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单单只是这一截身躯,已仿佛蕴藏有不尽的风情,叫人只看上一眼,已是心动神摇,情不自禁地想再看第二眼、第三眼,甚至是怎样看她,一直一直看她,都不会觉得厌倦。
“绣娘!”“绣心!”
一声微弱的惊呼,与琴追阳的尖叫,几乎是同时发出来:“是你!”
琴追阳更是激动万分:“绣心!叔父终于找到你了!”
“‘琴心绣口’,号称江湖第一美人的琴绣心?”
女郎嗤地一声轻笑,缓缓放下左臂,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庞来。
或许是长期未见天日,她的脸已经失去了丰盈的水色,虽然还是依然白晰,却带有一种腻沉沉的死气。
然而,那黛眉如远山,眉痕长挑入鬓;眼眸如秋水,顾盼动人;瑶鼻如管,樱唇如花——这也不算十分出奇,天下间,有许多绝色的美人,包括苏兰泽在内,似乎都有这样完美的眉眼鼻唇、雕琢一般的精致脸庞。然而谁也没有她这样的风情,眉动眸转,似冷生艳,既媚且寒。
纵然杨恩目不能视,于这一瞬间,也仿佛感受到了她的呼吸芳香、意态撩人。只在这短短的一瞬间,空中气息流转,便似乎已掠过七八种不同的美,每一种都能生生地要了人的命。他突然明白了,这样的一位琴绣心,为何能被称为天下第一美人。
平常女子一生能有一种美,已能倾国倾城,而琴绣心却独拥如此多种的美,那俯仰难画的魅力,连神仙也是无法比拟——
哪怕苏兰泽,在一种美上固然胜过她,其他的美,竟然也是不如的。
“绣……绣娘……”江如雪挣扎着想要坐起,脸上神情,仿佛是要立刻哭出来。眉毛急剧抖动,眼睛通红,整张脸几乎扭曲成了一团:“原来刚才我没有看错!真的是你!我打听到你的消息,就一路马不停蹄地赶过来……我……我……”他一时激动,牵动未愈内伤,不禁俯身大咳,直咳到满脸涨红,仿佛要滴出血来。却还是强忍住气息的翻腾,回头向杨恩急切道:“捕神大人,这墓中真有鬼物!我们要快些离开这里,我不想……不想绣娘受到任何伤害!”
杨恩眉头微微一蹙,伸手在他肩头一按,已止住了他的挣扎,沉声道:“你刚才落入墓室夹道,遇到了什么?兰泽和那位夜公子呢?他们在哪里?”
“我……我不知道……”江如雪拼命摆头,脸上潮红仍未散去:“我们落下去后,一定是触动了机括,四处有箭枝射出来……我一直在击打箭枝,忽然颈后一凉,有一只冷冰冰的手……”他打了个寒颤:“真的象寒冰一样,突然掐住了我的脖子,将我拧了起来!我想叫,忽然就失去知觉……”他不由得伸出手去,心有余悸般,摸了摸颈后的青紫印痕。
“在失去知觉的最后一刻,我突然看到了绣娘……”他的眼光转到琴绣心脸上,后者微微一笑,更是令他目眩神弛:“我看见绣娘的影子,从空中飘浮而过,象神仙!真的象神仙一样!我以为我死了,我以为是绣娘的魂魄前来接引我,然后……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可是当我醒来时,我真的看到了绣娘……绣娘,你真的在这里等我么?”
杨恩徐徐地松开了按住江如雪的手,站直身子。
“嗯。”
琴绣心流波般的眸光,懒洋洋地在众人的脸上,一掠而过。轻倩得像是蜻蜓在水面一点,落到了江如雪脸上:“嗯,如雪,我在这里等你,已经有一年啦。”
她此时的话音,已不同于琉璃壁中的飘忽。软绵绵的,并不清啭如莺,却甜中带沙——那真是一种要命的沙哑,如同一根羽毛,轻轻搔动,一直能搔到人的心里去。
“你过来,如雪,让我好好瞧瞧你。”她向着琴追阳嫣然一笑:“还有……你,叔父,你也过来罢。”
江如雪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步步向着宝座中的女郎走去。光晕照射下,她更是美艳不可方物,甚至连琴追阳也抱紧了怀中的七弦琴,向她的方向迈出一步。
“绣娘,我一直都在想着你……你鬓边的那朵花,真美……”
“慢!”
