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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澄疑惑地看向远处的影子,少年书生提剑执鞘,剑鞘上的青绸在风间猎猎飞舞。那是与自己携手退敌的人,这样的少年为何执剑呢?那个身影在风中竟是如此寂寞,静澄忽然明白,自己从未真正明白这个少年。即使是性命之交,谁也不知道彼此的心事。我们为何而战?又为何而生?那是静澄平生第一次有了这个疑惑。
忽然间,他听见了一个低低的呼吸声,静澄戒刀一闪,将地下的一具尸体劈成两半,尸体下压着的一个孩子正瞪大清亮的眼睛看着自己。还有一个未除!静澄大惊,自己竟如此疏忽。多少年江湖历练,静澄也知道除恶务尽的道理,可是这一次他却没有拔刀,毕竟只是一个孩子啊。孩子惊慌地站了起来,木然地看着静澄,那双大眼中的懵懂神情让静澄锐利的目光渐渐柔和下来。
静澄终于抱起了孩子,青衣书生有些诧异,他第一次看见"刀锋罗汉"的脸上现出这样的微笑。他这才相信此人不带刀,也确是个罗汉。
静澄平静地说道:"连云七坞的恶霸萧旗就拜托施主代为劝化了,贫僧恐怕不能奉陪。" 书生皱着眉头道:"和尚,不是说好了么,难道又不去了?我不懂什么劝化,我心中无佛,手中有剑,不是什么善类,和尚,你不是第一次听说吧?" "贫僧何尝不是?今夜一战,杀孽太重,贫僧自觉以往之非,'除恶务尽'并非我佛正法。世间大智慧,大慈悲,不在除恶,而在人人向善,除去心魔。" "人人向善?除去心魔?"书生愕然,哈哈地长笑几声,忽然冷冷道,"和尚,你不是疯了吧?"静澄摇头道:"贫僧却是要试试,天一亮,我就带这个孩子回少林,他便是我的弟子。我将毕生所研的佛法尽数传给他,十年之后,他武功佛法俱成之时,你我便可知道,到底武功能救天下,还是佛法能救天下。"书生冷笑道:"你是作茧自缚!"静澄道:"贫僧愿意承担。贫僧倒要看看,能不能教出个弟子,学武而兼修佛,更从武功中领悟我佛慈悲的真意。这是贫僧此后半生所愿。"书生冷笑,挥剑指向了孩子道:"你也是为他作茧!" 静澄奇道:"怎么说?"书生道:"你怎么知道他就愿意随你出家当和尚?你又怎能将你所想的强加在他身上?人各有缘,随他所欲,与其让你带他出家,还不如让他当马贼,我十年以后回来杀了他!" "这……"静澄大惊。"人各有缘,世间哪可能都是菩萨?你逼他做佛,便如同逼他做鬼,也不知你是悟了,还是昏了?"书生长叹一声提剑上马,幽幽地道,"和尚,你佛家人,不懂人间事,好自为之,不要好心害人。"纵马驰出几步,书生忽地转身,大声道,"和尚后会有期,倘若下次你来度我出家,我一剑砍了你的秃瓢!"静澄的心意终是不改,天明的时候,带孩子回了中原:"从今以后,你就叫相忘,尘世的一切,还是忘了吧……" "呼"的一声风响,静澄面前的烛火熄灭了。四周一片死寂,静澄没有动。许久,他摸索着身边的火石打亮了蜡烛,道:"故人远来!请进请进。"随着一阵长笑,青衣书生长驱直入,转瞬就端坐在静澄对面。慕容真一懒洋洋地说道:"和尚,四年不见,小和尚长大了,你却已经老了。"静澄脸上难得露出了笑容,说道:"贫僧老,施主未必不老。" 慕容真一促狭一笑:"不要叫我施主,我可没银子施舍给你。"静澄默然片刻,道:"见过相忘了么?" 慕容真一似笑非笑道:"见了,我对小和尚有愧,当初一时疏忽让他落在你手心里,所以我先去看了小和尚。" 静澄忽然严肃起来: "慕容,勿以外道乱其心智!相忘这些日子魔障在心,我十年心血,能不能助他驱逐心魔,就看日后的开导了。"慕容真一苦笑道:"和尚,我若是答应了你,怕是误了小和尚呢。"静澄道:"从何说起?"慕容真一道:"相忘从大漠中来,就给你关在庙里。他到底想不想当和尚,你从未问过,"慕容真一摇头,"小和尚可怜,连自己所好所恶都还不明了,便给你诓进了佛门。若是由他自己,谁知道他会不会比现在快乐呢?"静澄叹道:"佛门净地,无苦有乐。"