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洞整洁的白石屋子里,深碧色的眼睛睁开了,额心的红色宝石映着外面的月光,似乎给苍白的脸笼上了一层血色。风涯大祭司站了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着窗外的月色,开口:"怎么不杀我呢?和夷湘一样?杀了我,你就可以和你婆婆一起离开拜月教,去你想去的地方了。或者,你还可以做至高无上的拜月教主,真正主宰南疆。"
沙曼华不答。许久,手指绞着发丝,低声回答:"祭司大人毕竟对我有养育之恩。"
"哦?"风涯挑起长眉,忽地笑了一笑,脸色转瞬温和起来,"难得你倒是还记得幼年养育之恩--很多人都早就忘了。不过幸亏你也没有起歹心,不然此刻定已尸横此地。"
仿佛在回忆着什么,他伸出手比了一比:"你和夷湘一起被选入月宫的时候,还只有那么一点大。"嘴角又浮起了一丝笑意,白衣祭司那一瞬的神色变得分外温和,"真是可爱……人只有在什么也不懂的童年时才是最可爱的--一旦长大了,心魔也就生出来了。"
"夷湘一直很敬慕祭司大人的!"忽地觉得不忿,在风涯祭司面前一直怯生生的沙曼华抬起头来,脱口反驳,"你一定是把她当孩子一样管着,时时处处操纵她!谁都受不了这样,所以夷湘当然恨死你了。"
顿了顿,她复又低下头去:"不过……她为了这个就要杀你,也是不对。"
风涯祭司没有回答,只是侧头看着她。"还像个孩子的应该是你吧?……沙曼华。"他忽地微笑起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来指责我?"
第62节:大漠荒颜 帝都赋(62)
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抚养两个神女的时候,祭司在她面前坐了下来,耐心地一一解释:"夷湘野心很大,你知道么?她不但想推翻我,控制拜月教,甚至还想染指中原逐鹿的局面!我和明教断交,就是为了不让我教卷入漩涡里去,让教民在南疆平安生息。可夷湘觉得不够……她甚至私下派出使者,向目前中原朝野中的霸主鼎剑侯示意结好,想先支持鼎剑侯谋夺大胤,再联合其南征苗疆!"
"真的?"沙曼华脱口惊呼起来。
"可鼎剑侯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回应她的请求,所以夷湘就等不及了,她就自己先下手了。"风涯祭司微微阖了一下眼睛,吐出一口气,"她联合了教中几位长老,想趁着月蚀之夜召唤南疆所有毒虫炼制蛊王,将我一举诛杀--然后……再用教中秘法,吃掉我的身体,便可继承我的一切力量!"
"什么!"沙曼华惊叫起来,"她要吃你?怎么可能!她疯了吗?"
"也只有你还念着养育之恩,而很多人早已经忘了。"风涯祭司微笑起来,月光照在他依旧年轻英俊如往昔的脸上,泛出玉石般的冷光来,"在长大后的他们眼里,我不过是一个令人畏惧却无可奈何的怪物罢了。他们总是嫌我给他们的不够多,碍了他们的路。"
"祭司大人……"沙曼华愣住了,抬头看着风涯大祭司--这个幼年时记忆中极度强悍、凌驾一切的人,嘴里居然吐出了这样的话语。
"我带大过多少孩子?早就不记得了,也不过是无聊找些事情做罢了--也不指望你们真的感恩。"风涯祭司抬头看了看外头的月色,忽地笑,"当年真不应该送走你。为什么我那时总是觉得你比较笨,又优柔寡断呢?还是,明教霍恩那个老头子手段比我高,所以把你教导成了这样一个好孩子?"
"教主才不管我--他只相信苏萨珊和梅霓雅。"沙曼华撇嘴,显然大光明宫那段岁月对她来说算不上愉快,很快她就岔开了话题,哀求,"只有婆婆对我好。祭司,你解了我婆婆的蛊毒,放她走吧!我已经答应你留在这里当教主了,我说话算话,绝不反悔。"
"这般讲义气?--倒真是长大了。"风涯祭司微笑起来,转过身来将手按在她肩上,借着月光细细凝视那个曾怯怯牵着自己衣裾的女童,忍不住微微点头,忽地笑,"谁说我对她下过蛊?拜月教的祭司是不修蛊术的,难道你忘了?"
