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二人已信步走到西陵府门前。温天扬停住脚步忽道:"那乔天渊身形相貌果然很像我。"左长威知他心意,接道:"我自会安排去办。"温天扬点点头,道:"后日还要随皇上出猎,那些兄弟的后事也要安排,今日就早早歇息了吧。"左长威惊道:"形势如此,侯爷后日还要去?" 温天扬一笑:"皇上降旨出猎,我能抗旨么?正好可以给皇上问安。"听着温天扬波澜不惊的语气,左长威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凄凉。他虽无法预测会发生什么,但也知道今夜只是个开始而已。方才一役,十几名侍卫丧生,温天扬竟还是如此不动声色……左长威不再想下去,振一振精神,仰头见秋高星朗,天街凉如水——九月暮秋,鹰飞草长,正是会猎的好时候。
三、围场
昨夜的一场飞来大战,并未给乔天渊留下多少回忆。他只不过是个路过者、局外人。如果不是如墨,西陵侯的生死根本与他无关。
肩头的伤口隐隐作痛,却牵动心头思绪万种。一方淡绿丝帕上盛放着一支娇艳欲滴的荷花,如今这荷花已被染得暗红。丝帕揣在怀中,这贴身的红色似乎正在燃烧,灼着他的肌肤。
日正炎炎,还不到未末申初,人已到了。到的却不是如墨,仍是小妍。 "怎么,今天又有人请如墨姑娘助兴?今儿的花真的不要钱了。" 乔天渊抢着说道。一向嬉笑惯了的小妍咧了一下嘴,硬挤出一丝笑,接过他手中的花:"今天的钱一定要给,因为这是如墨姑娘最后一次买你的花了。""你说什么?"乔天渊不由大惊。
"西陵侯府的左总管今天亲自去了春歇楼,是替如墨姑娘赎身的。漫说他开出了二千两的天价,就算没有,西陵侯府的吩咐谁敢不从?" 小妍边说边偷看乔天渊的脸,乔天渊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左总管说,大将军甚是喜欢姑娘的琵琶,无一日不想听。因此……"乔天渊晃了晃头。小妍以为他不想再听,便住了口,见他呆呆地立在那里良久不动,无奈说道:"那我回去了,姑娘也让你保重。"直到走到街的尽头,小妍才回过身来,望见乔天渊仍是一动不动地站在街旁。
暮色总是来得这样快。乔天渊终于舒出一口气。如墨便如她手中的琵琶,阳春白雪;自己就像山中的干柴,连下里巴人也算不上。如墨能到西陵侯府,岂不是强过在春歇楼百倍么?自己仍旧卖自己的柴,如此而已。
他将扁担和绳索慢慢收起,望了一眼往日如墨的来路,转身欲行,但却赫然发现面前站着两个人。片刻工夫,乔天渊便认出他们就是前晚跟踪自己的那两个侯府侍卫田朔方和石铿。只是石铿颈上缠着白布,显是昨夜一战受了伤。
石铿抢前施礼道:"昨夜多谢乔……阁下援手,侯爷和我们兄弟都感激得很。"语气恭谨,全无前晚倨傲之态,显是确对乔天渊昨日出手心存感激。乔天渊道:"举手之劳,何劳挂怀。" 他脚步不停,欲从他二人中间闪过。田朔方忙挡在他身前道:"乔……大侠,左总管交待,请你到府中一叙。"乔天渊心中烦闷,淡淡道:"不必了。"他怕二人再来聒噪,道声"得罪" ,扁担一点地,腾身从二人头顶越过。二人未料他动如脱兔,眼看他如一只大鸟般掠过头顶,已在丈许之外。
乔天渊身子将落未落之际,扁担又在地下一点,再跃出丈许。出了前面街口,人流便少下来。那时再展开轻功,料想他们也追不上了。正思忖间,忽见眼前灰影一闪,斜斜飞出一人,挡在面前。他不知来者是谁,扁担轻抖,斜指那人肩膀,想迫开来人。那人身在空中,却不闪不躲,右手如电,抓住扁担头用力一压,自己借劲又蹿上两尺,右足踢奔乔天渊前胸。
乔天渊不防此人武功竟如此之高,轻描淡写间连削带打,已是由守转攻。他右手一推,放开扁担,借力倒纵,避开三尺。但只缓得一缓,这人已落在他身前。乔天渊见来人一身灰袍,正是西陵侯府总管左长威。
乔天渊微怒道:"左总管……"左长威已抢先一揖,双手将扁担递了过去:"乔兄昨夜仗义出手,侯爷和在下都钦佩得紧。左某若有幸与乔兄同在侯府共事,实是三生之幸。"乔天渊见他如此单刀直入,既有些意外,却又不便发作,只得应道:"乔某山野樵子,不敢有此奢望。"街上百姓不知何事,但见侯府几个人在,不敢靠前,都远远躲开。
乔天渊说完便想离开,但左长威的下面一句话却让他停住了脚步。"不独我们这些兄弟,就是如墨姑娘知道乔兄要来侯府供职,也是十分高兴的。"乔天渊是个聪明人,听他这话,刹那间便了然了。怪不得左长威将如墨接进了西陵侯府!昨日长街一战,自己对如墨回护之情,左长威当看在眼里。他不禁暗叹:"左长威真是精明,不过半天时间,就设计好如此一局,让自己为温天扬效力。可自己不过昨晚显露了几手武功,值得他一个总管如此看中么?"乔天渊年纪虽轻,但受师父影响甚大,颇有些隐逸风尘的想法,尤其不欲涉入朝廷的人事之中,但思绪一旦落到如墨身上,便再也回避不开。自从见到如墨第一眼,便思量着什么时候能再看到她;可待第二次见了如墨,却又生怕再也无法见面了。"如墨姑娘知道乔兄来侯府供职,也是十分高兴的。" 这话当然未必是如墨说的,不过,真能天天见到如墨,在侯府当差和卖柴有什么分别呢?
