——只可惜这大好的功劳,又要被分了去……”
叮零当啷!一截碧绿的竹笛,蓦地从那半弧形的利刃间伸出来,如凭空生出的一根翠生生的新竹;而那些原本凌厉飞削的利刃,却改变了原有的方向,一片一片,参差不齐地附在笛身上,化作披拂的竹叶。
灰衣男子执着这枝“枝叶”俱全的“翠竹”,轻轻一挥,那些“竹叶”就劈利啪啦落了一地。
灰色的身影,如同轻雾,又似微风,明明每一个动作是那样清晰:曲腕、沉肩、挥笛,却偏偏是不及反应、不及闪避、不及还击。
擅暗器者只觉肩胁一麻,手指松开,那枚毒针已经滑落。整个身子受一股大力所驱,飞了出去,砰地一声落下来,顿时砸碎了一张厚重的桌面,木屑横飞。
寒光一闪!
苏兰泽素白履尖上,已弹出半截锋刃!那“伙计”惨呼声中,锋刃穿掌而过,气劲一懈,顿时有血珠洒落!
刷。锋刃连同素白绣履,如此轻巧地落回地面。只在地面一点,复又飞起!“伙计”胸口血洞蓦现,手掌一松,有暗绿光点,自指缝里飘浮出来,迎风化作一朵朵绿荧火焰!
“是幽冥门!”
杨恩双眉一挑,晶莹的瞳间竟有冷光闪过!他挥笛疾点,那些绿荧火焰早失去了真力催动,空有威力却无法发挥,须臾之间,便一一消失在笛风之下。那伙计口中喷出鲜血,仆地便倒。
苏兰泽一把提过那妇人,冷笑道:“你难道不是他们一伙……”突然一怔:那妇人双瞳放大,嘴巴张开,唇边点点血渍早已干了——竟然在那擅暗器者凌空丢来时,即被暗中震断了心脉,早就气绝身亡!而那个孩子,还紧紧抱着她的脖子,头埋在母亲怀中,似乎并没有受到外界的惊扰,犹自咂了咂嘴,仿佛正梦到什么好物事。
她怔了一怔,低声道:“死了?”
空中突然浮现出无数寒光,条条缕缕,密密麻麻,飘拂的姿态,带来那凄厉冷清的杀意;然而,那杀意隐藏在寒光中,似乎并不可怕,带来更多的却是惆怅。仿佛是别离已久的故人,蓦然回首,一点愁绪滑落,唯有秋风,吹扬起那一头银白的长发,无限杀意,无限凄厉,无限惆怅,无限别离,劈空席卷而来!
杨恩蓦地飘跃而起,啪啪啪啪,珍珠白小圆钮扣应声而开,跳跃着弹了开去。浅灰披风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形,已托在了他的手中!哗!披风散开,仿佛是飘来一团浅灰的云雾,然而那种柔和的形态,陡然变硬,披风边沿,竟化作剑的锋利,当空斩下:“好一个‘别离千载发如霜’!幽冥门主?”
“霜”字未落,那满天的“银发”已被斩开断裂——原来那不是“银发”,而是一根根银白的细针,首尾相连,七八根连起来,便如一根硬挺细长的银发。
满空断裂的“银发”——那些银针本待飘落,也仿佛又受到一种无形力量,蓦地激射而出!
杨恩脸色微变,披风蓦然合拢,受内力所激,竟然鼓涨如蓬,将银针尽数扑落!只闻无数针尖剌破布面,发出轻微的簌簌声。
呛,金光耀目,却是他已经拔出了一柄极为锋利的匕首!
而此时,那个妇人怀中熟睡的孩子,缓缓睁开了眼睛!他似乎被眼前的情形惊骇住了,“啊”地哭了起来,含糊不清地叫道:“妈妈!妈妈!”从妇人怀中一扭,挣脱出来,白白胖胖的小身子滑落到地上。
擅暗器者大喝一声,脸上鲜血淋漓,从满地木屑中一跃而起!双掌在空中陡然转向,并不是攻向苏兰泽,却向那孩子重重拍出!