慕容真一轻哼一声:"连外面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怎么知道佛门就是无苦有乐的净地?""歪理。"静澄有了一丝怒气。慕容长叹一声,无可奈何地抠抠耳朵,对着窗外喊道:"小和尚,我不愿意得罪你师父,又误了你一次……"静澄一皱眉,问道:"你今次前来,莫非……"慕容真一哼了一声:"本以为你在扬州,不必我亲自动手,谁知道你非但没杀了他,还为他诵经开坛。"静澄道:"虔心向佛,总是善意,我佛门不弃。" "听说陇西淫贼李秋炎近日举动嚣张,江湖中人无不欲杀之而后快。我若是李秋炎,每奸淫一个女子,就请大师开坛宣讲金刚经,那是否就罪孽全消了呢?"慕容真一笑道。"多加劝导,总有向善之日。"静澄合十叹息,慕容真一摇头道:"还是用剑快一点。"静澄道:"我拦不住你。"慕容真一冷笑道:"我只是问你是否愿意和我走一趟,龚家的虾兵蟹将未免太多了些。" 静澄低声道:"慕容,你且将壁上戒刀拿予我。"慕容真一眉头微蹙,取下戒刀置于静澄面前。"拔刀。"静澄低喝。"拔刀?"慕容真一吃了一惊。"拔刀。"静澄点头。
刀出鞘,只有半尺长的短刀在月下泛起灰白色的光芒。缓缓收刀回鞘,慕容真一木无表情:"什么时候断的?"静澄木然道:"第二天清晨。"微风飒飒,慕容真一消失在门外,隐隐一声叹息,然后什么都没有了。
慕容真一刚走,门又"吱呀"一声开了,相忘静静地走到师父身边,恭谨地垂手而立。静澄爱惜地打量着自己惟一的弟子,缓道:"为师等你很久了,坐吧。"相忘小心地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平时他并不害怕静澄,可今天不一样,因为今天傍晚在龚家门前师父都看清楚了,相忘也知道。
久久的沉默,静澄竟没有说话,相忘也不敢出声。月光洒在两人之间,相忘不安地挪动着脚尖。"相忘,为师且问你,你随为师九年……可曾后悔过?"静澄终于说话了,声音很轻,也很陌生的感觉,相忘从来没有听他这么说过话。"师父再造之恩,弟子不曾后悔!"小和尚慌慌张张地回答。"果真?"相忘使劲地点着头。
静澄心里一暖,轻轻地按在相忘光光的脑门上,微微点头道:"这就好,这就好。"他又问,"今天下午又见到明小姐了?"相忘什么话也不敢说,只是点了点头。静澄接着问,"在这许多女施主中,明小姐是不是最美的一个?"相忘万没想到师父会这么问他,一下子就懵了。他当然是知道答案的,在相忘看来,明月怎会不是最美呢?可是这答案却不能告诉师父。静澄安慰他道:"但说无妨。"憋了许久,相忘终于低低"嗯"了一声。静澄长叹:"明小姐固然是最美的,可是到头来世间却有没有美丑?"相忘小声道:"弟子愚昧……"要是没有美丑,难道明月和斋事房的朱大娘长得一样么?相忘想着也觉不可思议。静澄悠然道:"人生短短,多不过百年,红颜枯骨,纵然是锦绣皮囊,还不是归了一抔黄土?今日之荣华美貌,明日之丘墟白发,明小姐纵然美貌,能得多少年红妆如今日?桃花虽是繁华,一年当中又能多少日花发?红尘都是梦幻泡影,沉迷此间……"静澄沉思良久,断然喝道,"乃是入了魔道!"相忘大惊,叩头到地,冷汗直冲出每个毛孔——魔道!静澄续道:"沉迷于一时爱恋,便无法一心求真,不能一心求真,谁能引你看世间正法?不能参透盛衰无常、人世变幻的真谛,你又拿什么去普渡众生,化解冤孽?爱欲缠身是外魔附体,心魔自生,内外交煎破你禅道!你自己已是冤孽,又能对天下的冤孽如何?"静澄一掌击在相忘头顶,"去,自参自悟,再来见我!"相忘浑身汗透,战栗着退出禅房,双腿一软就倒在了禅房外。
红日西沉,黄昏浓浓的倦意笼罩着千年古寺。
相忘在打坐,面对着微笑的鱼篮观音。明月已经多长时间没来打搅他了?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他已经记不清了。他还记得自己心里一个劲地祈求菩萨让她回去让她回去吧,那么,现在真的起作用了,明月真的回去了么?相忘猛地想起一个更加重要的问题——她还会来么?