此后他果然有机会天天见到如墨,但如墨却不知他就是乔天渊,即使面对面走来也不知情,因为他已经不再是原来那个乔天渊了。
昨夜左长威的话犹在耳边——"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侯爷的影子,你要把自己当做侯爷。至于该干什么,自有我来安排。"乔天渊万没想到竟会让自己当温天扬的影子。从那刻开始,他再也不是个卖柴的樵子,而成了万人之上的云中大将军西陵侯。左长威看着他的扮相,不由啧啧称赞:"就算是我,也一时分辨不出。"
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点点白霜妆点在肃穆的大地上。
乔天渊骑在西陵侯的"追云豹" 上,不禁有些惶惶然。他看看周围这些前呼后拥的侍卫和家丁,宛如身在梦里。只有身边时不时的一两声犬吠,才把他拉回红尘中。
东城的大门方"吱呀呀" 地打开,西陵侯府的人马已经风驰电掣地冲将出去。天高云淡,秋意肃杀。一片片黄叶不时随风落下。东山围场离城三十里,快马加鞭不过一炷香的光景。丘陵起伏,树木参差。远远望去,半是枯黄的草地更像又厚又软的大垫子绵延在周围。
春搜夏苗,秋狩冬猎。四时出猎,是本朝旧制,取耀武练兵之意。但当今天子数年前下诏,天有四时,春生秋伐,故改为每年只秋围一次,以体仁德天道。
左长威将手一招,侯府的人勒马不前。乔天渊举目四顾,见东侧不远处已有一拨人马矗立。双方人马间搭起一座高台,背北面南,显然是留给皇上的。左长威悄悄对乔天渊道:"那便是定亲王的人马了。中间那个身着大红袍的就是定亲王。"其实左长威不说,乔天渊看情势也可猜出个七、八分。他定睛看去,只见前两日在西陵侯府门前与自己交过手的"九环刀"史泰、辛氏兄弟和那红衣少女沈素素都在。他本不了解这些人,但自昨夜进西陵侯府,左长威已大致向他讲解了朝中情形,以防露出马脚。定亲王位高权重,他府中情况自是非介绍不可的。
只见沈素素仍是一身火红的猎服,骑在马上,左右睥睨。听左长威说,沈素素是定亲王养女,定亲王一向视若己出。定亲王为与温天扬交好,已将素素许配给温天扬,不日就要过府成亲。温天扬虽贵为大将军,但常怀霍去病"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之心,只于数年前娶过一房夫人。不料,未久竟病故,至今内室仍虚。虽说沈素素是去给温天扬续弦,但以云中大将军西陵侯的人才、地位,决委屈不了这位定亲王的养女。
乔天渊暗想:"以沈姑娘的相貌武功,倒也只有西陵侯这样的人才能配得起。只是看来这姑娘性骄气傲,不知西陵侯可伏得住么?" "不知什么样的人才可配得起如墨?"突然,一个念头钻进他心中。
再过得片刻,武备兵道,六军统制,在朝诸将,纷纷到来,约束各自人马列在西陵侯府与定亲王府人马的两侧。
数千人聚集在围场上,鸦雀无声。又过得一刻,已有点点柔和的晚秋阳光洒在围场上。远处蹄声如闷雷滚来,晨风带得旌旗招展,猎猎作响。三千御林军衣甲鲜明,刀枪耀眼,不一时便在高台四周布好阵势。
场中众人早翻身下马等候。乔天渊仔细看去,见数十名侍卫簇拥中一人龙冠黄袍,缓缓登上高台,这定是当今天子了。虽然看不太真切,但隐约可见皇上五十开外年纪,双目炯炯。众人齐齐跪倒三呼"万岁".皇上挥一挥手:"平身!" 乔天渊听他说话,似乎中气不足。这两个字在旷野中被风一吹,便轻轻飘散了。只听他续道:"本次秋围,望众卿家奋力……朕……咳咳……"众人虽听不清他说的什么,但仍是大呼"遵旨" .如往年围猎一般,第一箭当然是皇上来射。早有数百御林军远远驰去,驱赶树林草丛中的野兽出来。不一时,只见雀飞兔走,狼奔鹿撞。被赶出来的野兽见四周布满人群,不知如何逃脱,东奔西跑,四处乱蹿。只见皇上甩去龙袍,接过近侍手中的开天弓,搭上凤尾箭,一箭射去,正中一只梅花鹿。这鹿前蹄一栽,翻倒在地。众人见皇上箭无虚发,忙不迭山呼"万岁".孰知这箭并未射中要害,这鹿只在地下滚了一滚,便后蹄一蹬,又跑开去。这一来,围场上登时寂静无声了。乔天渊斜眼看皇上脸色,见他笑容一下僵住,显是十分不快。他愣了一愣,遂大声道:"六弟、大将军,你们谁先射得此鹿,便算拔了头筹,就拿了朕这开天弓去。"在场众人中,论地位、权势,当属定亲王和西陵侯最高。皇上一言出口,便是下旨,隐有让他二人比试之意。不过,开天弓乃是先帝遗物,皇上这话也就更不是儿戏了。
那鹿受了箭伤,此时还未跑远。定亲王冲乔天渊微微一笑:"大将军,看你我谁能逐得此鹿。"话音未落,他便催马追出。左长威忙低声道:"大将军,快追!"乔天渊二十多年来一直生活得恬淡平静。今日当上了温天扬的影子,在此场面下,也不禁感到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威风。他自幼受师父教导,文武双全,本就不是寻常樵子。否则单凭容貌相似,也做不得温天扬的影子。当此时,他见定亲王一马飞出,也激起年轻人心中万丈豪情。不待左长威话落,便也催马追去。两人手下众人紧紧跟在后面。
二人胯下都是千中选一的好马,一时难分轩轾。那头鹿虽然受伤,但似乎也知情况危险,在前面拼命奔跑。追得片刻,定亲王抽出一支羽箭,稳稳将弓拉开,右手一放,那箭嘶风而去,直取鹿颈。本朝马上得天下,因此自皇上以下,无不精于骑射。定亲王虽略上年纪,但弓马娴熟,自忖这一箭势在必中。哪知只听"叮" 的一声,斜剌里一箭飞来,竟将他这一箭撞掉。那鹿又受一惊,猛地一蹿,奔得更迅速了。
