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她又唱道:“纵被无情弃,不能休。”
明知她已是近五旬的老妇,偏这短短一支曲子,字正腔圆,喉清声细,俨然少女低徊的心事,又有情意绵绵的誓语,吐气出声,转折跌宕,竟唱得百味俱全。
杨恩心中发冷,蓦地转过头来,但见苏兰泽怔怔聆听,敛眉垂目,唇边带有一缕隐约笑意,细白的脸庞映在夜色里,竟如一朵暗暗开放的百合。
她轻声道:“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好词,真是好词。”
杨恩心中一动,仿佛有某种柔软的东西,刹那间软化开去。但闻台上那女子犹在低唱道:“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忽闻一陌生男子声音,悠悠响起,应和道:“春日游,飞花随清流。游丝飘曳何思,是闲愁。知君情如春短,未长留。何时同鸳枕,双白头。”
那女子惊喜交加,回袖轻拂,转过身来,叫道:“玉树,你来了?”
那是一张清丽无邪的脸庞,眉目如画,哪怕是在这样暗沉的夜色里,仍醒目可见那如雪莹洁的肌肤——杨恩身子一震,几乎与苏兰泽同时在心里叫了起来:“小婉!”
可不正是那梅林中飘行如仙的少女小婉?!
一种莫名而来的寒气,突然笼上心头。苏兰泽转头看了一眼杨恩,唯见他的眸子,在微淡的夜色里熠熠生光。
戏台后的长廊壁上,突然投射出一个修长的黑影,宛然便是一个男子的剪影。
苏兰泽脑子里轰地一声,差点要大惊而逃:有鬼!真的有鬼!这不正是传说中的魅影么?
那男子飘然前行,影子足不沾地,被风一吹,越显诡异浮动。只听“他”幽幽说道:“天这么冷,你怎么还穿得这样少,一点也不知道爱惜自己。”“他”发声似断似续,语音古怪,听起来着实不象生人。但小婉全无惧意,反而是满面欣喜,张开双臂,恨不得马上将“他”紧紧抱住。
“他”身形飘动,小婉双臂揽去,竟然空荡荡的全无凭恃。她怔在那里,咬了咬唇,声音中已带哭音,叫道:“玉树!你是真的……真的不在人世了么?”
“你……我等你好久,终于把你盼来了。上次你一出现,便是唱这支曲子……我一听就知道是你,可你又消失了。这三十年来,我一直唱着你教我的曲子,就盼着你能听见,哪怕是再从黄泉底下偷偷出来,与我相会……”
这几句话听起来诡异无比,但她却说得情真意切,字字句句,仿佛都发自于极为深切的期盼之心。
那魅影长叹一声,尾音悠远,当真有着几分虚无之感:“小婉,三十年来,我一直想着你。”魅影模糊,远望有如一团青烟,然而细辨又轮廓明晰,那俯首扬腕、徘徊顾盼,一举一动,都宛若生人。
四面皆是高墙,难以穿越,便是再厉害的武林高手,也难逃脱杨苏二人的耳目。但这魅影悄无声息地出现,显然不是人类。
这次连苏兰泽的脸色,都有些发白。
小婉却是浑然不觉恐惧,话语中尽是欣喜:“我知道,我也……我也一直想着你。你还记不记得,三十年前,你们百花班来落梅镇,爹爹把你们请进府来,也是在这个戏台,你唱这一支《陌上花》,时作男声,时作女声……我从来没听过那么美的曲子,也从来没见过如你那么美的少年……我以为会跟你有一生一世,谁料‘知君情如春短,未长留’……”
夜风簌簌吹过树枝梢头,眼前飘起了一团团柳絮般的白茫茫的物事,片刻之间,便弥漫了整个夜空。
苏兰泽轻声道:“呀,下雪了。”忽觉手心冰凉,原来不知不觉,已是冷汗涔涔。
但听那魅影轻声道:“‘何曾共鸳枕,双白头’。小婉,三十年了,你一点也没有变,还是那么美,如同我三十年前,在这戏台下的雪地中,第一次看到你一样。我怕……我是看不到你青丝如雪的模样了。”
漫天飞舞的雪花,映得小婉的脸庞也是明丽如雪:“你不喜欢么?我但愿自己永远如你初见我之时,可你……为什么总是这样模糊?我……我瞧不见你的相貌。”她试图走近几步,但那魅影只是轻轻飘起,又挪开了数尺之远。但闻“他”缓缓道:“我很老了,怕你不认得我。你何不把青春的秘诀告诉我,让我也变得年轻些,再来见你呢?”
