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是圣天神魔教的教主。”
“还有呢?”
凌郁想了想,唯有摇头。她对眼前这女子真是一无所知。
黄衫女子道:“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凌云”。
凌云,凌云,凌郁默念着这个名字,隐隐觉得这名字背后似乎和什么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可是眼前一团迷雾茫茫,什么也看不真切。
黄衫女子凌云看出凌郁眼中的迟疑和迷惑,沉默片刻方道:“你觉得这名字有点儿耳熟吗?跟你大哥妈妈的名字只差一个字”。
凌郁幡然想起,白天在山洞里,凌云曾提起过,慕容旷的母亲名叫凌波。一刹那间,所有的疑问都涌到嗓子眼,她几乎已经触到了真相的边缘,周围却仍是一片漆黑。她犹豫着说:“师父和慕容夫人……”
“你见过她?”凌云问。
“见过。”
“她长什么样?”
“跟你一模一样。”
“是呀,我们俩长得一模一样,名字就差一个字,她也只比我早出世一小会儿。”凌郁惊愕地望着凌云,终于听到她轻声吐露:“你明白了吧,她是我的亲姊姊啊”。
凌郁小声说:“原来,你是我大哥的亲姨妈”。
凌云点了点头,又追上一句:“你大哥他,不碍事吧?”
“大哥吃了师父给的药,已然睡下了。”
“当时我不及撤手,怕是伤着了他。谁知他都长这么大了,长成一个英俊惹人爱的小伙子了!日子一天天地过,二十多年的光阴,怎么一眨眼就过完了?”凌云自言自语道,眼波流转,又是辛酸又是爱怜。
凌郁说:“要是大哥他知道遇见了亲姨妈,不知该有多欢喜呢!”
凌云一激灵打了个寒颤,厉声道:“不许告诉他!今日之事只有你我二人知道,对谁也不许提起!”
凌云的突然翻脸吓了凌郁一跳:“为何不能说?”
“这么多年了,他们早已经忘了我了。便让他们忘个干净吧。”凌云别过脸去。
凌郁隐隐触碰到凌云层层铁甲下柔软的内心。她柔声道:“师父放心,我不对别人说就是”。
凌云抬起眼来,看到凌郁一脸白玉般的真诚,不由和缓了声音说:“你叫凌郁是吗?我听烈儿这样叫你。这倒真是凑巧,命里注定让你给我做徒儿一般”。
凌姓颇为冷僻,凌郁也为自己竟与师父和大哥母亲同姓而感到惊奇,仿佛是上天刻意安排的某种预谋。她全身涌动着一种即将触碰天机的不寒而栗。
“郁儿,你也跟我说说你的事吧。你怎么会在司徒家?”
凌郁对人处处设防,向来不爱提自己的事情,在大家眼里是天生的冷漠性子。可是他们不知道,在这冰冷的铠甲之下,却深藏着一颗热烈澎湃的心。她若是对一个人打开了心扉,便恨不得把整颗心都掏出来给他,便如对骆英、徐晖和慕容旷。她对凌云亦是如此,不知为何,便觉得与她亲近,愿意袒露最深处的那颗赤子之心向她倾诉。
听凌郁讲述幼年经历,凌云心上不由对她多了一重怜惜,便拉起她手来。凌郁簌簌站在夜风里,感受到凌云掌心里传过来的脉脉温暖,忽然起了异样的感情,仿佛重又回到童年母亲的怀抱里,由她亲着疼着。她久未尝过母爱了,却在这个阴风怒号的北方的冬夜,在一个几乎还是陌生人的女子身边找回了这种温情。凌郁心头又甜又酸,忍不住轻轻喊了一声师父。
凌郁的头一声师父叫得多少还有些疏远和做作,这一声却充满了真挚的依恋之情。这些年凌云早已练就了一副铁打心肠,从不为寻常情事所动,听了这一声呼唤,心头竟也不由忽悠一颤。
凌云拣了一块空地,和凌郁相对坐下,端然道:“郁儿,现下我就给你上‘拂月玉姿’的第一课。这门武学的精髓在于习练者对自身意志的领悟与掌控,与天地万物的合而为一。因此你要记住,想学得精华,有大成就,首先便要坦诚内观自身,剔除一时得失之心,将一己之身放入沉寂空阔的天地中去。这是最基本的一课,却也是最难的一课”。
凌云讲完这番话,便开始传授凌郁掌握气血走势的方法。凌郁这才发现,自己之前修习的“拂月玉姿”虽然轻盈凌厉,但遇上真正的高手,就现出虚浮不扎实的弱势,原来正是缺了调整气息血流的基础。
练了个把时辰,凌郁出了一身汗,虽在寒冬深夜,却丝毫不觉寒冷,反而周身舒坦,比在温暖柔软的床榻上睡了一个长觉还更精神焕发。
凌云站起身道:“今个儿就先练到这儿。你悟性很高,回去后自己再多加琢磨,必有长进。”
“徒儿如何再见师父?”