原来乔天渊此刻也对准鹿颈射出一箭。正巧两箭齐至,却碰在一起,双双坠落。定亲王扭头盯了乔天渊一眼:"将军好箭法!" 语中颇有些忿忿之意。
按围猎规矩,双方争抢猎物并无不妥,但阻拦对方射猎却是十分不该。就如下棋时悔棋、赌钱时出千一般。乔天渊待要解释,却也觉得实在太巧,迟疑一下,定亲王已催马逐鹿而去。
那鹿连伤带惊,专拣人少林密处跑。定亲王和乔天渊一前一后,紧随不舍。三转两转,已入密林深处。眼看那鹿已筋疲力尽,但眼前总是树木阻拦,无法发箭。定亲王心急,"嗖嗖嗖" 连珠三箭发出,都钉在树上。他一咬牙,双脚猛夹马腹。那马吃痛不起,嘶鸣一声,四蹄离地,如腾云驾雾似的急蹿而出。定亲王掣箭在手,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那鹿应声倒地,抽搐几下,再也不动了。
乔天渊只迟到一步,见鹿已倒毙,道:"定亲王好……小心!"定亲王一箭得手,心中正在欢喜,听乔天渊与他搭话,扭头笑道:"大将军……"他只说得三个字,忽听乔天渊叫"小心" ,不由如坠雾里。但他毕竟久历沙场,听得身前风声有异,猛回头,只见三支羽箭齐齐射来。
阳光自他身后透过树叶照来,三支箭头精光耀眼,如同三点寒星。定亲王不及细想,双脚一踩马蹬,身子凭空跃起。三支箭从他脚下飞过。乔天渊在后暗道:"好俊身手!"饶是如此,也吓得定亲王一身冷汗。他一口气未换过,迎面又是三箭飞出。此时他身在空中,再无借力之处,双腿连弹,踢开两箭,但另一箭却无论如何躲不开了。
前三箭一射出,乔天渊便已跃起,直扑向羽箭来路,不料迎面也是一箭射来。此时他也是身在空中,未料到对方连珠箭发,分袭两人,如此迅速。他左手一挥,将手中雕弓掷出,撞开射向自己的一箭。但眼看着剩下的一支箭直射向定亲王小腹,却也无能为力。定亲王心中暗叹,"不料今日毙命于此,可惜我大志未遂,鸿图难展。"只听"叮" 的一声,从定亲王身后飞来一柄宝剑,正撞在那箭尾部,将箭撞得一歪,失了准头,刺入定亲王左腿。那剑若再迟来半分,定亲王定遭不测。定亲王落地一个踉跄,靠在一棵大树上。
"义父……王爷可有大碍?"如一阵旋风般赶到的沈素素飞身下马,伏下身细看定亲王伤势。定亲王左手抓住箭杆,猛地把箭拔出,微哼一声道:"这小伤还奈何我不得。"顺手撕下一条红袍裹在伤口处。
箭是从一块大卧石后发出的。乔天渊见石后草丛一片杂乱,显是有人刚刚离去。箭一发出,自己便已纵身过来,这人却居然又向两人连发四箭,只阻得自己一阻便从容离去。这等沉着与武功,实是少见。
他从石后走出,忙道:"王爷受惊……"却见沈素素手执着那支带血的羽箭走上前来:"大将军,这箭你如何解释?"本来沈素素不日将过门西陵侯府,应与温天扬之间有所避讳。但一则她性情刚直,素有男子之风;二则身负武功,自视甚高,不在乎这些世俗礼节;三则此事关系甚大,不由不当场问清。
乔天渊接过羽箭,细细一看,箭杆尾部竟刻着"西陵" 两字,不禁大惊。他自己用的弓箭上便刻有这两个字,和手中的箭一模一样。他本就是个替身,突然遇到如此变故,不知如何应答。
他身侧一人突然接道:"沈姑娘请息怒,我看此事大有文章!" 三人侧目,见来者正是左长威。远处人马躁动,浮尘四起,显是定亲王和西陵侯府的手下正在赶来。左长威接道:"两府既结秦晋,份属一体,鄙府小小一支羽箭如何做得准?" 此话中规中矩,又含蓄点出沈素素身份,劝她不要在未来夫婿面前如此无礼。
沈素素哼了一声,却也不便反驳。定亲王道:"若说有人窃用贵府之物,总管至少也要担一个失职之过吧!" 左长威忙躬身道:"王爷说的是。左某回去一定严加查问。"定亲王不置可否,左手在树上一拍,一纵上马,与沈素素绝尘而去。
乔天渊道:"左总管……"左长威却只是挥挥手道:"侯爷请上马。" 乔天渊见他面色平静如常,不见丝毫异样,心道:"前晚有人截杀西陵侯,今天又有人行刺定亲王。莫不是……"他知宫廷之内波谲云诡,非外人所能逆料,自己一个"影子",又何必知道,便不再多言,催马迎上赶来的侯府中人,奔回围场。
见定亲王遇刺受伤,参与围猎之人纷纷交头接耳。皇上见"温天扬" 也随后归来,轻嗽一声道:"大将军,此事你要仔细彻查。" 乔天渊生怕露出马脚,只应了声"是".皇上接道:"既然六弟受了伤,今日围猎就到这里。六弟逐得此鹿,朕这开天弓就赐与六弟了。"
四、洞房
日出日落,风生风寂。
十月初十,初冬的阳光洒在书房里,直射到乔天渊手中的一卷"诗经" 上:振振君子,归哉归哉……乔天渊的目光似已停留了许久,缓缓地,他把书倒覆在桌上,微微合上双眼。
这段时日,乔天渊总在思索这不多的几天发生的一幕一幕,愈发觉得这侯府不是自己的久居之地。几次想向左长威请辞,不再当这个莫名其妙的"影子",但每每在后院踱步听到如墨的琵琶声,或远或近惊鸿一瞥地见到如墨的身影,又不禁踌躇。有两次迎面撞见如墨,乔天渊只呆得一呆,她却已早早避在一旁,垂首低眉。
府中近日甚为忙碌。采办货物,悬灯结彩,洒扫厅堂,布置喜房。沈素素今日就将过府与温天扬完婚了。
乔天渊也想再见见温天扬。自从长街遇刺后,温天扬再也没在他面前出现过。日常一应事体,都是左长威陪着乔天渊处理。今日洞房花烛,难不成……
人人都道"江山美人" .温天扬可算是左拥江山,右抱美人了。年纪轻轻在朝中便是一言九鼎,天下只怕也让他看得小了。沈素素虽然心骄气傲,有些跋扈,但人品相貌、武功家世,也算是女子中一等一的人物了。不知温天扬夫复何求?
