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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丹青眼见两个捕快眼疾手快,一方铁尺,已插入炉门缝隙之中,正用力撬动。苏兰泽冷眼看他,但见他额上汗水涔涔而下,口中只是喃喃道:“这这……”
砰!
炉门应声洞开。
一蓬黄白色灰烬簌簌落下,无数烟尘扑面而来,夹杂着剌鼻的矿药味道。
叮叮。
两声轻响,灰烬堆中,已多了两样亮晶晶的东西。
杨恩眼睛一亮,苏兰泽却已抢步上前,也顾不得灰尘污脏裙子,俯身拾起那两样东西,送到了他伸出的手掌之中。
王半江站在一旁,看得分明:一样是根金耳挖,另一样,是小童佩戴的黄金锁片。
他脑袋里轰地一下,失声道:“这……这……难道……青夫人母子……”
杨恩摸了摸那两样东西,无声地递到他的手里。王半江举起金耳挖,只在眼前一看,便赫然看见上面刻着的极小字体:“郑”
脱口而出:“这不正是郑州供认,曾托麻婆转送青儿订情的那根金耳挖么!怎会在……在……”
众人一齐失色,有胆小的几乎要晕厥过去,施丹青面如土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杨恩的脸上,终于第一次动容,浮现出伤痛的神情,淡淡道:“不错。为何家丁不见青夫人母子出门,而郑州也始终等不到他们;只因为他们,早已葬身于这丹炉的青焰之中,化为了无知无识的灰烬尘埃。”
王半江不忍再看,忙问道:“杨大人,你是如何想到……青夫人母子……”杨恩扫了一眼嗒然若丧的施丹青,道:“原本我也未曾想到,毕竟丹炉焚尸,大出常人思虑之外。只可惜,施公子太过慌张,语句混乱,露了马脚。他越是想将我们的视线引出丹室,编出暗道的谎言,就越是让我心中认定,青夫人母子,定然便在这丹室之中!”
施丹青脱口道:“我没有!我我我……”
苏兰泽并不理他,一指王半江手中那包杯瓷碎片,道:“那两只从丹室中被抛出去的酒杯,杯中皆有雄黄酒的气味,我在其中几枚碎片上残存的酒渍中,竟然辨出了迷药的成分!”
她扫了一眼鸦雀无声的众人,缓缓道:“案发当天晚上,青夫人收拾好行装,一边在窗下绣花,只等着四下歇息,便要带着儿子,悄悄离开施府。谁知施老爷——施文华突然在丹室中叫她过去,她一时匆忙,只得丢下未绣好的肚兜,便抱着儿子过去。”
她拍了拍桌子,道:“本来我还有些疑惑,我拾到了酒杯的碎片,为何却找不到倒酒的壶?”王半江一拍脑门,道:“是啊,要是有酒壶,我们早就该找到啦!”
杨恩淡淡道:“不会有酒壶。因为这两杯酒,是施文华专门让人提前送来的,一杯自饮,一杯放有迷药的,却是要诱使青夫人喝下去的。为的便是将她迷晕,和施小公子一齐,投入炉中。”
施丹青脸色由白转红,由红转青,怔怔站了半天,突然大声道:“胡说,家叔为何要诱使青夫人喝下这迷酒?即算是害她罢了,难道还会害自己的亲生儿子不成?”
众人也面有疑惑,纷纷道:“不错,纵然知道青夫人的奸情,也不会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一并杀死的道理呀。”
苏兰泽冷笑一声,从杨恩手中拿过那本《太一玄经》,翻到方才那页,高高举起,扬声道:“为什么不会?施文华丧心病狂,杀妾灭子,为的就是这姹女婴儿四字!”杨恩把玩竹笛,沉吟道:“还有,这《太一玄经》中,竟然差了一页,想必定然是要紧的丹方!嗯,他杀妾灭子,大悖人伦,只怕与这个丹方,大大有关!
众人似懂非懂,王半江虽觉有理,但仍鼓起勇气,手指丹炉,道:“纵然如此,但这丹炉如此巨大,施文华垂垂老矣,如何有力气,将青夫人的身躯投入炉中?”
