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们不料他如此刚烈、如此义气,一时都呆了。蔡紫冠几乎被自己的下巴砸伤脚面,却也不敢浪费这样的机会,突然间反手一挥,喝道:"生!"
只见人影翻飞,一众白衣女子突然间惊叫连连,纷纷跳开。蔡紫冠反手一摸,抓住玉娘的铁钩与卞老太太的右手,"刷"地往地下一沉,其势之快,竟让一众慌乱的女子根本来不及催出地火阻止。
原来方才蔡紫冠注意到白衣女子多数都头上插花。女子爱美,虽在地下,却也拣曼陀罗花妩媚妖娆地别在发间。蔡紫冠学会了广来峰"徐如林"的法术,这时将那些断花催生,花茎上突然就长出根来,女子们纷纷觉得头上刺痒,不由分心,这才给了他逃走的机会。
另一边,无根老祖眼看杜铭战死,蔡紫冠逃走,不由魂飞魄散。他的白玉刀被那白鹿撞碎,现在只余一尺长短,再也结不成屏障,只能一边挥舞伏魔禅杖抵挡女子如潮攻势,一边叫道:"好孩子,有什么话,方不方便躲起来再说?"玉莲却失魂落魄,全然没有反应。无根老祖叫苦不迭,勉强再接两招,已被女子探掌到了门户之内,"啪"的一声,打在他的背上,无根老祖只觉得五内俱焚,勉强将那掌力导入玉莲体内。两人同时喷出一口鲜血,玉莲再也站不住,缓缓跪倒。
即使离着这么远,玉莲也能感应到一阵阵凛冽杀气直沁心脾,远处那斜插的蛇矛已是被杜铭的血唤醒了。他又急又怕,心中充满怨恨:"师父为什么非要让我守着这矛?换别人不行么?即使让我来守,让我早早把它夺下来不就好了,干吗还要让玉娘她们持有?寡妇无知,蔡紫冠狡猾,这世上多有卑鄙贪婪之人,现在蛇矛醒了,我有什么办法?"不由越想越是绝望,被白衣女子击倒,突然间一阵轻松,暗道:"死就死了吧,也算我以死谢罪。"
蔡紫冠带着玉娘婆媳沉入地下,一沉即起--他们并没有离开这焚天之墓,恰恰相反,蔡紫冠只是用自己最快的速度来到了那白鹿撞门而入的墓道里。
百里清和白鹿消失在那墓道木门后时,武天大圣的反应蔡紫冠还清清楚楚地记得。武天大圣为什么不追进这条墓道?在那一瞬间,他的眼神和声音所流露出来的畏惧、逃避,是装不出来的。显然,在这条墓道里有他不愿面对的东西,那么蔡紫冠知道,他们今天想从这里全身而退,就必须找出这其中的奥秘。
他们从墓道中段出土,才一跳出来,蔡紫冠就知道分量不对,回头一看,不由头大如斗:他的身后只站了一个气得脸色惨白的玉娘--刚才他是背对两个女人出手的,仓促之间,虽然抓了两条手臂,偏偏却都是玉娘的。他刚才只拉着这小寡妇土遁,那老寡妇恐怕还在外面,被人围殴呢。
"蔡紫冠,今天非要和你做个了断!"
蔡紫冠笑道:"开什么玩笑,想找我麻烦的人多了,做个了断,你还是先去排队吧。"他以前对玉娘心怀愧疚,始终以礼相待。可是今天,他再一开口,却满是轻蔑与恶毒了。
玉娘咬紧牙关,在这自己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仇人眼中,原来自己的怨恨根本就算不得什么的。巨大的羞辱涌上她的心头,她被忽视没什么了不起的,可是丈夫被忽视,却足以让她发疯。
"你去死!"她狂暴地扑到蔡紫冠面前,拳打脚踢、手挠牙咬,全然没有了以往的沉静端庄。蔡紫冠皱着眉,被她打了两下,虽然不痛,但眼看着她那铁钩后的断臂、因为狂热而放大的瞳孔、满是泥尘汗水的面庞…突然间就不耐烦起来。于是将玉娘的手臂一扭,变成他站在玉娘的后面。
玉娘呼呼喘息,却再也够不着蔡紫冠的一片衣角,奋力挣扎,除了把自己弄疼以外,却全然伤害不了仇人分毫。她又羞又恨,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你放开我!""你再叫大点儿声?"蔡紫冠不耐道,"把武天大圣叫过来,你也死,外边你婆婆也死。我走!你再叫?"
"把我送到我婆婆那儿去!""抱歉,"蔡紫冠嘲讽道,"我不是专为你们婆媳俩来这儿的!你们过来,已经给我添了不少麻烦,现在拜托你老实一会儿,别再让我分心了!"
"你…""你要是真的有骨气,你就凭自己的力量杀我。别他妈的到处惹祸,完了两手一摊,等着我去救,最后把我拖累死。"蔡紫冠突然把她一推,推得玉娘踉跄向前,"别仗着说我不会动你,你就没时没晌地跟我'决斗'--你那叫决斗?你那是撒娇好吗?"