"是呀!"沙曼华猛然跳了起来,恍然大悟,"你刚才是吓唬我的,是不是?"
"是你自己吓自己罢了。"风涯摇摇头,不再和她罗嗦,"我相信我的好孩子沙曼华是说话算话的--明日你就可以去见那个妙水,要走要留,随便你们。"
八月十五,月满南疆,照着风尘仆仆的旅人。
蛇群依然在前赴后继地朝着一个方向赶去,四野蠕动着一道道黑色的洪流,所到之处草木枯萎、腥臭四溢。然而万种毒虫之上,却有一袭白衣点着树梢枝叶,如风一般追逐着那一股毒流,朝着月出的方向急奔。
他已经追逐着这些可怖的毒虫,奔过了山水迢迢。白衣早已破碎不堪,原本英朗如玉般的人也已满面风尘--然而,这个随着毒流追逐天涯之月的人,却丝毫没有停顿不前的意思。
这一路的颠沛流离,毒虫里稍微弱小一些的早已死亡,而领头毒虫之间不断争夺撕咬,也早已更换了几任--原来,拜月教便是以这种方式在招集和挑选毒虫么?月宫中,究竟出现了什么变故?
他奔跑得不知方向。只觉山峦越来越高,草木越来越密。
然而万重的浓绿中,蓦然有什么东西跃出,炸入他眼中--急奔的人全身一震,停了下来,转头看着山阴灌木下丛生着的火焰一样的花朵。那些野生的花儿开在山阴,一簇一簇,恍如满山跳动的红色火焰--和昔年她在昆仑山时描述给他听过的一模一样。
曼珠沙华?曼珠沙华!这满山遍野的,便是曼珠沙华么?
那是她的花儿,开放在她的故土上。而他这个生长在西域的人,竟还是第一次看见。
"舒夜!舒夜!"那弥漫一片的火红中,恍如看到那个白衣银弓的少女,穿过满山遍野的花儿朝他奔来,唤着他的名字--那一瞬间,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
第63节:大漠荒颜 帝都赋(63)
过去多少年了?十年?十五年?时间和命运已经将他们分隔得太久太久,他甚至已经记不起当年十几岁少女的容颜,也不知今日的她又有了怎样的改变--宛如这些年来挣扎斡旋于权势猜疑之中,他和墨香都有了极大的蜕变。然而惟独留存的,只是心头始终不灭的那一点执念--他必须要放下一切来追逐那个梦,否则,他真的不知道余生又该如何度过。
在将近三十年来的大起大落中,他早已尝过了极盛时的一切滋味;也经历过地狱般的苦难,到如今,声色犬马毫无滋味,权势金钱犹如粪土--
滔滔浊世如锤,将一切击碎;如若不执,又何存何在啊!
在那人凝眸之时,千里外,沙曼华正提着裙子从圣湖畔大片的红花里穿过,追向那个离去的身影,恋恋不舍:"婆婆!婆婆!"
白发苍老的老妇人在月宫门前停下了脚步,转头看着背后赶来的女子,满眼慈爱。
"婆婆……你还是留下吧!"虽是昨日妙水自己提出要离去,沙曼华还是忍不住开口挽留,"你不能回昆仑山去了,还不如留下来吧。你若留下来,拜月教不会亏待你的。"
妙水长老没有回答,定定看着她,忽地叹了口气:"星圣女,你真还是个孩子啊……真是让人担心。"老妇人眼睛里有担忧的光,靠过来,替拜月教主将一缕散发掖回耳后,趁机贴近她耳侧,低声,"如若我留下,将来万一你有什么叛逆祭司的地方,比如想逃回敦煌--我这个老婆子,就会变成你的负累了。"
沙曼华蓦地怔住,明亮的眼眸闪了一下,慢慢黯淡。
"所以,趁着风涯祭司如今松口肯让我走,还是早日离开吧--"妙水长老低语完,直起身子,眼里的神色却是担忧而无奈的,"婆婆老了,能力有限……没法子为你再多做什么了。惟一能做的,就是不拖累你啊。"
"婆婆!"沙曼华忍不住啜泣起来,将头靠在老妇人的肩上。
"昀息,送长老下山。"风涯在一旁看着,淡淡挥袖令门下弟子相送,自顾自拉了沙曼华回身。沙曼华苦苦回头,眼看着这个自己最亲的人被关在了宫门之外。
风涯大祭司带着她回到了宫中。夕阳正好,湖边盛开着如火的曼珠沙华,湖面反射着大片粼粼金光--那样强烈而华丽的颜色,瞬间让人的眼睛一亮。仿佛在大片的光与影中看到了什么幻象,风涯在湖边立住了脚步,凝视着湖水,久久不语。
沙曼华不敢走开,只好坐在他身侧,去采撷身侧如火般绽放的曼珠沙华--忽然想起,据月宫里的老侍女说:当年祭司大人就是在一片开满了曼珠沙华的坟地上,将被遗弃的自己抱回教中抚养的。按惯例,神女必须要在苗疆几大寨子寨老的女儿中选出,如夷湘。然而风雅祭司却认为她有天赋,坚持让这个孤儿当了神女。
忽然间,她感到羞耻起来。她怎么能恨祭司大人呢?