缓缓地,缓缓地,相忘把头回了过来。然后,他呆在那里了。明月正倚着禅堂的门槛,竟似睡着了——莫非她在这里坐了很长时间?她什么时候来的?相忘望着她痴了。明月粉红的裙角拖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靠着斑驳的门柱,在一片柔和而苍老的夕照中,似乎凭空靠在阳光里。
相忘鬼使神差地走到她身边,蹲下去看她,这是和尚生平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看见睡梦中的女孩儿——看见睡梦中的明月。她睡在夕阳里,睫毛轻轻盖在眼睑下,安静得像个孩子,无忧无虑的孩子,或者哭累了的孩子。"她累了么?"相忘问自己。
是啊,明月是不是很累呢,可是她为什么不走?她是不是有话要告诉自己呢?她有什么话非要告诉自己而不能告诉别人呢?可是自己不理睬她,她是不是很委屈?听说女施主们委屈起来会哭,那明月会不会呢?
相忘有很多问题,但是都没有答案。他现在只知道自己很害怕,害怕明月忽然不见了,甚至害怕会回到刚才那一刹那,害怕他刚才回头的时候只看见一片夕阳,而明月不在那里。
相忘一声不吭地蹲在那里看明月,心里想:"红颜枯骨很可怕么?永恒真的那样重要么?"蓦地,明月修长的睫毛动了动,睁开双眼,露出清清的眸子。大约没想到相忘就在眼前,她羞得耳根通红,她本该恼火,无论作为闺中少女或者官府千金,她都该愤怒的。可是明月没有,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相忘的眼睛。在那双眼睛里她看到了一些东西,那是她从没见过的东西,而且她一旦看见,就撤不回目光,甚至听得见心儿在一下下地跳。
她刚来的时候,其实很想一甩袖子就走的,这个小和尚今天居然不理她!和尚很了不起么?比都指挥府的千金更尊贵些?难道自己就该乖乖地等他,任他对自己不理不睬?他到底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可是偏偏自己今天很不争气,下了好几次决心还是没能走,因为心里太乱了。昨天去看了龚家的大少爷,爹娘分明有把自己嫁出去的意思。可是自己一点也不喜欢龚乾那张粉嫩如女子的脸,更不喜欢他恭谨中透着寒意的腔调。总之,从头到脚她都不喜欢,没有半点地方比得上相忘。况且明大小姐也不想出嫁,出嫁了就不能来寺里看和尚,不能再看这个让自己生气的和尚,看不见他打拳,也看不见他发呆,更不会看见他脸红……无论和尚多么让自己生气,明月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想见到他,想告诉他,自己不想嫁人。
渐渐地她感到很累了,只好坐在门槛上看他礼佛的背影。明月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心里的委屈却说不出来。谁叫自己就是想见他?可是究竟是为什么?他真的那么好么?而且,他是一个和尚啊!
(慕容真一摇摇头,把屁股下坐着的坛子拿出来,拍着拍。)
两个人就这样互相对视着,似乎已经忘记这样看了多久。和尚终于站起来,回到鱼蓝观音下去了,鱼蓝观音居高临下,慈祥地看着他们。明月看见余晖勾勒出他侧面的轮廓,呆呆地不说话。"相忘!"外面有人喊和尚。"来了!"相忘一惊,急忙跑了出去。只留下明月一个人在小禅堂里。
明月打量四周。禅堂顶的层云宝栋蓝漆剥落,好像无数利剑悬在头顶,厚重的灰尘覆盖着每一尊佛像。十八罗汉们有的哭,有的笑,可那都不是人的表情,天王瞪着圆凸的眼珠怒视而来,明月忙将眼睛挪开。再一看,鱼蓝观音的笑容竟也是那么的木然,那不是慈悲,而是毫无生机的完美!