那孩子惨叫一声,身子向前仆倒,脸部着地,有鲜血蜿蜒着从脸下的地面流出来!
苏兰泽喝道:“无耻!”
她凌空拍出一掌,砰!真气爆开,两人一触即退,苏兰泽迅疾俯身,推开已经冰凉的妇人尸体,去抱那早仆倒在地的孩子。
尖厉而凄异的啸声,猝然响起!只是极短促的一声,便嘎然而止!
啪,那孩子突然举起一只小手,向妇人胸口拍下!妇人的胸膛炸开,血肉模糊中,有一团金色光点飞涌而出!苏兰泽遽然挥袖拂卷,沙沙作响,是金色光点尽数投入袖间。但仍有一个光点掠过,啪!苏兰泽弹指挥开,谁知那光点却忽然如同生出了一只小爪,反将她指尖抓住!咻,那光点针尖般,破皮而入!
苏兰泽手下一软,全身四肢百骸,竟然使不上任何劲力,整个人软软向着地面伏倒。她本能的挥起一掌,可那孩子身体,如风形光影一般,悄无声息地滑了开去。
恍惚间,只看到那个“孩子”的影子已站在身前,那张嘻嘻笑着的无邪童颜上,黑亮瞳孔,深如秋潭,却闪耀着一缕不属于孩童的诡异光芒!
小手交错一挥,胖乎乎的十指,风一般地点来,有一指点在肘间,尤其重而疼痛。且那针尖般的感觉,开始在血脉间飞奔而走,到最后直剌心房!
苏兰泽但觉丝丝疼痛,从心头蓬然炸开,脑中一阵眩晕,再也支持不住。
这么多年,从离开那个地方后,一直跟在杨恩的身边,虽不曾经历龙潭虎穴,却也有无数惊险风波。可是从来没有一次象现在这样,死亡的阴影隔得如此之近,几乎听得到死神咻咻的鼻息声,然而恐怖之中,似乎还有一丝欣慰。
如果真的有死亡降临,至少,还有他在身边。
嗖!
尖厉风声呼啸交错,带着童稚口音的惊叫蓦然响起,似乎正是那“孩子”的声音。
昏沉之中,苏兰泽感觉自己的身体已被扶了起来,背部“至阳”穴中,有股淳和气息徐徐注入,直达“灵台”,顿时缓解了那种丝丝钻心之痛。一个熟悉的声音在焦急问道:“兰泽!你怎样?”
缓缓睁开眼睛,也许是视力昏沉的缘故,看眼前的一切,似乎也笼上了一层淡淡的柔光,仿佛是在梦幻的云气中,见到那个男子英秀的脸庞。
这一切是那么熟悉,
但她马上说出来的,却是另外一句话:“你……是不是用了第……第八层的功夫?”
杨恩轻轻舒了一口气,眼下浮起一抹异常的红晕,仿佛初见情人的少年:“别说这个,你快运转一下真气。”
他的红晕扩散开去,却有真气输入她经脉间,与那淳和之息相融,渐渐在体内流转,然而转过头时,仍不由得剌痛了一下,使她微一皱眉。更可怕的是左腕,那里破皮的地方,已渗出鲜红的血,她摸索着,用力将右手两指按在伤处,然而指间却有微微颤动,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骨肉里面奋力钻出来一般,却又总是被她的手指强行按下去,样子十分诡异。
杨恩声音都有些变了,急道:“怎样?怎样?是不是很痛?”