"您在看什么?"沙曼华有些惴惴,摸着旁边飞光靠过来的头。
"终归有一天,我也将回到这片碧水中去。"许久许久,她听见风涯祭司望着圣湖,低低说了一句。她不由悚然一惊--她知道,圣湖底下有个水下墓地,那些石穴里沉着一具具入水不朽的桫椤木棺材。
里面沉睡着的,都是拜月教的历代教主,还有极少的几位祭司。
那个从不衰老、强于一切的风涯大人,在这一刻,心里想着的竟然是"死亡"么?
夷湘的死,真的给祭司大人很大打击吧!
她不知怎么说好,只是安静地站在风涯身边,小心翼翼地扯着他的衣袖,对他笑了笑,把手中的曼珠沙华递给他。风涯摸了摸她的长发,接过花束,一扬手远远洒落在了湖面上,夕阳下宛如下了一阵血红的雨,点碎了一湖黄金。
"祭司大人……"沙曼华沉默许久,忽地下了决心般开口,"我一定不会背叛您!"
风涯凝视着湖水深处,没有回头,却默默笑了一下,那个声音怯怯却坚决--宛如幼年时的那个小神女。
十几年来,人世所有的东西都在扭曲、改变,失去原来的本色。夷湘变了,昀息也变了……周围所有一切都在改变,变得不受他控制,让他不得不断然采取极端的措施。然而在这个异乡归来的女子身上,居然还能看到一些最本源的东西?
第64节:大漠荒颜 帝都赋(64)
那些在后天成长出的种种性格,比如权谋、野心、手段、嫉妒、独占,在活了百年的他看来可以轻易地被解构--然而,惟独这种显然出自于天性的明亮和高洁,那种似乎是浑然天成的纯白灵魂,却是他无法想像其原因,也始终让他这样的人都不得不……心存敬畏。
那是他在这个浮华尘世中,所能握住的不多的无暇美玉。
沙曼华侧过头,发现送客的昀息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站在远处一棵巨大的桫椤树下,无声无息地看着这一切。
那之后又过去了半月,在昀息主持下,月宫内乱残局终于被收拾干净,血腥和药气一并被清除了,苗疆各地赶来的毒虫也已经日渐稀少,渐至消失。
沙曼华成了新教主,每日里做的,不过是祈祷和阅读,了解教中的教义和教主必须学习的一切:包括祭司仪式,祈福禳灾,以及蛊术--按规矩,拜月教主是没有实权的,一切重大决定由祭司做主。而平日里的具体事务,则由风涯的弟子、教中的左护法昀息来打点。
自从立了新教主之后,大祭司便恢复到了不问世事的常态,一贯的深居简出。沙曼华虽是当了教主,依然一如既往地敬畏这个人,为了不被斥责,而努力地学好一切,遇到不懂的地方也不敢去询问大祭司,实在无法,便只有私下里问左护法昀息。
不同于风涯的独断冷漠,昀息是个脾气温和心思缜密的少年,没有那种因为学习术法而产生的"非人"气质,言谈说笑间和常人无二。而且,教中等级森严,普通教民侍女根本无法和教主交谈,于是,新教主便和左护法熟了起来。
昀息今年不过二十一岁,琼州横云峒人,出身贫贱,据说家中世代均为乞丐,自幼流落街头,受尽旁人欺凌。十岁那年,风涯大祭司偶尔游历南疆,路过琼州,惊于他的资质收其为弟子。昀息来到拜月教时,沙曼华已经被送往西域昆仑,因此两人从未见过面,而十几年后机缘回转,竟是一见如故。
"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当教主。我想回敦煌去。"那一日,夕阳下的圣湖畔,沙曼华抱膝坐在火红的花丛中,终于开口对昀息说了自己心里的话,"我想去找舒夜。"
昀息不语,许久才淡淡道:"那是不可能的。师傅说过的话,从未有人敢违背,你也看到夷湘的下场。除非有一日他不当祭司了,你才能回去。"
沙曼华微微一震,低下头去,轻声:"我知道。"
昀息正待说什么,忽地看见湖边桫椤树下来了一个侍从,对着这边下跪。知道教中有急事,他当即起身走了过去,听得那人低声禀告:"大人,有贵客到访,现在朱雀宫中等您。"
"贵客?"昀息一惊,念头瞬间转了几转,却想不起有何人居然能直闯月宫。
侍从跪在桫椤树下,捧上一贴:"是两个自称来自帝都的贵客,他们带着我教的通行令符,属下不敢阻拦--这是他们的拜帖。"
昀息拿过那张拜帖,目光一扫,登时一震:"长安探丸郎?居然是鼎剑侯的人?"
