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庭处于弥勒殿和资圣阁间,规模与中庭相当,主要卖书画古玩、各路土产及海外香药,逛的人也比外间多了些从容悠闲之态。盖中庭是老百姓过日子的热闹喜乐,后庭则是衣食无忧者的闲趣雅好,氛围自然不同。
后庭西北隅的一座简易书棚内,荣家书铺的柜上伙计正跟绰号“两面光”的摊主说事儿,却见两面光眼神发直,微张了嘴不说话。小伙计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连忙低头,小声道:“光爷,还真巧了,今儿来咱们铺里印《三京画本》的就是这两位。”
两面光咂咂嘴道:“真是玉树琼花,相得益彰。唉,我辈也只合跟家里的黄脸婆厮混罢了。”他忽然回过神,“喝,这两位便是书主?”两面光死死盯了观音奴和沈皓岩一眼,拈着唇上的八字须道,“既然书主这回印了全套,可附有图画之类?”
小伙计摇头道:“图倒没有。”
两面光追问:“当真?”
小伙计答得斩钉截铁:“当真一张图都没见着。”
两面光取了五千钱赏给小伙计,见他喜滋滋地去了,方才满面堆笑地转身,对坐在棚角、沉默不语的青年道:“堂主甫至东京,《三京画本》的事便有了眉目,真是可喜可贺。鹰堂的人只知道跟在雷景行后头追索,反不如咱们从暗处用力。”原来这两面光乃金国细作,隶属半山堂下专司谍报、反间的风堂。他长于胡汉杂居之地,说话行事俱是汉人作派,混入东京市中竟无半点破绽。
完颜清中裹着青色幞头,穿着青色长衫,看来与普通的汉人士子没有两样,开口说话时却带出了滞涩的异族口音:“印书的女子是我旧识,且她父亲与我师父颇有交情,倘若硬夺,怕师父面子上过不去。关于《三京画本》,我自有打算,你就不要到荣家书铺露面了,惊扰了她反而不好。”两面光点头称是。
完颜清中遥望观音奴,见她笑语盈盈,与一位青年穿过资圣阁旁的便门,径直往后廊去了。
斯人一走,偌大的繁华庭院竟为之一空,陡然生出清冷寂寞来。她走过的白石小径缀着苍翠的青苔,他望着点点苔痕,怅然出神,不觉握紧了手中的折扇。
昔日在辽国上京,他曾与她有过数面之缘,至今记得她耀眼的美和飞扬的笑。他是务实的人,明白她再怎么美丽,也是与自己不相干的美丽,不必存到心里。岂料六年后宋国再见,她的眼神清澈如昔,焰尾草一样明媚的气质里却隐含清雅的书卷味,令他怦然心动。
完颜清中慢慢松开折扇,自失地一笑,心想:“这姑娘终究是我不可企及之人,何必自寻烦恼。”
相国寺的后廊聚了许多占卜者,观音奴素来不信这个,与沈皓岩走到廊尾时,却见一面书着“铜人测字铁口直断”的幌子下,一位留山羊胡的老者正拨弄一个铜匣。只要按动匣盖上的机关,铜匣便由侧面开启,钻出一个小铜人,手捧纸卷儿向人作揖。
观音奴禁不住驻足观看。山羊胡便招揽道:“姑娘测字么?”