玉娘在撞上墙壁之前,勉强站住。蔡紫冠尖刻的几句话,仿佛定身法一样将她定在那儿了。羞愧、愤怒和悔恨,令她在这一刻无法转过身再面对蔡紫冠。屈辱的泪水哗哗地流下来,玉娘狠狠地抠着自己的手,大拇指上的指甲深深地陷入到食指的侧缘里。
蔡紫冠目光阴沉,最后看了她僵硬的背影一眼。然后,他强迫自己转身,往墓道的深处走去。
这座墓里似乎有很多事情难以解释,把那头白鹿拖入地下的时候,蔡紫冠就已经注意到了。
当时那白鹿挣脱了蔡紫冠的双手,一蹄向他胸口踏下,蔡紫冠不料这鹿在土里也能这般灵活,躲闪不及,只有闭眼等死。可是等到挨上了,才发觉,那一下踩踏似乎也不怎么重,除了将他胸口的衣服灼焦之外,几乎算得上不疼不痒,全没有了在外边时"挡我者死"的力量。他从地下出来时装作受伤颇重,实际上是忌惮武天大圣,想让这魔头放松警惕--结果却被玉娘婆媳偷袭,为救杜铭而暴露了。
那白鹿的目标不是他们这些外来者,那时蔡紫冠甚至能感觉得到,它甚至对他们略有好感。如果不是他们把它逼急了的话,它是不会尥蹄子顶角的…这一点和它跟这墓里本来的武天大圣及其姬妾女儿的情况大不相同,跟他们,那头鹿好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逮住了往死里顶,往死里踩。
那头白鹿从何而来?它不惧火烧、土埋、木缠、刀砍,十有八九不在五行之中,杀人不眨眼,它为什么会找上武天大圣?武天大圣真的有那么厉害么?他的火龙虽然声势惊人,可是真以破坏力而论,似乎又比那些白衣女子的拳脚厉害不到哪儿去。
这焚天之墓温柔乡,闷热、憋闷,在武天大圣井井有条地安排之下,似乎又有什么地方处处透着邪门,令人稍有触及,便毛骨悚然。便如花室里盛开的曼陀罗花,绚烂浓烈,可那浓腻的甜香,却总令人不安。
这条墓道构造非常简单:笔直、空旷,两侧是一扇一扇对称的紧闭木门。蔡紫冠试了试,发现这些木门虽然没有锁,但它们全都是朝外拉才能打开的。一头头上长角、蹄子坚硬的鹿,恐怕没办法开门关门。他把每扇房门都打开来查看,门后的小墓室虽然落满灰尘,但看格局,应该曾是住人的居室--《焚天宝卷》再怎么壮阳,武天大圣也不可能每天和二十个女人睡觉,她们还是需要自己的床铺的。
可是为什么,这条墓道看起来又荒废了呢?
蔡紫冠沿着墓道向前,那头凶猛的、健壮、醒目的白鹿,始终没有出现。它和百里清,居然就这么一下子消失不见了。
墓道的尽头,是一块巨大的狰狞石堆,似乎是墓道坍塌而被碎石堵死了。至于所谓的"一块",则是说,这里的碎石似乎曾经被高温熔过,冷却之后,变成了一整块表面光滑、宛如陶瓷的黑色石块。
有人用焚天掌力在这里封存了什么东西。
蔡紫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一切秘密都该解开了。他凝聚土遁术法力,刚要穿过这堆奇形的石块,突然就听到外边武天大圣大吼道:"蔡紫冠,你给我出来!我知道你就在附近,别藏着了,再不现身,我就把杜铭杀掉!"蔡紫冠一愣。
"别以为刀剑杀不死他,你就存着侥幸。我把他烧成灰,你看他死不死?我把他的守生正抠出来,你看他死不死!我数到三,你不出来他就死!"蔡紫冠皱起眉,将已经陷入怪石的双手抽出来。然后他疾步来到前边,玉娘刚要回头,就已经被他抓住肩膀,推进旁边一间小墓室里。
"你干什么?""呆在这儿别动!"蔡紫冠低声喝道,"我…我会回来救你的!"他含糊地说了第二句话,几乎来到墓道入口处,飞起一脚将破门又踢碎一些,这才弓腰钻了出来。
"呦,大圣爷,你都会数数了?"蔡紫冠笑着说。这个时候,武天大圣刚好数到三。
杜铭趴在地上,被武天大圣牢牢踩住,见蔡紫冠出来,苦笑道:"抱歉,被这老东西看穿了我的小把戏。"
卞老太太叫道:"完了,完了完了!"
原来武天大圣击倒开山道人之后,检查战况。那一头白鹿奔跑一圈,温柔乡中就已死了五个女子。这一边玉莲、无根老祖、卞老太太都被活捉,杜铭却趴在地上装死。武天大圣昔日闯荡江湖,见多识广,当即看出杜铭诈死,这才将他重新拿住,以之为要挟,喝令蔡紫冠现身。
武天大圣问道:"那个女人呢?""早送走了。"蔡紫冠笑道,"这么久,足够我地上地下跑个来回了。她现在已经在往大彤山山外走了,你怕更多的人知道你这温柔乡,就赶紧出去杀了她。"
"你真是个不怕死的人?""怕,只是不像你那么怕罢了。"蔡紫冠往地上一坐,笑道,"反正就是这一百多斤肉了,你是爱红烧,你是爱清蒸,随你!我看你还能吃几天!玩藏猫猫,我们今天能找到这儿,明天就有十个一百个找过来--我撑死你!"