灰色的影子突然掠过二人身边,淡金光芒在空中一闪,疾射向那宝座上的女郎!
“啊!”江琴二人的惊呼声响起,惊中带怒:“住手!”“绣心!”身形闪动,剑光乍起,只向灰色影子扑去!
刷!
是一根优美修长的手指,微屈半节,弹在了剑身之上!而几乎与此同时,淡金光芒疾矢一般,已剌中了女郎的身影!
“绣娘!”江如雪惨叫一声!
然而,并没有预想中鲜血四溅的场面,倒是一声锐响,凌空忽然落下无数棱状晶片,而女郎曼妙的身影,在被淡金光芒穿透的瞬间,如同化成了细碎的沙砾,缕缕流走,消失不见。
“这是怎么回事?”江如雪仓皇四顾,四周只有静悄悄的珠光。
“别过去。”杨恩沉声道:“她若是人,怎会头上戴有曼沙珠华,却没有丝毫香气?”
琴追阳身躯一震,不由得抱紧了琴:“难道……难道她已经……”
“叔父真是聪明。”琴绣心魅人的声音,蓦地在空中响起。这一次她的倩影是出现在宝座的左侧,淡淡光晕之中,似真若幻,越是缥缈无依。她亭亭俏立,左手缓缓抚过那头乌发,右手却缩于袖中,说不出的妩媚动人:“如雪,我早已死了。”
“死了?不,不,你不是好好的么?你不会……”
江如雪突然大声叫道。
“你真傻。”琴绣心嫣然道:“这墓中水米俱无,我怎么活得下来?何况你知道,我早就中了……”
“不!不!绣娘,我不能没有你!”江如雪突然疯了一样,“呛”地一声,抽出了他的宝剑!他先前神秘地昏迷在这里,但身上诸物并没有失去,宝剑也依然挂在腰间。
他双目发红,手执长剑,狂热地看着那个俏立的女郎:“你好好地站在这里,我要带你出去!谁也别想拦着我!”
杨恩身形一侧,已拦在了他的面前:“让人家叔侄说上几句话,也是应该的罢。”
“绣心,”琴追阳突然出声道:“告诉叔父,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一年之前?把你留在墓中的他又是谁?”
琴绣心轻轻叹息一声,但那叹息中唯有轻柔婉转,令人心醉,仿佛她所言诉的,并不是什么可怖之事:“一年前,我中了伤心蛊。”
“伤心蛊?”杨恩目中锐光一闪,盯住了那娇俏的女郎:“你中了伤心蛊?”
“是呀,少年郎,你的功夫倒真是不错呢,想必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也一定听过伤心蛊的厉害罢?”琴绣心向着杨恩浅浅一笑,身形不易察觉地往后缩了缩,似乎对他颇有几分忌惮。
“他是我们捕神大人,三眼捕神杨恩。”江如雪急忙道:“我们奉令调查黄金墓之秘,我们能救你出去的,你不要再害怕,什么也不必害怕了!”
“杨恩?杨恩又怎样?三眼捕神,治得了伤心蛊么?”她奇怪地笑了一下:“伤心蛊,伤人心,断人情。当真是天底下最厉害的毒药。”
“中了伤心蛊后,即使是及时以黄莲医治,也只能延长六个月寿命。”杨恩忽然道:“你说你一年前中毒,那现在……”
琴追阳不由得退后一步,黑笠遮掩下的目中,仍不由得露出畏惧的神情,看着那光晕中巧笑倩兮的女郎:“绣心,你不是鬼!我知道的,虽然我不知道你怎么会是这样……”
“叔父,我的确还没有完全变成鬼。”琴绣心笑道:“别忘了我从小也精通歧黄之术,中了这蛊毒之后,怎么能不想尽办法延长寿命呢?”