杨恩道:“谁说施文华不能将青夫人丢入炉中?”
他转向施丹青,手往那铜人遥遥一指,微笑道:“施公子,汉武铜人,我也见过。头顶却没有那怪模怪样的金环,先前我仔细触摸,才知这金环与铜人本身的金属质地,并非相同。由此可以肯定,金环是后来令人铸上去的。施公子,如果我遍访城中金匠,你说会不会有人供认出来,这叫他来铸上金环之人,或许便是你施大公子呢?”
施丹青脸色青白不定,但仍镇定如亘,冷笑道:“铸上一个金环,又有什么要紧?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又何必认定,会是我之所为?”
杨恩含笑道:“早在荷塘旁边,我‘见’着大公子你为花匠设计的灌溉机关,便知道这只金轮,也是一样出自你手!至于为何铸上么,”
他伸手摸到丹炉旁的铜人,唤道:“兰泽。”
苏兰泽应声而来,也不用杨恩多说,立刻轻舒玉腕,拉下铜人头上垂下的绳子;那铜人头顶的小小金轮随之骨碌碌转动,十分灵活。
她手握绳子一端,唤道:“你们这些捕快,随便过来一个。”
姚兴犹豫片刻,走上前去,道:“不知苏姑娘有何吩咐?”
苏兰泽将绳子在腰间绕得几绕,笑吟吟道:“你且拉动另一处绳子。”
姚兴稍一用力,苏兰泽竟然已横身而起,飘然凌空。她人在空中横卧,层层衣袂纷飞,宛若鲜花绽放,令得众人一瞧之下,不禁目眩神迷。
杨恩问道:“累不累?”
姚兴脸红耳赤,结结巴巴道:“苏……苏姑娘是仙子样的人物,身轻如燕,自然……自然不累……”杨恩暗自失笑,但表面上仍是一派和蔼,循循道:“但她毕竟不是仙子,是否太轻了些?”
姚兴恍然惊觉,不由得看了看自己拉绳的手臂,失声道:“喔!苏姑娘当真轻巧得紧,跟燕子一般,属下根本不曾用什么大力……”
杨恩含笑道:“哦?兰泽?你先下来。”
姚兴忙不迭地徐徐松开绳子,果将苏兰泽慢慢放下。
苏兰泽格格一笑,如蛱蝶一般飘然落下,站稳身体,见姚兴还是一副神不附体的样子,不禁笑骂道:“蠢才!但凡人身肉胎,都是浊重,岂有当真轻捷如燕的?你可曾见过船家升帆?那样沉重的布帆,只需几个人,便轻飘飘升了上去,只因升帆的地方,也有这样的东西~~”
她一指那铜人髻上奇怪的金轮,笑道:“这样的滑轮,上面扣着的绳子来牵拽东西,便能轻捷许多——有了这东西,施文华纵然力弱劲衰,却也可以将青夫人的尸身投入丹炉!”
杨恩脸上神情,却渐渐肃穆起来,喟道:“这样一个金轮,说明青夫人母子之死,并非猝然发生的意外,而是早已在筹谋之中,甚至连所有可能被官府发现的破绽,都已料定在先了。”
他的目光一闪,突然转向施丹青,厉声道:“施公子!事已至今,你身上疑点,可也太多!你刻意隐瞒自己通晓丹术之事,刚才又故意叫那施安小僮来剌我们,想逼我们问罪于无辜的郑州!而这金轮一事,你更是难辞嫌疑!施公子,施老爷这些算计,定然你早就知晓,甚至也参与其中,是也不是?那张《太一玄经》上的撕去的一页,你还不肯拿出来么?”
施丹青脸上失色,汗出如浆,先前那样美少年的风姿荡然无存,颤声道:“不怪我!不怪我!家叔他他……这个……这个是家叔安排的,在下并不知……并不知作何用途……大人明鉴,家叔一直在炼仙丹,可惜那张丹方残缺,无论怎么炼制,总是制不出丹方上所说的丹药模样。家叔一直说,或许是上天不肯眷顾,所以……所以……他丧心病狂,害死自己的爱妾和儿子,跟在下……在下有什么关系?”