苏兰泽听到这里,只觉得有些隐隐不对,但觉手中一紧,却是杨恩的身子也微微一震。
小婉却摇了摇头,道:“不,不管你变成样子,我都喜欢你。”
忽闻一人哈哈笑道:“果然在这里!哼,小婉姑娘,你应该就是青家小姐青婉吧?”
轰隆!
一声惊天巨响,有耀目金色的火光,蓦然在戏台中间炸开,刹那间化作无数灿烂火花四下飞溅,仿佛是元宵节的万树银花,在这一方小小戏台上盛情绽放。那些飞舞的雪花,也仿佛被这火花的热度所融化,顿时在戏台的上空中失去了踪影。
火花丛中,却奔出四名黑衣人,各执巨烛,一声不吭地奔上台来,将手中巨烛一根根插在台边,顿时亮如白昼。
那魅影仿佛受火光所激,微微一晃,刹那间竟然消失不见。
小婉尖叫道:“你们是谁?你们要做什么?玉树?玉树!”她状若疯癫,在戏台上飞快地奔走寻找:“玉树?你还在不在?你去了哪里?玉树?”
那人笑道:“鬼魅属阴,畏惧阳炎明亮之物。我以烟花驱逐,又点燃这混合了香料的巨烛,它自然是躲得远远的,不敢再过来了。”
锦衣华服的男子,昂然走上台来,浓眉一掀,掩不住的得意。鲁韶山险些叫出声来:来者居然是秦全!
“你……”小婉睁大了眼睛,两颗晶莹的泪珠,清晰地从她的眼眶中落了下来:“你怎么可以这样?我好容易才见到他,我等了这么多年……”她的声音突然哽住,一步一步向后退去:“我不想再这样等下去了,以前我以为幽冥之事,终属渺然。可是现在他出现了……我……我只要一死……”
她再退后一步,足跟离戏台下的池塘,只有半步之距。
苏兰泽大惊而起,却被杨恩轻轻拉住,低声道:“且慢。”
秦全也吃了一惊,厉声喝道:“且慢!我有办法让你见到凌玉树!”小婉轻轻摇头,道:“你骗我。”秦全冷笑一声,道:“我为什么骗你?我既能让他的魅影消失得无影无踪,自然也有让他不得不出来的法子!”
他扫了一眼半信半疑的小婉,放缓语气,道:“不过,青小姐,我要一件东西。”
他一霎不霎地盯着小婉清丽的面庞,眼中射出一种异常贪婪的神情,仿佛是山中潜伏已久的猛虎,突然看见了无比肥美的羔羊:“我、要、玉、琳、琅!”
杨恩身子突然一震:
“玉琳琅!果然是为了玉琳琅!”
青婉却只是一怔,便惊喜地叫道:“真的么?只要我交出玉琳琅,就会让我见着玉树?”她无视场中的杀气,只是发自内心欢悦地笑起来,笑得那样美,仿佛寒冰融化后的春水:“我一直都保存着它呢,我就在等着他回来,玉树只要回来,我就会亲手交还给他……”
她毫不犹豫地探手怀中,似要取出何物。
刷!一道轻薄剑气,蓦地自墙头激射而来!秦全陡一低头,只听“嗖”地一声,却是头顶玉冠被剑气削去了小半,葛啷啷滚落在地。他向来爱惜衣冠珍逾性命,不禁勃然大怒,跳起身来,喝道:“周九昆!你是存心要跟我过不去?”
四名黑衣人也不待他发令,已拔出剑来,和地一滚,灵如飞猱一般向前攻去!一人自屋顶跃了下来,相思剑挥落一片淡青光网,剑法精妙之极。
苏兰泽喃喃道:“是他,周九昆。”
杨恩唇边露出一丝冷笑,道:“这才是螳螂捕蝉啊。”
周九昆一剑格开黑衣人长剑,顺势伸腕横撩,剑尖有如毒蛇吐芯,已狠毒无误地点中了对方的腕脉!