“六个月前,我早已毒发,但因了一种奇妙的法子,这身躯并没有腐坏,尚能承载我的灵魂,行走于这黄金墓中。”
她的声音中透着诡异:“一来是这墓与世隔绝,自然也隔绝了人气污物,蛊毒发作自然就慢了些。”杨恩心中一动,却没有出声。
“二来么,”她接下去道:“我找到了医治伤心蛊的法子,也试了十之七八,的确还是有些疗效呢。”
“伤心蛊有救?”江如雪狐疑地看着她,却又压抑不住心中的狂喜:“那你刚才骗我!你说你已经是鬼……让我这样伤心!绣心,那你快些治好蛊毒,就随我出去好不好?”
“治好蛊毒自然是好。”琴绣心笑盈盈道:“不过,我先要问一句,如雪,你爱我么?”
你爱我么?
“绣娘……”
“如雪……”
还是这样柔媚如水的一把声音,一如当初洛阳初逢之时。
那一年的洛阳花会,于众多的江湖少侠之间,红绡红衫的她,自花间翩翩而来。便是这样,如天语纶音般,亲口叫出了他的名字,不知羡煞了多少人。
当他携着她的手,如在梦中一般,缓缓行过锦绣般的牡丹花海时;当他闻到牡丹的香气、和她含笑说话时,吐出比牡丹还要幽淡诱人的脂香时,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幸福的滋味。
她让他叫她“绣娘”,而不是“绣心”这个艳动天下的名字。她在花海间侧过头来,轻轻在他耳边说:“如雪,你若爱我,千万不要与我有片刻别离。”
他是如此不愿跟她别离,他自然是爱她的,很爱很爱。
“绣娘,这一辈子,我都只爱你……”
“真的么?”她眸光一亮,定定地投到他的身上,越觉明艳无双:“好,我等了这么久,等到我的皮肉都酸掉了,只为了等你这句话。”
三人都看着这美丽的女郎,她明明在说着最甜蜜的情话,但听在耳中,却有森然的冷,从骨头里冒出来。
“你看,”她格格笑着,一直笼着右手的红绡衣袖缓缓滑落肘弯,露出里面的手来,手指修长如春葱——可是,无名指的地方,却是森森的一枝白骨!
“啊!”江如雪和琴追阳几乎是同时失声叫起来:“你的手……你的手指怎么只剩下白骨???”
“你们知道伤心蛊发作时,会是什么样子么?”琴绣心慢条斯理地举起右手:“起初是蛊虫啮心,让你痛不欲生。然后蛊毒自心脏外泄,行至全身,所到之处,皮肉全部烂光,烂到最后只剩下骨头,偏偏五脏六腑尚在,竟然还完好无损,人的一口气断不了,只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慢慢变成了白骨……这不是比死还要痛苦么?”
众人听她徐徐道来,不禁都打了一个寒战。
琴绣心张开嘴来,伸出一点粉红的舌尖,就那么蛮不在乎地,在无名指雪白的指骨缝间剔了剔:“喏,看到了么?我当初就是这样,一点一点腐烂下去,只到烂见了骨头。”
江如雪浑身发抖,但仍紧紧地咬住了唇。琴追阳已经闭上眼睛,不忍再看。
分明是地狱逃出来的女魔头,修罗场下来的女罗刹,哪里有半分“琴心绣口”琴绣娘的模样?
但她的舌突然停住了,疑惑地举起那根白骨,凑到跟前看了看,又用舌尖舔了舔骨间一缕线状物。
光影虽暗,但看得依然清晰:那居然是一缕残存的皮肉,大概是腐而未落,肉茸翻起,粉中泛白。
江如雪盯着那缕腐烂的肉丝,浑身真气,仿佛在那一刻都全部泄光。突然掉过头去,但觉胸口一阵翻腾,不由得蹲下身去,抱紧双膝,一阵剧烈的呕吐。越吐脑门越是生疼,只恨不得要吐个翻江倒海才罢。
琴绣心扫他一眼,忽然伸开双臂,漫不经心地伸了个懒腰,慵懒娇态,仿佛一只猫儿般妩媚:“如雪,你是在嫌弃我么?嫌弃我……这森森的白骨?”她娇慵万分地举起右手:“你知道么?蛊毒全发的时候,我身上的每一寸,都是这样子的呢。”
江如雪惊恐地看着她,这千娇百媚的美人,化作根根冷霜样的白骨,会是怎样一幅诡异到了极点的场景?