昔日前任教主夷湘不甘屈居祭司之下,暗中运筹,试图结交中原霸主鼎剑侯,借力推翻风涯祭司,曾主动派出密使联络帝都长安的摄政王,却不知为何半年多了那边一直不见回音--此刻夷湘已死,帝都反而来了使者?
那一瞬间他有些犹豫,眼睛里光芒闪烁,然而很快就不动声色收起了拜帖,挥手令侍从退下。转过身来,对沙曼华微微一笑:"教中有事,我先告退了,你自行休息。"
"嗯。"沙曼华点点头,便一个人在水边发呆。
飞光匍匐在花丛中,懒洋洋地甩着尾巴,将水边一群蚊蚋赶开--从漠北来到南疆,白狮始终无法适应,情绪一直低落。沙曼华忽地起了玩心,从飞光身上解下长久不用的银弓,眯着眼睛拉开,一箭射去,把一只飞舞正欢的飞虫钉在桫椤树上。飞光看到主人出手,陡然也高兴起来,一扫平日惫懒,驮着沙曼华跃起,飞奔在圣湖旁大片的曼珠沙华中,连声嘶吼,惊得灵鹫山上鸟雀纷飞。
第65节:大漠荒颜 帝都赋(65)
沙曼华咯咯笑起来,十二支金箭如闪电般射出,半空中色彩斑斓的羽毛如雨而落,竟用十二支箭射下几十只飞禽来。
转瞬已经绕湖一周,飞光跃到了湖边那棵巨大的桫椤树下,伏下休息。在桫椤树下,她抚摩着这个惟一伙伴的鬃毛,将下巴搁在飞光的背上,看着湖光水影,极力回忆着所记得的有关舒夜的一切……依稀记得,她曾不止一次地对他张弓射箭吧?
然而,尽管她极力回想,居然连那张日夜思念的面孔都记不清楚了……努力想着,忽然觉得脑颅中撕裂般的痛,她忍不住抱着头低低叫了起来。飞光吓了一跳,感觉主人的身子一瞬间剧烈发抖,不由回过头来,用舌头轻轻舔了舔她的手。
"怎么了?让我看看。"身侧忽然有人温和地问,草叶簌簌分开,一只手按在她的顶心,一股清冽柔和的力量透入,让她裂开般的脑子瞬间一清。
沙曼华讶然抬头,看着那一袭如雪白衣。
风涯大祭司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圣湖畔,穿过大片曼珠沙华来到她身侧,一手扶起她,另一手覆上了她的顶心,缓缓抚摩。沙曼华讷讷低下头去,只感觉脑中说不出的清凉舒适,那只手顺着她的发髻下滑,忽地按在她脑后三处大穴上,顿住。
"啊,痛!"只是微微一用力,她不由自主地叫了起来--风涯拨开她的长发,检视着发下的细微伤口。曾被金针刺入长达十年,如今一列三个小洞已经再也不能复原,只在黑发下掩藏着,赫然可怖。
"金针封脑……是霍恩那家伙干的?"风涯骨节修长的手指按着她脑后的伤口,语气肃杀,"明教那些家伙,竟然敢这样对待我们拜月教派去的神女?"
