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两团鲜血完全交融在一起。
是她!
最后一人,竟然是云翎?
一时间仿佛天旋地转,我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想,只能愣愣地看着这个荒谬的结局。
突然,一声惊呼把我拉入了现实。
“怀梦花也不见了?”
怵然回头,那最后一个解毒的希望已然不在了。
ELEVEN
一朵怀梦花只能救一个人,在能够找出“最后一人”救出全城人的希望下,这一朵小花似乎变得并不太重要。
但此刻,我才想到,一朵怀梦花不能救一城人,却能救一个人。
比如,拿走怀梦花的人,或者任何一个想活下去的人。
而只有我们寥寥数人知道怀梦花藏匿的地方。
又是谁,拿走了它?
欧阳叔叔怒道:“那丫头不仅自己偷偷走掉,还拿走了怀梦花。这下虹日城完了……”
云城主急急摆手,却已经来不及,欧阳叔叔的怒吼瞬间传出了大厅。
云城主一声哀叹,只听聚集在府外的人群短短一阵寂静,紧接着轰然一声。
我懒得去想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更无力去想一切事该如何解决,我只知道:小城,彻底乱了!
TWELVE
曾经的小城宁静得让人觉得。时间在这里完全是静止的。
我曾经以为,我熟悉这里的一切,熟悉这里的每一个人,熟悉这座小城任何一个角落的风风雨雨。
但今天我才知道,我并不了解。
我不了解那些光荣的先辈,不了解自小长大的好友,不了解自己的爱人,更不了解这座疯狂的小城!
黎明还未到来,但眼前却不再是黑暗。
熊熊的火光映照着残余的沙暴,将这凄惨的小城景象倒映在满是黄沙的天空上。
我甚至认不出那些正在燃烧的,究竟是谁家的房子,我也不敢去想,那些房子里是否有我的朋友正在绝望地狂笑。
我太累了,看着那疯狂一般在整个小城里搜索云翎的人群,想着那不见的人和怀梦花,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我只是在这漫天火光中漫无目的地徘徊,等待着天地毁灭的那一刻。
THIRTEEN
面前的人我都认得。
那是我的朋友,我们曾经一同偷孙老夫子的书;那是我的长辈,曾经笑着扶着我教我走路;那是我的师长,曾经无私地指点过我武功。
但如今,我似乎不认得这些人,不认得这些焦虑而疯狂的面孔。
“云翎在哪儿?”或许太久的沉默让他们更加尴尬,而尴尬全部转化为怒火,开口便成了这一句。
这一句也让我知道,一切都没了转圜的余地。
“那丫头逃走了,全城人都要一起死了,她还偷走了解药!我们此刻找不到她,便先杀了她的恋人高刑,我们就是死了,也要让他们陪葬!”
刀光漫天,这不是平日的比武喂招,我知道,他们想要我的命。恐惧已然炸瞎了他们的眼睛。
云在青天水在瓶。
仿佛不是我的身体,虽然我丝毫提不起力气,身体却依然诡异地动了。
霎时间,攻来的一刀一剑似乎都不再凌厉,我似乎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每一击划来的轨迹,更知道从哪里能够轻易将它们破解。
电光石火之间,出手的五人倒飞而出,重重摔在人群中。
若在往日,这些人的武功虽比我稍逊一筹,却也不可能如此轻易地被我打败。更何况五人合击,我是必败无疑。但是经过墨岩山一役,在我新领悟的境界面前,过往的我,完全不堪一击。
我终于获得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力量,但我的生命却已经所剩无几。这是何等的讽刺。
对面的人群似乎也没想到我武功的突进,沉默良久,突然一声怒吼。这一次不是五人,也不是十人,而是所有人同时扑上。
这些人中没有老一辈的高手,但几乎集结了新一代的所有人。他们每一个人修为比起过去的我都差一些,更加比不得现在的我,但人力终归有尽头,无论我如何进步,都不可能以一人之力,对抗全城的精英。
不到十招,我身上已经增添了数道伤痕。若非新领悟的“云在青天水在瓶”总能在千钧一发之际将袭来的劲力挪移分寸,怕我早已魂归黄泉了。
如果就这样死了也不错。
忽然,我觉得一阵无力感袭来,看着漫天刀光,我叹了一口气,双手一撤,等着那最后一刻的到来。
眼见刀光及身,我似乎能听到阵阵刺耳的狞笑声。我不想知道这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是从谁的口中发出的,我只知道,我累了。
骤然,一道刀光横空卷起。
这道刀光如此之盛,便连漫天的火光也不能掩盖其分毫。匹练到处,袭来的刀剑纷纷折断,我只听一声声惊呼伴随着叮叮当当的刀剑落地声不绝于耳。
我懒得思考这是怎么回事,紧接着只觉领口一紧,整个人凭空飞起。不用睁开眼睛我也知道,我定在被那个救我的高手拎着,迅速逃离战场。
可是,我能逃到哪儿去?我又能做些什么?
