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碧辉却是大大咧咧,根本不在意这么多人的围观,她看了丈夫一眼,颜白脸色凝重,也不说话,一边的承德太子也是若有所思。"我开箱了啊!"金碧辉横了一眼,懒得再拖延,自顾自抬手打开箱子。

瞬间,四射的光芒照得内堂中的人睁不开眼,下意识抬手遮目。只有三个珠宝商心切,反而失声惊呼着扑了上去。玳瑁箱子里,装着所有珠宝商人梦中也看不到的瑰丽宝藏:厚厚的丝绒垫子上,密密铺了一层龙眼般大的夜明珠,围绕着中间一颗鸽蛋大的母珠,那夺目的光华就由此而来。珠子上散放着一些饰物珠宝,有玉如意和辟水灵犀、紫晶翠玉,每一件都是任何珠宝商人一生梦寐以求的宝物。然而,让几个珠宝商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的,却是箱子四角放置的、用来防止传说中五鬼搬运大法的压箱之物——那是四颗不同色泽的珠子,并不夺目,散发着幽幽的暗彩。

"天啊!这?……这是——"三人中那个最年长的珠宝商,用力擦了擦眼睛,结结巴巴地说着,忽然双膝一软,对着箱子便跪了下去。

"定风、避火、柔水、辟尘!"其他两个珠宝商也惊得呆了,跟着跪了下去——对他们这一行的人来说,遇到传说中的无上至宝时,是需要顶礼膜拜的,谁也不敢有丝毫的亵渎。

不用说珠宝商人,就是旁边的承德太子和其他属下,也不由看得震惊,说不出话来。惟独七皇子,想来也是早就知道妻子嫁妆的惊人丰厚,只是淡淡地看着,没有表情。

"还算有些眼力。"金碧辉站在桌边,手搭在陪嫁的奁笼上,脸上似笑非笑,看着珠宝商人的脸色,"看样子你们也底气不足啊!或者这样——你们三个一起凑份子,能买多少就买多少去,如何?" "不知……王妃要价几何?"抬头看了那箱子一眼,仿佛又被珠光刺了眼睛,最年长的珠宝商擦了擦额角的汗,从地上爬起来,再也没有飞扬跋扈之心,有些惴惴地询问。

金碧辉怔了怔,转头看了看雪崖皇子,想征询丈夫的意见——本来这批东西,也是为了给他救急用的,父亲在成婚前就和女儿说起过新郎的背景和处境。她并不知道这一次晔城需要多少财力才能渡过难关。颜白的眼睛,却是看向承德太子身边的徐太傅。"至少……五十万金铢是要的。"徐太傅主管城中事务,估量了一下全城军民一个冬天的开支,往大里开了个价码,等着三个商人就地还钱。

"五十万金铢……五十万?"不知为何,珠宝商们相对一笑,舒了口气。"哈。"珠宝商们正待答应,却听得旁边有人笑了一声,在王公贵族云集的内堂中显得极为刺耳。众人转头看去,却见新婚的皇子妃"啪"地关上了玳瑁箱,看向丈夫那边,忍不住地满脸冷嘲:"喂喂,有没有弄错?你们所需才不过五十万金铢?那何必巴巴地弄得那么紧张?我以为你们要倾国之富,才来求助玉堂金家呢……五十万?嘁!"这样无礼的腔调,在内堂中激起了层层波澜,自承德太子以下,每个人脸色都有变化——本来这门婚事,已经含了离国皇室极大的委屈,如若不是局势所逼,七皇子根本不会入赘金家。如今又听得这般话语,怪不得所有人都脸上色变。

颜白的脸色也是白了一下,却知道新婚妻子脾性如此,似乎已没有心思训斥,只是冷冷瞥了她一眼,由得她去。然而金碧辉依然不管不顾,看了脸有喜色的珠宝商一眼,唇角有不屑的冷笑:"你们不要得意——我金碧辉是谁?能让你们捡这个天大的便宜?"她卷起袖子,露出蜜色的小臂,拍了一下身边的箱子:"大家都是识货的,明人不说暗话——光这个玳瑁箱少说也值二十万金铢,里面的东西更不用说。是不是?"话语一出口,在场所有人都倒抽了口凉气——承德太子出身显贵,动乱开始之前也见过离国大内诸多珍宝,却从未见过有价值如此巨万者。然而,令人震惊的,是那些珠宝商人居然没有反驳,脸上窃喜之色一扫而空。"禀王妃,其实这些珍宝,除了有倾国之力的王侯,世间恐怕无人能买得起……"珠宝商们交头接耳商议了一番,终于那个年长者面有难色地开口。

不等他再说下去,金碧辉"哧"的一笑,眼睛扫了一下堂中那几个著名的大贾:"怎么,知道我们等钱用,想压价呀?"她顿了顿,眼神却冷了下来,淡淡道:"也不想想,你们每年从波斯大食贩运珠宝,走的是谁家的路?有本事,明年你们打沙漠里过!"女子凌厉的眼神仿佛是刀,刺得三个商人机伶伶打了个冷战,原先看了奇珍后冲天的欲火也熄了一熄,面面相觑:不错,他们的生意,常年来往于海上,哪里能得罪海王?

"好,我金碧辉也是个干脆人——杀人一刀,说价也是一口!"看到对方的气焰平息,新婚的王妃拍了一下箱子,吓了众人一跳,"四颗压箱珠子我拿回——你们心里有数,这个并不是你们买得起的,也不怕折了福!剩下的东西,连着这个玳瑁箱,两百万金铢你们拿了去!"三个珠宝商又是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了一番,终于公推那个年长者出来,作了一个揖,叹息:"王妃的价格,小的心里也知道是非常公道——然而我们三人此次携来之款项不过一百多万金铢,奈何……"金碧辉怔了怔,皱眉:"好歹也是有名的珠宝商贾,怎地如此小气?罢了罢了,这样可好——不足的款项,回去后替我们购置粮草沿河送过来,如何?"珠宝商人见其肯变通,心下也是喜出望外,知道这笔生意下来赚头至少也有五十万金铢,忙不迭地答应了。