苏兰泽心口又是一阵剌痛,旋即蔓延全身,似乎全身都在发抖,却强忍着,举起右手两指,迅疾在左腕周边点下,向杨恩说话的声音也尽量地镇定:“没……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周边很安静,桌椅碎片中卧着那假扮伙计之人的尸体,旁边僵直的是那个擅暗器者,浑身插满断裂银发一样的针尖,有如剌猬般。然后她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不远处的角落,那个“孩子”斜倚着妇人的尸体,躺在地上,颈下一片鲜血汩汩,有一点白光在血中闪动——正是杨恩衣襟上的珍珠白小圆扣子,想是他情急之下,已来不及发出别的暗器相救。然也正是因为小圆扣并不锋利而且力道稍弱,所以那“孩子”才没有当即断气。
近了看时,才发现他虽貌如孩童,身材矮小也如孩童般,但那样老成阴沉的神情和身上隐约散发的戾气,却不是一个真正的孩童所具有的。更令人注目的是,那垂落在身边的胖乎乎的小手,左边那只,竟然有两根指头是木头的!不过形状削得有若真指,指端已经发黑,再看一眼,只觉幽幽寒气,从心里冒出来。
“你……是木指童子?有‘无影杀手’之称……的木指童子?果然是叫人……叫人防不胜防啊!”
“哈哈哈!”木指童子尖声笑了起来:“中了我的……‘伤心蛊’,还能说得出话来的,似乎也只有乐神你一人了,真不愧……不愧……咳咳,是乐神啊!”
“伤心蛊?”杨恩脸色大变:“伤心蛊、断魂香、五蕴炽这三种最邪恶的毒药,当初已经被江湖人列为禁用毒物,不是已经全部集中起来销毁掉了么?近三十年来再无这种毒药在江湖上露面,你从何处所得?解药呢?给我解药!”
“咳咳……伤心蛊,伤人心,根本没有任何的解药。捕神见多……见多识广,难道连这个都不知么?”
木指童子喘息之中,有血沫自颈下伤口冒出来,仔细看时,但见他面部皮肤虽然光洁如孩童,想必是用了驻颜药物的原因,颈项间却有了皱纹,所以他先前不敢露面,要藏在妇人怀中,只露出一张脸来。
伤口冒出的血量已大大减少,他说话也流畅起来:
“蛊虫一旦入血,即随经脉运行,直达你的心脏,在那里留下毒素。只是蛊虫同时又分泌出另一种毒,恰是原毒的克星,所以蛊虫在你心脏中时,你反而不会死去。一旦蛊虫从皮肉处出来,即只留下原毒,人便马上毙命。伤心二字,说得好,伤的就是你的心嘛!”
“你!”杨恩身形一动,却被苏兰泽拉住手臂:
“别担心。”她柔声慰道:“我有办法,不会死的。”她撑起身子,摸索着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小瓷瓶,倒尽瓶中药粉,敷在左腕伤口之上。果然伤口血痕渐渐凝固,她先前痛苦之状也已消失,再没有什么异状。
“是啊,用黄莲封住伤口,也可以活上个六个月,”木童子阴笑道:“哈哈,蛊虫害怕黄莲的味道,便不敢从伤口出来,只好留在心脏之中,两毒相克,才能保住性命。只是,哼,心中留有这样一条蛊虫,时时啮咬不定,偏手不能及,药不能治,个中痛苦滋味,也未见得就强过了痛痛快快地死去!何况过个一年半载的,还是会死呢!”
“住口!”
杨恩目中冷光陡然一转,利如刀剑。
木指童子咧嘴一笑,恶毒的眼光也不由得缩了缩,却并不住口:“因为这是有天下第一毒之称的伤心蛊,它的全名,叫做伤心断情蛊。蛊虫啮心之苦,一如这世间的情爱,便你有通天的本领、绝世的武功,练通任督二脉,打通全身奇经,可毒在心中,也是望尘莫及,束手无措。”
苏兰泽淡淡一笑,扶着杨恩手臂,站起身来。她神情已经恢复,似乎并没有受到任何的创伤:“伤心蛊名字虽不好听,却未见得难得倒我。天下万物,相生相克,哪会有真正解不开的毒?杨恩,”她柔声道:“你该相信我的医术,当初你那样重的伤都不要紧,何况一些小小的蛊虫?”
杨恩脸色稍慰,突然跃过身来,出指如风,已点住木童子肩上两处穴道,止住流血:“是谁指派你来的?说出来,我或许还会饶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