恐怕只有君临天下了!乔天渊不禁一惊,自己怎么会想到这个?但自己都想得到,难道温天扬想不到么?
门上有人轻轻扣打,恰恰打断了乔天渊的思路。不用看,乔天渊也知道来人是左长威。难道今天还用得着自己这个"影子"?
"侯爷快换喜服吧,沈姑娘就要过府了。" 左长威仍是波澜不兴地一副沙哑声音。
乍逢如墨,长街遇袭,围场逐鹿,这近日发生的一切变故都还不及这句话给乔天渊带来的震撼大。乔天渊愣愣坐在当场,半晌无语,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但左长威一挥手,后面四个家人已将一套崭新的喜服捧到他面前。冠、袍、带、履,红得令人眩目。乔天渊搞不清左长威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连拜天地这种事温天扬都不愿出面,要由自己代劳么?
乔天渊依然猜错了。温天扬根本不是让他替自己拜天地,而是连入洞房都让他代劳了。
桌上一对龙凤喜烛已经燃了一半。红红的烛影映在红红的幔帐、红红的喜服、红红的盖头上,光虽微弱,却让乔天渊睁不开眼。他隐隐觉得温天扬行事远在他预料之外,他请自己当他的"影子" 到底有何目的?如果连洞房花烛都要别人代劳,那他所谋者何其深远,就更不必提了!
那对红烛的下身已越来越臃肿,乔天渊终于打定了主意:过了今晚,便离开侯府,回去过打柴卖柴的日子。当真是一入侯门深似海!这本就不是自己该呆的地方。
他瞥了一眼坐在床沿的沈素素。自从进屋后,她就一直静静不动,连大红盖头上垂下的流苏也纹丝不动。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沈素素如此安静。乔天渊不禁从心底有些可怜她了。过门的第一日却不知洞房中人不是自己的郎君。温天扬如此安排,竟把成婚当成了日常那些杂事一般不二,还能期待日后善待于她么?
乔天渊慢慢走近,想伸手揭开沈素素的盖头,但想想不妥——自己又不是温天扬,如何能这么做?他终究坐下来,觉得还是如此对坐到天明吧。纵然有什么误会,也是日后温天扬的事了,反正这只是自己在侯府的最后一夜了。
窗外"梆梆" 的打更声又响起在寂静的侯府中。这一夜似乎显得格外漫长。似乎是那声音震到了红烛,烛火"噗" 的爆了一个灯花。乔天渊侧头去看,借烛火一明一灭,他赫然发现沈素素扬起一双纤纤素手,竟然将盖头揭去了。
盖头下的她下巴微扬,仍是一派冷艳。虽然他知道沈素素定然等得不耐烦了,但也万万没想到她竟会自己揭去盖头。按照风俗,新娘子自揭盖头是短命大凶之兆,这沈素素竟然豁达到这等地步么?虽说练武之人不太讲究这些俗礼,但在夫婿面前如此行为,未免太有些出人意料了。
事出突然,乔天渊霍地站起,却不知该迎上前去,还是该转身离开。
"这么晚了,侯爷还不安歇么?"沈素素盈盈上前,微微福了下去。"沈……素……"乔天渊只说得两个字,便接不下去。他望着沈素素头上环佩随人乱颤,眼前恍惚一片,不自禁倒退一步。
沈素素抬起脸来。那表情非喜非嗔、非怒非恨,似乎在惊诧中还带着一丝——怨、毒!
乔天渊在蒙眬中猛然辨出这奇怪的神情,又见沈素素眼波流转,在温柔中透出冷电寒霜。这也难怪,新婚之夜便遇到如此冷淡,像沈素素这样刚烈的女子自然不满。可那表情和眼神,仍是不寻常。
"春宵苦短,侯爷!" 沈素素又垂首低声道。那声音竟柔得让乔天渊觉得不像出自那个意气风发的女子之口。他迟疑一下,下意识地又退了一步。
沈素素未料到"温天扬" 行为如此反常,在自己面前一退再退,不由得又抬头盯着乔天渊的脸,看着他的紧张慌乱。
乔天渊见她目光射来,隐有几分意外与无奈。他不想与她对视,忙把目光错开,却瞥见沈素素似乎微微咬住了下唇。他不再犹豫,猛然转过身去,向门口走去。
"侯爷……"这一声清叱让乔天渊又想起在西陵侯府门前第一次见到沈素素时,她那神采飞扬的样子。他不由转过头来,竟又见到一团艳丽无方的火焰扑来,如同那天一样。火焰中两点寒星闪烁,映着明灭的烛火已然射到胸前。
乔天渊大惊之下,双脚连错,不住后退。谁能想到新娘子在洞房中会突施杀手,而刺杀的对象竟是新郎。
沈素素一对分水峨眉刺上下翻飞,造诣还远在剑术之上。看来那次她在府前出手时,远远未尽全力。乔天渊猝不及防,赤手空拳挡得两下,大红的喜服被划开几个大口。屋中地方狭窄,两个人碰得桌椅七歪八倒。
乔天渊不住喝道:"沈姑娘,你……你要干什么?" 沈素素却一言不发,手中妙招纷呈,步步紧逼。乔天渊见她使的是三十六路"涌波刺法".这路峨眉刺在江湖上虽然罕见,但他也听师父提起过。
历来使这路刺法的名家并无一个女子,只因这刺法招招凌厉狠辣,男子使来也嫌过分。"涌波刺法"一招既出,后招便如江河波涌,绵绵不绝,大有不死不休之势,据称久已失传,不知如何却在沈素素手中使出。
