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女子点了点头:“如果他盗卞郎的《玉踪汇总》真是为了查梁王的墓,那我还记得当年卞郎曾跟我提过,大概是朝这个方向。”
老妇人呸地吐了口唾沫,擦拭嘴角,道:“再遇到他时,一定不能让他再活着。”
这两个人正是翡翠公子遗孀玉娘及他老母卞老夫人,两个女人因翡翠公子被刨坟毁尸一事,千里追杀盗墓贼蔡紫冠到此。
正说话,忽然普报寺寺门一开,一个青年和尚走了出来,往这边一望,径直走来,来到二人跟前,目光在玉娘膝上的赤火金风蛇骨矛上一轮,合十道:“阿弥陀佛,两位女施主,小僧云秀有礼了。
这和尚十七八岁的样子,身材高大,瞧来相貌堂堂,可是法号女人气十足,实在令人失笑。
玉娘道:“云秀大师有礼。”
云秀垂目道:“本寺主持打坐时心生感应,知道有神兵现世,经过本寺。因此恳请二位入寺,让本寺上下得幸见识一二。”
玉娘与卞老太太一愣。天下寺院多对女眷禁足,她们两个女人,路经此地,连口水都不敢去向寺里讨要,可是想不到和尚居然找上了她们。玉娘道:“这把长矛虽然有些小小神通,但也没什么了不起。不敢惊扰宝刹。”
云秀微笑:“女檀越万勿推辞。鄙师静海上人佛法高深,对兵刃更有研究。你们这蛇矛经他点化开光,也许就不是小小神通了。”
玉娘听得心中一动,卞老太太已经答应:“好,如此便打扰了。”
二人在云秀僧的引领下走进普报寺,玉娘摘下赤火金风矛,来到了方丈室。只见那静海大师须发皆白,在蒲团之上打坐,一副法相庄严。身前法器遍布,听见三人脚步声,睁开眼来道:“两位女施主,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开始吧。”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卞老太太和玉娘听得糊涂:“高僧,开始什么?”
静海高诵佛号:“阿弥陀佛,封矛。”
“封矛?”
“施主所持之矛,原本就是杀神所有。”静海道,“昔日横扫天下,造成多少杀孽?天幸邪不胜正,才令矛主伏诛。凶兵遁形十数载,如今它再次现世,戾气冲天,尤甚以往。老衲心生感应,本已派出弟子出外寻找,不料却被女施主送上门来。善哉善哉,这蛇矛他日必要引起一场腥风血雨,请将它交于老衲,将它封藏销毁。”
玉娘单手持矛,向后退了一步。
“不行。”
“施主不可执迷不悟。”
“我仇人的性命,须得由这蛇矛了结。你若将它封藏,我该怎么办?”说着便将蔡紫冠盗墓毁尸、寻衅留枪之事说了。
静海沉吟道:“你一人的恩怨,如何能以天下人的生死为注?”
“天下人的生死我看不见。我丈夫所受的侮辱,我却一定要替他洗刷。”
玉娘用力抓着蛇骨矛。卞老太太在她身前,也伸出双手抓紧矛杆。两个女人握着长矛,只待和尚发难,便要催矛放火。
“你若一意孤行,到最后,滔滔红尘化为滚滚血海,令夫所背负的,便已不是耻辱,而是罪孽了。”
玉娘不由一震。
卞老太太也是犹豫。
“你们的仇人只是蔡紫冠而已,此事尽可以着落在我普报寺身上。我寺中弟子,上天入地,也必将那歹徒绳之以法,交给你们处置也就是了。”静海叹息一声,“这蛇矛出世未久,未染血腥,杀气还未引发。若是过了今日,伤了人、杀了人,恐怕连我都封压它不住了。”一边说,伸出手来,已将蛇矛抓住。
玉娘皱起眉来,略一踌躇,手中蛇矛一滑,已落到静海手中。卞老太太还不甘心,只把眼来望着和尚。只见静海反手摘下颈上念珠,口中念念有词,一抖手,念珠在长矛上绕紧,将赤火金风锁住,然后将矛横置于香案之上。香案之上原来早已写好八部八天转轮咒文,蛇矛一落桌,咒文由内而外亮起,无柴而燃,火光熊熊。
玉娘和卞老太太被咒火一晃,心中对这大师又信了几分。
静海道:“这矛造化神奇,我虽有心将之销毁,但却急不得。且以咒文先耗去它的锐气,七日之后再作打算。”
玉娘道:“只要普报寺助我婆媳二人报仇,此矛但凭大师处置。”
静海哈哈大笑:“此事施主大可放心。普报寺虽是方外之地,但却是武禅寺。讲究的就是除魔卫道、匡扶天下,因此才会插手这蛇矛之事。寺中弟子佛法未必通达,但降魔除妖的本领却不在话下。你且放心,三月之内,必可将那盗墓小贼交于你手。”
玉娘与卞老太太齐道:“如此却是最好。”
就在这时,忽然有小和尚从外面飞奔而来。只见这小和尚小脸煞白,慌张报道:“方丈,大事不好!外面来了许多饥民,聚在寺外要求我们施粥赠饭。”
“如今天下荒灾,既然人家已来到佛门,那么吩咐厨房做些斋饭施舍了吧。”
“方丈,有几千人!”