观音奴点点头,好奇地按动机关,不料铜匣咔咔咔地折腾半晌,急得山羊胡鼻尖冒汗,小铜人方才慢悠悠地送出纸卷儿。
山羊胡展开一看,悚然变色,喃喃道:“我在相国寺给人测字已有数年,从没人抽到过这张签。嗐,方才签匣在跟我闹脾气,姑娘还是重抽一回吧。”
观音奴微笑道:“不妨。若抽到不好的签就推翻重来,神佛未免辛劳,天意未免儿戏,就请老先生给我解一下这个‘贰’字吧。”
山羊胡听她说得通透,正色道:“姑娘说的是,我姑且解之,你姑且听之,若有解得不通之处,望姑娘海涵。这‘贰’字可拆成‘二’、‘贝’、‘弋’三字。‘贝’乃古之钱币,主财物。若从贤、贞等吉字里拆出来,倒是个好彩头;出现在‘贰’这样的凶字里,却是身怀宝物以致遭人觊觎之意哪。”
“‘弋’,以绳系箭而射。想鸟生双翼,何等自在,若被这种带绳的箭射中,便逃不出猎人手掌,从此不能翱翔天宇,故‘弋’字主困顿之境。”
“写这张签时因墨汁浓酽,洒了一滴在签上,将‘弋’变成了‘戈’。‘戈’,古兵器也,乃战争之兆,主血光之灾,大不祥。不过,祸福相倚。多这一点便多一种变数,兴许姑娘能借此翻盘,转危为安。”
“‘二’与这种种困厄呼应,可解作姑娘面前的一道道坎儿。若迈得过去,从此海阔天空;若迈不过去,那便凶险得很。”
“合起来说此签,‘贰’,二心也,主变节背叛。若男子抽到,乃贰臣之兆;若女子抽到,则……”山羊胡讲得兴起,差点脱口说出“有失贞之虞”,他咽下这话,换了一种比较温和的说法,“呃,这个,姑娘的姻缘颇为坎坷啊,第一次恐不和谐,第二次或许……”
沈皓岩勃然大怒,未容山羊胡讲完,伸手卡住他的脖子,冷冷道:“我夫人只是图你这签匣新鲜好玩儿,你倒肆无忌惮地讹起她来了。”
山羊胡看出观音奴是处子之身,与沈皓岩的相貌又有三分相似。便把二人当作了兄妹,且二人的衣饰简洁贵重,必是出手阔绰的大家子弟,故他将这字拆得颇为凶险,本拟徐徐道出化解之法,多赚一点卜金,不料竟看走了眼。犯了主顾的忌。他来不及哀叹自己的失算,喉咙猛地一紧,脑袋嗡地一响。顿时喘不上气来,面色也渐渐紫涨。
观音奴大吃一惊,来不及劝解,用小擒拿法格开沈皓岩的手,见山羊胡委顿在地,喘成一团,方才松了口气,道:“皓岩,命运之事变幻诡谲,岂是人能算出来的。我从来不信这些占卜之言,咱们见招拆招、顺其自然就好,没什么可气的。”
沈皓岩的眸子幽暗如夜,深黑里隐隐透出血色,实在是怒到极点。他压抑太久,借这机会宣泄出来,手上不免失了轻重。观音奴的话,他字字听清,却拼不出一个完整意思。
卜者点燃了妒恨的种子,怒火砰一下在沈皓岩身体里炸开,瞬间的爆发后仍是持续的煎熬:他费心经营的爱,像一座宏大绮丽的城。每一处细节都精致完美,令人回味。然而耶律嘉树轻轻一击,便令它坍塌荒芜。不管他怎样粉饰太平,都已失去往昔光彩。
观音奴见沈皓岩木然无语,转身查看山羊胡的伤势。山羊胡颈间有五道青紫色的指痕,幸未伤及喉管,说话吞咽当无大碍。
观音奴褪下左腕的串珠,递给他道:“老先生受惊了,我没带多少钱,拿这个来抵药费吧。”那手串上的珍珠洁白圆润,每颗都有龙眼核大,宝光流转间,山羊胡先是目瞪口呆,尔后大喜过望。
观音奴默默地伴着沈皓岩回到紫衣巷秦府。
她能感觉到他的激愤,却不知道激愤的真正缘由,那是跟耶律嘉树一样骄傲的他至死都不会说出口的话。
未时三刻,李希茗将还在歇午觉的观音奴唤去,笑道:“今儿是中秋,各家都有团圆宴,你义兄必在卫府过节,可咱们也不能冷落了他。我置了几样东西,你给他送过去。”
观音奴环顾四周,见西壁的紫檀条案上搁着一把黑鞘素柄的刀,通身没有半点纹饰,正合铁骊用,便道:“这刀是姆妈送给铁骊的?”
李希茗点头道:“邬管事从倭国带回许多刀剑,我只看中了这把,简洁实在,尺寸和分量也跟你义兄碎掉的那把差不多。”
观音奴将刀拔出,睡意蒙眬的眼睛立即睁大。
脊若坚冰,刃似白霜,刀尖折射的清光如同雪花的六芒,凛凛寒意砭人肌肤,细看之下,刀脊上还刻着一个极小的篆字“纯”。
观音奴跳起来道:“姆妈真有眼光,这不是倭刀,而是铸剑大师萧纯锻造的‘尚雪’,跟我的‘燕脂’本是一对儿,大师过世后流到了海外,没想到今日有幸得见。”
她喜滋滋地跃出窗户,奔到开阔处试刀。舞得雪光泠泠,眩人眼目。李希茗倚在窗边,含笑看了一会儿,亲至内室捧出一个药匣,却见庭院寂寂,观音奴竟已走了,不由道:“这孩子忒也性急,谁去把她追回来?”