乔天渊见沈素素面上笼着一层寒霜,恨不得将自己一刺戳出无数个透明窟窿,似乎前生便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不禁暗自纳闷:"不知她与温天扬有什么仇恨?"他武功本在沈素素之上,但一来手中没有兵刃;二来被攻了个措手不及,先机已失;三来沈素素一副拼命的架势,当真一人舍命,万人难敌,因此一不留神间,左臂便给峨眉刺划伤。沈素素一招得手,更是得理不让,将一对峨眉刺使得便如两团银光电闪一般。
乔天渊心道:"今日若不施以重手,只怕要血溅当场。" 他再退得两步,背心抵在墙壁上。沈素素两柄峨眉刺从左右刺到,他双手一分,一招"手挥琵琶",运上八成功力,掌刀斜切沈素素双腕。劲风到处,沈素素两只袖子摆动不止。
沈素素双手一合,让过他的掌风,两柄峨眉刺合在一处,直取乔天渊心窝。乔天渊双手勉力一拂一带,峨眉刺歪过一旁,贴着乔天渊身侧扎在墙上。乔天渊趁势右掌在沈素素肩头一推。他本想将沈素素推开便罢,不料沈素素见他掌到,竟然不躲,奋力拔出峨眉刺,合身扑上,完全一副两败俱伤的打法。
乔天渊只一迟疑间,一对峨眉刺已到眼前。练武之人意随心生,劲从意发。他见峨眉刺距面门已不过数寸,掌上力道自然而然大增。一掌既出,掌力如怒涛狂涌,沈素素便如波涛中的一叶小舟,被远远抛开。
她人还未落地,一口血已喷了出来,落在艳红的衣服上,一片惨然。乔天渊一掌击出,悔意顿生,但当时生死一线,若不发力,只怕自己已被戳中。他抢上一步道:"沈姑娘……"沈素素挣扎着从地上坐起,靠在一张倒伏的桌子边,手中却还紧紧握着那对分水峨眉刺。她见乔天渊上前一步,喝道:"别过来!"这一说话,又牵动伤口,咳出一大口血来。
乔天渊听她话意凛然,不由停了脚步。沈素素急喘几口气道:"温天扬,没想到……你武功如此之高,我却……小看你了。可惜今日……不能手刃你这奸贼……沈定邦之女,岂是贪生怕死之辈?"乔天渊听得如坠五里雾中,情知定是温天扬与她家的恩怨,正不知该如何解劝,待听到最后"岂是贪生怕死之辈",心道"不好" ,但不过电光石火之间,沈素素双腕翻转,一对峨眉刺齐齐刺进心口。
乔天渊惊道:"沈姑娘!" 待他抢前看时,早已无力挽回了。从沈素素出手到殒命,不过瞬息之间。那燃尽的红烛映着地上殷红的鲜血,幻成层层血雾向乔天渊压来。乔天渊看着沈素素的尸身,感觉阵阵眩晕。他踉跄着推开门,一阵清风吹进,才让他感觉到一丝清凉。
西陵侯新婚,下人们自是不敢近前,都已早早散去了。屋子周围只有簌簌的风过草木之声。淡淡的月色中,这风声也似呜咽一般。就在这风声呜咽中,一缕若有若无的弦乐声传了过来。初时飘渺不可闻,渐渐清晰起来。激昂处如鞭敲金蹬,飘渺时似柔情百转。忽如怨妇轻叹,忽如石下流泉。这声音忽高忽低,忽远忽近,惹得人万千思绪都飘散在风中了。
乔天渊在花丛中转来转去,有时觉得这声音就在眼前,有时却又觉得一下子悄然远去。他细细分辨,这分明是琵琶声。在这府中能弹得出如此琵琶的只有——如墨!
花间小径尽头豁然开朗,"邀月亭" 孤单地立在那里。隐约间,一袭绿衣随风飘在小亭中央。再走近几步,乔天渊真切地看到那里坐着的就是如墨。他依稀见得绿衣前玉手拂动,拨出这千回百转的琵琶声声。
走得更近了,琵琶声反而渐渐低了下去,终于几不可闻。乔天渊刚刚呼出口气,只听"铮铮" 两声,琵琶声又高亢起来。他略懂音律,听得出这和刚才那曲已不是一路。
琵琶声急促而细碎,就像无数脚步声混在一起。过得片刻,声音复返高亢,如号角声在旷野里传出,金鼓声从大帐中响起。接着万马齐嘶,金戈相击,似暮云低垂,劲风扑面。稍缓得一缓,琵琶声拔了个高,嘈嘈错错激越纷乱,好似千军万马混战。呐喊声、厮杀声、鼓号声、马蹄声、刀枪撞击声交织在一起,却又听得那样真切。声音一波高过一波,如海潮涌来,迫得人透不过气。渐渐地,厮杀声远,却又有劲风吹起,猎猎作响。再过一时,终于四弦一划,悄然无声了。
乔天渊只觉眼前似一抹夕阳照在古战场上,只有残破的旗帜还随风飘舞。琵琶声绝,他才听出,这一曲从升帐、点将、出战到鸡鸣山小战、九里山大战,分明是一段"十面埋伏".从来女子演奏这"十面埋伏" 总嫌阴柔有余,刚猛不足,难以体现楚汉交兵,垓下大战,霸王自刎乌江等等壮阔情景。但今日乔天渊听如墨奏来,不但气势激越悲凉,更有一股哀婉之情。
如墨双手捧了琵琶,从"邀月亭" 中一步步走下。今日的她竟然不再向"西陵侯" 行礼退避。自进侯府以来,乔天渊还未如此面对过如墨。月色朦胧中,他忽然觉得是沈素素向他走来,那一身新娘的衣服上还带着斑斑血迹。再定睛看时,哪里有什么沈素素,这不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如墨么?
