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主人啊地一声,喃喃道:“我一见她的容颜,哪里还看得清其他……”慌忙俯身上前,拾起那幅画卷,急促地将它展了开去。卷轴展开,在那栩栩如生的美人像边,果然有一行隐约的小字,若非仔细端详,确实看不分明。然而淡墨勾画,笔致闲雅,却是一首似白非文的短诗:“生既长相思,死亦置别居。要解伤心蛊,唯有爱别离。”
“这是小姐的笔迹,可是……可是这四句诗的意思……”幽冥主人求助般地将目光投向了苏兰泽。
“要解伤心蛊,唯有爱别离。这两句话,原来是出自于金妃之口?”苏兰泽反问道。
“是。那一日她服下新罗国的‘寒冰丸’,摒退所有人,甚至连先皇都没有告诉,只留下我在身边。自行入棺时,她对我说……她说,‘正焕,你别难过。我已经找到了对付伤心蛊的法子,要解伤心蛊,唯有爱别离……‘寒冰丸’能保尸身四十年不腐,只要你找到爱别离,我就再也不怕这种毒了’……”
“原来是这样。”苏兰泽沉默片刻,似乎非常艰难,又似乎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话来:“以我平生所习医术来说,伤心蛊这种毒,的确是药石无功。三十年来,你一定想了不少法子,包括琴绣心那样狠毒的法子,都没有能够研制出解药,难道还不能说明……此毒根本是无药可解的么……”
“兰泽!”杨恩低低叫了一声,忽然觉得一种透骨寒意,自心中幽幽升起:“兰泽,你……”
“我一直在想,是谁在江湖上流传了这两句话?爱别离,这样似是而非的三个字,非药非名,怎么能够解去‘伤心蛊’之毒呢?此时我才知道,原来这两句话,竟然是出自金妃之口。早知如此,我根本不会把这两句话当真。”苏兰泽道:“难道你真的相信她的话么?她是新罗国人,对中土的蛊毒并不了解,又如何会有法子解开呢?况且她说的是,只要你找到爱别离,她就再也不怕这种毒。她为什么不说,只要你找到爱别离,她就能够活过来?”
“那……那又怎样……”幽冥主人的声音,忽然有些发抖:“你的意思是说……”
“伤心蛊,伤人心,断人情。也许对于金妃来说,伤心,不仅仅只是一种蛊毒的名字吧。”苏兰泽缓缓道:“即算是皇后没有对她下毒,以她异族的身份,年长月久,专宠独深,也难免不会引起其她嫔妃,甚至是朝中大臣的不安和不满。或许那时她的结局,会更加凄惨。你也明白,她虽然爱景贤皇帝,却不能象普通的男女那样,尽情享受爱的美好,反而要时时刻刻处于恐惧和痛苦之中。”
“可是先皇与小姐真心相爱,这有什么错?”幽冥主人嘶声质问道:“小姐……小姐是无辜的呀……”
“爱是没有错,但并不见得所有的爱情,都能被这个世间所见容。”苏兰泽有些黯然:“‘生既长相思,死亦置别居’,无论生还是死,先皇与金妃的这份爱情,都不能得到圆满的结局。所谓生同衾,死同穴,不过是种美好而虚幻的愿望罢了。反倒是因为相爱,才带来了相思之苦、伤心之毒,时时刻刻,折磨不已。金妃无力抗争命运,也无力改变命运,甚至还有可能会给自己的家族、或者是孩子……带来祸端。”
“所以,”杨恩轻声道:“要解开那种时时刻刻折磨人的相思之苦、伤心之毒,唯有断绝此爱,永远别离。”
幽冥主人喃喃道:“要解伤心蛊,唯有爱别离。”
“对。”苏兰泽眸中隐有水光闪动:“这才是爱别离的真正含义。”
“不!”幽冥主人手腕一软,“啪”地一声,那具七弦琴摔落在地上:“我不信!我不信这是你的意思!小姐!”他将画卷塞入怀中,竟然冲向了那具黄金棺椁,大喝一声,双掌拍出,奋力想要推开巨大的椁盖!