武天大圣一掌当头打来。蔡紫冠急忙一闪,闪过了头顶,却没闪过肩膀。这一掌力量何其雄浑,顿时将他肩骨拍断。蔡紫冠大叫一声,昏倒当场。
武天大圣紧锁眉头,他虽然能一掌击倒蔡紫冠,但也知道这盗墓贼说的是实话。自己便是能将他们一拨一拨地杀死,可是清静却再也回不来了。不由烦躁起来,打了个哈欠,退后一步,叫道:"拿烟来。"
白衣女子一阵欢呼,便有人搬来竹椅,扶武天大圣坐下。又有女子拿出一盒烟丝,以麻纸卷出一根手指粗细的烟卷,以火焰掌掌力点燃,送到武天大圣嘴边。武天大圣躺在椅上,并不亲自拿烟,只是全身放松,一口口吸烟,喷云吐雾。其余女子也卷烟吸烟,一时间墓中全都是曼陀罗烟叶的浓香。而在这样的烟雾之中,白衣女子渐渐露出痴迷恍惚之色,嘤声曼舞,仿佛飘飘欲仙,彼此拉扯亲吻,又泄露了无边春光。
蔡紫冠偷偷睁开眼来,虽然明知自己这时是要装作失去意识,可是看到眼前这般淫糜景象,也不由面红耳赤。一时间脑海之中一片空白,只得死死闭上眼睛。
只听武天大圣长叹一声,道:"唉…可惜…媚儿却死了…"已被曼陀罗花毒麻醉,声音含糊不清。有女孩儿声音道:"爹爹…我比她乖…听话…"丽姬的声音哭道:"媚儿…我的媚儿…"
曼陀罗花毒既能让人的感官变得迟钝,又能让人忘乎所以,心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武天大圣思念女儿,骂道:"她为我卷烟…好…你们不行…丽姬…你怎么不看好她…我让你看好她的!"
丽姬哭道:"我…我…我对不起她…"
忽听旁边一个女孩儿笑道:"爹…我看见的…是丽姨推了媚儿姐姐一把…是丽姨推的…媚儿姐姐才被鹿…白鹿撞死的…"
蔡紫冠正闭目思忖对策,突然听到这样意外的消息,不由大吃一惊。微微睁眼看时,果见武天大圣已经在竹椅上欠起身来:"什么…刚才是谁说的…丽姬…丽姬,这是怎么回事?"震惊之下,声音都变得连贯清楚了。
白衣女子见他震怒,都安静下来,其中却还有一个人影摇摇摆摆,舞蹈不已,正是丽姬。笑道:"是我…是我杀了自己的女儿…哈哈…是我杀了自己的女儿!"
武天大圣须发皆张:"你疯了…你杀自己的女儿?"丽姬放声大笑,叫道:"女儿!…我当然知道她是我的女儿!…所以我才杀她!"
"为什么?"
"我们…我们要出去了对不对?"丽姬两目圆睁,原本秀丽的面容一瞬间如恶鬼一般狰狞,"我本以为我们永远都出不去的…可是现在盗墓贼找过来了,这里再也藏不了人了,所以我们要出去了对不对…"丽姬一声声质问,眼中却流出泪来,"媚儿什么都不懂,以后她还有什么脸见人…与其让她将来难过,还不如我这做娘的,送她一程!"
"你说什么…"
"你睡了自己的女儿!"丽姬面目扭曲,"你睡了自己的女儿!"她放声大叫,声音里已经没有一点儿理智,"你说这里是世外桃源,什么规矩伦理都不用讲,我才把她送到你的床上!可是现在我们要出去了!现在我们要出去了!"她眼望四周,哈哈大笑,"姐妹们,我们要出去了!我们要出去了!"
蔡紫冠脑中"嗡"的一声,一时间几乎难以相信。母女相弑已是惨剧,而这时丽姬口中所言的罪孽,简直已是天地不容。武天大圣当年颇有侠名,怎么说也是响当当的一条好汉,如今,怎么变成了这样变态恶心的淫魔?
听见丽姬的呼喊,岁数较大的姬妾们不约而同地清醒过来。那些墓中出生的女孩儿并不知伦常为何物,可是那些从外边进来的女子,虽然她们已经二十年不讲这些道德礼法,可是在心底,她们还是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的。回想起这墓中过去的种种荒唐,不由都羞愧欲死。
武天大圣看到她们的反应,心中本来已有的念头顿时越发清楚起来。他一挺身自竹椅中站起,隔空一抓,已将丽姬身形定住。慢慢举到空中,丽姬已是说不出话来,浑身抽搐。这时不顾一切的狂热退去后,取而代之的又是恐惧,丽姬眼望武天大圣,眼中尽是哀求。
"你很怕出去?啊?你很怕出去!"武天大圣猛地把右手一握,"噗"的一声,丽姬四肢扭曲,七窍喷血而亡。武天大圣将她的尸身一扔,狂叫道:"你们很怕出去?好,今天谁都别想给我活着出去!"
他将《焚天宝卷》的功夫运到极致,只见烈焰从他脚下升起,这二十年前震动天下的武圣,左手为掌,右手为拳。左掌一晃,右拳一拳击出,整间极乐宫的空气竟似被这一拳完全排开。
被他这一拳拳风笼罩的姬妾们颤抖着发出无声的尖叫,就像火堆后的景物,被炽热的气流扭曲了本来的形状。然后更猛的一波拳劲袭来,将她们彻底摧毁。武天大圣哈哈大笑道:"你们不用担心,你们不用出去!要出去的只有我,要重出江湖的,只有我武天大圣!"
幸存的五六个女人惨叫起来,在她们眼前,那十几个姐妹被那一拳绞碎的血肉,沿着武天大圣的拳风的方向,扇形铺开。
武天大圣把眼一横,正正与蔡紫冠视线相对。他大步抢来,挥掌喝道:"你们谁也别想活着出去!"
蔡紫冠伤重、杜铭被长刀钉在地上、开山道人昏迷不醒、无根老祖惊慌无计、玉莲失魂落魄,这种时候,谁还能阻拦这万夫莫敌的武圣人?
"住手!"
就在这危急时刻,墓室中突然又响起蹄声。一道白光猛地从墓道中冲出,其势之快,直如闪电惊鸿,正是那白鹿又驮着百里清莫名出现。武天大圣躲闪不及,与白鹿迎面相撞。只听"轰"的一声,武天大圣双足陷入地下,而白鹿却头下脚上地飞上了半天--原来就在方才那一刹那,武天大圣竟顺手抄起插在一旁的赤火金风蛇骨矛,以矛杆撑住白鹿的叉角,旋即借力翻摔,硬生生将那一人一鹿扔过了头顶。
可是这么一来,武天大圣的注意力也就全集中到了白鹿身上,顾不得蔡紫冠等人。白鹿与百里清落下地来,那白鹿呼呼喘息,刨蹄不已,百里清反手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武天大圣,你还认得这把刀么?"