“不管多少,但做便…什么?多少人?”
“大概,有几千人!”
静海手中金刚杵当啷落下:“普报寺又不是什么名山大刹,寺田有限,自顾不暇,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找到这里来了?”
小和尚叫道:“他们口口声声说普报寺屯粮万石,若是不管我们的粥饭,就要闯进来了!”
静海脸都白了:“怎么会凭空掉下这么一场祸事来?”
他急急忙忙来到外面,到寺门前从门缝里一看,只见外面黑压压,何止千人,四面八方仿佛还在不停地有褴褛衣衫之人陆续赶来。
外面也有人在扒门缝往里边看,看到方丈出来,当然大声宣布。一干难民仿佛看到“红烧肉”走出来,立时喧哗鼓噪起来。

静海定了定神,打开寺门。难民们一下子鸦雀无声,仰面望着他,个个垂涎欲滴。
“大师,我们几天没吃饭了!给我们吃的啊!”突然有人说。
“给我们吃的呀!”所有难民都被这一声激活,乱哄哄地发出发自肺腑的呼喊。
“各位乡亲,”静海被吵得头昏脑涨,面对这些饿得两眼放光,快要失去理智的人,多年修行的禅定之心也不由得慌张,“普报寺寺小僧多,虽有心赈灾,奈何粮财有限,不能出力。各位不要耽误自己,再去官家申请赈济,大户寻找食粮吧。”
难民茫然地看着他。
“去吧,去吧。”
静海挥一挥衣袖:“大家快快各寻食粮去吧。”
一语言毕,静海回头就躲进寺里。后面的难民这才反应过来,面面相觑之后,一起往寺门扑过来。
“轰”,寺门大震,灰石簌簌地落下来。
静海几乎是跳下台阶,叫道:“守门!”
云秀纵身过来,双掌一挺,从里边顶住大门。静海回过神来,凭空画咒,往门上一推,两道金光灌注,两扇门立时稳如磐石。
外面的难民推不开门,大声咒骂。他们本来已经把这里当成最后救命的希望,可是这时候又被推进了绝望的深渊,顿时把所有的怨恨都堆到了普报寺上。
玉娘看不过眼,道:“大师,你即便不能管这么多人的饮食,也能拿出三五人的饭来。何必这样不近人情,完全回绝?”
静海皱眉道:“阿弥陀佛,这些人已被饿火烧晕头脑,我干脆回绝他们,他们就已经如此生气,我若是分食给十个人,其余的几千人不把我的庙拆了才怪。”
就在这时,只听有人叫道:“师兄所虑极是。”
只见空中一头苍鹰盘旋落下,鹰上一个白衣墨髯之士端坐,临近地面飘身落下,道:“静海师兄莫要惊慌,普报寺只要聚拢这些难民,少则三日,多则七日,必有粮米送到寺里。到那时,还要劳烦各位高僧分米分面,让所有难民尽快脱离苦海。”
静海大师哈哈大笑,道:“我说是谁开我普报寺这样大的玩笑,原来是罗帮主到了。既然帮主插手此事,看来这天下的灾荒,就能解了。”
那白衣人苦笑:“我又不是皇帝老儿,哪能有那么大的本领。这次大荒,我倾尽所有也不能解难之一二,幸好有位朋友一口许下粮米十万万石,我才敢出面张罗此事。”
静海惊道:“十万万石!这位英雄好大的手笔!他可从哪里调粮?”