琅开忙道:“二姑娘是从屋脊上走的,她那风驰电掣的脚程,咱们可追不上。”
观音奴提气直行,自城北秦府赶到城南卫府只需盏茶工夫。如此速度。近乎人类所能达到的极限,武林中论起来也在前十之列。李希茗的教诲使她逐渐收敛了草原大漠滋养出的野性,却没法儿改变她不羁放纵爱自由的灵魂。她受宋国文明的浸染越深,便越是刻苦地修习神刀门的心法和轻功,甚至把它当成了自己庸常生活的救赎。
便似此刻,她毫无顾忌地飞越城市之巅,径直掠过一座座楼台、一条条巷陌。在绝大部分行人看来,这飞掠而过的女孩子只是一朵低而纤巧的云。一缕浅碧微香的风;在六识敏锐的她看来,脚下的城市却不是模糊的光影。巍巍帝京在她面前次第展开,是世上最杰出的画师都绘不出的宏丽梦境。
过汴河时她略微迟滞,以致平船上一位正望着河面发呆的少年看见了她,面孔皎洁,衣袂翩跹,在映着天光云影的波心一闪即逝,恍若水仙……
少年正当易感的年纪,第一次随父亲来东京,便在古老的河道里见到她美好的身影,他徒劳地伸出双手,想要掬她于掌中,清凉河水却自指间漏下,让他生出不可言说的怅惘。
萧铁骊和卫清樱肩并肩地在后园的水榭看图,却见观音奴得意洋洋地从窗外跳了进来,额生细汗,呼吸微促,嚷道:“铁骊,看我姆妈送你的这把刀,是尚雪啊,尚雪!”
萧铁骊大喜,接过尚雪刀细细端详,爱不释手。以他武功,早就无需倚仗宝刀之利,然而刀剑之于武者,正如笔墨纸砚之于书生,似尚雪这样的名器,他焉能不喜。
观音奴瞥了一眼摊在案上的地图,讶道:“清樱这么快就弄到皇城图了?”她靠过去默记宫室道路,片刻后尽数记下,笑道,“官家的居所真够大的。”
卫清樱艳羡地道:“可惜我轻功不佳,不然就可以跟你俩潜入大内了。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官家御容呢。”
观音奴安慰道:“我想官家也不至于长龙角,披龙鳞。既跟你我一样,便没什么稀罕的。”
’萧铁骊不禁微笑,放下尚雪刀道:“现下形势微妙,我若公开使节身份,会成为金国攻讦宋国的口实,辽宋订盟之事必然不谐。无奈何,只得私谒皇帝,可不是去玩儿。”
观音奴和卫清樱听他说正事,都肃容等他下文,孰料他说完这句,便又低头看刀,两个姑娘不禁相视而笑。
卫清樱对观音奴道:“等此间事了,铁骊还要去金国讨还一桩旧债,可惜你不能与我们同往。”
观音奴还未搭腔。萧铁骊即道:“不,阿樱,你留在东京,我一个人去。”
卫清樱大为意外,但她已摸透萧铁骊脾性,也不着恼。望着他黑多自少的眼睛,低声道:“可我想和你一路啊,铁骊,铁骊……”眼波声音之柔软,神情态度之婉媚,连观音奴都瞧得发呆,遑论萧铁骊。
萧铁骊心中情意大盛,但他性情坚忍,已有决断的事决不更改:“清樱,此行是为杀人,我真的不愿你同去。手刃仇人后我就回东京接你。”他想了想,又道,“故土难离,父母难舍,你也借这段时日陪陪他们。”
他这样一说,卫清樱便知道不能转圜,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好,我在东京等你回来。就算天塌地陷,我也会等……”话犹未了,她便顿住,懊恼地转过头,鼓起腮帮吹了三口气,嘴里念念有词,“童言无忌,大风吹去。”
萧铁骊大笑,观音奴却突然出手,握着卫清樱的面颊捏了又捏,惊叹道:“以前竟没发现,清樱哪儿都长得软软的,像一个软和的面人儿,铁骊你说呢?”