倒是琴追阳开口了,抑制不住的激动:“绣心!你吃了很多苦,才这样说胡话对不对?叔父终于找到你了!,你……你是去年今日的时候,被那帮浪荡子骗入这墓中来的罢?你受苦啦,叔父不会放过他们的!你的蛊毒怎样?他们……他们有没有把你怎样?”
“他们没有把我怎样。”琴绣心格格笑道:“是我把他们怎样了。”她从怀中取出一件东西来,是块光洁丝滑的锦帕,层层打开,赫然是两根无名指的指骨!仔细看时,但觉骨型、长短均有不同,显然不是出自于同样一人。
琴追阳低声告知了杨恩,后者微微一怔,道:“指骨?”
“对呀,”琴绣心目光灼灼,望着江如雪,微笑道:“如雪,你不是问,我要如何才能治好伤心蛊的么?我呀,我当初中了蛊毒后,想了很久很久,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
她包好锦帕,复又放回怀中,伸出那只白骨森森的手,慢慢地理了理乌黑的长发:“以前武林中说到这种厉害的毒药,都说无药可治,我却在后来,听说了两句话,‘要解伤心蛊,唯有爱别离’。”众人的目光,不由得投到琴追阳怀中的七弦琴上。琴绣心笑道:“这个爱别离,指的可不是我叔父的这张琴。琴又不是解药,难道要劈开它烧成灰,再喂给人服下去么?”
“人生八苦,”杨恩静静道:“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炽盛。”
“是啊,捕神大人。”琴绣心答道:“后来我想,伤心蛊伤人心、断人情,起初会让人的心脏受到啮咬的痛苦,所以要解除这样的毒素,必定是要从心和肝开始。然而蛊毒发作时,又会依靠十二经脉的运行,游走到全身,所行之处,皮肉寸寸腐烂。所以,真正的毒素,应该是与经脉中的气息有关。而气息的浮动和转变,又是来自于我们的内心。”
所有人都象着了魔一样,听她徐徐地讲述下去:
“医者治病时,往往以毒攻毒,以物养物。所以我想,要真正克制心中的蛊毒,无非是外疗内治。一来用药石之功,二来断绝爱念。断绝爱念,倒没有什么难的,他们这些人,我一个也不喜欢!可是,爱别离,爱别离……我在这黄金墓中,整整想了三天,终于想出了治这蛊毒的药方。”
“药方……是……是什么……”
江如雪的声音颤抖起来,仿佛是蚊蚋落上了蛛网,随时便要跌落下去。
在惨烈的话语中,却有不与之谐调的淡淡香氛,如春风吹拂,在室里干燥憋闷的空气里,隐约徐徐逸开。琴追阳抽了抽鼻子,正自诧异,忽觉那香气穿鼻而入,丝丝贯穿全身,每一块肌肉都酥软起来,仿佛被泡在一池温水之间,说不出的惬意舒适。他伸了伸手臂,想要更舒服一些,却觉得手臂软绵绵的,啪地一声搭了下来,是七弦琴掉落在地,然后整个身躯也随之软倒。
扑通!扑通!
又是两声,似乎又有人躺到了地上。
“药方么,”琴绣心嫣然一笑,却带着深深的诡异:“伤心蛊,伤的是自己的心,也只有靠别人的心才能补上啊。我没有爱的人,所以取不到我爱人的心。可是,至少我还有许许多多爱我的人,他们有心哪。”
刷,光晕中的身影,刹那间消失不见。
唯有雪白的珠光,从室内洒下来,却柔和无比,是春日的暖阳,带着和煦的气息,让人更是懒洋洋的,似乎是在江岸长堤上躺着晒太阳。
哗,一面琉璃壁徐徐升起,轻轻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珠光猛然一亮,照上那黑缎子似的一匹长发,光亮润泽,炫丽动人。不过一袭红绡衣衫,穿在她的身上,寸寸鲜活,每一寸竟然可以如此妖娆。红绡衣裾堆砌地面,有如绣金与血色的海洋,沿着裙、裾、袂、袖一路看上去,果然,是她——
琴绣心终于站在了他们的面前,不再是缥缈的幻影,而是如此活色生香。鬓边的血色花朵,散发出浓郁的香气,几乎要令人窒息。
“看到了这朵花么?外面也种满了它们。它是地狱之花,名字叫做曼沙珠华。此花从不生长在世间,以前你们一定没有见过,自然也不知道曼沙珠华与人血相融,所制成的药,是最上品的迷香。”
她得意地晃了晃手中的指头大小的瓷瓶:“令人酸软,动弹不得。无论内力多么深厚,也抵御不得。你们啊,还是不要运功的好。”江如雪绝望地松出一口气,果然发现丹田内空空荡荡,根本无法运行真力。
她随手在壁上某处轻轻一按,高台的地面突然陷落,台上宝座砰地一声,向后翻转。底部倒翻上来,竟是一张平滑的玉床,上面指头粗细的牛筋,牢牢捆住一架血淋淋的白骨!