金碧辉也是爽快,将箱子里四颗珠子收起,便锁了箱子,将钥匙交给旁边的徐太傅,吩咐:"就这么说定了——带了他们三个去库房交割款项罢!"徐太傅饱读诗书,长于庙堂之间,何曾见过如此泼辣的女子?方才新来的王妃叱咤睥睨,转瞬已以高出他要价四倍的价格将生意谈定,这个三朝老臣、辅政大臣也只是心下震动,哪里有插话的份儿。

四 长孙无尘待得徐太傅带了珠宝商离开内室,且不说周围的人脸上都有些色变,就是承德太子,看着这位弟媳的眼光也有些微微不同。

然而金碧辉却毫无察觉,见事情顺利办完,也不顾周围有外人在,走到丈夫身边,笑眯眯地拉起夫婿的袖子,仰头问:"怎么样,你娶的老婆干练吧?五十万买粮草,再留一百万给国库——多下来的五十万金铢我们造个府邸住了好不好?"她喜滋滋地计划着将来,然而颜白只是低头看了妻子一眼,淡然道:"随你。"金碧辉瞪了丈夫一眼,怒道:"你这个人——怎么老是死样活气的?"雪崖皇子也不和妻子多争论,只说了一句:"反正是你的嫁妆,我无权处理——方才你何曾问过这里任何人意见?"然后,也不说话,就留她在那里,自顾自地过去在沈铁心身边坐了,喝茶。

她跟了过去,但是那个同座的左军副将沈铁心显然也是对她殊无好感,看也不看她,只是俯过身去,和颜白开始商议起军中之事。金碧辉一时被冷落在一边,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她自幼天性张扬,无拘无束,何曾受过这等气,感觉心里的怒火腾的一声冲上来。

承德太子见了这等局面,也不和同座的右军副将邵筠说话,目光闪烁了一下,站起身来走过去——然而,就在此刻,金碧辉冷笑一声,忽然上前,拂袖带翻了茶几上的杯子。

"当啷"一声,茶水四溅,颜白和沈铁心反应均极快,立时跳了开去,颜白的脸色已经很是难看。然而不等他训斥,金碧辉率先狠狠盯着他,开口了:"你说得没错,那是我的嫁妆——但是我用来贴了你们啊!还好心替你们找买主、还价——你说,我哪里做得不好了?干嘛摆脸色给我看?" "你现在就做得不好。"似乎是忍无可忍,颜白向来平淡的口吻中,第一次露出了讥讽和失望,"而且,动不动摆脸色的,似乎是夫人你自己。"金碧辉一怔,没有料到一向淡漠的丈夫居然有如此锋利的言语。她第一次定定地细看他,自己的夫君——座上的贵公子高冠广袖,长衣如雪,气度高雅淡定。目光也是淡淡的,透出遥不可及的高贵和漠然,似乎从云端里俯视着自己,带着悲悯和无奈。陡然间明白了什么,她心中仿佛被重重一击,堵得说不出话来。

"这个人……这个人居然敢看不起我!"金碧辉闭了一下眼,用力咬着嘴唇,手指拼命握紧,不知道费了多大力气才压制下动手的冲动,忽然间,她健康的蜜色皮肤就褪尽了血色。

"弟妹,是不是不舒服?"承德太子见气氛不对,连忙过来想打圆场。然而金碧辉看也不看他,只是盯着换了个座位低头饮茶的雪崖皇子,冷笑了一声:"颜白,你傲气什么?要真傲气,何必卖身到我们金家!也不过值两百万金铢——那点钱还不够我们玉堂金家每年的游玩消遣!"她咬着牙,一字一字吐出这句话,感觉心里有股报复的快意。她不过是个海盗的女儿,讲究的是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但是对于轻视也必以更大的轻视回报!她怕什么?她什么都不在乎!

周围人,包括承德太子在内,片刻间都惊得怔住——她看见这句话的每一个音节都犹如一把利刃,一分分地刺入眼前的白衣贵公子心里。

她微笑着,等着他拍案而起,等着他那曾经令她动容的好身手。她的手在袖子里握住了那把长不过三寸的分水匕首,看着他的手缓缓收紧,茶盏中的水居然无故微微沸起。然而,她的丈夫最终什么话都没有说,什么表情也没有,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她这样侮辱的话语一般,只是低着头,慢慢喝下一杯茶,然后放下杯子,微微吐出一口气:"好茶。"她呆住——他居然能忍下!这个骄傲自恃到无以复加的人,居然能忍下如此的公开折辱。他是为了什么?

"还好喝吧?那是云栖茶——"忽然间,在凝滞的空气中传来一个悠然娴静的声音,如同春风,拂过冰封的大地,"开春时去城北云栖寺进香,在寺后的圃子里采了来,用梅花上积的雪水泡了——承蒙七弟一赞,臣妾真是荣幸。"随着声音,走入的是一个淡妆素服的女子,手里端着一个托盘,盛了一壶新茶和点心,款款步入内堂。虽然没有佩戴任何珠宝首饰,然而这个女子却光芒四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流雪回风,恍如洛神妃子。

"不敢劳太子妃驾。"堂中所有人都连忙站了起来,恭谨地应对,连雪崖皇子都起身。承德太子妃是离国先代重臣长孙弘之女,由先帝亲自册封给了长子为妻,贤德端雅,温文识体,向来为朝野称颂。

太子妃微微一笑,来到座前径自将托盘放下,转头拉起了呆在一边的金碧辉的手,打量了她一眼,轻笑:"这位就是刚从砀国来的弟妹了?真是个可人儿。"她拉着金碧辉的手,回头看了站在一边的颜白,轻叱:"七弟,这便是你的不是了!多好的女孩儿,你偏要让人家生气,还不快过来道歉!"金碧辉看着她温婉的笑容和清澈的眼眸,陡然间心里的火气便是一散,也笑着回答:"谁希罕他道歉了?姐姐才好看,像仙女一般呢!难怪能当太子妃。"太子妃明眸微微一黯,也不说什么,只是拉起她的手,笑道:"姐姐准备了一些见面礼给你,匆促之间也没什么好东西——弟妹过来看看好不?"金碧辉那样桀骜飞扬的性格,到了长孙太子妃面前却仿佛烈火遇到了柔水,半点火星都没了。她居然有些腼腆地低了头,不好意思:"哎呀,我、我可是什么东西都没带就过来了——真是……真是不识礼数的野丫头。"

两个人挽手离去后,内堂中凝滞的气氛才为之一松。沈铁心此时才能开口,看着两位女子离去的方向,叹口气:"天,多亏有太子妃在这里……不然这个女金吾谁能降服得了啊!"右军副将邵筠为人沉稳一些,听得同僚脱口直言,不由横了沈铁心一眼:这般说话,岂不是说七皇子懦弱惧内?