“你疯了么?竟去打扰金妃的安宁?”苏兰泽大吃一惊,飞身跃上前去,想要出手阻止!杨恩身形一动,也掠到棺椁之前!
“都不要过来!”幽冥主人袖底,飞出两朵“幽冥寒花”,却凝劲不发,只在杨苏二人面前的虚空之中,飘浮不已。
“为什么推不动?小姐!我要问你!我要亲口问你!”他疯狂地推搡棺椁,脚底正踩在那具七弦琴上,脚上发力,琴身已经四分五裂!
他意犹未尽,狠狠地辗压着那团断弦,似乎要将所有的恨意和失望,都辗成粉碎!:“我要亲口问她!天底下到底有没有能救回她的爱别离!这是金氏家事,不与你们外人相干!”
面具后的目光狂乱而涣散,似乎已经完全失去了那种镇定的神采:“三十年了,我苟延残喘地活下去,我用尽所有的方法,都是为了她,还有她的……”
“呀!”
他大喝一声,双手用劲,竟抓住沉重的黄金椁盖,向上提起!
“你……”面对近乎癫狂的幽冥主人,杨恩的心中突然浮起一抹复杂的怜悯之情,竟然没有再试图去阻止他。
咯咯咯咯!一种奇怪的声音,忽然从椁中响起!众人大吃一惊,连幽冥主人都不禁手腕一抖,所有的力气似乎一泄而尽,再也提不起椁盖,砰地一声巨响,滑落在地面之上,顿时将那片地面所铺的琉璃砸得粉碎四溅!
咯咯咯咯,那声音却更加大起来,听得清似乎是金铁搓磨之声。而那具黄金棺椁后的墙壁,却如受拉力,豁然而开!
苏兰泽一把拉住杨恩的手,颤声道:“密道!棺椁后面居然有一条密道!”
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果然是一条秘密的通道!宽约丈许,青石铺地,穹顶高深,在幽光之中看得清楚,确实颇为广阔。通道笔直向前,又有数丈之远的尽头,似乎有宝光映照,瑞气蒸蔚!虽远望不能细辨,却仍觉光芒万千、壮丽庄严,简直是一处真实不虚的巍峨仙宫!
不难想象,在那处陌生的仙宫里,一样会有何其广阔的日月山川、江河星汉!
究竟谁才能启动这几乎不逊于苍天之巨大力量,生生于黄泉幽冥之下,造出来如此天地?
通道尽头的影墙之上,镶满碧萤宝石。淡绿的光芒,隐约映出一条昂首奋鬣,游走云间的巨龙形象——苏兰泽心中大震,脱口道:“飞龙墙!”她曾机缘巧合,随杨恩在宫中秘处,见过这样一幅类似的神秘图纸,图纸上有这熟悉的影墙,还有那令人一见之下,便再难忘却的云间飞龙之形!
那幅图纸,正是曾经的九五之尊、万乘之君的长眠终地——景贤皇陵的草图。
怪不得金妃墓地被择在此处,原来,她虽名为被摒弃在皇陵之外,却依然有如此一条通道,与景贤皇帝的长眠之所,暗相交通。
杨恩与苏兰泽互“视”一眼,心中都如波浪般,奔腾起伏。
纵然是拥有天下间最强的力量,还是不能庇护心爱的女子。再怎样的深爱,也终不敢完全地表白。甚至是在死后,眼见得她孤单而居,也一样不能自主。而只能在这样黑暗的地下,偷偷修出一条秘密的通道来,期盼着在幽冥之中能够再次相聚。
“生同衾,死同穴……”幽冥主人也呆住了,眼中狂乱火焰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情:“皇上,你居然以这样的方式,与她永远不离……”
一语未了,忽然轰然巨响,有如一阵炸雷在头顶滚开!这声响如此之大,以至于整个地面都似乎摇晃起来!
随即是轰轰的滚雷——对,真像天边的雷声一样,地底由远及近,徐徐传过。通道与此处墓室相连之处的穹顶上,赫然裂开一道大缝,乱石如雨,纷纷堕落,有几块甚至还滚到了三人的足边。
苏兰泽跳起身来,一把抓住杨恩,叫道:“那自毁机关已经启动了!天崩地裂……”
言毕一咬牙,拉起杨恩,已冲过石雨,钻入那晃如摇篮的通道口中!