这几天来的事情让我太累了,想起那恐怖的血字,隐藏的过去,墨岩山上的生死之关,想起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和恋人,想起方才那火光和夹杂着得意的狞笑……
我不想做任何事,我只是紧紧地闭着眼睛。
突然,我觉得身体一松,重重落在地上。同时一个粗豪的声音响起:“我又带来一个酒客!”
FOURTEEN
一桌,一坛,仅此而已。
窗外熊熊的火光和纷乱的嘈杂似乎被那摇摇晃晃的薄薄石墙完全挡在了外面,在这座变得无比疯狂的小城之中,这里是遗世独立的存在。
正对门的座位上,一身白衣的朱煌轻笑,对着我们两个突如其来的闯入者微一示意,举杯一饮而尽。
这小城末日般的景象,竟因为这一番从容显得平和了很多。
将我从刀剑下救出,并把我拉到此处的,正是小城的另一个来客,李怀戚。
我想不通他为什么救我,无论如何,段九霄的死和我脱不了关系。但此刻,我什么都懒得问,只是默默立在一旁。
李怀戚哈哈一笑,从我身边绕过,也径自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抓起酒杯一饮而尽,大笑道:“好酒,香飘十里,本以为前日所喝的七日酒已是酒中极品,如今方知,何谓‘好酒’二字。老和尚,若非今日形势,怕你还不肯把这私藏拿出来吧?”
坐在白衣侯身边的,正是程大叔。却不知另外两位叔叔去了哪里。
听得李怀戚大声喧哗,程大叔也不生气,颤巍巍起身举起酒坛,看那酒液色呈金黄,竟如黏稠状依住坛口,不肯下落。
程大叔将几个酒杯再次斟满,方道:“这酒,我们三个老头子珍藏了五十年,六堡事变时都没舍得扔了,一路带来虹日城。想不到今日,我们三兄弟不能聚首痛饮,倒让你白白喝了去。”说毕摇头一叹。
举坛,斟酒,这几个简单的动作,程大叔却做得无比迟缓,竟似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我看着心头一酸,挺起身来,顺手拉了一把椅子,围桌坐下。
FIFTEEN
依然白衣出尘的白衣侯,豪情万丈不改的李怀戚,闭目出神似乎毫不萦心的程大叔,笑嘻嘻的侍婢蝉儿,面无表情的云城主,加上一个满身尘土、无比颓唐的我,在这奇异的时刻,几人似乎都远远地离开了外面那地狱般的小城。
黄衣侍婢蝉儿抱着那坛珍酿,不断为空了的酒杯斟满。我们四人也不说话,只一杯杯品着这难得的佳酿。
白衣侯朱煌举杯望向窗外火光中的小城,目光中竟似隐含着一层笑意。
他们主仆和李怀戚也许是现在城中唯一没有中毒的人,我无从猜测,这个神秘的局外人究竟在想什么。
我骤然惊觉,李怀戚竟然在喝茶。这茶里,岂不是有无衣之毒?
我愣愣看着这大汉。李怀戚大笑,道:“大哥因我而死,我便赌一赌,看老天让不让我死。”长刀在怀,大笑声不绝,豪气冲天。
我却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眼中那狠厉之色之下的那一丝惧色。那是对未知、对死亡的恐惧。我长出了一口气。原来不只是我,这些江湖传奇,也是会怕的。
云城主一杯接一杯地饮酒。面上丝毫不带表情。
只有程大叔,举着酒杯,愣愣发呆,任窗外乱如地狱,仍不抬头一看,似乎那手中的酒杯有着无比的魅力,让我看不透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就在这样的一个时刻,在整个小城的末日即将来临的一刻,在我们几个人的性命都要倾覆的一刻,我和名震江湖的白衣侯、李怀戚、云天成、程慧围坐在这张脏兮兮的小桌旁,我们只做着一件事:品酒!