骨上皮肉尚未完全腐烂,胸腔的血块早已凝固,远远看去,怵目惊心,宛若地狱场景重现。
琴绣心轻轻抚摸着那具白骨的胸口,光滑如笋的指尖,无限温柔地掠过那些暗色血块,仿佛是面对最爱的情人:“我的第三剂药,就快要服完了。可是伤心蛊的毒还没完全解去,幸好你们来了。喏,如雪,你说过你爱我的,只要我服下你的心肝,我右手的皮肉就会再长出来,白骨复生,那该有多美啊,如雪,你不喜欢么?格格格……格格格……”
她笑得畅快无比,清甜的笑声回响在室中,却无疑是死神的声音。
“刚才你在宝座上,用幻影诱惑江如雪过去,是否就想利用宝座下的机关,将他捕杀?”杨恩躺在地上,平静地问道。
“你都要死了,还问这个干什么?”琴绣心斜他一眼,风情万种。
“心中存有疑问,便是死了,也要死个明白。”杨恩并没有惧怕之意,淡淡道:“先前外面的黄金河山中,那个红绡女郎的影子,也是你么?你们在壁上装了数面琉璃镜,自己躲在暗处,通过琉璃镜之间的折射,浮现出似真如幻的影子,却让别人根本无法知道你真实的人究竟在什么地方。”
“先前在黄金河山一处,已在暗处,聆听过捕神大人无双的妙论。当时我想,你是因为没有亲眼所见,所以尚能冷静。如今你虽也没有亲眼见我,我却不比那冷冰冰的黄金珠玉,我有如此动人的声音和气息,难道也迷惑不了捕神的耳朵和神识么?”琴绣心的嗓音还是沙沙的,带着无与伦比的魅惑之意:“此时大人发现那宝座上只是我的幻影,难道也是因为……”
“琴姑娘,”杨恩并不直接答她:“眼耳口鼻,是阻碍真实感知的障碍。爱恨情欲,是阻碍我们看清自己心性的障碍。一个人太相信自己的眼睛,没想过眼睛会骗人。一个人太相信色相的魔力,却没想到这种魔力也会骗人。”
“骗人?”琴绣心笑得花枝乱颤:
“你亲耳听到了,如雪说爱我啊,难道是因为我的色相么?而你虽然不爱我……不,这也未见得。男人们见到我,没有不爱我的,只是你没眼睛,所以还把持得住罢啦。”她一直在笑:“不过,伤心蛊一天未除,我也一天不能离开这里。到时我也马马虎虎地吃了你罢,三眼捕神的味道,只怕我还是第一个尝到的呢。”
“绣心!你说什么!你不但杀了他们,取他们的心肝,你还……”琴追阳斜倒在上,虽无力抱住那琴,却仍是固执地保持着守护的姿势,脸色惨白,喃喃问道。
琴绣心缓缓侧过头来看他,那双横波妙眸,在此时却有如山间野兽的眸子,闪动着幽幽绿光,在这墓中暗淡的光线时,更是亮得骇人:“叔父——你刚才不是问到他们了么?呵呵,你还问,我是怎么活下来的?现在我告诉你,这一年以来,我就是靠吃他们活下来的!”