然而向来清冷高傲的颜白却没有说话,只是看了看太子妃和王妃离去的方向,眼中隐隐有些担忧之色,半晌轻轻叹了口气,放下茶盏站起身来。"当啷啷"几声脆响,握在手中的那个细瓷杯子居然早已迸裂开来,碎成片片。沈铁心看着七皇子的脸色,登时不敢再多话。

"七弟……你多担待些。"承德太子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片刻,叹息了一声,拍了拍雪崖皇子的肩,眼睛闪了一下,"不用担心……无尘能应付好她——她不过是个脾气冲了一些的孩子而已。无尘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不知道?"雪崖皇子手指不易察觉地一震,抬头看着皇兄。承德太子只是微微笑着,眼神平静,却深不可测。

那边,只听得渐行渐远的两人中,传来金碧辉朗朗的笑:"哎呀,姐姐闺名叫无尘啊。我想到了,这颗辟尘珠送给姐姐当见面礼正合适呢。姐姐带着它,无论多大的风尘永远会一尘不染,如同仙女般好看……" "啊?这样的无价之宝我可受不起呢……"长孙无尘轻轻笑着客气。

"什么受不起?世上除了姐姐我看也没有人受得起了!"金碧辉显然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女子,遇到了太子妃恍如遇到了克星,不过短短片刻,已经喜欢上了长孙无尘。

五 战 云初冬凛冽的寒风如刀般刮在脸上,走在左军营中,听着此起彼伏的操练声和刀剑的铿锵声,颜白这才长长舒了口气——这才是他归属的地方,只有回到军中,他才能感到自己真正的价值所在。

这几日来,虽然表面上平静,但那个新过门的"王妃",实在是让他大费脑筋。曾经纵横斡旋于各诸侯间,支撑太子军到今日的七皇子,也有心力交瘁的感觉。

"真是惟女子与小人难养……"身边的副将沈铁心,虽说是下属,但也是多年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结下了刎颈之情的朋友。此时听得颜白叹息,知道他内心烦恼,不由恨恨出声。但是方出声,便摇摇头改了口:"也不对——太子妃这样的女子,便是好极了的。七殿下,看来你这次苦头要吃得大了。" "军中这几日,可有什么事?"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兵器架上的各类武器,雪崖皇子神色淡漠,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转了开去。沈铁心面色忽地沉了一下,手用力按紧腰畔的刀,许久,才沉沉道:"杨定死了。" "什么!"雪崖皇子蓦地回头,掩饰不住眼底的震惊和剧痛。沈铁心的头越发低了下去,手上青筋突兀,咬着牙:"五天前,永麟王铁箭将军孙知泉前来城下叫战,杨定沉不住气便带了人开城出去应战……"颜白脸色铁青:"那家伙如何是孙铁箭的对手,不是找死么!"沈铁心忽地跪了下去,声音中已经有哽咽之意:"是!可是杨定那样火爆的脾气……他说即使七殿下不在,也不能任人如此凌辱。属下没能拦住他,请七殿下降罪!"颜白不说话,眼睛闭了一下,淡然问:"他的后事办好了么?""太子派邵筠出去助战,可惜还是迟了一步……首级、首级…已经被……"沈铁心用刀拄地,本来粗犷爽朗的声音也已经哽咽。

颜白站在城头,许久没有说话,冬季的朔风吹来,仿佛刀子切割着他的身体。许久许久,他的目光从城下收回——那里,黑沉沉一片,包围了晔城的三面,是四皇叔永麟的军队。中军帐上杏黄色的旗帜猎猎飘扬,旗下挂着新斩来的首级,在朔风中如同风铃般旋转着。

"杨副将擅自开城应战,死不足惜。"又是许久,颜白沉沉说了一句,不再看,从城上返回。沈铁心跟在他后面,感觉到七殿下挺拔的身形忽然有些委顿。

"还有什么事情?"一边走着,头也不回地,颜白继续问。沈铁心迟疑了一下,终于道:"粮草……粮草只能支撑十天了。严冬将至,冬衣未发,军心动摇,城中百姓饥寒交迫,也多有怨言。" "不用急,很快粮草军备便会运到。砀国援军也该在一个月后到达。"颜白抬手挥了挥。忽然间,唇角有惨淡的笑意,"你看,这样卖身还是值得的,是不是?" "七殿下!"震惊之下,沈铁心脱口而出,不知说什么才好。颜白不再说话,只是淡淡笑着沿着城墙走了下去,继续视察左军事务。然而,看着杨定死后,空出来的那间营帐,他眼底涌动着浓重的悲哀,手指不易觉察地用力握紧。

——又有一个倒下了……八年的乱离之中,有多少好兄弟血溅沙场?