有这一刻,足慰平生。
程大叔颤巍巍地将最后一滴酒倒入口中,半晌不语,似乎正在细细咂摸这最后一滴的美味,要记住它每一分微妙的滋味。
酒已干。
启明星似乎也已遥遥升上了半空。
当阳光升起,便将是一切结束的时刻。
结局、
ONE
城外呼啸的风沙慢慢放缓了脚步。
一片沉默,所有人都知道,凌晨就要来临。
窗外一切的挣扎,一切的疯狂,都将在那一刻烟消云散。
神秘的侍婢蝉儿放下空空的酒坛,眼睛在座位上的几人身上瞄来瞄去,忽然朝李怀戚开口道:“喂,你不怕死么?”
李怀戚大笑:“当然怕!”
蝉儿眼睛忽闪,道:“那你还在这悠哉地喝茶,不出去想想办法?莫非你觉得,不该用别人的性命换你自己性命,你怕良心不安?”
李怀戚的笑声更烈:“我是那样无聊的腐儒么?我不出去,只是因为我知道即使拼命,也未必能找到办法,与其在外面奔忙,倒不如死前一品美酒好茶!”
这答案倒让人有些意想不到了,蝉儿一时沉默了下来。
程大叔忽然站起,转向我低下了头:“对不起!”
我一时不知所措,只愣愣地看着他。
“其实这句话早就应该说的。包括二弟、三弟,都应该对你说一声对不起。当日在墨岩山,虽然最后演变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但是我们兄弟一开始,的确是存有虎狼之心。”
我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重提这事。我告诉自己,我已经不在乎这件事了。看到程大叔此刻孱弱的身体,我似乎更宁可当初事情是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的。但是此刻,程大叔将此事重提,在这个将死的时刻。我才发现,原来我的心底深深藏着的,其实有怨愤。
看着我的表情,程大叔长叹一声道:“我们兄弟在佛前侍奉一生,却仍绕不过那层心障。说起来,幸亏蝉儿的那一记‘归流指’,此刻再想。这才是最好的选择。高刑,也许是上天借我们之手,给了你力量,让你能够完成你该做的事情!”
我愣愣看着程大叔。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却料不到他会这般说,于是扭头看一眼云城主。
他眼望窗外,目光迷离,似乎完全没听到我们在说什么。我立时便知道,他们已经达成了默契,程大叔所说的,同样也是云城主的意思。
程大叔再不说话。白衣侯主仆含笑看着我们。似乎在欣赏一出美妙的戏剧。李怀戚的眼中精光一闪,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长叹一声,不再说话。
云城主忽地开口:“高刑,你的武功已然大成,只要今日不死。日后必可大展鹏程。一切,都交给你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很久,也许只是一瞬,我慢慢站起身来,没再跟任何人说话,笔直朝外走去。
TWO
启明星已然嚣张地升上了半空,我似乎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双脚跟从着内心的召唤,茫然地朝前移动。
这里曾经是我无比熟悉的小城,但一切都不再一样。
火光熊熊,全城半数的房子笼罩在烈火中。也许是一些绝望的人引燃了自己经营了一生的小家,也许是一些疯狂的人破坏了整座小城的宁静,我只愣愣地看着那一幢幢熟悉的房屋陷入火海。
那里也许曾经是我们游戏,我们胡闹,我们玩乐,我们练武的所在,曾经留下过我们的汗水,我们的苦闷,我们的欢乐,我们的向往,还有,我们的甜蜜。
但现在,一切都毁灭在这熊熊的烈火之中。当真正的毁灭还没有降临在这座小城的时候,恐惧已然让它毁灭了自身。
那些疯狂的人,他们是我的邻居,我的朋友,我的亲人,但现在,他们中的一些也许正在火海中狂笑,一些在疯狂地寻找,还有一些,在恐惧地等待着死亡。
因为有一种毒,因为“无衣”。
死是什么?死后是什么样子?
是九天上的诸神将自己的臣民召回天际,还是九幽下的魔鬼在等待着血肉的盛宴?
又或者,其实什么都没有,只是识感骤然失去,所有人渐渐将你淡忘,你的身体变成虫豸的美食,变成草木的养料,回报着这个大地,这个与你再无关系的大地?
或许,死其实没那么可怕?