砰,一块碎石掉到她肩上,旋即滚落。苏兰泽微微一晃,但觉剧痛钻骨而入,但足下毫不迟疑,拉着杨恩向前奔去!
直至奔出丈许,四周方才平静下来。显然那机关涌动之处,只在通道与金妃墓室的交界处附近,并没有影响到其他地方。
然而,交界之处的地面,仍在剧烈地颠簸,石雨越来越密,先前只是拳头大小,后来有大若栲栳的石块,甚至有桌面大小的巨石砰然落下,滚入金妃墓室之中,将地面的几块琉璃都砸得粉碎。
杨恩突然身子一震,转头急忙喝道:“你怎么还不出来?”
苏兰泽顿时想起来:“幽冥主人!”
地动天摇,但那个孤独的身影,还是静静地立在那里。任那石雨再是如何迅猛,他只是一动不动,黄金面具覆在脸上,也看不清他的神情。
“出来?墓中死了这么多人,我是始作俑者。我虽事出有因,但诱人杀害,已经犯了国法,纵然到了此时,捕神还想捕我归案么?”他淡淡地笑道。
“国法不外乎以人命为先!你再是穷凶极恶,我也要把你先活着带出去!”杨恩毅然转身,重新奔回墓室。苏兰泽长叹一声,并不加阻拦,只随之转过身来,跟了上去。
在接近画舫的地方,地面颠簸越发剧烈了,满天落石如帘般紧密相连,呼啸而过,根本无法找到穿越的空隙。幸而碧玉舫隔得还远,舫上的黄金棺椁尚算安全,不会受到池鱼之殃。地面已被石块堆起来,渐渐达半人身高,只能勉强看到幽冥主人的肩和头脸。
“不用了。”幽冥主人看着他们,静静道:“现在回想,早在三十年前,小姐就已经看明白了一切,只所以要服下‘寒冰丸’,是怕我会从此绝望,毫无生存下去的意义,也不能去保护她在意的人……真正糊涂的人,是我……我,我害死了那么多人,我还在苏姑娘身上也下了伤心蛊,我以为唯有苏姑娘自己身中蛊毒,才肯尽心尽力地寻求解毒之法……谁知这种伤心的蛊毒,根本世上就是无药能解。一个人伤心的毒,大概,也是无药可解的吧。那么……那么就永远地别离好了……”
他忽然走了过来,从袖中取出一只锦盒,隔着乱石堆的空隙,奋力地塞给杨恩:“黄金墓中,关于黄金宝库的传说,那座黄金河山,都不过是个圈套。但在这只锦盒中,藏着一个秘密,你拥有这个秘密,或许会引来祸端。但将来有一天,或许也会得到比那黄金山河更贵重千倍的宝藏——甚至功名和地位……我知道你或许不稀罕,可是我拜托你……”
盒长约有一尺来许,包裹的锦锻上,金线勾挑,绣满菊纹花朵。年代的久远和地气潮湿,使得表面的花朵纹绣略微泛旧,却掩盖不住那种雅致高贵的气韵。
杨恩迟疑着不肯接过,幽冥主人却固执地将锦盒再往前推了推,面具遮掩下的双眼,一霎不霎,竟是少有的哀求和诚恳:“这只锦盒是小姐留下来的,我不能让它湮没在这里。而我可以托付之人,只有你了……”
杨恩心中一软,伸手接过。苏兰泽张了张口,却也终于没有出声劝阻。
就在入手的那一瞬间,杨恩分明感受到自己的一颗心,正缓缓往下沉去。金妃和景贤皇帝,单单是这两个人的身份,便令人不得不联想到那秘密的沉重。贵为天子妃,仍然中毒而亡,贵为天子,竟不能追究爱妃的死因,甚至连下葬之所,都要如此隐晦。天子家事,亦是天下事。这只锦盒之中,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会让金妃如此慎重,至死都不能释怀?