那是一把一尺长的短刀,烂银绞成的把柄,没有刀鞘,刀身宽约一指,弯如柳叶。刀锋虽然不曾生锈,但却已蒙上了一层暗污的雾气,看来是长久不曾使用保养。
武天大圣脸色大变:"这…这刀是…是冰姬的…"
"冰姬呢?""冰姬…冰姬早就死了,这把刀你从何得来?"
"我从何得来?"百里清怒笑道,"你忘得真干净啊!"
余,倔劲上来,双手牢牢把住鹿角,狠道:"偏要降伏了你!"
白鹿撞破木门,跑进那荒废的墓道。墓道之中的光线较之外面暗了些,百里清勉强看到墓道尽头的陶石,不由得魂飞魄散。这回是想跳下鹿背了,可是拼了这么久,两腿用力过猛,依然僵硬得动转不灵,还没等他搬腿下来,那黑石就已经近在眉睫。
百里清吓得把眼一闭,满指望这一回非得撞个脑浆迸裂不可。谁知过了良久,却并不觉得痛苦,大着胆子睁眼一看,周遭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但是似乎空洞广阔,是很大的一个空间。百里清喃喃道:"难道我们来到那石头的后面了?你穿过石头了?原来你是蔡紫冠的大师兄?"
胯下的白鹿起伏行走,根本听不懂他的笑话,可是平稳迟缓,似乎已不再有颠他下来的念头。百里清慢慢伸手去怀里掏火折子,哪知就在这时,那鹿身子一倾,已然跪倒前腿。百里清猝不及防,也是筋疲力尽,一下没坐住,一个跟头从白鹿头顶栽了下去。
身下碎石嶙峋,百里清被硌得痛叫一声,慌忙爬起身来,幸好火折子没有脱手,随手晃亮,一点火光微微燃起,百里清在一瞬间看清了室内景象,手一抖,火折子几乎失手落地,幸好他反应还在,半空里一把抓住。一瞬间,冷汗已经布满全身。
在他的四周脚下,满是森森白骨,有大有小,有整有散,瞧那形状都是人骨。刚才硌着他的,是某个人已被压碎的肋骨。骷髅们空洞的眼窝从四面八方看向百里清,百里清只觉头皮发麻,心跳加速:这焚天墓明明是活人墓,怎么却有这么多死人?
在白骨中间,那头白鹿安然卧在地上,眼底湿润,挂着晶莹泪水。这方才还暴怒凶残的煞星,这时安然若处子,周身散发的,更是哀伤与悲苦之气。百里清勉强镇定,养狗养得久了,知道兽类往往敏感,你若有敌意,它便会现出凶性。现在这白鹿既然安详,自然不可撩拨于它。
百里清将火折子插在某具髅骨的眼窝里,伸手双手,掌心向上亮出空手,身子微微蹲下,面带笑容,对那白鹿说道:"神勇大白鹿,你在这里干吗?这么多骨头你不怕吗?不会是你吃的吧?不太好消化吧?我就更不好消化了--练武之人,筋硬肉粗,你就不要勉强了…"
口里乱七八糟地说着,已经离白鹿越来越近,双手摊在白鹿的鼻下,白鹿闻了闻,侧过头去,显然没有胃口。
百里清大喜,知道以兽类来说,这其实就是信任的表示了。于是两手分开,左手去摸白鹿的后颈--鹿喜不喜欢不知道,反正那黑狗太平是喜欢得要命,每次被人这样一摸,摸不了两下,就直接躺倒,亮出肚皮来让人挠痒痒…
那癞皮狗这会儿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百里清微微走神,想到那黑狗的赖皮样子,忍俊不禁。回过头来再看白鹿,一双湛蓝的眼里,晶莹泪珠扑簌簌落下。百里清想起宠物,心中柔软,轻轻抚摸白鹿脖子:"你现在知道错了么?后悔杀人了吧?不好好吃草,学人家玩什么残暴…"
忽然白鹿回过头来,百里清吓了一跳,手僵在空中,不敢稍动,脸上笑道:"我开玩笑的,没打算真的批评你!"
忽见在那白鹿身下有一具尸体,与众不同,骨架上都包着筋肉。此处燥热,尸体未及腐烂便已蜡化,暗棕色的干肉瞧来狰狞可怖。那干尸是趴伏在地上的,却有一把银光闪闪的匕首仍刺在他的背后。干尸身材高大,是个男子,右手向前伸出,似乎是临死前有所动作,百里清顺着看去,果见不远处又有一具干尸,个子娇小,是个女人,只是倒伏的姿势十分古怪,脊骨似乎完全断了。
百里清此前做过捕快,对于凶杀现场,再熟悉不过。这时一眼就看出来,这男子乃是背后中刀,扑倒毙命,可是在咽气之前,又挥出一掌,劈空打死了前面的女子。这人受了如此重创,还有这样的掌力,真的是神乎其技了。
白鹿侧过头来,将自己的额头触在百里清的手上蹭来蹭去。百里清推测道:"你有什么冤情亟待昭雪么?这人,是你的主人么?"手掌微微放实,就在这一刹那,整个人如遭电击,焚天墓的过往,瞬间涌入他的脑海,一幕幕骇人听闻的罪行,一一浮现在他的眼前。
"你对得起冰姬吗?"百里清怒道,"这个你过去最喜欢的女人!其他的女子,是你买来的,只有她是因为爱你才跟你来到这活死人墓。可是你怎么对她?你杀了她,把她弃尸于'食冢',你晚上就从来没做过噩梦吗?"