THREE
绕过几波狂乱的人群,我终于发现了自己要找的目标。
从房上翻身落下,我正正挡在欧阳叔叔的面前。
欧阳叔叔神色一凛,方恢复正常。
“怀梦花在哪儿?”也许还有很多委婉的问法,不过此刻的我如此的疲惫,疲惫得不想多说一个字,不愿多想一点。
欧阳叔叔一笑道:“高贤侄,这个问题你该去问翎儿,为何要来问我?”
我冷笑一声,不再多话,骤然出手。
风声响起,我左掌堪堪攻至欧阳叔叔的胸口,欧阳叔叔的匕首也已离我的胸口不到一寸。
在墨岩山上一串变故,导致我武功大进,三位老人武功尽失,这些事在回城后我一直没来得及仔细向大家解释。所以欧阳叔叔只怕以为,是三位老人为了争夺怀梦花受伤,而我还是那个武功二流的高刑。这才在一招内便吃了闷亏。
看着自己的手。
这就是我现在的实力么?曾经让我无力接下一招的欧阳叔叔,就这样轻易地败在了这样的一双手下!
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力量,是我荣耀的开始么?
可惜,美梦就要醒了,即使我拥有了这梦寐以求的武功,却注定要在黎明前陨落!
我行险一招擒下欧阳叔叔,方才舒了一口气,忽觉警兆,凛然抬头,喝道:“下来吧!”
一个人影幽灵般翻身落下,锦衣华服,正是唐门大公子,唐仲生。
唐仲生看了我一眼,道:“高公子果然武功大进,恭喜。”
虽然也算是和他同生共死过一番,而且不久前他在大厅内寻找“最后一人”时的气度也颇让我心折,但我心底就是隐隐不喜这位唐门的顶尖人物,当即冷冷道:“唐公子此刻何必还来搅这趟浑水?你追踪我所欲何为?”
唐仲生一笑,笑容中满是苦涩:“高公子说笑了,以公子此刻的武功,我又怎能一路追踪,不被你发现?只是,我对这欧阳先生有些怀疑,所以才一路跟着他,意图找出些蛛丝马迹而已。至于目的,恐怕我等都是一样的。”
我不再答话,伸手解开欧阳叔叔的一道禁制,问道:“怀梦花在哪,你肯说了吧?”
欧阳叔叔的面上满是愤慨和不解,愤然道:“你们凭什么认为,是我拿了怀梦花?”
我冷冷道:“因为你最可疑!当时在大厅里你一声大喝,将消息透露出去,搅乱了全城。如此的乱象对谁有利?自然是偷偷藏起怀梦花的你!”
唐仲生面色一愣。我知道他必然也想到此点,方才追踪欧阳叔叔。但这毕竟无凭无据,他怕是以为我有更实在的证据吧。
欧阳叔叔脸上的愤怒之色更浓,道:“你就这样……”
我冷笑一声,道:“刚才有人告诉我一句话,事急万事从权!此刻还提什么证据,拿出怀梦花,否则今日已经死了太多的人,我不会在乎再多一具尸体!”
欧阳叔叔的脸色变得煞白。他应该能分辨得出,我的话中并非虚言恫吓,颤声道:“怀梦花只有一朵,能救几个人?你们……”
我打断他的挑拨:“怀梦花救不了一城人,它并不重要,但云翎的声誉重要,我不能让云翎背上一个偷取解药、贪生怕死的骂名!我没时间了,你告诉我,解药在哪?”
欧阳叔叔道:“我已经吃了。”
我冷笑道:“你不用骗我,你是知道怀梦花需要清晨服用,方才有效的。而且从午夜起,怕是唐公子就一直跟着你了,你怎么会有机会服食?”
欧阳叔叔看看我们两个,半晌方叹了一口气,道:“好了,我带你们去……”说着,忽然脸色一变,面色瞬间变得惨白,鲜血丝丝从他口中溢出。
唐仲生面色大变,急急道:“不好,他毒发了!”
欧阳叔叔气若游丝:“在城墙峰火台上……”话未说完,一口鲜血喷出,生机断绝。
黎明已然悄悄来临。
还会有更多的人倒下——如果没人能够阻止“无衣”的发作。
FOUR
城墙烽火台。
那里的确有一个空洞,是藏匿东西的最佳所在。但此刻,怀梦花却已经不在了。
谁,谁是那螳螂之后的黄雀?