“我得了空自然会去找你,但练功一日都不可荒废,这样吧,我送你样东西。”凌云从怀中掏出一卷东西,交到凌郁手里。凌郁见是一卷画帛,忙展开来,借着昏暗的火石光亮,瞧出画帛上行云流水的人物勾勒,和画卷右边上带着毛茬儿的撕痕。
“《洛神手卷》!”凌郁不禁扬起脸,惊奇地叫道。
凌云微微一笑:“你倒识货”。
“它不是掉进雕鹏山的深潭里去了吗?”
“区区一个结了冰的水潭,吓得倒那帮北方旱鸭子,还难得住我吗?”凌云不屑地说。
凌郁倒吸一口凉气:“这画帛是师父你从深潭里捞上来的?雕鹏山下去了三个会水的好手都未曾找到,还折损了一人”。
“杨沛仑自不量力,见了好东西就眼红,非要去争去抢,到头来还不是自取其辱?《洛神手卷》乃圣天神魔教的圣物,旁人谁也休想打它的主意!”
凌郁这才明白,雕鹏山上司徒烈所说的秘籍真正的主人,指的正是圣天神魔教教主凌云。她担心凌云追查起遗失的副本上卷牵扯徐晖,赶紧扭过话题又去说那潭水:“不过那口深潭真是邪门,潭水冷得像刀子一样,简直要透过皮肤,扎进人心肺里去”。
“那潭水确是极寒,不过我们凌家的姑娘,可都是在水里玩大的,当年我跟我阿姊闲来无事就爱玩江底捞,这点儿小打小闹怕什么?”
“原来师父和大哥妈妈都是好水性!”
凌云沉默片刻,突然说:“你见过旷儿的妈妈,那你也见过他爹爹?”
凌郁点点头:“见过”。
“他……什么样?”凌云不经意似的,眼中却放射出热切的光芒。
“他武功很高,长得也很好看。”
“长得很好看,”凌云慢慢咀嚼凌郁的话:“比你大哥更好看么?”
“还是我大哥更好看些。他父亲脸上棱角分明,眼神又锋利,显得有点儿傲慢,让人畏惧。”凌郁照实说。
凌云脸颊微微泛红,眼睛里汪起一片水,似是泪花,又似秋波。她喃喃叨念着:“他还是那样,还是那样。”
“他是什么样的人?”凌郁好奇之心顿起。
“他跟你大哥不一样。你大哥比他强多了!旷儿救你是全心全意,当初他救人,却并没把人家放在心上,那又有什么用?”
这话口里含着嗔怪,裹着怨尤,却又透出对往昔时光的无尽怅惋。凌郁不由地为她难过,轻声叫道:“师父”。
凌云幡然惊醒,假意专注地看凌郁手中画帛:“这是《拂月玉姿》下卷的副本,抄录的人很有心计,看起来是一幅画卷,要浸水之后才看得到隐藏的文字。幸而这画落入深潭里,一捞出来就是湿的,不然我也不知晓其中奥秘。只是最开头的部分连同上卷都给人撕掉了。让我查出来是谁干的,绝饶不了他!”
凌郁一颗心怦怦乱跳,想跟凌云道出实情,又还摸不准师父脾气,咬咬嘴唇终于没敢作声。凌云见她神色异样,以为是心疼上卷遗失,遂道:“哼,那贼子可不知道‘飘雪劲影’的麻烦,不以纯正的内功辅助,偷了这宝贝也是自讨苦吃!你不必可惜,这上卷说到底终归是男人练的功夫,我平日都甚少用到,远没有‘拂月玉姿’得心应手。被撕掉的入门心法适才我已传授了给你,下面的你先自行修习,我得空便会来教你”。
“是!”凌郁答应着,终忍不住问道:“师父,你心里怨我害死了阿烈,怎么还肯教我?”