然而他不能拒绝,也无从拒绝。无论作为捕快查案的天职,还是作为臣子的本份,均不能让他再有任何闪躲。
轰隆声响中,又是几块石头掉落。杨恩悚然一惊,将锦盒塞入怀中:“我虽收下锦盒,但金妃娘娘交待之事,自然是要你亲自完成!你……你等一等,我马上救你出来!”他沉腕用力,真气贯注掌心,啪地一声击在石堆上!苏兰泽也助他挥掌相击,但那石堆乃是千百块碎石堆积而就,他二人虽武功精深,毕竟只是凡人,这些力道用上去,如蚍蜉撼树,哪里动得了分毫。
“幽冥门如今的势力,也达到了小姐当初的期望,即使我不在,还有千百个幽冥门人,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当初小姐她骗了我,骗我活了下来,而她自己却选择了长眠,也许她的诗中说得很对,寂寞地活着,不如永恒的长眠……这世上一切的悲欢,概括起来,不过是相爱、和别离。”在碎石间越来越小的缝隙间,苏兰泽看见幽冥主人的目光,从面具的眼部孔洞中穿越而出,带着微笑和沉醉的光影,投注到手中展开的美人画卷上:
先前五彩琉璃墙上,在满天飞花中升天的女贵人,纵然眉目一般无二,看上去总觉陌生,似乎那只是一个天朝宫妃的影子,却不是独特的她。
“在我心里,一直都记得呢,当初在新罗金宅,第一次见到你的模样……”
这幅画卷之上的她,一身故国装束,妍丽清媚,分明还是在新罗金宅之中,那个令他一见倾心的少女。隔了三十年的岁月烟尘,历经无数的悲欢离合,唯有那一双脉脉的眼波,却依然顾盼生辉,在画中静静地凝视着他,似言又止,柔情万千。
苏兰泽忽然触动情怀,鼻子一酸,泪水盈满了眼眶:
“你不要死!你还有别的牵挂,不仅是金妃,还有她的……你快想想,有没有其他的法子可以出来!”
“你们忘了么?我和木指童子一样,都能催发伤心蛊,所以才杀得了那个假的‘琴追阳’。当然,我也一直服用十八种剧毒,只是每次催发蛊虫害人,我都是让别人前去,才保住我自己的性命。刚才我亲自催发了伤心蛊,血气翻涌,十八种剧毒相互克制的平衡已被打破,便是出去,也活不成了。”
“你……”
“小姐活着时,我没能保护她不受伤害;现在我又怎能让他喷出‘蚀骨雾’,毁坏小姐的安眠之地呢?谁知这墓中还有自毁的机关,我终于还是没能保护好她的身后之地。我,朴正焕也好,幽冥主人也好,无论叫什么名字,用什么身份,我还是那个没用的武士……那么,就让我追随在她的身边吧……你们快走吧。至于我……”
石堆之后,传来幽冥主人最后一声低低的叹息。那叹息声中,竟似有无限的满足和幸福,还带有一丝奇特的苍凉:“我的小姐在这里,我哪儿也不去。”
奔出很远后,似乎还能听闻有淡淡琴音,从石缝中隐约响起。那是幽冥主人,不,是新罗金妃曾经的仆从武士朴正焕,弹奏起他亲手制成的那具名为“爱别离”的七弦琴。琴身已碎,弦已断裂,但经他弹来,断断续续中,仍然听得出宫商转折,而那一种难以言述的哀伤和孤寂,也自琴音中缓缓弥漫开来: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砰砰砰砰。从天而降的石雨,将通道口完全堵塞!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穹顶受余力震动,犹自沙沙地落下碎裂的细石沙来,一点一点落入其中,一点一点填在那些碎石间,只到再也没有任何空隙。
琴音终于断绝,湮没殆尽,再不可闻。
杨恩轻轻地握住自己的手掌:方才情急之下,已伤到了手掌。此时掌心发红,边缘的薄皮已被石棱擦破,微微渗出血珠。苏兰泽心疼地拉住他的手,托起来,轻轻地吹了吹。幽微的口脂清香,和淡淡的熟悉气息,从伤口轻掠而过,缓解了那些疼痛,却抹不去心中的感伤。