看着唐仲生,我长叹一声道:“唐兄,我们分头去找一下云翎,看看还有没有线索吧!”
唐仲生的面色先是一阵愕然,紧接着重重点头,转身急急飞去。
看着这江湖才俊的背影,我心下不由一松。也许我是真的不敢抉择,我要赌一赌,赌一赌天意让一切如何终结!
不再犹豫,我朝着另一个方向,飞驰而去!
FIVE
“如果全城燃起了大火,我们走散了,我会在那里等你!”
SIX
到了!
那条小巷,那个云翎和我定下约定的小巷。
四周的房屋多已在大火中毁灭坍塌,可这座小小的窄巷却神奇般地悄然伫立。
我看到了那个人影,那个让我魂牵梦萦、无时相忘的人影。
远远的火光将她的身影拉得长长的,一直拖到我的脚下。
一时间,仿佛天地都不存在了,在这个世界里,只有那一道迷人的倩影。
还有我!
抬头,犹自含着晶莹泪花的双目已然看到了我,没有一丝犹豫,云翎飞身扑了过来。
终于,我们紧紧抱在了一起。在这地狱般的小城里,在这疯狂的时空里。
她抬头,看向我:“我有……”
她的声音骤然折断。愕然低头,她看着那柄刺穿自己身体的长剑,看着那汩汩而下的鲜血,看着那——
手握长剑的我!
我的身体如此僵硬,甚至不能放开长剑,不能把自己的目光转开,只能如此怔怔地看着她,让那地狱的烈火焚烧我的心!
迷茫的表情渐渐从她的脸上消失,看着那从长剑上泉涌般喷出的鲜血,看着目光呆滞、手足无措的我,她突然,笑了!
那是万古云霄为之开颜的笑,那是天山冰河为之消融的笑,那也是让我的心为之粉碎的笑。
突然,她将身子一挺,双唇已然吻上了我的唇。
似乎轰然一声,一股冰冷的寒流在我的体内穿行,同时,另一股热流从唇间飞入我的身体。
眼前的一切变得无比模糊了起来。
终章
这里是哪里?
是地狱么?
缓缓睁开眼睛。
我还活着么?
映入眼帘的,是那一轮初升的旭日,以及几乎夺取了整个旭日光辉的人。
那一袭白衣。
他只是站在那里,脸上依然带着淡淡的笑意。
我勉力支撑起身体,四下打量。
这里,是城外的一处小小山冈,白衣侯朱煌站在最高处,微微低头,看着我,仿佛看着一出荒谬戏剧的最后一幕。
黄衣侍婢蝉儿仍旧跟在他身后的半步处。在他的身前,站着的是唐家大公子,唐仲生。
而他们脚下,毫无声息躺着的,却是那来虹日城寻仇、却莫名被卷入这一切的刀客李怀戚。
除此之外,再无他人。
俯瞰小城,只觉死一般的静寂。
虽然无法看清,我却能感到,一切都结束了,小城已然被毁灭。
也许我该大喊,我该发疯,我该质问:“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付出了那么可怕的代价,却依然不能阻止这一切?”
可我已经没有任何力气这样做,也不想再做任何挣扎。
白衣侯抬起头,转向立在稍低处的唐仲生:“此地事情已了,你想必也从令妹的遗物里找到了‘无衣’的配方,如此,就按照我们的密约,把它交给我吧。”
我骤然想起,不错,白衣侯曾经说过,唐门的‘无衣’——这毁灭了整座小城的剧毒,正是他委托唐门所为。这么说来,唐仲生和白衣侯此次远赴塞外的目的,竟然是为了交接这毒药?
唐仲生的面色阴沉,缓缓自怀中摸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道:“斯月因此而死,这是世间最后的一份毒方。”说着,他突然双掌一合。
唐仲生出手虽快,却也未必快得过号称天下无敌的白衣侯。就见那侍婢蝉儿双目红光一闪,正要出手,白衣侯却是微一摇头,蝉儿的目色顿时变回正常。
就在这一瞬间,唐仲生双手分开,那奇异毒药“无衣”的唯一毒方就此化成无数碎屑,随风飘去。
唐仲生的声音嘶哑:“此药太毒,实在有干天和。经此一事,我更知,决不可让此绝毒流传人间。”
白衣侯微微一笑,道:“你如此自作主张,不怕我追究你唐门么?”