萧铁骊想起洄风洞中的旖旎滋味,不禁点头。
卫清樱羞得一双眼水盈盈的,又不便还手,嗔道:“夜来,你忒欺负人。了。”
观音奴笑道:“清樱不知道么?嫂嫂就是用来欺负的,我可是刁蛮小姑子哟。”她缩回手,很是懊悔,“话说回来,早知道铁骊对这样温温软软的人儿没辙,我当年也不会跟他硬扛,以致被他无情地赶回宋国了。”
逼观音奴归宋是萧铁骊生平憾事,听她这般抱怨,不知如何解释,只道:“这事是哥哥对不起你。”他遥想当年,终于有机会说出心底的遗憾,“你走了以后,我时常在毡房里草场上听见你唤我,等我答应,你却杳然无踪,让我空欢喜一场。阿妈也常常叹息,说想听观音儿唱一首牧羊曲都不可得了。”
观音奴眼睛酸涩,使劲揉了揉,笑嘻嘻地道:“这还不容易么,我现在就唱给哥哥听,也唱给极乐世界的阿妈听。”
萋萋草场呀,
一头连着天,
一头衔着山,
我这折翅的鹰,
要几时才能回还?
潺潺白水哟,
卷走了青牛白马的神迹,
蚀尽了镔铁契丹的光辉,
我这没鳍的鱼,
要几时才能回还?
巍巍黑山啊,
安息着无数族人。
独留我漂泊世间,
我这伶仃的魂,
要几时才能回还?
萧铁骊按住胸口,大恸。
卫清樱只觉观音奴歌声辽远,气息悠长,让人由这小小水榭踏进了千里绿野,透过她无形无质的声音触及种种开阔意象。虽然卫清樱不懂契丹话,但歌声承载的感情如此深挚,让她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
观音奴唱完后,余音犹自绕梁。
三人沉默半晌,方才从歌声营造的悲伤氛围中平复。
卫清樱叹道:“夜来啊,你把我都唱哭了,拜托你现在把我唱笑吧。”
观音奴沉吟片刻,笑道:“有了。”她唱了一首诙谐的江南童谣,每段都要模拟一种小动物的叫声,她学得惟妙惟肖,加上表情生动,当真逗乐了清樱。
萧铁骊挠头道:“观音奴唱的是汉话么?我怎么听不懂?咿咿呀呀的,就像一群小鸡小鸭小鸟儿在闹腾。”
观音奴笑道:“是汉话呀,不过师父的岭海口音跟江南的吴侬软语差别太大,所以铁骊你听不懂。”她突然怔了一下,“咦,说起来嘉树法师怎么会唱江南童谣的?”又很快释然,“嘉树法师是天底下最接近神的法师了,当然什么都会。”
卫清樱讶然:“这么风趣的歌竟是那位冷冰冰的法师教你的?”
“说起来蛮丢脸的,掉进洄风洞后,走了好久都出不去,我以为自己要死在那儿了,很不甘心,一直在哭,嘉树法师就唱了这首歌,让我破涕为笑。唉,你们不知道他的嗓子有多好,比玉石相击的声音还清亮,就连唱这样俏皮的童谣,也让人……”观音奴有些词穷,挥了一下手,道,“总之我听完后觉得很安心很温暖。像他这么聪明强大的法师,对人又好,哪里冷冰冰啦?”
萧铁骊深以为然,点头道:“嘉树法师古道热肠,他若有驱策,我必为他赴汤蹈火。可惜他从来没有开过口,我也一直没有机会报答他的恩德。”
卫清樱无言以对,心想:“那契丹法师城府极深,戾气极重,眼神过处人人战栗,这两位却觉得他温暖可亲,真不愧是兄妹啊,看人的眼光都这么与众不同。”
三人谈笑一会儿,卫府的小厮捧了个药匣进来,说是八宝崔的李娘子送给九姑爷的。
萧铁骊打开一看,内盛数十种药物,均系着银泥小笺,上以清秀小楷录着药名和功效,诸如九宫大还丹、碧蟾雪玉膏等,都是武林中治疗内外伤的灵药,搜集到一两种或不稀奇,如眼前所见般齐备,得费不少工夫,定然不是仓促间置办的。
萧铁骊不安地道:“蒙李夫人赠刀,已足感盛情,再受这么重的礼,真是无以为报了。”
卫清樱笑道:“不然。夜来在夫人心中之重,无人可比。这些药固然珍贵,对夫人来说不过是略表谢意。你无须推辞,只管大方收下,这样夫人才高兴。”
萧铁骊释然道:“观音奴,你亲阿妈这么疼你,我再没什么遗憾了。”
观音奴笑着嗯了一声:“我刚才走得急,不知道姆妈还要送你这个。”转头问那小厮,“谁帮我送来的?”