屋顶的黑暗好像压了下来!明月很害怕。她匆忙跑了出去,在台阶上喘了口气,看看太阳,已到回家的时候,顾不得等相忘,一路小跑跑掉了。
相忘走出禅堂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台阶下的角落里,慕容真一手提一只小酒坛,一手抹着嘴,脸上正挂着一层似笑非笑的表情。"小妞儿很美啊,"慕容真一撇嘴,"小和尚比你师父有眼光!喜欢她吗?"相忘没有回答,脸色灰暗暗的。"因为你是和尚么?"慕容真一摇摇头,把屁股下坐着的坛子拿出来,拍着。周围静悄悄的,只有他拍击坛底的嘭嘭声和坛中嗡嗡的回响,起而复落,宛如一支古老的歌。
天,渐渐黑了。慕容真一慢慢站起身来,喃喃地说:"小和尚,我今晚要去翠红小苑,明天走,我不来看你们这些臭秃驴了……嗯,我答应过你师父,但我醉啦,所以我告诉你,你可别给你师父说……人生几十年,生也快,死也快……嗯,能喜欢的人总是不多…… 错过一个,就少一个……"说完这话,慕容真一突然蹿起来,舒舒服服地躺在了禅堂的屋脊上,仰望着漫天星星低声地念叨,"嗯,错过一个,就少一个……"忽然他轻轻从屋顶弹起来,狸猫一样踏过数重房屋消失在夜色里。只留下那个酒坛子,歪歪斜斜地挂在屋檐上,让庄严的禅堂显得分外滑稽。
四、破茧成蝶第二天早晨,相忘跃上屋顶取下了酒坛,四周还弥漫着淡淡的酒香。
据说,昨夜有人孤身闯入了层檐深院的龚家,使一柄青色的剑。有人说龚家的内院每一块地砖上都有血迹,后来不得不全部换了去。有人说那一夜龚家的夜猫子叫得特别凶,一定是遭了血煞。还有人说那人的剑光挥舞起来竟然有十几尺长,任谁都挡不住一剑。
什么样的传闻都有,大家看见的是龚家父子俩还活着,龚家的十八护院却只剩下一个人,他瞎了一只眼,断了一只胳膊,只是不停地喝酒。围在龚府门前的武林好汉渐渐都散去了。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相忘知道师父有整整一个月都彻夜不眠,他也明白师父在等谁。从那一夜之后,相忘再也没有见过慕容真一。
明月还是天天往大明寺里跑,相忘念经,打拳,陪她。相忘不知道什么是魔道,可是他害怕,害怕某一天明月不再来看他了,所以无论将来怎样,和尚还是这样过了一天又一天。明月一边缠着明将军,让父亲不要把自己嫁出去,一边想方设法与和尚相聚。她也不知为什么想和和尚在一起,但她明白,自己是真的想要和尚陪着她。这也就够了。
花开的季节本不长。冬去了春又来,明月十七岁了。
桃花终于又开了,但相忘却不开心。明月这些天说的话越来越少,常常看着桃花出神,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相忘问她,她只是笑笑。她笑得那么涩,即使是和尚也看得出来。
"算起来有十二天都没有来了!"屋檐前垂着雨帘,和尚坐在殿外,望着阴霾的天空,脑子里想的都是明月。是啊,好些天都没来了,和尚隐隐不安。"相忘!"身后有人叫他。小和尚忙回过身来,寺监将一封信递给他,眉头狠狠地皱着,"刚才一位女施主来寺,要将此信予你。"相忘接下了,寺监回身就走。"请问……"小和尚轻声问道。寺监不耐烦道:"什么?"和尚道:"那女施主可有说什么?"明月来而不见,是从没有的事,相忘不禁奇怪。寺监没好气地答道:"没有!好像是明小姐的丫鬟,送了信就走了。""丫鬟?"和尚摸不着头脑,犹豫着打开了信封。
十一岁的小和尚惠海披着蓑衣在院子里扫落花。远远见师兄相忘静静地站在大雄宝殿下,捧着一页信笺。扫完了东院,花瓣都堆起一小堆了,惠海再看,师兄还在那里读那页信笺。又扫完了西院,师兄也依旧在读信。透过濛濛的雨,看着相忘孤零零的身影,惠海觉得有些奇怪,于是他去扫中庭的落花。扫到大殿前的时候,他看见一页湿透的信笺落在地下,雨把墨迹全都打成一片。再抬头,师兄已经不见了。