白衣人笑道:“这我也不知道,总之现在也只能信他了。”他自身后解下一个布袋,交给静海道:“这是我帮镇帮法宝九转乾坤袋,你寺里留下一只,到时自有米面流出。”
静海双手接过:“帮主为天下出动如此秘宝,我代外面的难民谢你了。”
白衣人摆手微笑:“什么了不起的事,我现在也就是帮那位朋友奔走一二,也帮不上大忙了。”
回身跳上鹰背,乘风去了。
这白衣人来去如风,玉娘看得目驰神移,问道:“这人是谁?”
静海叹息道:“这人乃是草莽中第一号的人物,天下第一大帮之主,丐帮罗英便是。”
卞老太太道:“这人穿得这样干净整洁,哪里像是要饭的?”
静海道:“要饭的也未必就得鹘衣百结。这罗英既是异人,自有异癖,穿白衣,也不算什么大忌。”说话间,回过头来,叫道:“普报寺弟子听真,七日之内,厨房移至院中,大锅煮饭,菜油炒菜,务求香飘十里。所有弟子分为三组,轮流守卫,不得进寺一个灾民,不得弄伤一个灾民!”
卞老太太听得吃惊,问道:“这又是为什么?”
静海道:“我寺中粮米有限,投放出去不仅杯水车薪,而且是火上浇油。可若是告诉他们没有余粮,或者说七日后粮米才到,他们又可能四散逃命,甚至绝望自误,则七日后粮米即便到了也分不下去。为今之计,便只有馋着他们,吊着他们,方能让罗帮主的计划得以实施。”
卞老太太笑道:“好个老和尚,真是奸猾。”
静海合十道:“权宜之计,让老夫人见笑了。”抬起头来正色道,“只是此事事关重大,只怕近几天我已经没有余力施咒封矛,待此事了了,才能继续。”
玉娘道:“几千上万人的性命自是重要。大师请安心应对。封矛之前,我婆媳二人也愿为难民尽上绵薄之力。”

第一天。
晚上的时候,火头僧在院子里架起两口大灶。一口灶上蒸馒头,一口灶上炒的是扁豆青椒。掌勺僧打点精神,站在巨锅锅沿上,手中一柄铁铲上下翻飞,将菜香淋漓尽致地炒了出来。
院中和尚都吞口水,遑论寺外饿了几天的难民?
“饭!”
“和尚们吃上了!”
“还说他们没粮食,都是骗咱们的!”
“秃驴,开门!”
人们闻到院中饭菜香气,越发焦躁,力大的擂鼓似的捶门,身轻的便想找寺墙低矮处翻进去,体弱的已是哇哇大哭,一时间普报寺外乱成了一团。
寺中的和尚听了,都心酸不已。佛家的修行,讲究的是济世救人。这普报寺的僧人或许还未达到佛祖割肉饲鹰的境界,可是较之常人,毕竟还是要慈悲许多,这时听到外面哀声如海,心软得已经暗自拭泪。
云秀道:“师父,我们酌情派出一些粮食,由武艺高强的师兄弟发放,料来他们也不敢哄抢。”
“若是抢了呢?”
“这…”
“难道,你们武艺高强的师兄弟就要动手了么?”
“不…我们会向他们宣扬佛法。”
“对常人而言,辘辘饥肠中哪容得下佛祖安座。你们那时去讲经,谁会听?一旦动手,你们手重,万一打死人命,我普报寺却是罪孽深重。现在他们虽然饿,但是,还死不了,坚持几日,自然可以活命。”
“师父!”
“我佛门弟子,便有降龙伏虎之能,也不能伤及无辜。他们不明真相,饿得难受骂我们,可是这么一点罪孽,我们还不能承担么?难道我们连这么一点度人之心都没有么?”