武天大圣体如筛糠:"你…你…闭嘴!"
蔡紫冠坐起身来,抚肩道:"百里清,我们都糊涂了!"
"我也糊涂了!"百里清顿足道,"我们都糊涂了!我们早就该发现的!这座焚天之墓,最大的秘密所在!"
"那…那是什么?"
"一个最简单的常识!"百里清咬牙道,他的面皮抽搐,愤怒几乎冲破他的理智,"二十个姬妾,二十年,不会是只生女儿,只生了四五个吧?"百里清望向白衣姬妾,眼中的绝望令人心悸,"不对,这二十年中这墓中出生的婴孩儿至少有五十多个,可是他们都死了。这其中,有的是因为缺吃少药而夭折;可大多数,根本就是一出生就被杀死了!"
这一句话,如同晴天霹雳,直将众人惊呆。白衣姬妾腿一软,齐齐瘫倒在地,泣不成声。
"蔡紫冠,"百里清的声音像冻在冰里的钢针,"你猜,武天大圣,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孩子?"蔡紫冠张口结舌,心中隐隐约约知道答案,却绝不敢,也不忍说出来。
"还记得武天大圣的话吗?'墓中岁月流逝,当初备的一点儿酒肉早已吃完',"百里清森然道,"虽然他们一开始就开发出了将面食做成烧鸡烤鸭的样子的手艺,可是毕竟味道不同。所以当我们到来的时候,武天大圣就要把我们养起来,当成猪仔,慢慢地吃掉。可是在我们来这儿之前呢?那时候,他们上哪儿找肉吃?"
卞老太太发出一声哽在喉咙里的惊叫。蔡紫冠浑身冰凉。
"馋虫勾引之下,你们倒底是化身为鬼了。"百里清指点着武天大圣,指点着一众白衣女子,"你们吃人--你们吃自己的亲生骨肉!女孩儿,还有机会长大,以供这禽兽淫辱,男孩儿,从一出生,就是猪仔,等着挨刀!死人你们也吃,活人你们也吃…"百里清大吼道,"你们真的以为,躲在地下,就可以不要良心,把人不当人吗?"
"食子淫女…"蔡紫冠从震惊中醒来,这才明白百里清为何这般愤怒暴躁。这焚天墓里的肮脏与畸变,真的令人想要毁灭这个世界。
"冰姬是你们中间最后一个良知未泯的人。她把此前你们吃剩的骸骨,全都整理好,安放于焚天墓的一间墓室里,为它起名'食冢'。后来她无法再忍受你们的行径,终于决定要杀了你。可惜却功败垂成,反被你一掌打死。你打塌墓道、封闭了食冢,可是你到现在,也仍然害怕那里,因为你知道在那儿曾经发生过什么!"
"你胡说!"武天大圣咆哮狂叫,"你胡说!我杀了你!"他猛地倒转蛇矛,"呼"的一声,向百里清掷去。
几乎就在同时,一直萎顿在地上的玉莲,突然之间纵身而起,背着无根老祖,孤注一掷地迎向蛇矛。他刚才束手就擒,没受什么伤。这一段时间养精蓄锐,这一扑真的堪比离弦之箭。
"砰!"玉莲双手抓住了蛇矛矛柄,一瞬间,仿佛有一道黑烟火气猛地灌注到他的身体里,然后又从他周身的毛孔射出。无根老祖被这无俦劲气一逼,竟几乎从他的身上脱落下来。连忙双爪一扣,十指深深抠进玉莲的肩头,这才把身子稳住。玉莲顺着长矛来势落地,腾腾腾连退数步,脸色铁青,一双眼亮得吓人。
武天大圣不料竟有旁人接了自己这一矛,气急败坏之中,又发出了自己焚天掌力。"轰"的一声,这回却是被那白鹿一角抵散了劲气。
"你还在逃避!"百里清叫道,"武天大圣,你还是不肯面对真相吗?你已经死了!五年前冰姬的那一刀已经要了你的命了!可是你贪图着温柔乡的享受,留连不去,化而为鬼--你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吗?"
武天大圣一震,百里清这几句话,几乎成了拥有最大威力的咒语,强迫他去无限接近当初杀死冰姬时的记忆。他背心中了一刀…他在背后一掌打死冰姬…他震塌墓道…自始至终,他不曾回头…为什么?身后发生了什么,令他如此惶恐?
"啊--"武天大圣惊恐地叫喊起来,他的身体溢出大量纯白的强光--突然间,他开始从自己的迷梦中醒来了。
"你认出它是谁了么?"百里清指着黯然走来的白鹿,"它是你的死敌!它是你最后的良心、为人的尊严!你千方百计地舍弃了它们,可是它们在这焚天墓里凝结成这白鹿,仍想阻止你们的恶行。每当你们为恶,它都会出现,骚扰你们,警告你们,你们却越陷越深,只想杀掉它。它终于开始对你们展开追杀,因为,也许只有死亡,才能让你们停止腐烂!"