漏声尽,月寒,晚钟如催。相忘虔诚地跪在老和尚面前,颤声道:"师父……" 静澄长叹了一声,缓缓道:"今日明将军送来三桌素席,说下个月就是嫁女的日子,佛门弟子不便观礼,就先送了斋菜来。这些,想必你该比师父知道得早吧?"相忘神色木然,轻声道:"师父,弟子知错。" 静澄摇头道:"你无错,你是心乱了!"相忘道:"弟子知道。"静澄道:"知道又有什么用?这次龚天冶施主求皇上下旨,将明小姐许配给龚家的公子,此天数,非人力,你可知道?"相忘道:"弟子知道。"静澄注视着他:"为师却深为你庆幸,你可明白?"相忘摇头:"弟子不明白。" "我说个故事与你听。"静澄娓娓道来,"曾有个牧羊人,积累了不少钱财,只是没有妻室。于是有人骗他,说我能为你娶妻,你且将钱予我。牧羊人欢天喜地,拿钱给他。数月后,那人归来说,我在远方为你娶妻,你且给我钱,我为你造屋。牧羊人更喜,又拿出大笔钱财。再过些时日,那人来说,你妻子为你产下一个孩子。牧羊人喜不自胜,把钱财多多给予那人,请他照顾家人。可又过了一段时间,那人却来说,你妻儿俱已病死。牧羊人觉得家破人亡,顿时痛哭流涕。"相忘茫然道:"弟子还是不明白。"静澄缓缓道:"牧羊人一喜一悲,全是惑于外物。他本无妻室儿女,则无可悲喜,但他为那人所惑,以为有妻有子而后失去,所以有了得失的计较,也因而心乱。那人即是外魔,牧羊人却是心魔,看不透无常之理,因而苦痛,就是尘世人们的迷惑了。"相忘一呆:"弟子……"静澄叹道:"你明知早晚是这个结果,又何必苦苦纠缠于心?倘若你未曾遇见明小姐,你的心就是空的,空则不痛!可是如此?"相忘低下了头,说道:"是。"静澄神色一肃,说道:"可是你为明小姐的美丽所惑,泥足深陷,因此才有今天的悲伤。那尘世繁华便如千丝万缕,你自己却是条蚕,以这些转瞬即逝的繁华结茧自困。茧外是佛门,茧内是苦海!你一心执迷,就是师父也救不得你!"小和尚跪在了静澄座前,合十长拜:"弟子……弟子该怎么办呢?" 静澄沉声道:"破茧。"相忘问:"怎么破?"静澄悠悠一叹:"相忘!"
长街红了,红遍长街的是爆竹的碎片,锣鼓吹打中,大红的花轿过去了,去得越来越远。
今天是大户龚家迎娶明将军千金的日子,满城人都去看了,大明寺外的长街上人山人海,热闹不下新春。可是桃花谢了,春已残。
大雄宝殿的袅袅香烟中,相忘在念经,静澄远远地看着弟子。相忘再也没有说起明小姐,静澄知道一切都好了,就算相忘的心里还有些不舍,天长日久也会淡去的。人世间这些虚幻的繁华,哪里强得过佛门正法呢?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竹声里,相忘说:"阿弥陀佛。"又过数月,已是深秋了。大明寺外人声鼎沸。今天长江泛滥,扬州道几近颗粒无收,龚家囤积了大量的米粮,却不降半分价格。饥民蜂拥入扬州就食,大明寺正在施粥。城内的饥民还可以乞讨,城外却已经不必如此。
"野间,人相食。"这是那年大灾后史官所书。祸不单行,扬州布政司宗寒和扬州官员七十一人弹劾都指挥明承烈谋反,明承烈的亲家龚天冶大义灭亲,向朝廷呈了不少证据。明承烈已经下狱,只等朝廷钦差。
有人说明都指挥并没有谋反,只是龚家买通宗寒扣住朝廷救济的粮食不发,明承烈仗义直言,扬言要上告朝廷,却被龚家抢先动手。扣粮不发是死罪,龚家可不愿意死在这上面,固然是联姻之亲,也只好痛下毒手了。但没多少人有心管这个,大家都在想方设法囤些粮食,不饿死是最要紧的。
相忘也不关心明将军是否真有其罪,可是他心乱,前所未有的乱!明月现在怎么样了?夜深了,他在大殿打坐。"相忘!"身后有人叫他。和尚回头,寺监将一封信递给他,低声道:"刚才一位女施主来寺,将此信给你。"相忘接下了,寺监又悄声说,"明小姐的丫鬟。"相忘急忙扯开信,还是那歪歪斜斜的字迹:"相忘,快来救我!月"
五、两两相忘惠海晚上起来如厕,只看见屋檐下师兄长身而起,风一般冲向僧房,身后一页信笺飘落。惠海吓傻了。
等相忘到僧房外的时候,睡着的师兄弟都被惊醒了,一阵冷风卷了进来,相忘高大的身躯遮挡住月光出现在门口。那一刻,没有人敢说话。