“是,师父教诲的是。”
静海将袖一拂,道:“去吃饭吧,晚上的警卫是由你带领的。”
云秀便领着玉娘及卞老太太去吃了。
而这一餐饭,实在已是玉娘平生所吃最难咽的一餐。
难民们腹中无食,喧闹自然难以持久。待到普报寺寺僧用饭完毕,饭香散去,也就自然安静下来。人们既知寺中有吃食,就再也不愿离开。九月的天气,夜露已经很凉,人们便在寺外野地里和衣而卧。晚上看去,只见几点篝火,映着影影绰绰的愁人。到了后半夜,再也没有人说话。空旷的黑暗中,便只有小孩子尖厉的夜啼。
第二天。
太阳如常升起。
饥饿的人们有气无力地爬起身来。咳嗽声、说话声,即便是吵闹,也透着死气沉沉。
普报寺中又传来粥香。
有人贪婪地吸着鼻子,仿佛多吸入一丝香气,肚子里也能多少饱上一分。还有余力的人则又聚到普报寺寺门前哀告谩骂。寺门自然是不开的。
在难民之中,却有一人与众不同。此人名叫侯刚,今年三十六岁,本是邻省的农民,幼年时曾有道士云游路过时遇见,知道他日后是个翻江倒海的人物,便教了他一门法术。
那法术功用有限,侯刚虽然练成,却从来没有什么用处,当农民也当得老实本分。这一回赶上灾荒,背井离乡乞讨过活,来到此普报寺吃了闭门羹,本来也想默默忍受,可是到了今早,他已是饿得两眼发蓝。闻到粥香,想到那寺中和尚见死不救,他的火气不由也被点燃。
他本就是身强力壮的汉子,在一群老幼妇孺当中,一旦发声,自然脱颖而出,不久便被推到了寺门前,于是便和一大群男人,用力拍着寺门骂。他的手掌粗大,满布老茧,拍在门上的时候,和别人的手也没有什么两样。寺门被静海法咒封住,稳如泰山。
“啪”、“啪啪”、“啪啪”、“啪”、“啪”。
“啪啪”、“啪”、“啪”、“啪啪”、“啪”…
突然之间,寺门剧震,两扇门板猛地向里凹下,金光四射,门闩“吱呀”一声,几乎折断。
刚刚要轮替休息的云秀大吃一惊,口中念动“不动明王咒”,将手中禅杖一横,推到门上去。那门这才稳住。
外面的难民也都吃了一惊,全想不到能有此功效,惊得连乘胜追击都忘了。等到再反应过来,云秀已经把门死死顶住了。
难民们再拍门,仍是徒劳无功。其中却有侯刚慢慢地退下来,他被自己刚才的手法震撼了。
那个道士教给他的法术,不是什么飞天遁地的本领,而是最简单的“借力”——如何把别人的力气,最大限度地借到自己的身上。这法术练习简单,难却难在借出力量的人,必须心甘情愿地奉献,方能与他“齐心协力”。因此这个法术在他练成之后,一直被他们村里的人嘲笑:谁那么傻,把力气都借给你,人家把力气都借给你了,人家不干活了么?
可是就在刚才,当他的手与别人的手同时砸在门上的时候,他清楚地感觉到,他借到力了!
刚才门边十几个人一心一意地拍门,无形之中实现了“齐心”,因此那些人的力气,实际上都灌注在他那一掌上了。
侯刚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然后他意识到,能不能打破寺门,冲进去吃饭吃菜,就全靠自己的努力了!
他振奋起来,重新扑到前面,在寺门前回身,张臂挡住大家拍向朱门的手:“大家不要浪费力气了!”
“干什么?少在这捣乱!”
“你讨好和尚和尚也不会给你饭吃!”
“滚蛋!”
侯刚用力往后坐,拼命抵挡着那些想把他拉到一边的手:“我能把寺门推开!”
人们愣了一下。
“胡说!”
“吹牛!”
可是已经没有人拉扯他了。
侯刚直起身来:“只要你们帮我!”