沙曼华低着头,只道:"是我自己求教王给我封脑的--也怪不得他们。"
"哦?"脑后的手指顿了一下,风涯语气平静,"为了高舒夜?"
"你知道?!"反而是她惊叫起来了,不可思议--祭司真有洞彻天地的能力?
风涯却是淡淡的,手指一用力,封了她脑后的几处穴道:"那年明教有使者来苗疆拜访,说因为你约了那小子私奔,结果差点弄得全教覆灭--我让他带着我教拜月的血犀角和白蟒内丹回去给教王治伤,上下打点多时,才把那边的气给平了。"
沙曼华听得睁大了眼睛,霍然回过头来:"祭司大人?是你……是你当时为我求情的吗?怪不得教王他们没有将我治罪!原来……原来……"她忽地哭了起来,"我以为你把我送去了大光明宫,就再不管我死活了。"
"傻孩子,我怎么会不管你?你毕竟是我带大的。"风涯微笑起来,封好了她的穴道,拍拍她的头,"起来,随我去丹房拿药。"
沙曼华随着他起身,跟在后面,一路走过神坛和神殿。夕阳的余辉洒落在两人的白衣上,那一瞬间她忽然觉得有说不出的暖意,默不作声地伸出手指,怯怯地拉住了风涯的衣角,恍如一个小孩牵着长辈的衣袖。
丹房还是一色的白,大理石的光冷冷的,惟独居中那一个炼炉是赤红色的--拜月教向来将灵丹与蛊虫同炼,这个炉里不知道是染了多少生灵的血。沙曼华低头坐在巨大的铜镜前,侧眼看了一下,不由微微一哆嗦。
"以后记着每日按我说的方法运气静养," 身后却传来风涯的声音,手指将沾着的白药涂上伤处,"大喜大悲都在禁忌之列,否则血气入脑,就麻烦得很了。"
"嗯。"她答应着,心底依稀有暖意。
涂药的时候,忽听得丹房外有人禀告,竟是昀息。风涯微微一怔,心知弟子赶到此处面见自己必有急事,当下在软布上擦拭干净了手,对沙曼华一摆手,便走到了外面的廊道上。
外面站着的却不止昀息一个人,还有另一个风骨清奇的三十许男子,满面风尘,眼底含光不露。风涯在第一眼看到这个人时,眼神便凝了一凝:居然是一眼看不到底的人?
一行三人转出廊道,进了玄武宫密室,主客坐下奉茶。昀息侍立在一边,禀告:"禀祭司,这位是帝都长安来的长孙先生--长孙先生奉鼎剑侯之命,此次来月宫有要事相求。弟子不敢擅专,特来请师傅示下。"
第66节:大漠荒颜 帝都赋(66)
"长孙先生?"风涯祭司的眼神越发尖锐,忽地冷笑,"是中原大胤十大门阀中的长孙家?鼎剑侯的心腹智囊长孙斯远?"
长孙斯远微微一躬身:"不敢。"
风涯祭司打量着这个在中原乱世中赫赫有名的男子,似乎是为对方是如此年轻文弱而感到惊讶,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缓缓端起一盏茶来:"长孙先生离开帝都远道而来,定然是有非常重要的事了。不知有何指教?"
长孙斯远没有喝茶,答得干脆:"在下想借贵教在南疆之力,寻找一个人。"
"哦?何人如此重要,竟要劳动长孙先生?"风涯心不在焉地吹着盏中的茶沫,嘴角那一丝笑有如刀刻。
"前任敦煌城主,高氏舒夜。"长孙斯远回答。
开阖着茶碗的手霍然顿住,风涯祭司眼睛里有光一掠而过,却没有抬头:"丝路上那个公子舒夜?据说他年前已传位于其弟高连城,挂冠而去不知所终--竟到了南疆么?"
长孙斯远的笑容淡定沉稳:"在下一路追寻,前日在扶风寨觅得了他的踪迹。据说是直奔月宫而来了--南疆广大,若不是确认他入了贵教地盘,在下可真不知找谁去借力了。"
风涯祭司抬起头,看了来客一眼:"那公子舒夜来南疆,又是为何?"