相忘握拳砸在地板上,木屑飞溅,他从地下提起了一只竹箱。一阵呛人的灰尘味,相忘揭开了箱盖——少林的木叶甲!这是相忘从来没有用过的,他习武,他修佛,可是当他有一天真的穿上这甲,他已经忘了佛,他就只是一个武者。静澄将甲给他时说过:"我不希望你用它!"相忘用掌宽的黑带将甲和袈裟束在一起,深深吸了口气,大步踏向门口。他拉开了门,门外,静澄悠长地诵一声:"阿弥陀佛!"相忘几乎落泪:"师父……弟子知错,师父……让我去吧!"静澄道:"你真要去,师父不拦你,可怜魔还在心中。"相忘哀告道:"师父,弟子知道罪孽深重,可是人命关天,难道袖手旁观吗?"静澄道:"心魔!你关心太甚了。那封信我已经看过了,明小姐要你救她,可有说原因?" 相忘摇头:"没有。"静澄道:"尘世中有多少情胜得夫妻之情?"相忘依旧摇头:"弟子不知道。"静澄道:"少有。纵然龚乾有加害明将军之意,也不致狠心加害妻子。何况明小姐一介女流,又能如何?龚乾果真会多害人命吗?所以明小姐多半只是任性罢了,而你……"相忘一呆:"师父是说……"静澄道:"关心则乱!""乱?"相忘心里一惊,自己可不是乱了么?静澄口中言语急若珠炮:"你就是那个牧羊人,你的心不明,你还在茧里。所以明小姐只言片语都让你不知所措,看看你脚下!" "脚下?"相忘低头,脚下是一地月光。静澄道:"你是陷在水里,明小姐是那水,你出不来!"他长叹一声,"人本无牵无挂,心空如鼓,而音自洪亮。若是纠缠于俗务,便如鼓中败絮,再也响不起来。你心里是魔,自陷空幻,却还执迷不悟!你去,你去,你去了又能如何?你真救得了明小姐?你只是把自己扔进了无边苦海,你还有什么脸称佛门弟子?为师不如超度了你这个孽障!"静澄举掌作刀,如风雷般击下。一阵刺骨的疼痛,相忘觉得身体在一瞬间被劈成了两半!但掌上的真力,却收在相忘肩上,"何去何从,由你自己!"相忘汗透僧衣,冰凉地贴在背脊上。
"水,苦海,十年禅修,自己却还在苦海中……牧羊人,自己;他远方的妻儿,自己的明月,皆是空幻。原来都是自己错了,牧羊人并没有妻儿,而明月……又与我何干?莫非只是自作多情?人在茧中……"相忘忽然觉得喘不过气来,忽地叫道:"师父……"静澄冷道:"你不走么?"相忘连连叩首,泪如雨下:"请师父超拔弟子脱离苦海!" 静澄笑了,说道:"我无可超拔你。"相忘急道:"师父……?"静澄微微一笑:"一念而通,你已经不在苦海中!"相忘怔怔地看着静澄的笑容,许久,终于合十一拜:"谢师父。"不防静澄双眉斗立,沉声道:"这个月初七,和我去龚家!"相忘一惊,说道:"师父?"静澄道:"明将军受冤太深,龚家父子十恶不赦,师父修行浅薄,不能以佛法化解冤孽。所以……" 他从僧衣下取出戒刀,拔刀,刀已断,静澄笑了笑,"刀虽断,毕竟还在!"相忘肃然道:"师父难道要以杀止之?"静澄道:"不错!前日独石剑周大侠得了消息,钦差还有半个月到扬州,龚家害怕露出马脚,决定先下手为强,冒充劫狱先杀明将军灭口!何况龚家手里还扣着五万石救灾米粮,龚家不除,扬州城里就日死百人!正好从初七开始,龚家又要开坛讲经,借佛为魔。可惜龚家父子武功都趋上乘,为师一个人恐怕力有不逮,可是只要有你……"相忘精神一振:"弟子明白!"静澄道:"不必留情,杀而走,我等已经无情可留!"相忘道:"是。"静澄挥手:"去吧"相忘正要退出,静澄忽然悠悠地道,"徒儿,师父这样,你怕不怕?" 相忘道:"心中无物,则无可畏惧,弟子明白了。" "好!"静澄若有所思,"你比师父强,比师父强……" 静澄抬头望着天上弯月,暗暗叹息;"慕容,想不到最后你我还是一样。"
十二月初七,雪漫天。
龙山炉内小篆香,龚家的大厅上,龚氏父子亲自陪静澄师徒寒暄。一杯香茗,几样素点,颇是精致,毕竟静澄是扬州城里数一数二的高僧。
相忘喝了口茶,又看了看师父,只等那声轻咳。木叶甲就穿在僧衣下,他已经不怕穿它了,因为他绝了尘心,那么穿不穿甲,也就与心无关了。
师父还没有动手的意思,相忘转眼看向窗外,飘飘洒洒的漫天大雪。那年大雪,明月去看他,双手冻得通红,睫毛上都是雪花。相忘很安静地想,现在的他无论怎么想,都不会再动心了——心止如水。
(忽然间,一股柔风吹过,好似清风卷起落花。柔劲满衣,拳追落花,在千钧一发的关头,相忘的"大慈悲伏魔拳"施展开来。)