凌云久久凝视着司徒烈的新坟,深深叹息一声。
“烈儿的事,切不可让……他爹爹知晓。”她向凌郁摇了摇头,一展衣袖,旋即转身离去。
凌郁握着半卷秘籍,目送着那片黄霞远去,心潮起伏不定。她手中的画帛和徐晖的那部分合起来,便是一部完整的《洛神手卷》,冥冥之中的天意,竟是如此不可预知。
凌郁返回客栈房中,困意滚滚袭来,一觉天明。她出门迎面便碰上徐晖,真想把昨夜拜师的境遇说与他听,可已答应了凌云守口如瓶,只得把冲到喉咙的话强咽回去。徐晖见凌郁眼中有了神采,心下稍安,遂道:“海潮儿,咱们一块儿去瞧瞧慕容兄!”
凌郁拉着徐晖下楼,原来她昨晚已嘱咐厨子用文火炖了土鸡汤,就预备一早给慕容旷端过去。徐晖捧着热腾腾的汤钵,和凌郁走到慕容旷房间外。凌郁抬手正要敲门,黎静眉清脆而急促的声音却抢先从房门缝隙间传了出来。
“你是不是中了邪了旷哥?自己性命都不顾,就为了救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女人!”
“静眉!”慕容旷呵止道,声音虚晃。
凌郁不由退后半步,低下头去。在这犹豫的当口,屋内的对话又源源不断地传出来。
“我说错了吗?你自己以前不也说过,司徒家族道貌岸然,背地里尽干心黑手辣的事儿!你叫我跟益山哥去姑苏查他们的老底,自己倒跟他们家的人混在一起!”黎静眉嗓音清亮,掷地有声。
“司徒家族是司徒家族,凌郁是凌郁,你何必非要混为一谈?”
“我看是你被漂亮姑娘蒙蔽了眼睛,分不出是非善恶了吧!”
“静眉,别这么说,好歹凌姑娘也救过你的命。”龙益山温厚的声音加进来。
“是我求她救我的吗?我才不稀罕咧!她碰巧救了我一回,你们就全当她是好人!你们瞧不出来么,她这人装模作样,不男不女,和那个什么司徒烈根本就是一路的!”
凌郁浑身一震,掉头快步走开。徐晖手上端着土鸡汤,追也不是,留也不是。这时,慕容旷的一声怒斥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住嘴,不许这般数说我二妹!”
屋内霎时一片沉寂。停顿片刻,爆发出一阵尖利的哭声:“你骂我!从小到大你都没对我说过重话,现如今你为了这么个外人骂我!她是你二妹,那我是什么?”房门猛地打开,徐晖慌忙把身子缩到廊柱后,只见黎静眉抹着眼泪飞跑出去。
“你对静眉话也说得太重了。”龙益山的声音传出来。
慕容旷叹口气:“是我不好,可静眉她也太任性了些”。
“她是太在意你了。静眉年纪虽小,可心里看得清楚着呢,兴许比你看自己还更清楚。”
“清楚什么?”
“凌姑娘确是世间少有的女子,可难道你没瞧出来,她与徐兄……”
徐晖的心猛一抓紧,他知道不该偷听别人谈话,但还是不由己地立在当地。内心深处,其实他何尝不惴惴不安,何尝不想探知慕容旷心意。
只听慕容旷低声道:“我当然知道,她与徐兄两情相悦,情意绵长”。
“那你何苦还要深陷其中?”
“我对她,没有非分之想。”
“你救凌郁时那般拼了性命,任谁都瞧得出来,这是何等的一片心意。”
“我对她,并非你们想的那样。”慕容旷轻声说。
“那是怎么样?”