那黑衣人“啊”地一声惨呼,丢剑握腕;周九昆剑柄回撞,闷响声中,已生生将后袭的一名黑衣人肋骨击烂!他剑势未衰,只在空中挽出数朵绚丽剑花,剑身横掠,另一黑衣人肩颈见红,仰面向后倒去!剑尖径自直剌,已送入最后一名黑衣人的心口!
他瞬息之间,招式数变,这四人或死或伤,均已经动弹不得。其剑术之高,确实令人惊异。
鲁韶山看得目瞪口呆,心中却浮起另一疑问:“他剑术如此卓绝,怎的先前追击张银娘时,还要借助苏姑娘之力?”
周九昆提起鲜血淋漓的长剑,冷冷扫了秦全一眼,道:“秦大人,我二人还需比试么?”
秦全眉上、发上都已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色,脸上也如雪般发白,强笑道:“看不出长安侯府,居然还有你这样的高手!你武功这样高强,却拦不住一个张银娘?只怕她也是你的人罢?”
周九昆淡淡一笑,道:“她也算不上是我的人,不过……”他脸上露出一缕奇异的神情:“我也不知她是怎样的女子……三十年前,她……她不是这样的。倒是那个凤梅,是你的人吧?”
他盯着秦全的衣襟,那里露出碧绿的一角丝帕:“你早知这手帕上大有玄机,所以你终于还是从苏兰泽那里偷了出来?凤梅,啧啧,明相府中的女子,绣工精致自不必说,心机之深沉也是出类拔萃,张银娘再是着意提防,还是叫她探知了青府最大的秘密。”
秦全恨道:“你早就发现了?所以偷偷跟着我过来?”
他嘴角一牵,那种奇异的神情却更深了:“青府最大的秘密,哼,那算是什么秘密?张银娘处心积虑地遮掩,甚至不许外人接触小姐。你呢,处心积虑地派了人进府,最终还白白损失了凤梅的性命。我早就知道了,从我在那片梅林中看到所谓小婉的时候,我早就知道,青府最大的秘密,便是这位三十年容颜不老的大小姐!”
他话锋一转,一向温文有度的笑容,便带有几分狰狞之色:“张银娘杀了凤梅,不管是帮我也好,还是帮青府也罢,总是帮了我的忙。否则凤梅若是极早传信到了你的手中,今日这位青小姐,”他望了一眼呆呆站立的青婉:“还有玉琳琅,只怕早就是你的囊中之物,却叫我用什么颜面回去见我们侯爷呢?”
杨恩听到此处,心中已明镜一般。当朝宰相明照清执政二十余年,门生故旧偏布天下,被称为“天朝第一能臣”。但那长安侯却是当今皇太后的亲侄儿,承袭侯位,圣眷犹浓,也有不少大臣依附。如今两大势力并踞朝中,时有冲突,便是这次奉令来寻“玉琳琅”,居然这两大势力也要派人插手在内,以图获得重宝,难怪……
秦全退后一步,冷笑道:“侯爷的胃口真是不小,居然连三十年前遗失的奇珍都不放过!不过这玉琳琅,是明相指名之物,无论如何,我也要带宝回京覆命!况且明相这是要献给当今太后六十岁华诞的重礼,长安侯再是势大,难道还敢抢夺敬献给圣母皇太后的贡礼不成?”
周九昆递过剑身,只往地上一黑衣人尸体上随意一抹,血迹顿无,剑锋重又铮青逼人。
他伸指试锋,看似闲暇,缓缓道:“你我,还有那姓杨的,谁不是奉令而来?你以为青家小姐三十年不老的传奇,就只有你们明相才知道么?”
他移开手指,满意地吹了吹剑锋:“太后华诞在即,长安侯身为太后娘家的亲侄,自然也要觅得奇珍,才显出子侄的孝顺。”他抬起眼来,那一道眼风却凌厉如剑:“玉琳琅天下至宝,明相献得,长安侯献不得?”
秦全已知不能善罢,咬牙道:“各为其主,不如便看天意如何!”金刀蓦出,在夜空中划出一道长虹,激射而至!