"少爷!"一个护院闯了进来,手里提着一个女子,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这个贱婢想要逃走!"护院把那女子扔在地下。"这些小事你该知道怎么办,没看见贵客在此么?"龚乾大怒。
"是!"护院慌忙拉那个女子下去。这个时候,掩在头发下的眼睛看见了和尚。就在一瞬间,那僵死的眼睛忽然锐利如刀。和尚觉得自己的脸被割着了。然后他看见了那张脸,小苏的脸。小苏是明月的随嫁丫鬟。
忽然间,奄奄一息的小苏喊了起来,好像一种古怪的力量注进了她身体里:"小姐死了!"小苏疯狂地笑,指着龚乾,指着龚天冶,指着静澄,最后是相忘!"小姐死了!"相忘木然地看着疯狂的小苏。"是你逼死她的!"凄厉的叫着,小苏像无家的厉鬼。"叫她住口!"龚乾大惊且惧。
棍棒砸在小苏的后脑上,小苏倒下了。血浸透了长发,滴在鲜红的地毯上。一切都凝固在那里,相忘眼前只有一片鲜红。"把这个贱人拉下去医治,谁要你动手的,给我先抓起来!"龚天冶大惊,他知道人死了,但是先要瞒着和尚们。
尸体被拖了下去,护院被带走了,龚天冶歉然地道:"家人愚鲁,不守规矩。"静澄愣在那里,只看见徒弟把茶盏稳稳地搁回桌上,一滴水也没有溅出来。"徒弟还能出手么?他的心乱了没有?可是机会就在眼前,龚家父子走到了身边,机不可失!"多年的江湖生涯让静澄毅然地赌上了成败,微微咳嗽一声,刀光如炽,半截戒刀已经陷进了龚天冶的胸口!
龚乾尚在六尺开外,大惊之下,忽地摆出了一掌按地,一掌托天的架势。静澄心头一惊:"千碎小梅花掌!"一惊之间,忘了拔刀,忽觉手臂一紧,已被垂死的龚天冶死死握住了!龚天冶双目吐出灼灼毒焰,双手如铁。静澄猛力一挣,竟然没能挣开。龚乾双掌一动,至阴的掌力汹涌而来,如涛如浪。静澄心宣佛号,闭上眼睛。
忽然间,一股柔风卷过,好似清风卷起落花。柔劲满衣,拳追落花,在千钧一发的关头,相忘的"大慈悲伏魔拳"施展开来。拳路如一江流水,无始无终,拳风后的和尚衣袂翻飞,飘然若舞。
一记,两记,三记,四记……只在一眨眼间,相忘击退龚乾七步,整整十八拳都击中了!可是相忘的拳没有停,双拳几乎是黏在龚乾的身上,连环生灭,一轮又一轮的十八拳击打在龚乾的胸口,直到龚乾最后踩烂桌椅靠在了墙壁上,相忘的拳方才停下了。
龚乾瞪大眼睛,惊惧地看着和尚,而后千万道柔劲在体内爆发出来,后背上的血肉骨骼一起炸开,硕大的血斑染红了整面白墙……
静澄看着徒弟,神色有些恐慌,他不知道徒弟出拳的时候心是如何的。如果他的心仍静,那么他已彻悟了,如果是要报仇的凌厉之心,那么徒弟已经彻底入魔!
可是徒弟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一缕血丝划过嘴角,第一拳击出的时候,相忘也中了一记千碎小梅花掌。相忘垂首合十,低宣一声佛号:"善哉,善哉,阿弥陀佛。"脸上庄严如佛,似乎带着无限慈悲。静澄笑了起来。
两个和尚打死龚家父子又出逃的事第二天就传遍扬州。龚家无主。明承烈也终于撑到了钦差来的一天,三部会审之后,立判明承烈无罪,官进一品。而龚家抄斩二十四人。以明承烈为首,地方官绅联名上书,赦了静澄师徒无罪,请回大明寺。而明月被葬在扬州城外,起烈女祠,嘉奖其为父身死。人们都在猜测明月究竟是怎么死的,很少人当真知道,只有她的丫鬟小菊说:"她是等死的。"
逃亡了三个月,静澄师徒又回到了大明寺。又是满眼桃花,相忘静静地看着,低宣一声佛号:"阿弥陀佛。"静澄很高兴地看见徒弟真的破茧成蝶,了悟正法。相忘不再是那个不知所措的小和尚,在他每一次念佛的时候,静澄能感到他心中的平静——脱幻悟真后的平静。
当相忘又一次看见那间小禅堂,对静澄合十道:"师父,弟子觉得有很多道理尚要思索,可否准许弟子在此闭关?"静澄应了,于是沉重的大门把相忘独自锁在了鱼篮观音像下。相忘背后的阳光一丝一丝敛起,静澄看着门上最后一丝缝隙也消失了,不禁感慨,自己多年修行也未得的,徒弟竟然从爱恋中悟了,也许是造化吧?