从军营出来的时候,远远就听到了街上的喧嚣。

"怎么了?"颜白皱眉问营口把守的士卒。那个士卒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然而听见七皇子开口询问,连忙跪下回答:"回禀七殿下——方才有一群城中刁民在营口喧哗,已经被邵将军派人弹压下去了。" "他们为什么闹事?"颜白话一出口,一看士卒们的衣物气色,便明白了:围城近一年了,连军中都已经如此匮乏,百姓的景况更可想而知。想到此节,他的心头更是一沉,无形的重担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然而那边被驱散的民众却死死不肯走,看见雪崖皇子步出军营,叫嚷得更加大声:"军爷,这仗还要打到什么时候?我们已经撑不住了!""行行好!我家里都有好几日没揭锅了……再下去就要人吃人了啊!"颜白心里陡然一惊,茫茫然抬眼望去,只见那些人脸有菜色,衣着单薄,在冬季的寒风中如同枯草般瑟瑟发抖。有几个手里还拖着儿女,显然一家人都已经饿了很久了。此时拼了冒犯王法,聚在军营门口申诉苦情。一排兵丁急急赶过去,将那些聚拢的民众驱散,有些不肯走还在那里喊的,不由分说便被乱棍打倒在地拖走。

"住手!"颜白终于从恍惚中惊醒过来,连忙喝止。左军纪律严明,主将一声令下所有士兵都顿住了手,那些饥民和疲惫的士兵都转过头看着营口的雪崖皇子,等着他开口说话。

"粮食很快就会到。"揉着太阳穴,颜白带着深重的疲惫,开口,"这战争也会结束的。"然而,看着皇子脸上掩饰不住的憔悴,更为饥馑交加的百姓却再度沸腾起来:"你们老是说会到会到!从两个月前起就这样说——我们再这样下去就要易子而食了!你们谁当皇帝我们不管,只要让我们不饿死就好!" "是啊!把我们百姓当傻子么?我爹饿死的时候还在等城外的粮草!"人群中有人怒吼起来,引起一片回应。士兵们来不及阻挡,饥寒交迫的人群已经冲破了人墙,一下子将雪崖皇子和沈铁心包围在中间。沈铁心一直沉着脸,此时双眉一紧,便要拔出佩剑来。

"莫动武!"颜白迅速出手按住副将的手,同时拉着沈铁心往后退了两步,避开了纷乱的拳脚。然而他看到眼前民怨沸腾,心下却知若不用强力压制,事情必然扩大。纷乱之间,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冲在前面的几个饥民脸上登时起了一片红肿,脚下一个踉跄,一屁股坐在地上。

"要吃的是不是?"一条长索从营门对面的居家廊下扫过来,夹头夹脑的几鞭,逼得前面几个人连连倒退。也不等人群反应过来,那声音一连串地叱了下去,"粮食三天后就运到!到时候每个人都能发到一百斤小麦!"声音落处,长索一卷辕门横楣,一个红衣人影轻轻巧巧落在场地中间,叉腰轻叱。

"骗人!"人群的气势只是一滞,带头那人又嚷了起来,"你是谁?一个臭婆娘也说这等大话!你以为我们是傻子吗?" "啪!"话音未落,那人猛地挨了一鞭,往后便跌。

"呸!敢怀疑本姑娘说的话?玉堂金家富甲天下,难道喂不饱区区一个晔城?"长索如同灵蛇般缠上那个闹事者,将他抛了出去。红衣紧袖的女子冷冷四顾,手中的鞭子在半空抽得"啪啪"响,"我说了三天后粮草到,那就一定会到!" "玉堂金家……"这个名字显然在平民中激起了不小的骚动,每个人都惊疑不定地看着场中的红衣女子,开始交头接耳。

"果然……是七殿下娶了玉堂金家的小姐么?" "真的假的呀?不要又是为了骗我们放出的谣言……" "假不了——你看她那股凶狠劲儿!女金吾呀,可不就是这样么?" "听说她老子海王比陆地上任何一个皇帝都有钱……这下可好了!"雪崖皇子看着周围窃窃私语的人群,有些苦笑意味地看向金碧辉——早上那么激烈的争执以后,他几乎是硬生生忍下了和她决裂的冲动。然而此刻,他更加知道,如今的晔城,如今的太子军,绝对不能少了她。

"真的……真的三天以后?"终于,带头那人从地上爬起来,惊疑不定地问了一声——显然方才金碧辉那一鞭子没有真正用力,不然这个面有菜色的饥民半条命早没了。

金碧辉不耐烦地点头:"不到的话,我砍了头给你们!"鞭子盘在她的手臂上,蜜色的健康肤色映着一寸粗的软鞭。她用鞭子柄点着那个饥民,哧地一笑:"你来砍我的头!"人群有些讷讷地顿住了脚步,继而面面相觑,随后怨气终于稍稍散去。

"多谢。"人群散尽,站在营口,颜白终于轻轻说了一句,看着新婚妻子,眼色复杂。金碧辉哼了一声:"要谢就谢无尘姐姐去!如果不是买她面子,我才懒得管你的事情呢……"仿佛气还没有消,她恨恨用软鞭抽了一下地,扬起漫天飞尘。

然而尘土却没有一丝落在街角那个女子身上,太子妃不知何时来到了营口,静静站在街角看着他们微笑。气度高华,出尘飘逸。

雪崖皇子的眼睛黯了一下,然而不等他开口说什么,太子妃已微微一欠身,转身而去。金碧辉低了头,咬着嘴角,用鞭子在地上画着乱七八糟的符号,怔了许久,才迅速说了几个字,却好久不闻颜白回应。她有些恼怒地抬头看了丈夫一眼:"喂,人家跟你说话呢,听见了没?"雪崖皇子仍然定定看着街角的方向,听见妻子大声地叫嚷,这才回过神来,眉头不易觉察地皱了皱,轻问:"你方才说了什么?"金碧辉恼怒,忽然一顿足,扬手便是一鞭劈面抽来。颜白看准了来势,既不抬手也不躲避——果然那鞭子只是擦着他肩膀落地,在地上重重抽出一条印记来。"算了,当我没说过!你这家伙气死我了!"雪崖皇子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再一次发怒,红衣女子重重哼了一声,转身离去。皱皱眉,也懒得再费神去想,便带了沈铁心往中军营走去。