长孙斯远声色不动,只笑:"自然是为了来寻贵教前侍月神女,现任的教主--沙曼华。"
"砰"的一声,茶盏砸碎在大理石地面上,昀息一惊,抬头看着师傅。风涯祭司拂袖而起,深碧色眼里已然有了怒容:"好大的胆子!一个异族异教徒,竟然敢觊觎我教神女、现任教主?"
昀息眼神一闪,低下头去收拾碎片。
"祭司何必动气,"长孙斯远却依然不动声色,微笑,"只要祭司相助在下寻着了他,在下自然立时带他回去,断断不会有冒犯贵教教主之事。"
风涯冷笑:"他若万里寻了来,哪肯善罢甘休,听你一语便转身离去?"
长孙斯远点头,淡定地笑:"在下自有办法--只请祭司答允让在下留在月宫中,等其前来。在下保证,定不让公子舒夜踏入月宫半步。"
"哦?"风涯的眼睛落在长孙斯远身上,定了定,忽地唇边又露出了一丝笑:"长孙先生运筹帷幄,名满天下,本座就信你一次。若先生劝不回他,可别怪本座出手无情。"
长孙斯远长身而起,深深作揖:"多谢。"
风涯微微点头,以为事已完毕,便待转身出去--不知怎地,一听到那人竟寻到了南疆来,心里便有些忐忑,不想将沙曼华独自落在丹房片刻。
然而刚一回身,便觉得背后凛然生寒,本能地站住脚,霍然回头!
一颗寸许大的血色珠子,在长孙斯远掌心放出淡淡的光芒--那径寸之光,竟让拜月教大祭司都不自禁地闭了一下眼睛,不敢直视。旁边的昀息更是下意识地退了三步,才从那无所不在的压迫力中解脱出来。
"这是……这是万年龙血赤寒珠?"定了定神,风涯的话语有些走音。
长孙斯远神色自如地点头:"不错。这是昔日海外贵霜国的镇国之宝,一串十八子万年龙血赤寒珠。"
风涯此刻才能直视那颗珠子,略微失神:"原来……世上真的有这种东西?"
长孙斯远颔首,将那颗珠子握紧:"对我等常人来说,这只不过是一颗普通珠子;但对祭司这样修习术法的人来说,龙血珠便是至高无上的法器吧?"帝都来客微笑起来,"传说,若将此珠纳于口中吞吐呼吸,辅以术法修行,便能窥得天道;若见血,其毒又可屠尽神鬼仙三道,可谓万年难求--这《博古志》上的传说,也不知有无根据?"
风涯不置可否,眼神凝重,忽地道:"有话直说。"
"如若祭司大人肯出山一趟,帮忙除去一人,不但龙血珠双手奉上,大胤国库中所有珍宝也可任祭司挑选。"长孙斯远果然也不含糊,立时直截了当地提出,又拿出一个锦盒来,捧出的却是一方玉玺,放在案上,神色肃穆,"大局定后,大胤可封祭司为大理王,苗疆九大寨俱听命于阶下--虽然祭司目下是南疆的教王,可若成了真正的国主,岂不更好?"
第67节:大漠荒颜 帝都赋(67)
那样的话是耸人听闻的,昀息都不自禁变了脸色,然而风涯依然但笑不语。许久,拜月教大祭司负手转身,看着窗外碧蓝的天空,悠然问:"如此高的条件--那人是谁?"
长孙斯远正待开口,看到在屋角侍立的昀息,却闭口不语,只是伸指蘸了茶水,迅速在案上写下几个字--
"是他?!"风涯祭司脱口惊呼,难以抑制眼中的震惊。
长孙斯远手指一覆,抹去了那几个字,微微点头:"正是,否则何须劳烦祭司出手?"
风涯祭司尤自吃惊:"为何是他?"
话一出口便回过神来,摇头:"想来你也不会说。"
长孙斯远微微一笑,并不否认,只是道:"祭司之意如何?"
室内是长久的沉默,风涯祭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昀息那样跟随他多年的弟子,都看不出此刻师傅的心思。许久,一声轻笑打破了寂静,白衣祭司不再看那些宝物一眼,负手转身:"富贵权势、通灵永生--诸如此类,我得来又有何用?"
"中原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你们中原人自己解决,"风涯挥手,嘴角噙着一丝笑,"我不是夷湘那傻妮子--长孙先生,你找错人了。"
看着拜月教大祭司长笑着走了出去,长孙斯远脸色蓦然有些苍白,站在那里,竟略微有些失神--连这样的条件,都打动不了这个人的心?这个人,还真的是个"人"么?还是……如苗疆教民传言,祭司大人,早已是不老不死之身,所以看淡了一切?