在门另一边的云秀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这句话,心中一愣,已本能地感受到了危机。门缝被人的后背挡住了,他模模糊糊地听到有人说:“你把手搭在他的肩上…你把手搭在他的肩上…”
然后突然间,一股巨力从门上穿来。云秀猝不及防,被那一股巨力震动,整个人向后倒飞出去。庙门发出瘆牙的吱嘎声。
幸好云秀反应快,半空中一个筋斗,脚尖点地,又蹿了回来。这一回他双臂上已灌注了“大光明神力”,用力推着门,他回头叫道:“快去叫师父!”
外面的人也听出了他不安,“砰砰砰”连续的掌击,不停气地落在门上。
等到静海赶来的时候,云秀抗拒的,已经是五十多人的合力了。即使是普报寺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云秀,这时候也已经累得脸色惨白。静海挥袖接下抵门大任,其他弟子也不敢怠慢,纷纷戒备。只待静海露出疲态,便来接班。
静海以六十年的修行扛住了三百人,然后是普报寺三堂长老接手,每个长老后边,各站一队武僧为长老传功。门里是三队和尚,门外是一堆难民,便以两扇木门,展开角力。
这一场角力直到中午方因侯刚双手肿胀如熊掌而告一段落。
这一晚,月黑风高。
寺里,静海与诸位长老商议对策。问起云秀那砸门之人的来历,云秀便将此人突然能够集合众人之力的情形说了。
静海皱眉道:“他借力的法门却与我们的传功不同,借出力气的人甚至不必有什么高深的武功。这样一来,寺外数万的难民岂非都可借力给他?到了明天,我们还能挡得住么?”
玉娘在院中看到方丈室里的灯光,她听了一下,难民之中突然出现了这样的异人,一众高僧都是一筹莫展。
寺外,难民却是欢欣鼓舞。侯刚今天虽没把寺门砸开,可是眼看着那寺门已是岌岌可危了。到了明天寺门大开,就可以想吃干的吃干的,想喝稀的喝稀的了。于是有人奉上难得挖到的白薯,让侯刚恢复力气。侯刚点火烤着白薯,披着乡亲们供上来的夹袄,备感荣光。
有人打着火把来来去去地穿梭,将明天侯刚借力的人群队形排好。本来一盘散沙的难民,都心甘情愿听从分配,站到各自的位置上。
饥饿让他们筋疲力尽,可是希望却让他们回光返照般振奋。
第三天。
云秀登高一望,吓了一跳。原本已经饿得站不起来的人们,在这个早晨竟然都站起来了。
而且不仅是站起来,他们的右手,还统一搭在别人的左肩上——他们已经做好借力的准备了。
如果云秀能够站得更高的话,他会发现,实际的情形比他已看到的还要更令人毛骨悚然一些。
在普报寺周围,已经聚集了近六万的难民,从昨天晚上开始,他们就开始了默默的阵型变化:六万人肩搭肩排成一字长蛇阵,以普报寺为中心盘了二十多圈。普报寺像一个鸡蛋,而难民已经成为一条即将将蛋绞成粉碎的巨蟒。
在蛇头上,就像蛇信一样,站着侯刚。
蛇信是分叉的,侯刚的两臂,就是蛇信的两叉!
初升的太阳照在侯刚的脸上,他的宽额、高颧、浓眉、阔口,半寸长的青黑胡茬子支棱着,他眼睛明亮,充满摄人的权威,他哪里像一个难民,分明是粗犷不羁的君王。
就在今天,就在此刻,他要成为这些难民的救星!
侯刚提起手来,六万人的力气汇聚在他的两掌上。这些人有老的、有小的、有男的、有女的、有力气大的、有几乎没有力气的,有饿了两天的、有饿了七八天的。可是无一例外,在这一刻,他们都把他们最后的力气都贡献给了侯刚。
侯刚的两手放出光来。巨大的红光从他的手掌上漫出,他的两手就像浓雾里的两盏红灯。他猛地推掌出去,掌甫动,已经挟满风雷之势!
这两掌,别说是寺门,便是城门、便是南天门,他也推得开、震得碎!