苏兰泽冷冷一笑,道:“施公子,伸出你的双手!”
施丹青浑身一颤,本能地把双手往袖中一缩!
苏兰泽也不强他,缓缓道:“施公子,你右手的指甲,倒当真与众不同。先前奉茶时我便已注意到,你是否患过甲癣?所以拇甲的中间竟然缺了一块!不过也幸好缺了这一块,倒与经书上的指甲划痕,甚是相似!那甲印由左至右,力道均沉,杨恩早辨出是右手拇甲所划。”她扬扬《太一玄经》,语气已转凝重,喝道:“若你不曾包藏祸心,何必在这两句话下,重重划上一道?难道你还以为,我们不能依法将你拘捕么?三木之下,何供不招?”
施丹青浑身力气,仿佛刹那间抽取殆尽。他失神地看看自己的手甲,又看看那本《太一玄经》,终于长叹一声,抖抖索索,从身上摸出半张破旧的黄纸来,高高举过头顶,颤声道:“这张仙丹的方子,我怕官府看出端倪来,所以提前已悄悄进丹房把它撕走了!”
苏兰泽接过那半张黄纸,凝神看了看,皱眉道:“恩,就是这种丹药?太、一、什么丹?啊哟,这里被虫蛀了,看不清字。唔,还有磁石、曾青、雌黄……这都是些最普通不过的药啊,哪里会炼成什么长生不老的丹药?咦,下面半截没有了,好象还有药物没有写全呢,不过我看也未见得是什么名贵药物。”
施丹青连连以头磕地,道:“丹药固然普通,但那方子却是货真价实的唐朝仙方……只是有些残缺不全,也不知下半截写的是什么。但医圣孙思邈亲制的丹药,不是长生不老的丹药,又会是什么?家叔说,但凡真正的仙丹,不过是些寻常之物炼就的,只是药引子不同罢了。昔日以冷香丸以白荷蕊为引,仙府丹以人心为引,这太一神精丹,也必须要以姹女婴儿为引……”
“我我……我看了那两句话,心情激动,便划出痕迹来,指给家叔看,本来是要他仔细忖度,如何龙虎交汇,修出姹女婴儿,谁知,谁知……”
“家叔反复念道,姹女婴儿,可为炉引,姹女婴儿,可为炉引。念到最后,他突然笑了起来,问我道,丹青,你相信人祭的事情么?姹女婴儿,咱们不能当作寻常道家名词来解,或许是叫我们真正弄来女人和孩子,用作药引,方可炼成呢!”
“人祭!”众人失声呼道。
王半江变色道:“人祭是已被朝廷明令禁止的巫祝之术,只有邪魔歪道,才会拿活生生的人来祭祀魔神,求取灵药,你们竟然……竟然……”
苏兰泽呸道:“你们这群半通不通的蠢才!姹女婴儿,不过是道家名词,指的是朱砂和水银,哪会是真正拿女人和婴孩为引?你们一个妄图长生不老,一个又是利欲熏心,竟然拿人命当作儿戏!”
施丹青脸色一片惨白,颤声道:“在下也明白其中道理,极力劝阻。谁知家叔说,丹方流传在世上,有些秘密是不足宣扬的。所谓朱砂和水银的名头,不过是为了怕引起世人的惊愤而已。以姹女之血为引的事情,他以前就做过。他说,他说……”
他脸上显出恐怖之极的神情来,终于鼓足勇气说了下去:“他说他以前死了的那三个妾室,外人只道两个中了暑,一个跳了荷塘,其实不是……她们……她们……都是被他推入了丹炉之中!他还说,用人引炼出的丹药,吃起来更有不一般的味道……当时,他一边跟我说,一边笑,他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最后这几声笑,干瘪阴森,恍若当真发自那早死去人的咽喉,实在令人毛骨悚然。
室内一片死般的寂静,冷汗,从许多人的脸上,汩汩流了下来。即使是苏兰泽,脸上也不由得有些苍白。
施丹青喘了几口气,脸上惧色愈深,道:“我见他神智不清,不敢再跟他说下去。可是他,他还是一径说,姹女婴儿的意思,一定是要用女人的鲜血,还有……还有……还有婴儿……”
王半江怒火上升,按捺不住心中的惊惧愤恨,喝道:“就算是为求长生,这种行径太也无耻!”