百里清声音哽咽,他在触摸白鹿额头的那一瞬,所接受到的无边无际的悲哀与绝望,终于在这个时候释放出来。"你们怎么可以这样…你们怎么可以这样…"百里清突然放声大哭。
蔡紫冠轻轻扶住他,对于这个外表冷酷,实则内心仍然天真的少年捕快来说,这所坟墓里的丑陋所带来的冲击,也许实在是太大了。
武天大圣痴痴望着白鹿,那些他一直逃避的回忆渐渐浮出心海。来到这墓里时,他准备周详,是真的打算好好享受了。美人、曼陀罗花的种子,真个是有备无患。既让自己乐了,又让那些姬妾断绝了回归地上的念头。可是曼陀罗花吃多了,那种飘飘欲仙的极乐除了令他们对它产生了每日的依赖以外,更可怕的,是让他们的欲望,变得越发强烈和直接了。
想吃肉…想要更多的女人…
原来这墓中二十年,他做了这么多禽兽不如的事情来…他伸出手,轻轻去摸白鹿的脸颊,当他的手指触到白鹿的皮毛的时候,白鹿的身上也在同一时间绽放出明亮的白光。
他们浮上半空,在白光的包裹下,白鹿越变越小、越变越小。当它变得像手掌那么大的时候,它撒开四蹄,在空中奔跑,笔直地跑进了武天大圣的胸膛。武天大圣抬起头来,蔡紫冠、百里清、杜铭,所有的人都发现,虽然五官还是那样的五官,但是武天大圣已经变了。
他的眉宇舒展开来,原本隐隐约约的油腻、淫邪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宛如酷日一般强烈、炽热的气质。他的目光坚定,在他的注视下,蔡紫冠他们突然感到一阵畏惧。
这才是真正的武天大圣。如果此前他就有这样的气势,他们或许根本就无法拔刀应战。
"原来人的一生,真得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错了。"武天大圣开始说,"从我开始逃避的时候,我想,我就错了。"他为神光包裹,庄严宛如天将。蔡紫冠、杜铭、卞老太太,不知不觉都站起来。
"你们走吧,离开这里。这藏污纳垢之所,唯有以烈火焚烧,才能涤荡干净。"
百里清哭得喘不上气来。蔡紫冠长叹一声:"终于不想活了?"
"其实,我早已死了。"武天大圣微微一笑,展开双臂。风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他的身体在一瞬间变成了龙卷风的风眼。背后涌来的气流,推得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有向前扑倒的趋势。
"早就死了…"武天大圣喃喃说道,"我以为我只是胆怯,我以为我只是贪吃,我以为我只是好色…原来,我已经死了。从我来到这里,从我着手修墓,从我被那个孩子吓破了胆,从我怕死怕输开始,我就已经死了。"风暴越来越强,武天大圣的身体像是一个无底洞,将风、风吹来的石头,一起吞噬得无影无踪。
"快走吧。这里很快就会为地火吞噬,你们不该死在这里。"武天大圣伸手一指,一道风气从他的指尖射出,钻入极乐宫通向外面的主墓道,那被开山道人此前封死的花房,轰然炸开。
"路已开通,恕不远送。"
百里清恍惚迷茫,他刚才与那白鹿心意相同,感同身受,一切发生在回忆中的幻影,一切现在正在发生的改变,都对他有巨大的冲击。
"多谢。"蔡紫冠还清醒着,顶风大叫道,"我们走…"肩膀剧痛,几乎站不住。幸好百里清回过神来,将他搀住。杜铭抓住卞老太太。开山道人被人踢了两脚,自己爬起来,怨毒地瞪了几人一眼,自顾自的一路咳血一路走了。卞老太太看他趔趄踉跄,偏偏走得飞快,不由奇怪,凝神一想,叫道:"啊呀!八达洒鞋!"
"嗖"的一声,开山道人跑得不见了。
这边蔡紫冠又转头去看那些幸存的白衣姬妾:"你们…"
"我们哪儿也不去…"这些与武天大圣一起犯下大罪的女人们坐在地上,笑着,"我们也早就该死了。"
蔡紫冠叹息一声。
碎石如雨,杜铭挨了两下,叫起苦来,一哈腰,背着卞老太太就跑。后面玉莲也背着无根老祖向外走去。百里清拉扯蔡紫冠,蔡紫冠走了两步,回过头来问道:"武天大圣,你可记得剑山门…"这问题是他来这里的真正动力,虽然一直没机会出口,却一直在他脑中盘桓不去。
"无所谓记得不记得了。"武天大圣微笑道,"你是剑山门的后人么?确实是我剿灭了剑山门。"
"你,你可记得…"蔡紫冠要问到蔡姨,紧张得结巴起来。
"我记得,可是你忘了吧。"武天大圣微笑道,"不管我曾杀害了你什么亲人前辈,我今天死在你的面前,也算你报了大仇了。以后,不要再让仇恨和杀戮占据你太多的时间,要知道,冤冤相报何时了?"
"啊?"蔡紫冠不料武天大圣突然间变成了这样豁达的老夫子,被他劈头盖脸的一通大道理,说得云里雾里。
"我还记得我当初,"武天大圣缅怀道,"年轻气盛,骁勇善战,一直是我挑战别人,更保持着一个不败的纪录。可是打到四十岁的时候,其实我已经变了,仇人太多,想挑战我的年轻人太多,我开始害怕了。害怕的表现就是,我下手越来越狠,以前往往是点到即止,可是后来,为了杜绝后患,我往往会下死手,以便杀一儆百--剑山门就是让我这么灭的!"