可是突然之间,门开了。
就在侯刚的掌风刚要挨着寺门的时候,普报寺的门突然自己打开了。门分左右一闪,侯刚两手一齐推空。
“轰轰”两声,他的掌风卷起两道罡气扑进寺里。罡气旋转,清清楚楚地化出一对赤红手掌的形状。它们发出刺耳的尖啸,迅速掠过长长的甬道,同时不断变大。当它们变大到一人多高的时候,“镗”的一声,正撞在离寺门一百三十七步远的铜香炉上。掌风消失,香炉贴地滑出几十步,一只炉脚在地上犁出一指深的一道沟来。然后香炉在大雄宝殿前轰然炸裂,香灰四散。
可是这些侯刚都没看到,就在他两掌推空的下一瞬间,寺门又快捷无比地合上了。
朱门紧闭,在侯刚的身后,被他榨干了力气的人们,噼里啪啦地倒了下去。
第四天。
玉娘知道,已经到了不能再拖的时候了。
昨天夜里,她甚至不太听得到小孩子的哭声了。
今天一大早,她扒在门缝一看,只见外面的难民,几乎看不到站着的人。很多人都躺着,剩下的,也只是耷拉着头坐着,仿佛随时会折断、倒下。
一种腐烂的气味甚至已经蔓延开来。普报寺门口,已经被捋光了叶子的大树上,黑麻麻地站满了乌鸦。
她来到禅房,寻着静海,只见静海面前正跪着云秀。
“大师,难民怕是坚持不到四天后了!”
“不错!师父!派粥吧!”
静海仍是打坐,玉娘却看到老和尚的额上满是汗水。良久,静海睁开眼来,叹息:“冤孽冤孽,难民中怎么会有那样的术士,将其他人的元气借走。这么一来果然是没办法了。”便叫来火头僧,道:“倾尽寺中所有,熬粥,越稀越好!力求能让外面所有的人,今天都能喝着一口!”
火头僧大惊,明白事情已经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连忙下去几个灶一起开伙,熬那种清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然后云秀与一众弟子出去散粥,所到之处,全是疯抢。那些奄奄一息的难民豁出命来来抢粥。一桶送下来,每个人都是袍裂履穿。
从早派到晚,寺中余粮已罄,喝到粥的人,却还不足十之一二。云秀等僧人筋疲力尽,连门都守不住了,被饥饿逼疯的人们终于闯进寺来!
“我们还没喝到粥呢!”
“把我的粥给我!”
“为什么只有粥?!”
难民们疯狂地四处搜索,闯进僧房,将僧人的被褥撕开;回到院里,将院中梨树掘倒;供桌下有没有猪羊牲祭?佛像里有没有藏白菜土豆?
疯了,都疯了!
静海面对倒在院中的佛像,合十坐下,诵经道:“所有十方世界中,三世一切人师子。我以清净身语意,一切遍礼尽无余。普贤行愿威神力,普现一切如来前。一身复现刹尘身,一一遍礼刹尘佛。于一尘中尘数佛,各处菩萨众会中。无尽法界尘亦然,深信诸佛皆充满。各以一切音声海,普出无尽妙言辞。尽于未来一切劫,赞佛甚深功德海。以诸最胜妙华,伎乐涂香及伞盖…”
云秀等僧人也就坐下,喃喃诵经道:“…如是最胜庄严具,我以供养诸如来。最胜衣服最胜香,末香烧香与灯烛。一一皆如妙高聚,我悉供养诸如来…”
经声绵密不绝,可是在这样的氛围下,却隐隐透着不安。他们法力、武功各有可观,可是既然不能与这些百姓动手,便只能喃喃念经。玉娘与卞老太太瑟缩在云秀身后,不知所措。静海大师一开始所预言的情形,果然发生了。
有一个人慢慢地走过来,双臂软软地垂下来,他怨恨地盯着静海:“早知道这样,昨天何必害我?”正是侯刚。
静海停止诵经,抬起眼来,看见侯刚的双臂,说道:“我帮你接上吧。”原来在昨天那排山倒海的一击落空时,他的双手都已经脱臼了,难民之中,既没有人会接骨,又没有人真心想要帮他,这一天一夜熬下来,双臂已经肿如象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