施丹青全身颤抖,几乎支撑不住,结结巴巴道:“那次大病,家叔几乎要命丧西天,府中妻妾亲属,只道他活不过来了,哪有人去管他,只是天天吵嚷着分家。所以家叔病好之后,认为人生无常,从此便醉心于炼丹的仙术,妻子儿女,与木石无异,甚至他说这些都是他成仙的心魔和阻障……从他杀死第一个妾室起,他……他早就把这天下所有的一切生命,都看作是是与药石无异的仙丹原料了……他说……他说要炼制仙丹,单是女人的鲜血还是不够的,还要用……”
苏兰泽哼了一声,冷冷道:“他一定是说,要用服下朱砂的婴儿,和上女子的鲜血,才算是真正的姹女婴儿,可为炉引罢?”
几乎是所有人都面无人色,唯有苏兰泽冷如冰雪的声音,在室内缓缓响起:“所以,你们竟不惜给一个小小的婴孩,服下那样大剂量的辰砂!”
杨恩神色冷峻,淡淡道:“对施公子你而言,施小公子这施家唯一血脉只要除去,施文华又醉心寻仙之术,只怕这大半个施家,倒成了你的产业。所以他是妄心如昏,你却是刻意促成。不然的话,你又何必急急忙忙在那两句话下,刻意划出印痕,特别拿去给他看呢?”
施丹青张口结舌,道:“我我……”
王半江定一定神,喝道:“所以你就一不作二不休,干脆连他一齐毒死,对不对?”
施丹青瘫软在地,颤声道:“家叔对我恩重如山,我怎肯下这样的杀心?更何况……何况他的身体日薄西山,便是这次不暴毙,也熬不了多少时日,而小公子……一死,我……我……我又何必铤而走险?”他身上衣衫已被汗水湿透,连声道:“大人!大人!家叔为何暴毙,在下实不知晓!大人,在下句句是实,是实……”
他连连顿首,一时间情急交加,涕泗纵横,瞧这情状倒不象是在作伪。
苏兰泽扫了一眼四周,自语道:“奇怪,施文华用这样惨无人道的法子,是为了炼那个劳什子仙丹。可是仙丹呢?莫非是…… ”
王半江断然道:“我们已问过炼丹的方士,但寻常服丹而死的人,往往是全身肿胀坚硬,有如铜铁一般。施文华却是七窍流血,明显是中毒的迹象。再说,”
他指了指苏兰泽手中丹方:“这里面也只有三味药物,磁石曾青和雌黄,并不是什么剧毒之物啊。”
施丹青如逢救星,连声道:“对对,曾青可明目、镇惊、杀虫。治风热目赤、疼痛、涩痒、眵多赤烂、头风、惊痫、风痹。养肝胆、除寒热、杀白虫、疗头风、脑中寒、止烦渴、补不足、盛阴气。磁石镇惊安神、潜阳纳气。雌黄痈肿疗疮、蛇虫咬伤、虫积腹痛、惊痫、疟疾。这……这不是什么有毒的药物啊!家叔一定是被害的,一定是!”
杨恩不作声,忽道:“那丹药,原是唐医圣孙思邈的方子?曾青、磁石、雌黄……姹女婴儿……朱砂……”
苏兰泽见他眉头紧蹙,心中不禁有些怜惜,遂取笑道:“还有青夫人喝下的雄黄酒呢,说不准是青夫人阴灵不散,生生炼出一种药酒,把施文华这禽兽给醉死了!”
“雄黄?”杨恩眼睛一亮,脱口而出道:“雄黄!我怎的忘了还有雄黄!”竹笛倒转,只在掌中轻轻一敲,脸上已显出了然于心的笑意,大声道:“果然如此!施文华是咎由自取,自作孽,不可活啊!”
他陡然转过头去,向着施丹青,“目”光炯炯,别有一种眩丽光华,令人不敢正视:“你们的丹方缺了半页,自不知那所谓仙丹,应该正是‘太一神精丹’!”