唐仲生的面色微白,道:“此事是我唐仲生自作主张,与唐门无干。若侯爷宽宏大量,我自当全力报偿,侯爷若是震怒,我则会一力承当。不过即使侯爷执意追究,我唐门就此沦亡,我也不会改变初衷。‘无衣’实在不可在人间流传,即使付我唐门一门之力,能避免将来无数生灵被其涂炭,也便值了!”他的语声听来虽然坚决,却不见如何慷慨激昂。
白衣侯微微点头,忽道:“也罢,你把你留下的那粒解药给我,此事就此了了。”
唐仲生显然未曾想到此事能够如此轻易地解决,探手入怀,同时不解道:“侯爷如何知道,我还有一粒解药?”
白衣侯微微摇头道:“虹日城中包括段九霄在内,已然全城中毒,若你不是还留有最后的手段,可以救得了义妹云翎,以你的脾气,怕不早就冲出城去想办法了。此刻云翎已死,就烦请你用这颗解药救一救他。”
他手上所指,正是躺倒在地上的李怀戚。
唐仲生思忖半晌,终于依言俯下身去,将一粒丸药放人李怀戚口中,同时左手一拂,昏迷的李怀戚随着一声沉重的呼吸将丸药吞下。
唐仲生抬起头来,道:“无妨了。此人是侯爷的手下么?”
白衣侯轻轻摇头,道:“只是既有过痛饮之缘,却不想让他就此白白死去而已。麻烦你将他带到一个安全之地,只告诉他,是你救了他便可。算我承你一个人情。”
唐仲生的面色依旧沉郁,弯腰抱起犹自昏迷的李怀戚,对着白衣侯深施一礼,回身飘然而去,由始至终未曾看我一眼。
黄沙慢慢止息,绯红色的太阳已经露出了大半个身子。
那侍婢蝉儿突然开口道:“主人,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最后一人’已经死了,那些人却还是毒发身亡了呢?”
虽然已经猜测到小城已变为死地,可此刻从她的口中得到印证。我却似乎毫不在意,甚至心跳都不曾为之加快一点。仿佛这一切,都已经与我毫无关系。
我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等着那声音慢慢灌入我的脑中。
白衣侯一笑:“‘最后一人’死了,但‘主’毒未解,所以他们都死了。”
蝉儿一愣,道:“沈源不是服食了解药么?”
白衣侯笑笑,不回答这个问题,反问道:“此地凶案开始之时,那凶手依据城墙上的名字顺序逐一杀人,为什么杀到欧阳叙余的时候,顺序会变了呢?”
“那是因为,当时所有人都发觉了凶手杀人的顺序和时间规律,欧阳叙余被看守得十分严密,完全无法下手,所以沈源只好临时更换了顺序。”
白衣侯摇摇头道:“沈源为了这个计划筹划了多少年。城墙上血字示威自然是为了恫吓城内的知情人。如果是为了这个目的,那无论如何艰难,也一定要按计划杀人,这样才有令人恐惧的威力。临时改变杀人顺序,那城墙上的血字岂不成了笑话,反而白长了别人的志气?若是只想杀人,又何必多此一举,只要静静等待所有人毒发就是。”
蝉儿沉默良久,白衣侯接着道:“他们是如何发现沈源可疑的?”
蝉儿道:“因为沈源破戒食甜,他们根据主人的提示,推断出沈源有必死的觉悟,方才找出真相。”
白衣侯道:“先不说这破绽太过明显。你可曾想过,这‘无衣’之毒即使顺利发作,中了‘主’的沈源,也是不会死的?”
蝉儿道:“这可能是,他即使完成计划,也不想再活下去了。”
白衣侯微微一笑:“不错,这才是此次事件的根本。既然他已经不想活下去了,又为什么一定要把‘主’下在自己的身上?”