"那个…"
"可是剑山门的人并没有死绝。"武天大圣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根本不给蔡紫冠插嘴的机会,"所以我追着一个剑山门的女弟子--她是谁并不重要--来到了一个小山村,结果在那儿,我亲眼见识了死了三天的女人生下一个小孩儿来--这叫什么事儿?我当时就在想:完了,我永远也无法做到斩草除根了!如果连死人都能诞下婴孩儿,那我将来的仇人、敌人,岂不是无穷无尽了吗?从那天起,我就萌生了退意。大概,天下间没有人知道,其实我堂堂武天大圣,是被一个棺材仔打败的。"
"你…你…"蔡紫冠被这突如其来的内幕唬得张口结舌,完全傻了。百里清虽不知详情,可是也被这巧合惊呆了。
"我的懦弱,固然不足以学习。"武天大圣总结道,"可是我给你们讲这个故事,其实是希望你们知道,你们是很好的年轻人,别再犯我的错误了。在这个世界上,生命,才是最令人感动的奇迹。仇恨永远无法战胜爱。"
他留下令人感动的宣言,随即用一个更潇洒的姿势,将墓中的风暴鼓到更大。蔡紫冠回过味来,又叫又跳,可是墓中飞沙走石,身处风暴眼的武天大圣连个影子都看不到,更别说回他的话了。
"妈的…"蔡紫冠抓狂道,"妈的老天爷!你玩我!你又玩我!"可是多说无益,毕竟是给百里清倒拽着,逃出墓去了。
大地起伏翕动,如同巨兽濒死。骤然间,山石坟起,一股亮白色的火光自地下直冲天上。白光越来越高,越来越粗,然后山谷炸裂,赤红的火焰与滚滚浓烟冲天而起。碎石如雨,地火焚天,奔腾咆哮的火焰,将焚天墓熔成一片石水,也将那墓里最高贵最猥琐最豪迈最懦弱的传奇,化为随风而逝的青烟。
大彤山上,险死还生的几个人目驰神移,为这武天大圣所造成的破坏震撼。开山道人出了墓就没见踪影,玉莲驮着无根道人也不辞而别。卞老太太走到蔡紫冠身边,问道:"我媳妇呢?"
蔡紫冠还恍恍惚惚的,完全没反应过来:"啊?""我那儿媳玉娘呢?"卞老太太厉声道,"你说把她送到地面上来了…"
"啊!"蔡紫冠突然大叫一声,"糟了!"他当时把玉娘留在那"食冢"的墓道里,本来想的是寻机把她救出去,可是后来先是被焚天墓的真相震撼,又被武天大圣与自己的意外关联弄得不知所措,根本就忘了这寡妇的存在。蔡紫冠冷汗涔涔而下,道:"我…我…"突然间腿一软,跪倒在地上。
焚天墓已经化为一片岩浆地狱,别说是玉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便是大罗金仙,只怕也难逃命在了…那片树林一片狼藉,一般人哪里还有命在…
蔡紫冠我要让你付出代价…玉娘你在这儿等我回来救你…仙川好好做人…姨你在哪里?
蔡紫冠又急又悔,巨大的自责和铺天盖地的无力感在一瞬间就淹没了他。他眼前金星乱冒,"哇"的一声呕出一口鲜血:"我…我…"
突然只听一个女子的声音道:"你是个小人!你是个混蛋!你是挨千刀的盗墓贼!"杜铭笑道:"嘿,这不是玉娘?"蔡紫冠抬起头来,只见一个白衣女子正扶着玉娘慢慢走来,不由又惊又喜,直如鬼门关前打了个转,又回来了,喘息道:"你…你没事?"
玉娘冷笑道:"你当然希望我有事,可是老天爷不遂你的心愿!你把我扔在那墓道里等着被烧死,可是吉人自有天相,偏偏我就被这位姑娘救出来了!"
只见她身边那个女子,一身白衣,垂髫黑发,约摸十四五岁。一双黑白分明的杏核眼,灵动活泼,香腮胜雪,朱唇一点,虽然岁数不大,但别有一番娇憨明艳。百里清道:"你是武天大圣的…"心中怜惜,几乎不忍说出口。那女孩儿笑道:"是啊,我是爹爹的女儿。"
"你没有…""我才不和他们一起死呢。"女孩儿笑嘻嘻地说道,"他们常说外面怎么怎么好玩,趁他们都死了,我当然要出来玩玩。"
蔡紫冠一躬到地道:"多谢姑娘救了玉娘。"
女孩儿笑道:"当时乱七八糟的,我看见这位姐姐在墓道里无路可逃,随便拉她一把,难道还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烧死么?"声音里头仿佛自带一点儿笑嘻嘻的看热闹的味道,让人听了好像是在一碗糖水里,咂到了一点儿辣味。
蔡紫冠听她声音好熟,突然脑中灵光一闪,缓缓道:"姑娘,请你说一下这句话,'是丽姨推了媚儿姐姐一把,媚儿姐姐才被白鹿撞死'。"
此言一出,杜铭、卞老太太都是一愣。武天大圣在吸食曼陀罗花毒时,突然大开杀戒,将一众白衣姬妾打死了一半,若不是百里清赶到,恐怕连他们也难逃毒手。所有一切,全因一个女子揭穿了媚儿的死因,逼得丽姬挑开武天大圣淫女的秘密。
当时蔡紫冠等人是倒在地上,因此看不清说话人,武天大圣等是在闭目享受,因此也没注意是谁提起此事。可是这时这女孩儿来到众人面前,因为她的语调特殊,因此一下子被蔡紫冠听出来了。
女孩儿微微一愣,笑道:"怎么了?就是那话是我说的又怎么了?"
蔡紫冠抬起眼来,目中寒光一闪:"一个女孩儿因为自己的一句话,连累一众姐妹姨母送命,然后还能若无其事离开剩下的亲人,自谋生路。你是真的天真到了没心没肺的地步了么?还是--你另有图谋?"
"我就是什么都不懂嘛!"女孩儿笑嘻嘻地看着蔡紫冠,而蔡紫冠的脸上却一点儿笑意都没有。百里清和杜铭站在他的两侧,三个男人无声地注视着这个小女孩儿。
"好啦好啦!"女孩儿不屑地挥挥手,"我说我说!我才不是什么武天大圣的女儿呢!他也配?我只不过是等在大彤山,鉴别一下谁是真正的盗墓高手而已。你们进去,我就跟着进去了,看到了好戏呢。"
蔡紫冠扬起下巴,冷冷地看着她。
"冷冰冰的,你吓唬谁呀。"女孩儿笑嘻嘻地走过来,微微耸起的胸脯示威似的蹭向蔡紫冠的胳膊,"要是没有我,玉娘可就死了哦。"
蔡紫冠的眼神动摇了一下:"你到底是谁?"