太一神精丹?
众人相顾无言,不明白这位捕神话中含义。
苏兰泽皱眉道:“这名字好怪,我竟没有听说过。”
杨恩缓缓道:“我少时也曾看过珍籍《明殊摘要》上记载的丹方。里面讲到太一神精丹,为唐朝神医孙思邈炼制,用曾青、雌黄、磁石,加上丹砂和雄黄,少用可治疟疾,多用便是致命的毒药。
这施文华炼丹走火入魔,头脑昏乱,到最后陷入癫狂之际,他也知道自己心魔太重,但仍将所有希望,都寄托于这张丹方之上;偏偏丹方不全,仅有曾青雌黄并磁石三味。若将错就错,以磁石镇惊安神、潜阳纳气,以曾青补不足、盛阴气,以雌黄祛惊痫,止痛楚,倒恰恰可以救他的性命。”
他长叹一声,道:
“谁知他丧心病狂,竟想要以自己的爱妾和儿子为引,炼出长生不老的仙丹。却没有想到,小儿刚刚服过大剂量的辰砂,而青夫人腹中喝下的迷酒之中,自然也有雄黄。鬼使神差,五样俱全,竟然将心心念念要求得的仙丹,最终炼成了夺命的毒药。如若不信,可依此方再炼制‘太一神精丹’,并令忤作将其与施文华尸身腹中毒药的药性相对照,当可真相大白!”
“这也正可解释,青夫人和小公子于子时被召入丹房,神秘消失;偏偏施文华却是死于寅卯之交!这近两个时辰之中,郑州却见丹室灯火通明,自然因为那时的施文华,在得到这世上最残酷的药引之后,他只有一件事情可做------那便是炼丹!炼成神仙丹,成就长生梦。哼,谁知正是仙丹,断送了他这得意的一梦!”
所有的人目光,不由得都投到了那丹炉之上。那高大庄严的丹炉和铜人,此时看来,却是分外诡异阴冷,仿佛待人而啮的妖魔,令人不寒而栗。
不难想象,在那如墨浓稠的夜色之中,唯有丹室灯火通明。病老的施文华独处室中,力竭气喘,满头大汗,但仍奋起最后的力量,咬紧牙关,鼓动起炉下的风箱;使得丹炉中火光熊熊,分明映照出狰狞而遥不可及的长生梦想……直到那被抛入炉中的无辜女子与幼小婴孩,在赤焰碧烟之中,身子蜷曲焦黑,最终化为了一堆无知无识的灰烬。
造成这样的悲剧,到底是因为人性阴狠,还是本来孤独?
唯有那块小小的黄金锁片,还有一根金耳挖,作为了残酷而永存的证见。
几乎所有人,都失声惊呼,喃喃道:“原来,他竟是自己毒死了自己?”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一根松木茶匙,被两根玉葱般的指尖操纵,灵巧地跳动在诸多杯盏之间;叮叮当当,清脆悦耳,敲击间自成曲调,居然也是一支《菩萨蛮》。
杨恩望着满树的花朵出神,半晌,突然叫道:“兰泽!”
苏兰泽回首应道:“什么?”一边丢下手中茶匙,直起身来,笑道:“茶水沸了,我这支曲,也该完了。”
言毕揎袖提壶,素白衣色之下,果然露出一截皓腕,当真是肤凝霜雪,衬着天青细瓷,说不出的婉丽动人。
杨恩半仰身子,斜斜倚在曲栏之上,懒懒道:“今年的七幻花,花期似乎特别长。”
苏兰泽仰首看那如雪堆满的花枝,微笑道:“嗯,知道你欢喜它,所以去年冬天,我特别地加了些肥料,为的便是叫你能多欢喜几天。”
杨恩会意低笑,眉梢微微一挑。
逸采横飞之间,那样随意不拘的风神------眼前这白衣男子,仿佛还是江湖传说中,曾“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倜傥少年。
然而他的唇间,却徐徐吐出这样的话语来:“七幻花……人间幻世,七度轮回。它原本便不是该属于这世间的花朵,所以花期只有七天,便是你用了特别的法子,让它多开几天,也是要落的。好比我们人类,再是延年益寿,终究还是要化为尘土。”
苏兰泽一怔,手上的茶壶不禁也顿在空中,嗔道:“好好的,你胡说什么?”