此言说出平淡,听在我的耳中却不亚于晴天霹雳。
轰然一声,似乎一切都被倒转了过来。
“没有哪个下毒的人会愿意把自己毒死,所以‘无衣’之毒有‘主’这一种,可以由下毒人自服,不会被传播过于剧烈的‘毒’殃及。从这点意义上来说,‘主’相当于一种解药,只不过它还兼有引发毒发的功用。”
“从常识上说,一般人都会认为,下毒之人一定会给自己下‘主’,所以找到下毒之人,自然便等于找到了‘主’,这也是唐门一直以为‘无衣’的最大弱点。但其实,唐门中人竟然没有想过,如果下毒之人也不想活了,那‘主’其实不一定要下在自己的身上,而可以下在任何一个人的身上。像沈源,他就没有把‘主’下在自己的身上。”
蝉儿出言反驳道:“可是,唐仲生滴血验证的时候,不是证明了沈源和云翎的血能够融合么?正是‘主’和‘引’的……”说着,她忽然恍然大悟般道,“我明白了,沈源给自己下的是‘引’,而给云翎下的是‘主’。可是,那他之前是怎么杀那些人的呢?”
白衣侯笑道:“‘主’可以引动毒发,所以毒发一定要是‘主’引发的,这才是沈源之前连续杀人的目的。不断的杀人,为的其实是加深众人的念头:‘主’是下在了凶手自己的身上。可事实上,还有很多办法能够控制毒发的时间。比如,提前给某些人服毒。”
蝉儿恍然道:“沈源提前按照时间顺序给这些人服下毒药,然后才给全城人下的毒?所以这些人当时死去,并不是提前毒发,而是‘无衣’的潜伏时间到了?”
白衣侯道:“不错,沈源计虑甚是深远,他事先算好了众人的反应,包括何时众人会开始查究,何时会开始保护名单上的人物,何时会有人出城。所以才有了那名单上的故意错乱,而正因为有了这错乱,众人会更以为是因为他们严密的看守,这才让凶手无从出手,临时改变了计划,从而更坚定地以为,凶手自身带‘主’,引发了几人体内的毒性。否则,若所有人完全按照城墙上的顺序死去,当众人发现无法确定凶手时,怕就会产生其他的怀疑。”
蝉儿道:“可惜了如此精密的计划,却因为一场贪吃的破绽而导致了失败。”
白衣侯笑道:“那真的是破绽么?那只是沈源的一场表演而已。若他执意要将计划进行下去,只要服食解药后假装顺从即可。别忘了,他是‘最后一人’,只要他不死,毒一定会发作。但他却在服食解药之后,当场自杀。”
“还有那所谓唐斯月的遗书,你们不觉得也是一场笑话么?唐斯月也算是唐门难得的天才,若想要对城中人示警,难道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居然用那么简单的一个字谜告诉解药所在和凶手的名字?而沈源又不是笨蛋,何况他也和云翎一样,自小知道孙夫子令纸张显现墨迹的方法,如此推断下去,这和他自己在纸上直接写上‘沈源’二字又有什么区别?”
蝉儿不解道:“难道,那遗书并不是唐斯月写的?”
白衣侯笑道:“当然不是,那是沈源自己留下的。他留下了如此之多的线索,想必是早已等不及云翎找到他,来做最后的落幕了吧。”
蝉儿不服道:“侯爷凭什么这么肯定?”
白衣侯道:“其实沈源的内心也是无比矛盾的吧,不然他不会在最后的后招上留下这么明显的破绽。”
“你可记得唐斯月父亲的名字是什么?唐门刑堂堂主唐畔!唐斯月身为人女,平日写字自须避讳,这是从小便形成的习惯,故而决不会在留书中用上那个‘畔’字的。所以这张纸条,只能是沈源伪造的。”
他一叹道:“别人省不起也就罢了,却不料连唐仲生都看不出这破绽,一恸之下人竟然会如此不清明,看来唐门明宗之争,这位唐大公子的前途堪忧啊。”
蝉儿想起一事,道:“难道沈源早知道溶血寻人的方法?”
白衣侯点点头:“不错,唐仲生知道的事情,唐斯月自然知道,则沈源肯定也知道。他故意留出破绽,然后服解药后自杀,这是逼迫大家寻找‘最后一人’。这才是他最终的目的,否则若他随意把‘主’和‘引’下在城中两个不相干的人身上,又有谁能找出他们呢?”
蝉儿喃喃道:“他费了如此周折,只是为了让大家误以为‘最后一人’是云翎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白衣侯一笑:“别忘了,他所有的怨恨都来源于那个婴儿。也许他只是想给这个城市最后一个选择的机会,也许他只是为了嘲笑虹日城的毁灭。究竟是为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我忽然想起一事,身子一挺站了起来,看向站在那江湖顶端的白衣侯:“你在大厅的时候跟云翎说了什么?”