"你帮我盗一座墓吧,"女孩儿嘟着嘴巴,薄薄的两片嘴唇微微撅起,倔强清纯,更增几分可爱,"一座比焚天之墓更大、更凶险的墓。你帮我盗开它,到时候,想让人家怎么报答都是可以的。"
蔡紫冠向后退了一步。杜铭从旁边横进两人中间:"小小年纪,这么明目张胆地勾引男人。没人告诉你后果多可怕的么啊?"他高大魁伟,豹头环眼,凶恶成熟的气势,自然远非蔡紫冠那样的小白脸能比。
女孩儿看了他一眼,微微涨红了脸:"人家本是为了蔡公子来的,可是杜大哥勇猛壮硕,更吓得人家小心肝扑通扑通乱跳呢。"
她小小年纪,身姿单薄,偏要卖弄风情,百里清笑道:"小丫头,想要调戏你杜大哥,先把该长的地方长起来再说。"杜铭大笑道:"老子喜欢火辣风骚的,这小毛丫头,一百个也是白菜萝卜不解饿。"
他本就是个粗人,说及男女之事,顿时神采飞扬。蔡紫冠等哈哈大笑,那女孩儿满心想要用魅力折服众人,顿时下不来台。脸色一变再变,恼羞成怒道:"好!这是你们敬酒不吃吃罚酒!"忽地伸出手来,只见她的左手上五指各戴一枚指环,五指箕张,喝道:"五鬼何在?打!"
只见一片青光自五人脚下冲天而起,青光之中,蔡紫冠、百里清、杜铭、玉娘、卞老太太,或闷哼、或惨叫几乎同时扑倒在地--就在刚才那一刹那,他们的头部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重击!
蔡紫冠的额角血流如注,一道姆指长的伤痕横过他的左侧太阳穴,几乎令他直接昏倒。血模糊了他的左眼,他单目瞄去,这才看见自己的脸上,不知何时已站了一个小人儿。那小人长约半尺,色泽金黄,似乎穿了盔甲,手上提一柄大斧,雄踞蔡紫冠脸上,一脚踩住他的耳朵,一脚踩住他的颧骨,斧头高高举起,似乎随时要往他的太阳穴上劈下。
蔡紫冠猛地一甩头,那小人儿站得稳如泰山,一斧劈落,正中他的太阳穴。"咔"的一声,皮开肉绽,蔡紫冠只觉钟鼓齐鸣,眼前发黑,全身的力气都散了。旁边悍勇如杜铭,机变如百里清,也都被这种小人儿缠住,辗转呻吟,全无还手之力,遑论那两个寡妇。
那女孩儿走过来,伸足将他翻了个儿,笑道:"蔡公子,你满脸是血的样子,比较有男子气概呢。"蔡紫冠呼呼喘息,头晕目眩恶心欲呕。待要行法土遁,却被那女孩儿拉住了头发。
"蔡公子,这种情况,若还能让你走脱,我浩然儿的'五鬼搜魂'就未免也太没用了,"女孩儿笑道,"你们不动,五鬼便不会伤害你们。动得越多,伤得越重。我虽不想要你们的命,可是五鬼下手,有时候轻重掌握得并不是多好。"三个男子果然便不敢妄动。
女孩儿浩然儿俯下身来,对蔡紫冠轻声道:"蔡公子,那座大墓的盗掘,就全靠你了。六月十五之前,请你一定要到莱州找到我。"
她从怀中掏出一封带着香气的请柬,轻轻放到蔡紫冠胸前,笑道:"我会把金将鬼留下来陪你,六月十五你见不到我,他会把你的头砍下来哦!"她拍了拍请柬,"莱州逍遥山,我等你。"
轻轻说这番话的时候,浩然儿的眼睛却已经离开了蔡紫冠,望向了杜铭。而后者,也正怒视着他,双目之中,杀气森然。浩然儿微微笑了。在这一瞬间,她已经决定,要让这粗鲁无礼的活死人多蹦跶几天,让他尝尽世间苦楚,然后,才断绝他的生机。
她微微挥手,百里清等人脸上的小鬼一齐化作青虹,在她指上凝成指环。唯余蔡紫冠处的金身小鬼,却原地变化,变成了蔡紫冠颈上的一个金环。浩然儿哈哈大笑,扬长而去。她实在是太得意了,以至于根本没有注意到蔡紫冠脸上的变化--盗墓贼目瞪口呆,在她报出地名的那一瞬间,意外得整个脸色都变了。
逍遥山,他在那里生活了四五年,土遁穿行,把方圆千里早就摸遍了。那座山里没有古墓、没有大葬。如果非要算的话,那里只有一座足以动摇天下根基的新坟--生人亡冢。
埋葬了广来峰叶天师与雪飞鸿廿年恩怨的--生人亡冢。
"怎么样?"杜铭跳起身来,额角裂开,毫不以为意,"去吧,我和你去!非教训教训这小丫头不可!"
"她这五只小鬼,和金家借寿的那五只,有关系么?"百里清撕下衣襟,把头上伤处包好。
"要是真有关系,"杜铭狠狠握拳,"杀了她都不多。"
蔡紫冠将玉娘婆媳扶起。刚才那些小鬼各自出手都有轻重。打三个男子高手,都打到头破血流,两个女子却只是额角微微红肿而已。
"送你们回家吧。"蔡紫冠轻轻拉了一下颈上金环,"要是这一次逍遥山盗墓我不死,我一定到翡翠公子坟前叩头赔罪。"
这是他第一次向她们示弱。
玉娘掩着嘴,泪水无声而激烈地流下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