慕容旷沉默半晌才开口:“我待她,便如同我待自己”。
“你别跟我打哑谜,我听不明白。”
“当我第一次遇见凌郁,她那样看着我,乌亮亮的眼睛里充满恐惧和哀伤,突然之间我生出一种特别的感觉,好像我跟她已认识了许久。静眉不明白,这跟善恶没关系,跟美丑也没关系,只是偶然间遇见一个人,就好像遇见另一个自己。这是天意吧。我们的心紧紧地连在一起,不管欢喜还是难过。凌郁心里攒了许多苦不能与人说,她能够遇见意中人,我知道那是多难得的事。但愿上苍眷顾。”慕容旷低声诉说着。他的声音深沉延绵,仿若箫声在群山空谷中回荡。
站在门外的徐晖不觉眼眶湿了,既感温暖,又觉惭愧。他悄然转身离去,把已经变凉的鸡汤交给厨房,让厨子再温一温给慕容旷房间送去。
然而下楼出门,几个人的马匹都好自低头吃草,唯独凌郁的坐骑不在。打扫院子的店小二指指北方,说那位穿白衣裳戴蓝斗篷的姑娘往那边去了。徐晖急忙上马,顺着小路追去。
徐晖心中忧虑。黎静眉说话尖刻,凌郁这样的性子,哪儿受得了别人在背后那般数说?疾驰数里,始终不见凌郁踪迹。徐晖正焦急间,但见迎面缓缓走近一个白点,却是凌郁骑马回转来。
“你上哪儿去了?急死我了!”徐晖策马奔到近前说。
“出来走走。”
凌郁脸上淡淡地毫无表情,似乎什么都没发生。但她那匹坐骑正吁吁喘着粗气,显然是刚疾驰不久。对她这股凡事闷在心里的要强劲儿,徐晖看在眼里,心疼之余,又有些怨她竟待他这般生分。
徐晖调转马头,和凌郁两马并骑,憋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别把静眉那些话放在心上,她不过是小孩儿脾气”。
凌郁不应他话,低声自言自语道:“驴不驴,牛不牛,驼不驼,鹿不鹿……”
“你说什么?”徐晖茫然地瞅着她。
“她是小孩儿脾气,可说得也不是全没有道理。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我到底是谁,是什么样的人。是男人,还是女人?是凌少爷,还是海潮儿?是一介小小平民,还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我分不出来,什么时候我是假装,什么时候是真人。”凌郁轻声说着,仿佛是议论旁人。
徐晖深深望进凌郁眼睛里去:“你是海潮儿也好,是凌少爷也罢,对我都是一样的”。
凌郁转过脸来,冷白的脸上闪过一片光彩晶莹。徐晖双腿用力一蹬,从马背上纵身跃到凌郁身后,轻轻捉住她双手。两人同乘一骑,什么话都不说,任马儿漫不经心地往前去。所谓天荒地老,有时候不过是如此寂静的片刻光阴。
返回客栈,徐晖说去看慕容旷,凌郁止步道:“我才不愿意去看那丫头脸色!”
“这会儿静眉肯定不在。再说,你总不能为了她,连慕容兄都躲着不见了吧?”
“阿晖,我……我有点儿怕。”凌郁咬住嘴唇:“大哥他心里会是怎么看我?”
“若我跟你说你大哥是坏蛋伪君子,你心里又会是怎么看他?”
“随你怎么说,我才不信!”
“你既如此,慕容兄对你不也是一样?”徐晖微微一笑:“他待你真心诚意,你又何必自寻烦恼?”
凌郁心头一松,旋即释然。
慕容旷正半靠在床上翻看一卷《唐人传奇》,见徐、凌二人进来,便展颜道:“你俩怎地才来!可要憋闷死我了!你们瞧瞧,我全都好了,益山这个死脑筋硬是不许我下床!”他说着便要起身,被旁边的龙益山一把按住:“这可使不得!让你十二个时辰别动真气,你就老老实实在床上躺着吧!”
凌郁见慕容旷脸色虽尚苍白,但眼中已回复了平日神采,稍觉安心,走上前说:“大哥,你就听了益山兄的吧!”
慕容旷转向徐晖:“徐兄,你也是他们一伙的吗?让我出去透透气也好哇!”