然而,一直对新来的王妃不满的沈副将军这一次居然破例没有开口数落什么,按剑低头走着。半晌,忽然没头没脑地感慨了一句:"其实还是挺好的一个人……" "你说什么?"颜白有些惊讶地回头,问身边的副将。沈铁心顿了顿,忽然笑了起来:"七殿下方才是真的没听见?——难怪王妃懊恼,这种话要她说第二遍怕也难……"雪崖皇子怔了怔,站住了身,问:"她、她说了什么?" "王妃刚才说,早间她一时气急,把话说得太伤人,还望你不要介意。"沈铁心也是别别扭扭地复述了一遍,忽地笑了起来,"这些话该是太子妃要她说的吧?七殿下,你不见方才王妃那个忸怩——不知道费了多大力才说了这句话,偏生你还要她说第二遍,她不生气才怪。"颜白看着地上那一道鞭痕,不知想些什么,许久才一笑:"啊……这样?的确也难为她了。" "其实金家小姐还是个挺不错的女子。"显然是因为对方才那一幕而有些感慨,沈铁心居然改了口,有些宽慰地看看七殿下,却发现他依然有些怔怔地出神。

六 冷 月入夜,风更大,吹在身上已经犹如刀割。城墙上守夜的卫兵们纷纷冻得打起了哆嗦,不停地交互跺脚。然而呵出的暖气还没有触及冰冷的手,就已经消散无形。冷月下,只有金柝声冰冷地响起。

暗夜中,只见一个人影如同跳丸,足不点地地从城下敌营里奔来,悄无声息地翻上晔城墙头。大风吹得城上的大旗猎猎作响,宛如吃满了风的帆,旗杆弯曲。那人一手扯住旗帜,顺着旗杆无声无息地落到了城上。守卫的士兵刚刚巡逻走开,那人也不走阶梯,从城墙上一跃而下,落入城内,直奔中军所在之地而去。

"你回来了?"刚落入中军营的院中,有人轻轻问了一句。那人蓦地一震,立定了脚,转头看去。月光很冷,照得庭院廊下站着的女子更加清冷得不沾一丝尘埃。她仿佛已经在深夜的花园中等了很久,以至于鬓角都凝上霜气。风吹得凌厉,站在月光里,只听得她轻轻的叹息飘散在风中:"唉……你总是这样冒险,可怎么好?"来人的手微微一颤,将手里提着的东西放到花丛下:"莫要吓着了你。"然而,月光下,太子妃轻轻地笑了起来,摇头:"忠臣烈士的头颅,何惧之有?七弟,你也忒小看我了。"她走过去,捧起那颗鲜血斑斑的头颅,脸色凝重:"改日一定盛殓厚葬,不负了杨将军一腔热血。" "这么晚了,还不去睡?"月下,白衣的雪崖皇子半晌无言,低低问。百里奔袭百万军中,即使是武功高绝的颜白,也有了掩不住的倦容。

"知道你一定不会扔下兄弟的遗体不管,定会半夜出去冒险,我不放心。"长孙无尘静静道,"每一次你离开,我都担心你一去不回。我要在这里看着你回来。"颜白低头,不看她的眼睛,只是淡淡道:"不用担心,我心中自有分寸。永麟王那边也困不住我。"太子妃又笑了笑:"是啊……以你身手,天下哪里去不得?若不是为了辅佐承德,何须苦苦支撑到如今——七弟,其实你心里已经很苦很累了吧?"雪崖皇子仿佛慢慢体会着她的话,却是许久才展眉淡淡一笑:"还好,有人知道的苦,那便不是苦了……"他的笑容很淡。长孙无尘定定地看他,眼神中忽然也有亮光闪动,许久,慢慢道:"或许,如果当年先帝立的太子是你,那么离国如今——" "无尘!"蓦然,颜白的声音截断了她,冷冷不带一丝迟疑,"莫要再说无用的话——当年正是你父亲力保,皇兄才被册封太子,你才成为太子妃……可惜后来国运衰弱,流离失所,不然,今日你已是母仪天下。"他顿了顿,又道:"我出生得比皇兄晚了五年,怎么说来,都是要落在他后面的——惟一例外的,便是我认识你比他早……然而那又有什么用呢?"长孙太子妃低下头去,过了许久,才轻轻道:"都七年了……如今,如今你也立妃了。"雪崖皇子面色一变,不知道什么样的神色一掠而过,眼前仿佛闪了一下那个红衣女子泼辣辣的笑靥,然而他眼底的寂寞却更浓,有些疲惫地叹息:"是啊,没有办法……是不是?我是自愿娶她的。" "白,你实在是太辛苦了……"长孙无尘眼睛里有盈盈的泪水,她脱口叫出这个陌生了的名字,颤颤地伸手去触摸他鬓角的霜华,"我们,我们都实在太辛苦了。" "住手!"手指还没有触及,忽然听到有人厉叱。两个人蓦地顿住,长孙无尘淡定的神色一乱,片刻间居然不敢回头看那声音传来的方向。雪崖皇子也是一震,目光越过太子妃的肩膀,看着庭院尽头。月华下,一袭红衣如同血般刺目。那是在风中月下结成了冰的血,连同那个人的眼睛一起,结成了冰。

金碧辉不知道在那里已经站了多久,一向跳脱活泼的她,眼光却冷如冰雪,忽然走过来,一把打开了太子妃僵在半空的手:"不许你碰!——这是……这是我的丈夫!"她出手很重,啪的一声,长孙无尘的手臂被重重打开,连带着整个身子都是一个踉跄。

"无尘。"雪崖皇子连忙扶住她单薄的身子,然而长孙无尘却颇为倔强,避开他的扶持,自己踉跄着站稳,手臂上已然有了一片红肿。她咬着嘴唇,淡定从容的神色完全没了,许久,仿佛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才回头看站在一边的金碧辉。

——她怎么会出来?这样深的夜,她怎么会正好来到院子里?