"侯爷今日大喜,怎么得暇?"一样的圆润清爽,似冲淡了乔天渊心中的一片血色。乔天渊只盼就这么一直听下去,再不顾什么侯爷、影子。
"侯爷既有雅兴,我就再奏一曲。"不等乔天渊答话,如墨随地一坐,调柱弄弦,自顾自弹了起来:"大漠烽烟起,四野暮云合。将军出塞外,百战定邦国……"乔天渊听到"百战定邦国" 一句,不由想起沈素素那句决绝的"沈定邦之女,岂是贪生怕死之辈",心绪顿时一阵烦乱。沈素素的尸身还在新房,明日该如何收场, 自己又哪有心情在此听曲。温天扬、左长威、沈素素、如墨,众人的影子在眼前晃来晃去。如墨的声音在耳边飘渺来去,只剩一片苍凉。
如墨的声音忽地拔高,"……九死何所惧,碧血化涛歌。不在阵前殁,奈何魂断在故国。" 其声凄然悲愤。乔天渊不由一惊。就在如墨唱出"故国" 二字时,琵琶四弦齐断,如四支利箭直射乔天渊。
今夜变故迭生。乔天渊万没想到如墨这个弱不禁风的女子竟然会突然向他出手。这一惊更甚于方才沈素素的出手;而这四弦齐发,又甚于沈素素的分水峨眉双刺一击。
乔天渊猝然之下,左掌在胸前划个半圆,右掌挥出。他方才一掌打死沈素素,如今虽变故陡生,但怕伤了如墨,仍只使了三成力道。
二人距离甚近,那琴弦又如离弦之箭,乔天渊一掌击得两根琴弦偏开,一根琴弦倒飞,却觉得胸口一痛,还有根琴弦由下向上刺入他前襟衣内。方才与沈素素相斗,他衣服已被划开几个大口,又加上这一击,前胸衣服尽裂,怀中东西洒了满地。
乔天渊一愣神间,听如墨一声低呼。那根被他反震回的琴弦已直直穿透如墨肩头。他一纵上前,扶住欲倒的如墨。如墨眼光却不看他,而是紧紧盯着从他怀中飘落的一方丝帕。那淡绿的丝帕上溅上殷红数点,恰似绿叶丛中嵌着数朵红花。
乔天渊心中纳闷,如墨既然能发出如此凌厉的琴弦,内功当然不弱,怎会连自己以三成功力反震回的一根琴弦都挡不住?他一搭如墨右腕脉搏,觉得脉象若有若无,既弱且乱,不似身有武功之人,否则肩头受伤也不致如此。
如墨却猛地反手抓住乔天渊左臂,颤声道:"你……你不是温天扬,你是……乔公子……"乔天渊心乱如麻。他是重然诺之人,既答应左长威做温天扬的影子,自不能向外人吐露。但眼下如墨一语道破,无奈之下,只得微微点了点头。
(乔天渊一愣神间,听如墨一声低呼。那根被他反震回的琴弦已直直穿透如墨肩头。)
如墨喃喃道:"错了……错了……全然错了" 她忽地像想起什么,伸手在怀中摸出一颗药丸递过去,急道:"乔公子,快吞下,琴弦上有毒!"乔天渊果然觉得胸口的伤口处一阵麻痒。他接过药道:"如墨姑娘,你的伤要紧,先服了吧。"如墨催促道:"我已服过,快,快,来不及了!"乔天渊不疑有它,张口吞下。他欲拔出如墨肩头的琴弦,替她疗伤。如墨摆了摆手凄然道:"不必了。"她挣扎着从地上坐起,"乔公子……误伤了你,真是……不该。"乔天渊忙道:"如墨姑娘,你这、到底为何?"如墨喘息一阵道:"我方才唱的曲子,是说我爹的。"乔天渊心念一转,想起沈素素,脱口道:"难道令尊是沈定邦?"如墨听他说出这句话,却一点也不意外,只道:"不错,素素是我同胞妹妹,我应该叫沈如墨。"乔天渊闻言如惊雷轰顶,五内俱焚,颤声道:"素素……她……"如墨道:"我见你走出新房,便知素素事机未成,只怕现在……已见到我爹了。"直到此刻,她两行清泪才止不住"扑簌簌" 滴落下来。她抽泣几声,忽道:"也许真是天意吧。乔公子救过我性命,今天这条性命便还给你吧。"乔天渊听得一愣,方欲开口相问,如墨已道:"乔大哥,你听我说完。" 乔天渊听她称呼一变,又是一愣。不等乔天渊回答,她接道,"十一年前,温天扬第一次统兵出塞,我爹沈定邦是军前先锋。他五战五捷,直趋七百余里,回军时不幸遇伏,苦战三昼夜,万余铁骑只剩下不足千人。温天扬自统大军在后,却不派援军接应。可怜我爹好不容易辗转杀出重围回到中军,身边只有百余亲随。还未等我爹质问温天扬为何不发救兵,温天扬却请出天子的尚方宝剑,责怪我爹轻敌冒进,丧师辱国,不容分说,就将我爹……斩首示众,又传首各营,以为警示。那时我和素素才不过八岁。就算我爹损兵折将,但他五战五捷,伤敌数万,有功在先,况且又是温天扬不发救兵于后,无论如何也罪不至死。纵然有死罪,依朝廷律法,也要解回京城处置。可那温天扬仗着尚方宝剑在手,又是温妃兄弟,专权跋扈。乔大哥,你道温天扬为何如此?"乔天渊直听得惊心动魄,突然听她一问,随口应道:"为什么?" "只因我爹原是定亲王属下,骁勇善战……"乔天渊听她语气越来越弱,借着月光仔细一看,见如墨面如死灰,不禁大惊道:"如墨!你……"如墨见他焦急之情溢于言表,微微一笑道:"乔大哥,不用惊慌,虽然我谋刺不成,但就要一家人团聚了。"乔天渊紧紧抓住如墨:"你说什么?你没服解药么?"如墨眼望乔天渊:"乔大哥,你真是个忠厚君子,只是以后不要再为人所用……那解药本就只有一颗,我又怎会想到……居然是你……"乔天渊心碎欲狂,双手握住如墨的手,将内息源源不断输入她体内。如墨摇头道:"乔大哥,这十一年来……我只向你买过花儿……这些日子我好快活,除了素素,就只有你……对我最好了……那丝帕,多谢你一直……带在身上……"乔天渊见她眼光散乱,气若游丝,忙不迭催动内力。如墨勉强抽出右手欲抬起来,却无力举动,只得道:"琵……琶……"乔天渊领会她意,忙将那破琵琶捡起来递给她。
如墨接过琵琶,吸一口气道:"这琵琶的机括……做得好毒辣……"她作势欲摔,终究有些不舍,叹了口气道,"乔大哥,今后就让这琵琶陪着你吧。"说罢用手缓缓摩挲。乔天渊方才明白,原来琵琶上装了机关,怪不得她不懂武功,却能射出琴弦。只不过一转念间,乔天渊只见她手指愈来愈无力,终于一动不动了。
乔天渊呆呆望着如墨的一头青丝无力垂下,右掌握着如墨的左手,感到它慢慢冷了下去,他的心也跟着冷了下去。阵阵凉风吹过,吹得他胸膛一片空寂。他抱着如墨的尸身,茫然站起身来,突然觉得天地之大,不知有何处可去。
又一阵风吹过,吹得他脸上凉飕飕的,乔天渊这才发觉眼泪已经止不住地纵横交错了。他只觉胸中烦恶难舒,想纵声长啸,但喉咙干干的,发不出一点声音。内息在胸中翻涌,迫得人直欲发狂。周围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亭台楼阁,曲廊流水,院墙朱门,都重重叠叠向他挤压过来。
乔天渊猛地发足狂奔,越过侯府七层院子,越过冷清无人的朝天街,越过那森严矗立的城墙……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跑了多久,只见满天的星斗围着自己团团乱转,无边的黑夜似要把一切都吞噬进去,大地在脚下起伏。他强迫自己不要停下,就这么一直拼命地跑下去。胸中内息不但不能平复,反而愈加无法控制,几乎要冲破他的身躯。
乔天渊恍惚中觉得眼前渐渐光明起来,灰白色的天际若有若无地在远处铺陈开来。一抹红色闪耀下,他只觉喉头一甜,一口鲜血终于喷涌了出来……
五、暖阁
冬日的夕阳最是惹人喜爱。谁不想留住这最后的一点温暖?残阳下,三座并肩的坟冢前斜横着一条长长的人影。
乔天渊已不知自己坐了多长,是几个时辰,还是几天?面前都是自己最亲近的人:娘、师父,还有如墨。他记得师父死时自己也曾一动不动地坐了两天两夜。那天地悠悠、惟我寂寞的感觉此刻再次笼罩着他,只是更浓更重了些。
娘死时留给自己一串佛珠,他一直带在腕上。师父走时只留给自己一句话——"生当鼎食死封侯,男子平生志已酬",语气中无限感慨忧伤、寥落寂寞。那如墨呢?她只留给了自己一个恩怨纠葛的故事罢。突然,他想起如墨的最后一句话:"乔大哥,今后就让这琵琶陪着你吧。"如墨的琵琶!琵琶呢?