徐晖笑道:“慕容兄,不是我不想帮你,可昨日你那一下,真个把大伙都给吓着了。凌郁更是寝食难安。你若再不好生养着,她怕是也要跟着病倒了”。
慕容旷看看凌郁,见她正关切地望向自己,心头一暖。他拾起书卷来递给她看:“这篇《虬髯客传》真是妙极,你且看这里”。
凌郁低头默读,不禁莞尔微笑。徐晖问她有何好笑。她便道:“这一段讲的是隋朝末年李靖、红拂女与虬髯客初次相见之事。红拂女正立于客栈床前梳理长发,忽然来了一个大红胡子,斜靠于床上看她梳头。那红拂却毫不生气,慧眼识英雄,三言两语便与他义结兄妹”。
慕容旷接道:“说来那虬髯客甚是无礼,难得李靖与红拂并不见怪。三人环坐一处,虬髯客见锅里煮着羊肉,也不客气,说俺正好饿了。李靖便去集市上买了胡饼回来。虬髯客从腰间抽出匕首切肉,三人一起热热闹闹地分吃了”。
徐晖心中一动,朗声笑道:“如此胸襟磊落,惺惺相惜,真是痛快!说得我倒饿了,不如也煮上一锅羊肉,驱驱风寒可好?”
拆局
凌云所赠药丸颇有成效,慕容旷所受内伤很快即趋痊愈。他回想当时在山洞中的情形,愈加肯定这位黄衫女子对自己并无恶意,反多有爱护之心。她竟然跟母亲的容貌几无二致,而且显然是父母故交,却怎么从未听双亲提起?这疑问在他心头不断盘旋,他恨不得即刻向父母问个明白。
几人见慕容旷的伤势渐愈,便启程折返。凌郁每晚修习《拂月玉姿》,理解愈深,疑难愈多,只盼再与凌云相见向她讨教。
一行人途经易州,在寒风凛冽的易水河畔驻足远眺,不由遥想起战国末年荆轲从此地启程赴秦行刺时,那一去不返的悲壮豪情。
这真是肃杀之地。凌郁的匕首在怀中蠢蠢欲动,似乎要撞破箫壁破茧而出。她将洞箫按在肋下,沉吟道:“假若当年荆轲行刺成功,世上就不会有始皇帝,自秦汉以来的世事便都会不同。或许今时今世不过是一种巧合与偶然哪”。
慕容旷接口说:“可再想想却也是必然。即便荆轲杀了一个秦王赢政,早晚还会有另外一个人冒出来,灭六国,统一天下。这不是荆轲一己之力能够改变的”。
“倘若荆轲启程前便能够预见结局,知道他必定会失败,他还会去吗?”龙益山问。
“若是一早知道了,怎么可能还去送死?”黎静眉抢先说。
“也不一定。也许明知道成功不了,还是会去。”徐晖沉吟道。
黎静眉不解地问道:“明知是死路一条,还去做什么?”
“荆轲是一名刺客,可那还不够。他要成为最了不起的刺客,天下独一无二的刺客,就要做天下绝无仅有的事情去成就。我想,他不是为着秦王去的,他是为着他自己。成也好,败也好,生也罢,死也罢,在他启程的那一刻便已无关紧要了。要紧的是,他获得了永远的荣耀,他成了古往今来谁也没法超越的刺客。”
几人被徐晖这番论调和气势镇住了,一时谁也说不上话来。凌郁忽想起他曾铁铮铮说要成就大事时的语气神情,便和此刻一模一样。有一种隐隐的不安在内心里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压住她胸口,让人喘不上气来。
“为了荣耀去送死?划不来,划不来!要是我才不干呢!那么多好玩事儿还没做,我才不要去白白送死!”黎静眉摇头说道。几个人顿被她这一派天真烂漫给逗笑了,原本凝重的气氛便也随之烟消云散。
晌午进城吃饭时,凌郁伺机联络上风族兄弟,收到司徒峙要他们立即赶赴霸州与他会合的密令。凌郁心头一沉,当下只得推说家里生意有事,向慕容旷三人辞行。大家相处了这许多时日,骤然间说要分别,都觉得十分不舍,连对凌郁心存芥蒂的黎静眉也无端生出一股凄凉之感。
凌郁与人相处向来淡漠,此时心中竟也有许多惆怅,强笑着邀慕容旷他们日后到姑苏做客。慕容旷不愿徒增伤感,故意说笑道:“自然要去,到时候少不得让你俩做东。不过现下我第一要紧的就是把这湛卢给踏踏实实地护送回家,免得它再惹是非”。