红衣在冷月下如同蔷薇绽放,金碧辉嬉笑怒骂自如的脸上,第一次有这般不可言表的神色。看着两个人,嘴角动了动,仿佛有一丝笑意,却又仿佛悲戚。

"碧辉……"顿了顿,不知说什么才好。然而雪崖皇子率先回过了神,知道自己必须要说些什么,终于有些艰难地开口,"你或许是有些误会了。"那样的话,在一瞬间,让颜白觉得自己几乎就是个卑鄙的小人。

"住口。"金碧辉冷冷看着他,似乎要直接看到他心里去,"你越说,我越看不起你——不要以为只有你可以看不起别人!你们、你们这算什么?"她的声音刚开始是反常的冰冷,甚至有些因为震惊而木然,然而开口说了一半,语气渐渐激动。她看着长孙无尘,忽然点点头:"姐姐,当真只有你是配得起他的——你这样子的,才是他心里喜欢的……"说着,她用力咬着牙,颜白看见她的手扣紧了腰间的匕首,心中登时一惊,连忙往前迈了一步,挡在长孙无尘身前:"夫人,你先静一静,我们好好谈谈好么?" "静?静什么静!"听到丈夫这一句话,陡然间,金碧辉真正地暴怒起来,一指旁边的太子妃,"你喜欢她,是不是?那还有什么好谈的!告诉你,我……"红衣女子眼睛里有雪亮的光,顿了顿,终于颤声道:"我不要你了!"仿佛怕丈夫会再说出什么话来,不容颜白开口,她抢先般地说了这句。然而,那样倔强的女子,说出这句话时,却依旧带了哭音。

"颜白,我不要你了!谁希罕?"用力握紧了手,金碧辉扬着头咬牙道。然而自尊受挫的哀痛,依然难以掩饰地出现在她明亮的眼睛里。她再也不看他们,转过身去回房,"你们……你们随便吧!我明天就回砀国。" "弟妹!"陡然间,一直不出声的太子妃终于开口了,也不说话,忽然间提起裙裾就在院子里跪了下去!颜白一惊,下意识地想要阻拦,但是想到了什么,手势便是一缓。金碧辉脚步顿住,手指微微颤抖,许久才低低道:"不用担心,我不会告诉你丈夫。" "不为这个!弟妹如若觉得解气,便杀了我也无妨。但是……求求你,不要离开七弟,不要离开晔城!"月光里,长孙无尘跪在廊下,那样高雅淡漠的女子,雪白的裙裾却压上了肮脏的泥土。然而,她似乎完全不顾了风度和尊严,低声哀求,"求求你不要回砀国——七弟他什么都没做,是我不好,动了歪念。"看到她这样的举动,雪崖皇子感觉心仿佛要被什么生生撕裂——无尘从小到大都是那样娴雅幽静,令离国所有贵族倾倒,然而,她如今居然什么都不顾了,这样比杀了她更难受!她不是为了自身,是为了整个晔城和军队的未来。承德太子和他,堂堂的男儿,身上流着离国颜氏的血脉,却没有能力守住离国天下,没有能力守住晔城——如今,甚至没有能力维护无尘么?片刻间,他真的有心冷如灰的感觉,究竟,这样的苦苦挣扎,是为了什么?

他想扶无尘起来,然而她却一动不动,一身白衣地跪在月光下,眼眸里有忍辱负重的深长意味,对着他摇摇头,示意他应该服软认错。"碧辉,你要如何才肯留下来?说一个条件罢,我担保无论如何都做到——只是,不要再难为太子妃。"颜白叹息了一声,淡淡道,"其实,我们真的没有什么。"金碧辉站在廊下,本想冷哼一声走开,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却是苦涩复杂得难受,脚步似有千斤重,丝毫迈不开来。今日在军营里,她已经看过了晔城内饥寒交迫的惨状——那是居于砀国都城,看惯了丰衣足食景象的金家小姐少见的场面,如果三日后真的没有粮食运到的话……深冬来临,城中弹尽粮绝,只怕真的会如百姓所说出现人吃人的情况吧?到时候内外交困,苦苦支撑到如今的承德太子军恐怕也会一溃千里。她终于清楚地知道,为什么颜白这样忍辱入赘金家。

她一直只知道他是迫不得已的,然而,却从来不了解真正的情形居然迫人到如此。其实她也知道,颜白这样的人,是不会喜欢盗匪作风的自己——然而,父亲却为什么要把自己许配给他?而自己,却又为什么答应了下来?海上的兄弟们都是信命的,她却一贯桀骜,然而想想,如果信了命,反而不用想那么多复杂而不知道答案的问题了吧?比如说,嫁给颜白,那便是她的命。

"你们不必如此——三日后,粮草照样会运抵晔城。"终于,她叹了口气,嘴角往上弯了一下,努力做出一个微笑的表情,却依然显得僵硬,"莫忘了,我对着那些人发过誓:如果三日不到,我砍脑袋给他们……我还年轻,可不想这样子死了。"雪崖皇子和太子妃惊讶地抬头,不相信这个向来烈性的女子居然这样轻易便松了口。金碧辉微笑着,然而渐渐地,眼睛里面却盈满了泪水——二十五年来,她阅人颇多,却无一中意,但这次,她嫁的是个好男子。几日来,她已经开始慢慢了解他的心胸和为人——的确,是和以往那些因为利欲熏心而欲入赘金家的男人大不相同。

然而,即使这样,这个人虽然入赘了金家,心却没有跟着一起带进来。她不能容忍。

"夜很冷,我们先回房里去再慢慢谈好不好?"看见气氛已经缓和了下来,雪崖皇子微微叹息了一声,走上来对新婚妻子说。金碧辉一直是出乎意料地安静,并没有叫嚷或者喧闹,一起走了开去。

走出了院子,金碧辉却蓦然横了他一眼,恨恨道:"颜白,我真的……真的想揍你!"那一瞬间,她眼睛里的光芒雪亮,宛如一头雌豹。雪崖皇子一惊,然而转瞬脸上却是苦笑——那才是她该有的反应吧?然而,他并没有其它的退路,只有上前低声道:"好吧,是我不对,你尽管来出气。不过,求你不要让运粮援兵的事情作废,好么?" "那是你入赘的条件,是不是?"金碧辉蓦地笑了起来,"你费了那么大力气,忍了那么多气娶了个女金吾回来,不就指望那个么?可惜,偏偏一时不慎被我撞见偷情,生生把这个把柄落在我手里。"颜白脸色居然依旧沉静,他低头看着妻子,英俊的脸上有复杂的神色,叹息般地道:"好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见长孙太子妃,我会好好对你。"他的手落在她的肩上,不顾她正怒气逼人,将她拥入怀中。金碧辉怒视着他,不想他那样文气的手力道却是惊人,她一个踉跄,来不及挣扎便跌入他的怀抱。她恼怒地伸手想推开丈夫,然而揽住她肩膀的那只手却稳定得如同钢铁。