“你……”
她不屑地皱皱鼻子:“吃人有什么大不了的?喏,江如雪,江捕头,你身为公门中人,难道就没有吃过人么?嗯?”
“去年的今日,你和我们一起进入了黄金墓……让我来告诉你们,这一年中发生了些什么吧!我们在这墓中东奔西突,也没发现什么利害的机关,就是寻不到出去的道路。嘿嘿,哪需要什么利害的机关,这天底下最利害的机关,就是让你活活饿死在墓内,慢慢被自己的饥饿耗死!早知道那么难过,我还不如死在那黄金山河前的机关里,倒也干脆俐落!
“胃里的食物一天天被消耗殆尽,那迷宫里有一条地下溪流的水,可以用来暂时解渴,不至于马上就死。可是啊……喝水喝到最后,嘴里什么味道也没有,只有一点点的酸水,从胃里面冒出来,到后来,连毛孔里冒出来的,也都是水!不!那是虚汗,那都是我们虚弱之极后,流出来的汗水啊!我们整个人都虚肿起来,看上去可胖了一大圈儿呢!”
她咯咯地笑起来:“你们知道饥饿的滋味么?我们头昏眼花,看什么都看不清,胃里面像是有千万把挫刀在磨来磨去,一直磨到喉咙口来啦……”
“不!我不要饿死在这里!我不要!”江如雪全身动弹不得,唯有眼珠发红,荷荷而叫,有如恶鬼一般。
“稍安勿躁。”杨恩冷冷道:“你们不能出去,未必我们出不去!”
“出去?”琴绣心笑意未减,却带有几分凄凉:“当初我们也想要出去,可是到了最后,这种念头像火苗一样,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终于扑地一声,被完全吹熄啦。我们在迷宫里寻着几间洞室,暂时住下来。嗯,江如雪,你那时对我说,虽然明知是在等死,可是心里还是有一点欣慰,人活百年,总是要死的,既然活不成了,总算还是跟喜欢的人死在一起,也算不幸中之大幸了。”
“你……你那时也对我说,说你其实早就爱上了我,但一向矜持面薄,从来未有主动跟我表达过。眼下快要死了,你不想再委屈自己,所以就说了出来。你想和我永远在一起,永远活下去……”
江如雪喃喃道。
“什么?你胡说,绣心这样的女子,生来就该象女神一样高高在上,绝不可能属于任何一个男子,她怎会跟你说出这样的话语……”琴追阳厉声喝道。
“呵,”江如雪笑了一声:“当时我听了后,又是喜欢,又是悲伤,只恨老天太过捉弄人,叫我刚收获人生最大的幸福,却马上又要被迫失去。绣心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马上又哭起来,说到苑少卿对她纠缠最久,她一直厌恶此人,却碍于苑家势力不敢拒绝,此时生命最后的尽头,实在是不想再见此人一眼。
“我一时还没明白她的意思,但心中也对苑少卿十分愤怒。此人生得风度翩翩,一副世家公子哥儿模样,有时候确实仗着家世,又太过狂傲,让人心中不快,何况他竟然还去骚扰我爱的女人?看着绣心在我怀中,哭到梨花带雨,我恨不能摘下天上的星星给她,只为博她片刻的欢颜。
“绣心见我如此愤怒,终于说出了她的来意。她说,苑少卿这几日似乎抱了主意,想着没有活着出墓的可能,竟然撕下了君子的外皮,加剧了对她的骚扰,她又不敢叫起来,有几次她甚至要以死相迫才保得清白。所以她忍无可忍,决定要我相助,找个机会诱走苑少卿,将他秘密杀死!我……我一时胡涂,所以就埋伏在她的洞室之中,她支走焦华,将苑少卿约入室内……然后……我们就将苑少卿杀了!”
虽然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结局,但杨恩还是身子微微一动。
“杀了苑少卿,她让我悄悄离开,这才放声大喊起来,将我和焦华引到了她的室中。她一副柔弱模样,楚楚可怜,哭着对焦华说,是苑少卿趁四周无人时,对她不轨,她这才奋起反抗,失手将他杀死的。焦华自然深信不疑,然后她又建议说,墓中无食,不如将苑少卿的尸身食掉,以保几日之命,寻机会出去。我……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