杨恩不以为意,悠悠道:“化为尘土……呵,我只失去一双眼睛,便已失去许多乐趣。我看不到这满院盛开的七幻花、看不到春天绿树的萌芽,也看不到我曾立志要踏遍访尽的万里山河……兰泽,你陪我四年,朝夕共对,我……我甚至不知你的模样。”
茶水碧绿,蜿然注入杯中,有淡淡的茶香弥漫开来。苏兰泽垂下头,眸中仿佛也蒙上了一层茶气水雾,微笑道:“我丑得很,不用看的。”
杨恩并没有笑,反而认真地“凝视”着她,道:“兰泽,我虽目不能视,但你在我心中,却是最美的女子。然而,如果失去生命,则所有的一切,不仅是看得到的、听得到的、吃得到的、感受得到的……还有你,我便都要失去了。你说,一个人想到这样的恐怖,会怎样?”
苏兰泽双足一顿,身形翩若惊鸿,只在空中微微一转,已从树上探得一枝如雪的七幻花。她手腕一动,就势将花枝斜簪入他的衣襟中,这才飘然下地,莞尔一笑,道:“有花堪折只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杨恩,只要今时今日,我们能在一起,便要珍惜现在,珍惜眼前的一切。未来本就是缈茫的,你又何必多想?”
杨恩也淡淡地笑了,手抚花枝,笑意中不觉多了几分欣赏:“你一定会这样想的……你有一颗水晶样纯净的心。可是别人呢,别人呢?”
苏兰泽以指尖试试茶盏外的温度,取笑道:“案子破了,你的名声只有更广,怎么不高兴?”
杨恩淡淡一笑,道:“因为,我一直在想,那案子委实太过惨烈。一个人,为了自己的私欲,居然可以灭伦常、失人性,实在非常可怕。兰泽,你知道,每次破案,真相大白的一瞬间,总是我最不快乐的时候。我们做捕快的,常接触这样阴戾的事情,更需感知生命之喜悦。”
他轻轻一喟,道:“有时看得太清太明,也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苏兰泽将茶盏送到他的手中,笑道:
“‘任你黄泉深藏,我自神目如电’。当今圣上赐你的这两句话,确然不虚。这一案如此迷离,你安排妥当,查探精细,终于拨乱还清。说起来,连我这个马前卒,几乎都要相信你真有第三只眼,是杨戬转世,能勘阴阳生死,解除三界疑难。”
杨恩失笑道:“何必取笑我?你明知当捕快的,做事精细,只是本份。只要用心尽力,人人都会有这第三只法眼,勘破万物的迷局。不过,说来也奇怪,每破一次案子,我的第三只眼,总仿佛看到了冥冥之中,人的区区生命,所不可承受之物。”
苏兰泽倚栏而坐,笑道:“那,你且说说,这一次,你的第三只眼,看到了什么?”
杨恩低首品茶,茶水方一入口,但觉数缕奇异香氛,盈口满齿,顺喉而入,刹那间,仿佛连心都平息了下来。对面的女子,他虽然看不见,但仍能觉出她那温柔的目光,如同春日花树下的一抹暖阳,一直一直,都停驻在他的身上。
不能忘怀,当初失去双眼之后,曾意气风发、倜傥无双的自己,是沉沦在怎样绝望、黑暗的深渊里,甚至几乎失去了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幸而,这世上,还有兰泽。
死之惧,恐怕是来自生无欢罢?如果在当初病危的施文华身边,也会有这样一个如暖阳般的女子……是不是,这一切将永远不会发生?
他缓缓道:“长生梦,实虚空。生、死、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是人生的七苦。这一次,我第三只眼看到的,便是生的苦恼。”
《三只眼的捕快》系列共七个故事,分别是以佛教中说人的七苦,即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改编而成的。
第一个故事,以“生”为主题,名为《长生梦》
三眼神捕之不老人
北风凛冽,吹皱一池碧水,也吹落了枝头无数的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