“他……应该也是爱着金妃娘娘的罢,”苏兰泽望着那堵碎石“墙壁”,怔怔道:“所有的爱,都是别离。琴追阳离开了琴绣心,琴绣心离开了江如雪,金妃离开了先皇,先皇也离开了当今的太后……而唯有这一次,朴正焕对于金妃的爱,再也不会别离。”
晚霞绚烂,照耀万物。从出口出来,居然是一处隐蔽的斜坡。站在那里,往西便是金妃墓。往东看去,恰好能避开那支旗甲森严的守护卫队,又能分外清晰地看到数丈开外的景贤皇陵。天朝景贤皇帝生前威震四海,死后也极尽尊荣。整座皇陵依山而建,填土为陵,高大宏伟,气象万千。那连绵百里的墓兽高檐,都被霞光镀上了一层灿然的金边,更显巍峨壮丽,完全不逊于真正人间的帝都皇城。至今仍有百人卫队,不分昼夜地守护皇陵的安宁。
“假的琴追阳到底是谁?只到最后,他也没有摘下他的黑笠。”苏兰泽深吸一口气,荒野草木的清氛,随之直沁而入。静默片刻,再徐徐吐出来,似乎是想要抒解心中堆积的块垒。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他是假的琴追阳?”杨恩反问道。
“只是一个小小的破绽。”苏兰泽微笑道:“他处心积虑扮演琴追阳,以寻找侄女的幌子进入黄金墓,自然是怕泄露身份,为他的主子带来麻烦。所以事先倒也做了准备,甚至连琴追阳的‘琴音追魂’的武功,都学得惟妙惟肖。只是他终究不是真正的琴追阳,没有在乐器一道上浸淫数十年功夫,即使是招式学得再象,还是会有本能的疏漏。”
“小生愿闻其详。”
苏兰泽娇嗔地瞪他一眼:“弹琴的指法中,有勾挑托抹的不同。中指弹弦为勾,食指弹弦为抹,他与江如雪相斗时,那支曲子弹得不错,虽然与他素日的琴技盛名不符,然而以所谓‘五年因病未曾触琴’的‘僵硬手法’来说,倒也合乎情理。以琴弦攻敌的姿势么,也必须经过真正熟悉琴追阳武功的人指点,至少没有明显的错误。但在某轮急速的进攻中,或许是精力过于集中,指法中的勾与抹,竟然出现了两次错位。更重要的是,‘八度音’是需要大指与中指一起,托勾并行的,他却用的大指与食指。即使是个普通的琴师,数十年与琴为伍,或许乐音平庸,但指法娴熟却是最基础的技艺,无论何处情况下,绝不会犯这个错误。
而他竟然犯了这个错误,只能说明,他根本就不是一个琴师!”
杨恩赞许地点了点头:“兰泽果然慧超常人,细致入微。你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他么?”
“小女子愿闻其详。”
他微笑:“琴追阳爱琴成痴,却未必对黄金珠宝如此痴迷,哪象他对琴不见得怎样爱惜,但一见黄金河山,那种失去理智的痴迷,简直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我曾将这墓中图纸借他一观,他只匆匆一扫便还给我,后来寻找出口时,他在墓中行走,竟是熟悉自如,说明他即使没有看过这张图纸,至少对墓穴建造颇有研究。寻找出口中的表现,显然精通土木之术。这些都是人长期浸淫于某种技能之后,自然而然养成的习气,象你方才所说的那样,真正的琴师在任何时候,不会出现这种指法的疏漏。而一个精通工技之人,纵然再加掩饰,却掩饰不住与生俱来的,跟土方泥石、墓穴建筑的亲近之情。
所以,越到后来,我越是看他越是熟悉。种种行径,如精通土木之术,或许看过黄金墓的建造图纸,又对黄金珠宝异常痴迷,而且还是太后的亲信,此人……此人难道是……”
两人突然都停住了话头,很有默契的,没有继续再说下去。
“在最后一刻,我突然觉得,幽冥主人的嗓音不再如先前那样的尖利,倒让我有一点熟悉的感觉。或许他先前说话的嗓音,是刻意装出来的?他刻意地隐瞒自己真实的声音,但我以前,是不是曾在什么地方听过他说话?”杨恩叹了一口气,若有所思:“难道,这个幽冥主人,是我曾有过交往的人?那么,在那张黄金面具的覆盖下,究竟会是一副怎样熟悉的面孔?”