“呛呛呛呛”!刀剑相击,电光火石之间,已各抢数招,凌厉狠辣之处,正是一上来便下了杀手!秦全的刀法师从名师,攻击时以“快疾准”而着称,原也颇有造诣,但此时对上周九昆,只是数招过后,刀势已略有涩滞,不再如先前那般疾捷如风。
“滋!”刀剑刃锋交击,发出令人齿酸的利响!周九昆剑身忽转,宛如滑鳅一般,顺势竟随刀身而下,直击秦全握刀之手!
秦全“啊哟”一声,撤刀收腕,惶然向后疾退!周九昆冷冷一笑,右手忽化为掌,“砰”!堪堪击在秦全右肩之上!
秦全右边经脉一麻,手指松开,金刀当啷一声,已跌落在地!他仰身后倒,满面惊恐,眼看周九昆收掌跃起,凌空飘然折身,反手已向自己的眉心之处,剌出那凌厉的一剑!
那一剑,自空中迫击而来,竟然隐挟风雷之声!
“不要!”却是先前呆立在旁的青婉惊呼一声,整个人半扑半跌,竟已拦在头里!她张开双臂,仰首看向那冷冽如修罗般的周九昆,却是毫无惧色:“不要杀他!不要!”
“你!”周九昆脸上的疤痕抽搐数下,身形缓缓飘落,剑尖却仍前指不动:“你……让开!”
相思剑尖的寒气,仿佛一束尖锐细针,仿佛随时便可穿越缓缓飘落的飞雪,穿透那吹弹欲破的如雪肌肤。
一片洁白的雪花,悄然飘落在剑尖,渐渐冷凝成水,一滴一滴,落到了她的脸庞上。然而青婉眼神坚定,竟连睫毛都不肯动上一动:“你不能杀他!我还有话问他!”
“你……”或许是不忍伤害眼前这清丽如画的女子,周九昆的相思剑,终于犹疑地、缓缓地收回了半寸。
青婉浑然不管,急忙扶起秦全来,连声问道:“你说,你有能让玉树重新出来的法子,是不是?”
秦全惊魂未定,抹了一把脸上的雪水,却不由得露出一缕古怪的笑容:“我当然有。”
“那你让他出来啊,求求你!”青婉扯住他的衣襟,不管不顾的,一径地恳求:“我想念他!我要见到他,三十年前,他为了我……”声音终于缓缓地低下去,仿佛在诉说尘封于心底已久的,一个远不可及的幻梦:“我是想跟他私奔的,可是爹爹不许……我知道他在渡口等我,他说的,我不来,他会一直一直等下去……那天,也是这样的一场大雪……”
她的泪水不知不觉中,已经涌了出来,一滴一滴,和着空中飞舞的雪花,落在空旷的戏台上:“天亮的时候,爹爹派出去抓他的人,终于回来了。他们说……他们说找到他的时候,他的全身……已经披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好象是雪人一样,站在渡口,一动也不动……”
“玉树……他一看到我家的人,就什么都明白了……他二话没说,便跳入了河中……”
台上一片寂静,那生死相搏的两个男人,仿佛受到某种奇异的催眠,竟然没有一个人来打断她的自言自语:
“我一直在等他回来……不管他是人,还是鬼物。我日日唱起那支曲子,他的魅回来两次,可是每一次,我都没来得及请求他的饶恕,他就很快地消失了……我只要他回来,听我说一声……对不起……”
“玉琳琅呢?”秦全突然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我答应你,只要你给我玉琳琅……还有,”他怨毒地看了周九昆一眼:“拦住他,让我走!”
“秦大人身份尊贵,居然要一个可怜的女子庇护?”周九昆开口了,话语中却是说不出的讥诮之意。
“只要你答应我!”秦全不理他,目视青婉,坚定地道:“我以列祖列宗发誓,定会让你见着你心心念念,三十年不忘的凌玉树!”