原本前来之时,按计划是想让夷湘出面劝动风涯祭司出手--却不想月宫形势变化莫测,等他来到南疆之时,夷湘已经被诛杀;如今内外无援,若是请不动拜月教大祭司,这次计划可能就要功亏一篑!长孙斯远心念电转,只觉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长孙先生。"许久,神思恍惚的来客才听到身后传来问话,"是否移驾青龙宫休息?"
转过身去,看到的是那个一直安静地站在屋子一角的白衣少年。
那是风涯祭司的徒弟,神色和气质和师傅几乎一模一样--然而,那个少年显然是尘世里的,他的眼光没有师傅那种"非人"的淡漠超然和淡淡的厌倦。
就在那一瞬间,历练深刻的他在少年眼中捕获了某些东西。他忽地想起了一些传闻,那是一年前由夷湘派出前往帝都的拜月教使者所带来的,关于这个祭司亲传弟子的种种揣测。或者……这个人才是真正可以利用的?
"麻烦阁下带路。"长孙斯远微微一笑,将桌上所有东西收了起来,"久闻月宫堪比仙境,今日总算可以开开眼界--只是不知贵教忌讳,不敢乱闯。"
"这有何难。"昀息也在微笑,恭谦温润,"贵客远来,在下自当陪伴。"
两人寒暄着,从玄武宫走了出去,联袂消失在曲折的游廊中。
风涯匆匆回到丹房的时候,推开门,看到沙曼华正百无聊赖地用黄金小箭拨拉着丹炉里的灰烬,出神地想着什么。斜阳照在她脸上,有一种不属于人世的光泽。祭司的眼光温和起来--也只有在看着沙曼华时,他眼里的厌倦才会消失不见。
他默不做声地走过去,俯身从她肩头看下去。原来她在丹炉里的灰烬上画了一张脸--然而奇怪的是那张脸没有眉眼,空白一片。黄金小箭就停顿在灰烬上,微微颤抖。
拜月教主看着看着,忽地泪水就簌簌落到了灰烬里。
"画的是公子舒夜?"他忽然在背后开口,问,声音平静,"怎么不画了?"
沙曼华吓了一跳,回头看到是祭司,忽地有一种手足无措的窘迫。半晌,忽地掩面哭起来:"我不记得了……我竟然怎么想都不记得他的样子!金针把我的脑子弄坏了么?"
"不要多想。"风涯祭司温和地拍拍她的肩膀,拿走了小箭,"更不要大喜大悲。"
沙曼华听话地任他拿走了金箭,忽地道:"可如果他在我面前,我还是能认出他来的。"
"何苦如此执着。"风涯终于有些不耐,挥手将那支金箭扔在丹炉里,"你连他的样子都记不起来,为何还非要想着回敦煌去?你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么?--骄奢跋扈、独断专行,夜夜笙歌、纵情声色,是个糜烂颓废到家的浪荡子!那种人你还记着他干吗?"
第68节:大漠荒颜 帝都赋(68)
"不是的!不是的!"仿佛被触到了伤处,沙曼华睁大了眼睛,极力反驳,"舒夜根本不是这样的!他才不是那种公子哥儿,他是个很腼腆的人!他待人很好,讲义气,只是……有时有点傻傻的。"
"呵……腼腆?傻?"风涯嘴角泛起了一丝嘲讽的笑意,"你一直守着幻影罢了。这样的公子舒夜?你去问问,只怕世上没有一个人认识。"
"只要我认识就好!"谨慎温和的沙曼华激动起来,第一次在祭司面前大声反驳,"别人怎么看他关我什么事?只要我认识他就好!"
风涯的眼神一变,似乎极度恼怒,转瞬就将她的肩膀扣住,用力将她从丹房拉出去。
"带我去哪里?!"她余怒未歇地挣扎,摸到了腰畔的银弓。
"要射杀我么?"风涯的声音却是淡漠的,"那么我会先掐断你的脖子--你一定要永远留在月宫,沙曼华。你绝不能像夷湘那样背叛我。"
"……"她忽地怔住,看着祭司深碧色的眼睛。那里面有某种危险而看不到底的东西,让她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方才一时激愤而起的血勇褪去,她忽然间又感到畏惧起来,不敢再反抗,便被他一路拉着,回到了神庙旁的白石屋里。
"今天开始,没有我的吩咐,不得出门一步!"一路将她拉到了最里间,风涯才放开了她,眼神严厉,"教中近日有外敌来犯,你最好不要出去,知道了吗?"