侯府中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邀月亭还是那样孤寂。乔天渊根本找不到那琵琶的任何痕迹。要想在偌大的侯府中找到一把残破的琵琶,不啻大海捞针。但他知道,这个邀月亭,下人们根本不会来,所以在侯府能拿走琵琶的只有两个人——温天扬与左长威!
他眼中本就没有什么大总管、西陵侯,这些日子呆在侯府只不过是因为如墨。如今他站在这侯府中别人都不敢来的禁地,也是因为——如墨!
东暖阁。窗纸上两个人影摇摇,随着烛火一明一灭,是温天扬和左长威。乔天渊稍一踌躇,不知是否该直接闯进去问个究竟。屋内"啪" 的一声,只听温天扬道:"长威,我这招一出,你还不投降么?" "侯爷的棋和近日行事一般不二,果然步步杀招,逼得我透不过气来了。"左长威还是那一副漠然的语气,丝毫听不出要认输的样子。
"呵呵。说是步步杀招倒也未必,若不是老六心太急,何至于此?枉他一世聪明,竟然未识破我只是诈死。也难怪,那沈氏姐妹的连环杀招,确难躲过。要不是有影子……嘿!老六居然忍不得三天五日了,听我一死,便妄图废太子而立安王,不过还不是棋差一着么?今日老六看我站在他面前那难以置信的眼光,真可怜啊!现在还是我温天扬的天下。哈哈……"乔天渊从未听他如此放肆地笑过。这笑声中透着三分傲气,三分豪气,三分霸气,隐隐还有一分君临天下的王者之气。
左长威忽道:"那乔天渊尚不知身在何处。侯爷打算如何处置?"乔天渊的心不由一紧。
"呃,他知道的必然不少,还是像前面几个一样处置了吧。我相信他还会回来,你要周密准备了。只是以他的身手,真是可惜了。"温天扬又恢复了平时那冷静的声调。
"可是……他是侯爷你的亲兄弟啊——"左长威似比温天扬还要冷静。乔天渊未料到左长威竟会说出这句话来,一颗心不由"怦怦"乱跳。
"哗啦" 一声,似是什么人把棋子扔回盒里。"长威,你……怎么也知道?"温天扬显然没料到左长威会说出这句话来。
"侯爷,我在侯府多少年,只怕你都记不清了吧。想当年……" 左长威稍顿了一下接道,"说句不敬的话,那乔天渊比侯爷你更像老侯爷。我在府外第一次见到他,便隐隐生出这种感觉。他的武功明显是'听风阁'乔家一路的。虽说芙蓉剑乔小清早就不在了,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是临风玉树柴日纲的徒弟。只不过柴日纲把他的软藤枪法化到了扁担上。当年柴日纲苦恋师妹乔小清,江湖上人尽皆知。只是后来乔小清因故出塞,正遇到两军交战,无意中受伤,被老侯爷救起。那时老侯爷风神俊朗,文武双全,真乃人中之龙……呵呵,老夫上了几岁年纪,总念念不忘这些陈年旧事。" "长威,想不到你还瞒了我这些事。我不过是从他的长相和手腕上那串佛珠猜出一二的。" 温天扬语气中颇为不悦。
"侯爷,世上之事哪能尽在掌握?这步棋只怕你就没有算到吧。"乔天渊听左长威娓娓道来,往事历历涌上心头。他记得娘总是独自摩挲这串佛珠,记得师父曾一人练软藤枪,记得偶尔听师父和娘提起"听风阁" 这三个字。
屋中又是"啪" 的一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温天扬突然惊道:"长威,这……这手棋神鬼莫测,你如何想得出来?" "神鬼莫测倒也不敢当,只是侯爷你的步步凌厉杀招本就在我计算之中,我先在那边伏下一子,这招棋也就顺理成章了。"左长威平淡的语气竟然让人听了生出惧意。
"长威,你今天怎么有些古怪。你到底要说什么?" 温天扬的语调也失了往日的从容。
"侯爷,你还记不记得那天你在长街遇袭后对我说了什么?" "你指的什么?" "那时你说在这京城中能请动'风云十八刀' 出手的人并不多。" "那又怎样?除了我,不就是老六了么?难道你不这么想?" 温天扬不知左长威何意,急急问道。
"侯爷怎么还忘了一个人?" "谁?除了老六还能有谁?" "侯爷是聪明人,怎还想不出?京城中除了你和定亲王,能请动'风云十八刀'的当然只有当今圣上了——"左长威沙哑的嗓音在静夜中尤为刺耳。
"胡说!" 窗纸上身影一闪,一个人猛地站起,"怎么会是皇上?皇上会去请'风云十八刀'杀我?"温天扬忽地扭头道,"长威,你怎么知道?"另一条人影也缓缓站起,"侯爷,皇上不是要杀你,而是要你认为是定亲王要杀你。" "你——胡——说——"温天扬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那天围场中老六遇刺……" "我说侯爷聪明,果然没错。那是皇上要定亲王认为是你要杀他。" "左长威,你到底是谁!"温天扬的声音又猛地拔高。