一个月了,相忘没有出关。静澄也不催他,佛门本应如此。
直到那天黄昏的时候,静澄忽然在自己禅堂前闻见了酒香!推开大门,慕容真一懒洋洋地坐在自己的床上,左手提着一壶酒。他的右臂已经断了。"和尚!论起当杀手,我是不如你。"慕容真一大笑。静澄也笑了:"你真的没有死!"慕容笑道:"哪有这么容易死啊?生死百年,我还没有看尽花开呢。"静澄也是大笑,虽然断了胳膊,毕竟当年的慕容真一又回来了。
"小和尚呢?"慕容真一问。静澄得意笑道:"相忘大彻大悟,闭关了。""大彻大悟?"慕容真一吓了一跳,"和尚,什么叫大彻大悟,你不是疯了吧?"静澄道:"还要戏说从前啊?"他笑笑,把事情从头到尾说给了慕容真一听,直说到斜阳将尽。
慕容真一静静地听,可是静澄发现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突然,慕容真一跳起来,大吼道:"他闭关多少日子了?" 静澄恍然有悟:"一个月。"清光流溢,慕容真一挥剑将大门破为两半。厚重的灰尘,寂静的黑暗,徒弟还枯坐在那里,一切就像一个月以前那样。只是有一股淡淡的臭味——所有送进去的食物都没有动,早已经腐坏了。"小和尚……"慕容真一忽然不动了,静静地站在背后看着枯坐的相忘。"小和尚!"慕容真一仰天长啸,回头凝视着静澄,目光里不知道是悲是怒。
僧众一起拥进了小禅堂,主持大憨伸手去拍相忘的肩膀,相忘没有动。他又去拉他,这一次,相忘倒在了地下,坐着倒在地下,面色如生,平静得犹如死水。"这是……"大憨骇然地看着静澄。静澄没有说话,他只听见旁边僧侣们狂喜的呼喊:"坐化!是坐化啊!高僧啊!高僧啊!相忘坐化成佛了!相忘大师坐化成佛了!" 慕容真一转过头来,眼神如刀,扫视着狂喜的僧人们,忽地吐了口唾沫,冷笑道:"坐化?高僧?成佛?我呸!"消息传得很快,谁都知道相忘大师坐化成佛了。相忘的遗体被封在荷兰缸里,烧了一日一夜,烧干了,没有烧化。朝廷十分惊叹,拨了五百两黄金,把相忘塑成了金身供在大明寺里,供万人瞻仰。
又过了一年,桃花再开的时候,静澄又闻见酒香,在小禅堂里,供着相忘的金身。青衣长剑的慕容真一醉在长明灯下,他又回来了。
"小和尚,早知今日,我真该让你去做马贼,再去杀了你!"慕容真一长声大笑,越笑越狂。忽然,他不笑了,"故人到此,何不相见?"静澄走进了禅堂,看见慕容真一似笑非笑,"和尚,你不致也像那些秃驴一样相信你徒弟成佛了吧?"静澄迷惑道:"我……不知道。"慕容真一冷笑道:"你徒弟死了,其实不用隐瞒,你徒弟是死了——"静澄道:"那为何尸身不朽?"慕容真一道:"他的大慈悲伏魔拳是你我合创,其中有我派内功。我酒色一生,死了你也可烧烧,同样不朽。"静澄抱住最后一线希望:"可是他毕竟悟了。"慕容真一瞪眼怒道:"悟个屁?悟到了什么?悟到了死!他的心已死了!人死只是早晚。你不让他选当不当和尚,你连他爱不爱别人都不让他选。你什么都不知道!人生百年,你连爱惜二字都没有领悟出来,还妄说什么正法?"他从地上爬起来。看着相忘的金身,"小和尚啊,我不是给你说了么?人生百年,又有多少值得珍惜?留住一点也是好的,要什么不朽?要什么永生永世?最终只是一个后悔莫及。你死得好,你死得好,心已经死了,人怎能不死?"慕容真一向静澄微一冷笑,对着相忘叹道:"我负了你!小和尚,我不该由着你师父。谁叫慕容真一也有破不下面子的时候?别留在这里了,我带你走吧,算还你一次情。"晶芒闪灭,慕容真一的剑将相忘的金身劈成碎片。他拉下一张帷幕,包了散碎的金身,扬起空空的右袖,大笑出门。
桃花开了又谢,慕容真一再也没有回来,静澄也没再收弟子。直到若干年后他圆寂在桃花间,一代高僧再也没有留下一个字的佛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