沙曼华握紧银弓,低下头去不说话,但眼里是有些不服的。
"如果觉得闷,飞光可以陪陪你。"缓和了一下口气,风涯祭司补充,"昀息也会来看你。我这几天要去看着宫里的事务,只怕不能过来。"
新任教主侧了一下头,不说话,许久才道:"我的武功不差,不用把我关起来。"
"你贵为教主,不得轻易犯险。"风涯祭司的神色却是淡漠的,带着一贯说一不二的独断,抬手轻抚着她漆黑的长发,分开,看着刚敷上药的伤口,"何况你还在治伤--拜月教刚失去一个教主,不能再这么快失去另一个。"
沙曼华略微吃惊地抬起头。额环上璀璨的宝石光芒之下,那个宛如天人的祭司眼里,却是萧瑟而倦怠的,隐约还带着从未看到过的……某种恐惧。
燃起的青檀香,在房间内绕出了一圈圈诡异的白色痕迹。
青龙宫内,长孙斯远一边喝茶,一边看着那个白衣少年点起一炉香,漫不经心似地摆弄着室内的一些物件--客人不出声地微微一笑:如果没猜错,是在布一个阻止外人进来或者偷听的结界吧?
这个少年……这个眼睛里还残留着俗世种种欲望的少年,看来是惟一能帮助他的人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专注地喝茶,直到对方停下了动作,在自己的对面落座。青檀香的烟雾在两个人之间萦绕,一时间长孙斯远竟然有某种恍惚感,似乎要被催眠--他连忙握紧了那粒龙血珠,神智骤然一清,开口:"无论如何,帝都方面都想请令师出山,此事事关重大,非祭司大人相助不可。"
昀息没有说话,只是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茶,低垂着眼睛:"为何?我,不可?"
"因为--"长孙斯远顿住了声音,手指蘸了茶,迅速在案上再度写下一个名字,"他。"
昀息的手猛然震了一下,然后迅速握紧了茶盏,一寸一寸放下,神色变得非常慎重而奇怪:"原来如此……果然非我师傅不可。"顿了顿,少年的眼睛里陡然掠过一种说不出的笑意,轻声,"如此,正好。"
那样奇怪的笑,让长孙斯远这样的人都心中一寒,一时不敢接话。
昀息注视着案上那个茶水写成的名字,嘴角泛起了淡笑:"你们又做了什么局?竟然要牵连这么多人?--可怕。帝都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啊。"
长孙斯远微微一笑,颇为尴尬:"此中曲折,现下尚不能相告。但事关天下运势,只求公子务必相助,劝动令师出山--为此,帝都愿付极高的代价。"
极高的代价?……昀息却仿佛没有听见长孙斯远说的话,目光只驻留在那个名字上,嘴角的笑容越发莫测。许久,他一拂袖,案上的字迹便转瞬消失。
"此事非常难,但我可为你设法促成。但,你许诺给我师傅的几件事,也一样要给我。"白衣少年重新端起茶盏,放到唇边轻轻吹着,神色淡定,"现下,也只有我能办成此事。"
长孙斯远微微一怔,没有想到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有如此野心,不由迟疑:"血龙珠也罢了,可封公子为大理王,这个……似乎有些暨越了?--祭司大人恐怕不会答应吧?"
"这边的事,我自会处理,"昀息放下茶盏,摊开手来,"但是,请先将这一颗血龙珠给我,作为定金。否则,一切休提。"
长孙斯远注视着少年碧色的眼睛,然而许久竟然都看不到底。
"请收好--小心一些,此宝据说对你们术法之人有特殊的作用。"长孙斯远不再迟疑,将那颗珠子放入了昀息手中,同时问,"公子心中,可有计划?"
"这个么……"昀息握紧手,那颗血龙珠似乎让他的气息都有些紊乱了,许久才深深吐了口气,"到时候,我会告诉你。"
他将那颗血龙珠放到眼前一寸处,细细端详,忽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