颜白抱着她,眼睛看着窗外的冷月,却有复杂而痛苦的神色:"好吧……我再也不见她了。我们、我们或许还是可以好好在一起的。"那是她的新婚丈夫第一次拥抱她。然而她的眼中,却泪水渐涌。金碧辉第一次发觉原来他那般的瘦,完全不同于表面上看上去的丰神俊朗,肩上突兀的锁骨甚至硌痛她的脸。或者,那是多年来的重担压瘦了他。

"放手,不要折辱我!"咬着牙,金碧辉眼睛里有桀骜的神色,她的头被他用力按着,靠在他肩上,她说出的每一句话带出的气息吹动他鬓角的发丝,然而她的声音却是硬朗而不容反驳,"方才那样的情况下,我也没有借机折辱你,是不是?"有些错愕地,雪崖皇子低头看着新婚妻子。金碧辉正抬着脸狠狠瞪着他,眼里的神色却不似平日那般,而是复杂得看不到底。那瞬间,仿佛感到了什么不可侵犯的力量,他的手下意识地一松。

金碧辉的头蓦地从他肩膀上抬起,窗外的月光照在她明艳的脸上,浓密的长睫在眼睛里投下浓浓的阴影。她的声音忽然不似平日的飞扬活跃,而带了深深的叹息:"颜白,其实你的气度心胸我一直敬佩。你是一个好人,所以无论怎么说,我不想让你太难堪……但是……"她顿了顿,转头看着窗外。那里,冷月下,似乎有霜华缓缓落下。

"你心里是看不起我的,是不是?"金碧辉蓦地笑了笑,然而眼神却是冷厉的,然后转过头,定定看着丈夫,点点头,"不错,我出身卑下,不能识文断字,又没有好性儿——但是,这样你就以为我没有脑子吗?……你看不起我……你一直看不起我!我怎么能嫁给这样的人——所以……"她的下颚倔强地扬起,眼睛里却泪水渐涌,傲然道:"我不要你了!"七 惊 变内堂中,气氛有些奇异的凝滞。今日一早,承德太子便派人来邀弟弟和弟妹喝茶,雪崖皇子看看妻子,金碧辉也是心照不宣地咬咬唇角:已经过去两天了,承德太子恐怕要借机提一下粮草和援军的事情。她只是和丈夫一起默不作声地各自坐着,眼睛里光芒闪了闪。

"天越来越冷了啊……"内堂中,秘制桫椤香萦绕,承德太子与他们夫妻寒暄了几句。朔风簌簌吹着窗纸,望着天空中寒云纷乱地卷着,太子忽然喃喃说了一声,"无尘今日一早起来就说身子不舒服,恐怕是受了凉了。" "粮草也该置办得差不多了。"不等他再说第二句,金碧辉眉头一蹙,单刀直入地触及话题核心,"我昨日接到飞鸽传书,爹已经劝动了昶帝,现下砀国正在招集兵马,第一批粮草冬衣已经由祯城沿运河送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大家放心。"听见这样的话,承德太子似乎没有松一口气的表情,和身后的徐太傅交换了一下目光,眼神微微一变,有些沉吟地看着手中的茶盏,面色似乎有一些不解和奇异。许久,徐太傅才欠了欠身,仿佛是请示太子般地问道:"粮草是大事,谁去迎下那几个商人筹集的粮草才好呢?"太子妃亲制的云栖茶碧绿清莹,然而金碧辉却是半口也喝不下去——长孙无尘也是怕见了面尴尬,所以干脆托病不出了。许久,她有些突然地开口:"我今日就从城北沿河而下,去迎了他们来。" "这种事自然有人去办,弟妹如今贵为王妃,何必亲自劳动?"承德太子劝。然而金碧辉似笑非笑地摇摇头:"不,那几个商人欠的是我的债,别人去他们未必买账——不用把我当什么大家小姐看,碧辉可是有名的'女金吾',太子难道不曾听说过么?"承德太子陡然语塞,不知道为何这个女子话锋变得如此凌厉,讷讷半晌。然而身边的徐太傅眼底却闪了闪喜悦的光,脱口道:"嗯……这样、这样也好!" "但是你一个人去,也不大好。"终于,颜白开口,说了今日的第一句话。他的眼光落在妻子身上,眸中的神色却有些复杂。金碧辉看了丈夫一眼,淡淡道:"有什么不好?我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带点人随你去。"颜白的声音温文淡定,然而同样不容反驳,"早点回来。"金碧辉蓦地笑了起来,看着丈夫:想来,他并不是担心她的安危,而是怕她一去不复返,背弃了援助的承诺。"好吧,随你。"她忽然间有些心灰意懒,淡淡说了一句,"反正我下午就启程。"承德太子一直只是听着——其实,一直以来,他都是听着七弟帮他安排打点一切大事,虽然雪崖每次都是询问他的意见,但所有人都知道,太子一定没有不答应的。尽管是一母同胞,但是排行第七的小皇子无论在武功还是谋略方面,都远胜长兄。

然而,这一次,承德太子却出乎意料地开口了:"是啊,还是带些人去比较好——弟妹要是万一遇到什么不便也有照应。"说到这里太子顿了顿,喝了口茶,看了一眼太傅。徐甫言却看了颜白一眼,插口道:"军中勇将莫过于七皇子,但是七皇子却不能擅离——这样,就派沈副将军当了这次的押粮官,多带些精兵良将跟王妃一起去迎运粮草,如何?这样七皇子你也稍微可放心了。"颜白怔了一下——沈铁心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心腹爱将,让他跟着金碧辉去,他的确放心不少。如今,无论对于晔城,还是整个军队来说,万万不能失去这个女子。