徐晖把慕容旷单独拉到一旁,从怀里掏出《飘雪劲影》说:“慕容兄,这些日子多蒙你相助,《飘雪劲影》上所写的都已经印在我脑子里了。这东西我带在身边难免为人窥见,生出许多事端。我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妥,便想把它托你保管,不知道你肯不肯”。
慕容旷接过画帛来说:“那我便把这手卷存在幽谷家中。你几时愿意,都可以来我家取走”。
几个年轻人互道珍重,各自别去。徐晖和凌郁快马加鞭赶到霸州,驰进市镇,在一家不甚起眼的当铺门口停下。店老板从屋里探了个头,瞥见凌郁,赶忙躬身迎出,把两人让进后院。徐晖这才发现,这家门脸寒酸的店铺后面竟别有洞天。能够在雕鹏山的势力范围内安插如此精巧的落脚点,司徒家族的缜密令人叹服。
两人穿过花园,远远望见司徒峙端坐于后堂主位上。凌郁一颗心顿时狂乱地跳起来,双腿沉重几乎迈不动步子。她不由得喃喃嗫嚅道:“阿晖……我怕……”
徐晖轻声耳语:“别怕,有我在”。
情势已不由人再踯躅,二人走到门口站定,一齐拜倒行礼。
司徒峙屏退左右,单刀直入便问:“听说秘籍遗失了,是怎么回事?”
凌郁不敢正视司徒峙双眼,垂首把雕鹏山上许青竹偷窃秘籍被杨沛仑设局围攻一事转述一遍,单略去了他们营救黎静眉以及司徒烈现身抢夺秘籍之事。
司徒峙眼睛定定注视着墙上一幅山水画,眉头紧锁,一言不发。司徒峙的不置可否最令人惶恐。徐晖和凌郁拿不准此番话里是否露了破绽,都屏住呼吸,手臂上毛孔张开,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
“依你们看,杨沛仑可已学了那秘籍上的武功?”过了良久,司徒峙突然开口问道。
徐晖刚想说一句“不曾学得”。话已含在嘴里,猛然他觉出不妥,硬生生改口道:“属下愚笨,不知那秘籍上所载是如何厉害的武功,委实瞧不出杨沛仑身上功夫有何特异之处”。
“郁儿你看呢?”
“义父恕罪,孩儿也瞧不出来。只知杨沛仑出手刚猛,力道十足,与从前相见时似乎并无不同。”
司徒峙淡淡一笑:“原也怪不得你们。你二人年纪尚轻,自然不曾见过这绝世武功。就连我也只领教过‘飘雪劲影’的厉害,‘拂月玉姿’却只远远见过几回而已。不过这套武功走的是飘逸一路,讲求以柔克刚,与老杨那种刚猛打法全然不同。他那种粗人,原也不配练这绝世武功”。
徐晖暗叹,险些着了族主的道儿,口中却道:“看来他与秘籍终究无缘,虽抢得一时,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卷秘籍掉进深潭之中”。
“雕鹏山的深潭当真竟有那般深冷邪门,秘籍掉进去便再也捞不上来了?”司徒峙狐疑地问道。
“是。杨沛仑派了三名最好的凫水高手下水寻找,都未能找到。其中一人还搭上了性命,淹死在深潭里面了。”
“杨沛仑费尽心机,好容易把秘籍弄到了手,却又保不住它,还平白惹得江湖上无数人红了眼!真是有意思呀!”司徒峙睨眼冷笑。徐晖和凌郁才悄悄松了口气,却听他又问:“你们在雕鹏山,可有遇到别的什么人?”
“……什么人?”凌郁唇齿一寒。
“我怎么听说,秘籍之事把圣天神魔教教主都给惊动了,好像还专门派了座下使者前去寻访。你们却没见着么?”司徒峙伸手理了理衣襟,有意无意地问。
凌郁身子打晃,整颗心不住战栗,司徒峙似已踏进了真相的边缘,只差一步便要揭开黑暗的蒙布,把她这个凶手推到白花花的光天化日之下接受刑罚。被发现前的刺探是对罪人最大的折磨,她几乎捱不住,直想匍匐在地,供认一切。
就在此时,徐晖接口道:“圣天神魔教也派人来了?我们倒没见着。这回雕鹏山可更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