白衣侯依然在笑:“我自然是告诉她我的这些推测。同时告诉她,欧阳叙余刚刚偷走了最后的一朵怀梦花,若想救全城人,需要尽快把它找到,并自己服下它。”
“所以,她不及和任何人说明便追踪欧阳叙余而去。她可能一直在找花,也可能找到花后一直没敢下决心吃下去。她大概在想,如果我的推测错了,这朵花还可以救一个人,救一个她宁愿舍弃自己的性命也要救下的人。所以她一直在等你,直到她再也没有机会咽下那朵花。”
我踉跄着退后两步,霎时间那无比恐怖的一幕重新在我眼前掠现。
那一剑,那鲜血,那苍白的面容和最后的一吻。
我究竟做了些什么?
“你杀了她,随着‘主’的身死,毒再无可解。全城人的命运已然注定。但你不同,你活了下来,因为你服食了最后的一朵怀梦花。”
我忽然想起,随着那一吻,那流遍我全身的暖流和那撕肝裂肺的疼痛。那竟然是云翎借着最后的一吻,将生的希望交给了我,交给了这个害死了全城人,也亲手杀死了她的凶手。
我忽然想起一事,怒吼道:“你早就推测出了真相,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大家?为什么就这样冷眼看着我们……你为什么要害死这一城的人?”我的声音嘶哑,再也无力接续下去。
白衣侯的脸上竟然还带着一抹淡定的微笑:“我为何要说?你们所做,又与我何干?”
我愣愣地看着他,忽地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眼前是一片残骸,这座生我养我、又最后因我而毁灭的小城。
漫天的风沙已然停歇,这三天排山倒海的天地之威也不能损耗虹日之城半分,但它终究,还是毁灭了。
但为何,我的心中却没有预料之中的大恸?
我愣愣坐在这山巅之上,不知道下面该做什么,也不想去思考。
太阳猛然挣脱了群山之力,整个儿跃上了天空。
骤然间,在西方的群山之巅,一道彩虹凭空而起,七彩的虹桥一端架在那遥不可知的远方,一边却似正落在这小城的正中。
这便是天下独一无二的绝景,虹日,也是这座小城的由来。
但绝景犹在,这小城,却终究如同日下之虹,消散了。
尾巴
蝉儿叹道:“六堡众大概也想不到,昔日牺牲巨大保全的遗孤,善因却不得善果,得到今日之结果。”
白衣侯忽地微笑:“善因?蝉儿,人心或许天生向善,但并非人人有力为善,为善不得,便成为恶,那是一道门槛。有的人天性凉薄,可以轻松跨过去:有的人心存灵光,会中途折回,但更多的人,他会跨过去,但需要一个助力,一个台阶,让为恶如为善,便需要一个祭品,一个理由,让自己的内心平复。比如,为了大局,为了万人,为了情义,等等。”
说着,白衣侯稍稍低头,面向我道:“比如你,现在的结局,不正是你想要的么?”
我愣愣看着这犹带笑意的白衣侯,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白衣侯悠然道:“杀一人而救天下,我不肯为,但杀天下而救我,我却必为。高刑,你何必再欺骗自己,你杀云翎是为了救全城,还是无可奈何之下为了救自己?”
我应该大怒……
但为什么我的内心如此平静?
白衣侯道:“你若真想救全城之人,凌晨之时无衣毒发,随时有人死去,早行一刻便不知能救多少人命,你却为何不直接去找云翎,反而先去寻找欧阳,去找怀梦花?”
我愣愣不知该说什么,那侍婢蝉儿似有所不服,插口道:“也许他想找到怀梦花,拿去救……”说着,却接不下去了。
白衣侯一笑,道:“你怎么会死?你怎么甘心去死?全城人的性命无非给了你一个充分的理由而已,你需要活下去,你想活下去,即使你不敢让自己这么想,不肯这么想,但你的行动却无非基于这一个本能而已。”
我冷笑一声,却不辩驳,不屑于辩驳,或者……
无法辩驳。
“你先经三虎僧洗经伐脉,又加上怀梦花为你去毒的同时将你的内息全部导引入海。此刻,你的内力已然大成,放眼整个江湖,都是你的天地。终有一日,你可以大放异彩。你不会死,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说毕,他骤然回身,淡淡道:“去吧。”
我倒在地上,愣愣地看着两条人影逐渐变淡,慢慢消失在那无垠的黄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