商定后,颜白和金碧辉从室内走出。朔风很大,吹得外面营中的军旗猎猎作响。这个严冬,想来是不好挨过的。颜白忽然暗自叹息:从一开始起,自己就没有存着平常心来看待她,完全只当一宗政治交易而已吧……自己当时是预备了舍弃一生来换得金国舅一句许诺的,然而——"不错,我出身卑下,不能识文断字,又没有好性儿——但是,这样你就以为我没有脑子?"恍惚间,昨夜那个声音响在耳畔。冷月下,她的下颚倔强地扬起,眼睛里面却泪水渐涌,傲然道:"我不要你了!"心中依然有当时感到的震动,颜白忍不住转头看向走在一边的妻子,然而金碧辉只是漠然走着,也不看他,却仿佛知道他看了过来,忽然冷冷冒出了一句:"放心,我说话算数。"她顿了顿,忽然叹息,"至少等你们过了这个难关,我再回家——那时候我就留在砀国,再也不回来了。" "多谢。"颜白眼睛黯了一下,许久,发现自己还是只能说这两个字。"算了,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帮着你一点也不算什么。"金碧辉忽地笑了笑,雪白的牙齿闪耀,有一种张扬的美:"不过,我爹爹很难对付的……你要小心了。我都不知道他心里有什么想法。"雪崖皇子心里略微一凛:是啊,如今内外交困,只求渡了眼前难关,他甚至很少有时间去考虑金国舅,这个真正主宰全局的幕后人物心里的想法。

金碧辉叹了口气,眯起眼睛笑了:"你看,如今什么都摊开了谈,我们反而能心平气和地说话了吧?"她看着龙首原上方苍莽的天空,忽然问:"奇怪,为什么昨天晚上没有流星雨呢?"

城南的号角声连绵吹起,悠远嘹亮,一直传到中军营的内室中。

"想不到那个女金吾居然自告奋勇地出城了。"太傅徐甫言摸着颔下数茎花白的胡须,眼睛里有隐秘的笑意,"调开了她,事情就好办多了啊。""你们……到底想要做什么?"重重锦帐后,一个女子的声音急切而虚弱地响起来,太子妃想撑起身子,然而手臂却酸软无力,甚至无法撩开那垂在眼前的帐子,"你们给我喝了什么?你们……你们要把我软禁在这里?"徐太傅头也不回,只是微微冷笑:"太子妃,如今你还是关心自己吧。昨夜的事情尽管那母老虎忍了没说,可你以为太子会不知道么?"长孙无尘本来就苍白的脸色更加惨白,手臂忽然完全失去了力气,身子重重靠回锦褥中,仿佛终于明白过来一般,轻声道:"原来……我明白了,昨天晚上的事是——"徐太傅蓦地笑了笑,手拈长须,悠然道:"太子昨日对七王妃说,半夜龙首原上会有流星雨,如果去花园里候着,会有很精彩的一幕——女金吾虽然厉害,但是心里毕竟还是小孩子。"顿了顿,似乎有些不解地摇头,像是在自语:"不对不对……如果是孩子,她怎么忍得下那口气?我们本来料定了她会和七皇子当场翻脸的啊。" "你们这是为了什么?难道要破坏砀国援助我们的计划?"虽然震惊,然而长孙太子妃毕竟是个有见识的女子,短短时间内已经静了下来,她冷静地反问:"承德是个明白人,他不会为了私情的一时之气坏大事——如果这次没有外援,晔城不日内就要被四皇叔的军队攻破,到时玉石俱焚……"徐太傅忽然发出了一声冷笑,鹰隼般的眼中冷光闪动:"私情?你以为太子如今发难是为了那一点私情?"他负手看着外面庭中光秃秃的树——已经是冬天了,一片萧瑟。徐太傅的声调却更冷:"两年前,太子就知道你们之间的事!你们都以为承德是懦夫,是傻子么?"长孙无尘一时怔住,半晌说不出话来。

太傅唇角有心照不宣的淡淡微笑,霍然转身,看着太子妃:"他忍了很久了!可雪崖皇子在军中和诸侯中的声望和能力,谁都不能轻易撼动。承德只有忍着。但这次不同,太子如果再不先发制人,恐怕王位不保!" "胡说!你妖言惑主——谁会威胁太子的王位?"太子妃冷冷看着太傅。徐太傅也冷笑着反驳:"雪崖!如果不是他入赘金家,太子还不会这样急着除去他。"太子妃怔怔看着太傅,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雪崖皇子不告而娶,阵前成亲,根本是心怀不可告人的企图。"徐太傅见太子妃纳闷,终于笑了笑,森然道,"你不想想,砀国昶帝是如何坐上今日帝位的?海王会白白嫁个女儿出去?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啪",手指用力抓着帘幕,居然将床头金钩都扯断,太子妃脸色雪白,震惊地看着老谋深算的太傅,"你们……你们居然这样看雪崖?雪崖这般尽心竭力辅佐承德八年,完全不以自身为意,你们是以小人之心度——" "太子妃如今还是先考虑自己比较好。"徐太傅阴冷地笑了一声,看着因为药力而全身动弹不得的太子妃,眼中有肃杀之意,"今日起,你便是'卧病不起'了。太子忍了你很久,今日已经到头了!"然而,长孙无尘却再次撑起身子,只是追问:"你们如今要将雪崖……要将雪崖怎样?"徐甫言摸着颔下长须,眼睛里冷光闪了几下,许久不说话,终于看着外面天空中翻涌的风云,冷冷道:"七王妃出城了,那最好。等回来,就会发现……七殿下已经战死殉国!"他声音冷如冰雪,顿了一下,看了长孙无尘一眼,"自然,太子妃本来就有微恙,因为悲恸而病逝……呵呵,七王妃心里有数,不会惊讶的。即使她知道也无所谓……颜白本来就对她不起,他们是一对怨偶。我替太子盘算的这个计划,还算严密吧?然后——"太傅霍然转身看着太子妃震惊的脸,"然后,太子会向海王求婚,直接借到力量来平定天下!无论从身份还是地位上来说,太子比起颜白来都超出一筹。"说完这句话,太傅负手转身,悠然望着天空,轻笑:"三天不到了……待得那个女金吾回城,一切就要变天了。"他顿了顿,眼神却变得很奇怪:"只是,到时候还不知道是谁的天下啊。"(下期载完。本文是"首届大学生武侠文学奖征文"入围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