"侯爷,我给你讲个故事。" 左长威不答,自顾自说道,"有一家大富豪,富可敌国。主人有三个儿子。他到了晚年身体不佳,准备把家业都传给他最喜欢的长子。因为他知道只有长子才能稳稳继承他的家业,若是传给能干的次子和年幼的三子,虽然眼下未必有什么危险,但却难保将来不出岔子。也可能家业败掉,也可能被别人夺走。整个家里有两个人最可怕,一个是他的兄弟,另一个就是他三子的舅父,也就是他的妻弟。如果只是夺了家产也就罢了,反正都是姻亲,但他更担心长子仁厚,只怕性命不保。所以他趁着自己在世的最后时间,一定要保证这份家业能不出意外地交到长子手上。他兄弟和妻弟精明强干,难分伯仲,于是……"深秋夜凉如水。乔天渊的心里却比这秋夜不知冷上多少倍。这就是朝廷宫闱么!从这两人的对话中,他已知道自己就是温天扬同父异母的兄弟无疑。怪不得自己名字中也有个"天"字。
"我问你到底是谁?"温天扬恶狠狠追问道。
"我是谁?嘿嘿。我都快不记得了。我九岁净身进宫,十九岁到西陵侯府,将近三十年了……嘿嘿,那时我也只是奉旨监视老侯爷罢了。老侯爷去世后,我本以为皇上已经用不到我这枚棋子了,没想到这么多年,却用在今日。" 左长威语气中满是苍凉。
"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你借练混元童子功一直不肯娶亲,怪不得你声音如此沙哑,想是故意弄哑的。你好深的心机!竟然在我西陵侯府一呆数十年。" "我又有什么心机!我只是皇上的一枚棋子罢了。不过,谁又不是棋子呢?" 左长威似梦呓一般。
"哈哈哈哈……"温天扬忽然放声大笑,"那又怎样?现在老六已经不在了,皇上已似风口之灯。放眼天下,谁是我的对手?谁是我的对手!" "侯爷,这世上没人是你的对手,但你再英雄盖世,只怕也敌不过十殿阎罗。" 左长威似已稳操胜券。
"你说什么?" "侯爷不觉得今夜的茶与往日不同么?这'九转离魂散'虽不猛烈,但甚是有效。侯爷不妨试着运一运气。如果膻中、气海、璇玑三处穴道中又麻又痒,想是药力已发作了。"稍倾,乔天渊听得屋中乱响,料是温天扬将东西扔到了地上:"好!好!我温天扬若不在了,看谁给他守这万里江山!" "侯爷息怒,难道不知越生气毒发越快的道理么?啊……你……"两扇窗户猛地向外飞出,显是被一股大力撞开。乔天渊透过大开的窗子,看到温天扬和左长威两个人分倒在屋子的两侧,嘴角都渗出血来。
"没想到侯爷……竟会这惨烈之极的……'焚玉' 功!不过如此一来,只怕离鬼门关……更近……"左长威忽看到窗外的乔天渊,住口不说。
温天扬和左长威二人本都是精明过人,武功非凡。但今日一个志得意满,一个心有所谋,再加上乔天渊轻功过人,因此都未注意到窗外有人。
方才左长威见温天扬已经中毒,心神一松。孰料温天扬运起残存功力,使出两败俱伤的"焚玉功" .此功威力极大,但近似回光返照的垂死一击。一击纵然得手,也无力再行追击。
此时温天扬三处穴道中麻痒越来越甚,胸中气血翻涌,内息大乱;左长威武功本较温天扬为高,兼之见他中了毒,一时不查,背后中了温天扬两掌,肋骨断了数根,一口口不住咳血。两人虽然距离并不远,但谁也无力再给对方致命一击。他们虽见到乔天渊站在窗外甚感诧异,但当此生死一线,也无暇理会乔天渊怎么会突然回到府中。
三人就这么一动不动呆了片刻,温天扬忽然提起气力道:"乔……兄弟,我们是……亲兄弟,你快帮我……把他杀了……搜搜他身边……有……没有解药……"左长威咳出一口血,喝道:"乔兄……你不要……听他……他还要将你灭口……现在正是你报仇……。"也不知乔天渊是否听清二人的叫喊,只见他从窗子上一跃而过,眼睛直直盯着墙角。
温天扬见他跃进屋中,抢道:"住口……兄弟你快……将他杀了……将来这江山你我……平分——"左长威"嘿嘿" 冷笑道:"你拿什么……和人家平分?乔兄……杀了他……我向皇上保你……高官厚禄!"温天扬道:"兄弟……看在……父亲份上……"左长威道:"乔兄……不要忘了……他爹当年对令堂……始乱终弃。"他说出"始乱终弃" 这几个字,见乔天渊眼中光芒一闪,在两个人脸上一扫。两个人顿了一下,都缄口不言。
乔天渊径直向东暖阁一角走去。如墨的琵琶斜靠在墙角,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两人的暗斗厮杀。乔天渊轻轻拾起琵琶,用衣袖拂了拂上面的灰尘,但拂不去的是几点殷红的血迹和那令人心伤的凄凉。乔天渊怀抱着琵琶,悠远的目光融入深沉的夜色,一步步向门外走去。
温天扬声音已近嘶哑:"兄弟……召如墨进府……是他的主意,就是他……害死……"左长威喘息着道:"那替你入洞房……也是我的主意?不是如此,如墨……会死…… " "兄弟,别走……" "乔兄,等一下,听我说……" "想想这江山是我们兄弟的!" "我向皇上保你当大将军,封王封侯!"……
两个人也顾不得气力不济,一声高过一声。
乔天渊耳中回响的却是师父那年中秋朗月下的话:若心爱的人不在了,纵有万里江山,又有何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