“好呀!”青婉轻声的、欣悦地答道:“自从玉树送给我,我就一直藏在自己的身边,谁也没让看过。”
周九昆眼中闪过一抹疑惑的眼神,欲言又止。
青婉似是怕他不信,急急探手入怀。
所有的人几乎都屏住了呼吸。
她终于缓缓地收回手,又伸了出去,摊开十指。
夜色如墨,微雪纷纷飘落。在那素白的掌心里,静静地躺着一个身着五彩衣裳的小人儿。那小人儿周身都是以花布缝就,用黑线缀成眉眼,头上戴着一顶盔式帽子,帽端还缝有一根小小羽毛,针脚虽拙劣,却是栩栩如生。
所有的人都怔住了。
只有青婉欣悦的声音,清脆地响了起来:“看,这就是羽林郎呀。你看过《羽林郎》这个戏么?羽林郎是皇帝身边侍卫的名称,春天的时候,有一个英俊的羽林郎随着皇帝出巡,在城外荒郊,遇上一个采桑的少女。少女喜欢他,想要跟着他走,羽林郎说,等他陪皇帝回到京城,便会去找她。可是,可是他们在路上遇上了叛乱,他为了救驾被剌死了……再后来……”
是羽林郎?
秦全厉声道:“我们要的是玉琳琅!不是羽林郎!”
他蓦地探手扣住青婉咽喉,右手一按腰扣,“铮”地一声清吟,那腰带竟然弹了开去,化作一泓柔韧软剑,握在他的手中,仍然轻轻颤动。
软剑刃锋如水,紧紧压住青婉柔嫩的颈子:“什么破玩艺儿!给我玉琳琅!玉琳琅!”
“这是羽林郎啊,”青婉并不害怕,奋力扭过头去,迷惑地看着他,眼波盈盈,仍是少女般的清澈和纯真:“是玉树当年亲手做给我的,他在台上唱戏,演的便是那个羽林郎呢。他看我喜欢,所以做出这个羽林郎的小布偶人儿……这些年,我一直把它藏得好好的……”秦全眼珠血红,面目扭曲,巨大的失望和愤怒,使得他几乎失去了控制:“我们要的是玉琳琅!是三十年前新罗国敬献给我天朝却失踪的贡品!是号称佩戴后可以令人驻颜不老的美玉!是那个让你三十年容颜不老不变的东西!你听见没有?你这个老妖精!快点拿出来!拿出来!”
青婉被他勒得几乎窒息,一阵剧烈咳嗽,眼泪几乎又要落了下来。
“你……你还保存着这个羽林郎?”
倒是周九昆说话了,淡淡的,却又有着压抑不住的强烈情绪。他手中的剑身几度剧颤,终于颓然垂落下去:“你这又是……何必呢?”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身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满天的风雪,仿佛在那一瞬间徐徐褪去,唯有暖阳春意、陌上无尽的芬芳往事,穿越无数岁月烟尘,从每个人的记忆中遥遥而来,笼罩了整座戏台。
戏台上的三人呆怔如偶,连秦全也不由得转移心神,眼睁睁地看着对面的树丛阴影之中,缓缓走出一个银裘白衣的女子。
她迎风雪,沿长廊,向着戏台款款行来,口中所吟唱的,正是那支悠远优美的梅曲《陌上花》。在她的身边,有年青英秀的男子,正引竹笛而吹,那清幽动人的笛音,如泣如诉,如泪如悔,如同是那支《陌上花》最恰当而又最无言的注脚。
一个捕头跟在他和她的身后,手紧紧地按在自己的刀鞘上,按捺不住的紧张里,又不失几分英武豪气。四周密密麻麻的衙役和捕快,在赵久一的带领下,已将戏台围得有如铁桶。
“好一曲《羽林郎》。”杨恩终于停住吹奏,放下笛子,淡淡道:“《陌上花》这支曲子,还有一个别称,就叫做《羽林郎》。”
他看向那生死受挟,但仍含泪倾听的女子,叹道:“青小姐,原来,你所谓的玉琳琅,就是这个‘羽林郎’么?如此情爱的痴恋,如此长久的思念,到底是人生的幸福,还是避免不了的劫难呢……”
苏兰泽从袖中取出一块帕子,迎风展开,唯见帕中荷莲一片,似乎随时便要鲜活过来,竟相生长。秦全脸色一变,从怀中扯出那方绿帕,叫道:“这……这怎么会有两块?”苏兰泽微笑道:“怎么不会?我早知这帕子大有文章,所以昨晚连夜不睡,才绣出了你怀中的那一方。”