顿了顿,他道:“我想,他应该是很了解我的人。知道以死相托,我便不能不管。他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恐怕暂时得不到回答了。”苏兰泽也随之叹了一口气:
“天崩地裂,永不往来。好狠毒的八个字,原来是这个意思。”她目视着那金霞缭绕的方向,不知为何,竟轻轻地打了个冷颤。
陵前一带,都是无人的旷野,只在道边种满了白杨树,树下野草疯长。
“在每一寸土地下,是不是都会隐藏着一段秘密?”沉默良久,苏兰泽喃喃道:“黄金墓,原来是金妃之墓。景贤皇帝故意设下了这个黄金宝藏之局,是希望能不断有人进来,用永生不得自由的灵魂去陪伴她孤独的亡灵。是不是也说明了,虽然他在临死前秘密让人挖出了通道,但心中仍然明白,哪怕是在幽冥之中,他对她的爱,依然不能自主,不能倾尽相付。金妃……她啊,终究还是寂寞的。”
山风吹来,触肌生寒,她不由得紧了紧自己的衣领。杨恩默默地侧过身子,为她挡住风势,答道:“可是皇后——当今太后呢?当初她用尽心机,令金妃别葬,以永远隔断景贤皇帝的情意,便能从此守住自己所爱。谁知金妃死后五年,景贤皇帝即告崩逝,且死后仍秘密修出一条通道,企盼与金妃在冥间相聚……太后孤独一生,纵然将来百年后得以与他合葬,唉,可他的心,他的亡灵,难道真的愿意跟她在一起么?”
他们要避开守陵卫队,只能往西而行,离开的道路,仍然要经过黄金墓。
墓前依然荒凉。风越发大了,吹过墓道前的一排白杨,枝叶摇动,簌簌响声卷地而来。墓顶飞檐上的菊纹铜铃,也在风中嘤嘤作响,如歌如哭,似泣似诉。
那块墓碑,仍然静静地立在那里。碑面青石之上,镌刻着那首《葛生》,那些字体,密密麻麻,一笔一画,原来记载的,是这世上每一个人,曾经思念和痛哭过的深深痕迹。
仿佛听到最后那一曲哀伤的琴音,在天地自然的悲声中,徐徐而生,又在山峦荒草之间,悠悠发散。: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葛蔓满野,枕衾如旧.然而我心爱的那个人,却早已不在世上.因为痛苦的思念,我觉得黑夜漫漫,日月悠长.可是仍然要度过那么多年,我才能结束自己的生命,最终陪在你的身旁。
“兰泽,你所中的伤心蛊,已经放血两次。如果再放过一次血,此毒无法遏制,便要开始发作,此后一年之中,你要受尽痛楚的折磨……你对琴绣心说,因为心念涌动,才会引发蛊毒,生而为人,不可能无觉无识,所以蛊毒无法可解。那你……你怎么办?如果真有什么不测,”杨恩低下头来,双手张开,搂住了她在冷风中微微发抖的双肩,叹息一声,终于说出来:“我……也是活不成了……”
“你别担心,伤心蛊无药可解,可是不代表没有法子可以解除。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苏兰泽第一次听他吐露心曲,一时之间,惊喜交加,只觉心怦怦直跳,又是酸软,又是激荡,柔声道:“倒是你的眼睛……我的医术虽然不是足够的高明,但这么久了,你也应该快复明了吧?”她抬起头来,凝视着杨恩的双眼:微微上挑的眼梢、温润柔和的目光,都是那么熟悉和亲切,仿佛已经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若要强行分割开去……想到此处,眼眶竟有些酸热起来:“我一直担心的,是关于那个约定……”
“我宁可永远不要复明。”杨恩叹息着,将她更紧地抱在怀中:“兰泽,我习惯了有你做我的眼睛,这一生一世,我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宁可不要眼睛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