秦全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衣襟,脸色微变。
她轻轻抚摸帕面,道:“昨天晚上,当我在灯下仔细翻看这块帕子,我才终于明白,凤梅是为何引来杀身之祸。”
鲁韶山仿佛明了她的心意,上前取下一枝巨烛,却立在离她三步开外的地方,正照在那面帕子上。
明亮的火光,透过帕面轻薄的丝绢;在一片明绿、鲜绿、嫩绿丝线交错绣成的色彩中,有几道藏在其中的暗绿纹路分外明晰:“小姐”、“玉琳”。
虽然没有那个“琅”字,但事已至此,便是木石也能明白了。
秦全失声道:“不对!是……”“你那方帕子上,绣的是‘深夜戏台,玉琳琅’对不对?都告诉你了啊,那是兰泽绣的。她故意绣出来,故意引你来这戏台,故意要让一切潜在的线索全部浮现。”
杨恩虽在微笑,但清冷的话语,在雪中越发凛冽:“当日从京中得知讯息,说三十年前失落的‘玉琳琅’,可能会出现在落梅镇。玉琳琅这新罗进贡的宝物,据说如果女子佩戴,可以养元气、美容颜。”他顿了一顿,接下去道:“呵呵,只是没有想到,朝中政局,居然有时,竟会也为一块小小的美玉所左右。这位青小姐,我是不相信她有那‘玉琳琅’的奇珍,纵是有,以她一生的境遇来看,只怕也不是什么吉物。”
鲁韶山默默低头,只是握紧了自己的佩刀。
“不,应该是很多年前,就有了这样各方势力的博弈吧。新罗国被迫进贡、‘玉琳琅’神秘的失落、长达三十年的杳无踪迹……唱曲到此的凌玉树、卖身为妾的张银娘、还有凤梅……这些各方安插在青府的眼线,有的多年无一收获,有的怀有更隐微的秘密,而有的……更是为之失去了自己的生命。”杨恩接着说了下去:“本来这些年没有‘玉琳琅’的蛛丝马迹,大家也都慢慢失了兴趣,谁知凤梅……却意外发现了青府一直想要隐藏的秘密……青府的小姐,居然三十年来从不衰老,还保留了十六岁的容颜。”
鲁韶山忍不住问道:“张银娘长居青府,不是也清楚这件事情么?若要泄露出去,应该早就泄露了罢。”
杨恩微微一笑,道:“不错。张银娘早该发现这个秘密,所以青府主人死后,她坚持仍将小姐锁于深院,严守了这个秘密,竟然连自己的主子都不曾告知。我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说,是她已对青府产生了亲人般的感情?还是她另有不可告人的苦衷?”
“所以,当她意识到凤梅发现了这个秘密时,以她的聪明才智,不会猜不到凤梅背后潜在的势力。她下手杀死了凤梅,却不知凤梅还是用另外的方式,遗留下了关于青小姐的线索。”
他接过苏兰泽手中的丝帕,道:“这样精细的绣工和配色,是为了掩饰当中的绣字,也是凤梅将要送给自己主子的特殊报信,可也正是这样精细非常,才使张银娘对她起了疑心。”
他摩娑着丝帕那些绣线的表面:“凤梅是因为针线的出色,才被选作小姐的侍女。可是兰泽曾要你给她带来凤梅为青小姐所作的日常衣物,虽然绣工也算精巧,却远远不如这幅丝帕。丝帕并不是什么可以见场面的衣物,何需大费苦心,又恰是凤梅死前几天连夜赶制,我才想到,个中一定大有蹊跷。”
“小姐,玉琳……琅,”他轻轻念出帕面上的字来:“这几个字一出现,我便已明白了一切。”他怜悯地望着周秦二人:“青小姐这样一个可怜的女子,家破人亡,迷茫癫狂,一生所有企盼所寄,不过就是这小小的‘羽林郎’。我看她的样子,是真不知道自己还有玉琳琅这样的宝物呢。不过,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玉琳琅是朝廷之物,不是明相一人所有,也不是长安侯私物藏珍。我奉令而来的目的,便是要让这宝物回归国库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