小厮道:“是沈家三公子。三公子说有急事,交给我就走了。”
观音奴和萧铁骊皆不以为意,心细如发的卫清樱却觉得不妥:“沈三明知夜来在这儿,却不肯进屋,该不会是听到夜来刚才的话,心里存了芥蒂?记得在夏国时,他与嘉树法师间便暗潮汹涌,相互厌弃。”她这么想,却不便直说,只关切地问:“夜来,从夏国回来后,三公子一直恹恹的,你和他没闹别扭吧?”
“没有,我和皓岩从来不吵架。倒是今早逛庙市时,有个算命的家伙让皓岩很生气,过后就没事儿了。”
卫清樱笑道:“那就好。”
沈皓岩木着脸出了卫府,翻身上马,从武学巷西边儿的崇明门街向里城疾驰而去。
崇明门街与南御街平行,至里城后与东西向的曲院街相接,街南的遇仙正店是沈皓岩在京中应酬时常去之所,因前有楼后有台,都人称为“台上”。孰料今日是中秋,各正店的酒皆在午末售罄,连门口的望子都摘了,令他更其气闷。
他不想回府,信马由缰地沿曲院街行去,想大醉一场的念头却更加强烈。
行至留春院门口,恰逢几名小厮往院内搬酒,有人失手跌碎了一坛,浓香四溢,正是遇仙正店的羊羔酒。沈皓岩遂下马入内,见庭院清幽,屋宇高敞,倒是个安静所在。
有小厮牵了他的马去喂料,另有小厮引他到一间雅致阁子坐定。招呼道:“公子今日是来会哪位小姐?”沈皓岩不答,只要他速速上酒。那小厮垂手退下,不一刻,新鲜果子和精致点心便流水般送上来,俱盛在清透的琉璃碗碟中,令人食指大动。
那小厮提起银瓶给沈皓岩斟了一杯酒,笑嘻嘻地引荐:“独饮无味,咱们香姐姐和盼姐姐的琴箫合奏极有韵致,以丝竹给公子佐酒如何?”
沈皓岩厌烦地挥挥手,道:“我不用人陪,再送两坛羊羔酒来便都退下。”
两位姑娘都是京中名妓,被人逢迎惯了,何曾受过这样的冷眼。香香气得满脸通红,挟了琴扬长而去,盼儿却冷着脸对那小厮道:“外乡人分不清酒楼和行院的门子就罢了,你也这么没眼力价儿,林娘子真是白调教你了。”那小厮耷拉着头不敢回嘴。
盼儿走时余怒未消,横了沈皓岩一眼,却看得心中一跳。
她入行久矣,从没见过这么精彩的人物:随意地坐在酒案旁,通身的劲却不懈,自有一种清拔之气。仰头喝酒时喉结滑动,从额至颈的线条俊秀得要命,且没一点脂粉味儿。最是入鬓长眉下一对冷冽风眼,含着几许愁思,让人没来由地为他心疼。盼儿怔了片刻,回过神来,拖着懒洋洋的步子去了。
沈皓岩自斟自饮,不过三巡,酒意便涌了上来。他的酒量虽好,但今日心情恶劣,醉得便特别快。蒙眬中,他仿佛又看到心上人踮起脚尖,主动吻上耶律嘉树的嘴唇,纤细的身子在那人怀中轻轻颤抖,因不胜侵袭而发出婉转的呻吟……
每次想起这一幕,他都痛得不能顺畅呼吸,只想将那该死的契丹人劈成千段万片。这样确凿的背叛,她却始终坦然,毫无愧疚,让他疑心当日所见只是自己的一场谵妄。如今亲耳听她说出对耶律嘉树的赞美,他再也没办法欺骗自己,装成没事人一个。
他从小好胜,事事讲求完美,临法帖时若有一字不佳,必然整帖作废,从头临摹;练驭风索时若有一招不谐,开头练的便都不作数,务要行云流水地使完整套。然而暗血城地宫中发生的一切并不是预演,他不能够重新来过,除掉这些令他食不下咽、睡不安寝的瑕疵。
她的背叛犹如心头刺、眼中砂,时时硌着他,偏偏他还要摆出泰然自若的姿态,不让她觉察。她并不是写错的帖、练错的招,而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想舍弃的人,于是他的感情便折堕成了笑话,他的骄傲便折堕成了卑微,他看透了这一点却没办法挽回。站在卫府的水榭旁,想到今后的岁月都要这样挨过,那一刻,他真是心灰意冷。
与沈皓岩相邻的阁子里,秦裳亦在借酒浇愁。
林挽香坐在下首,柔声劝道:“小爷晚间还要回府陪老爷子过节,少喝点吧。”
秦裳喝得发热,连外衫都脱了,眼睛红得兔子一般,闻言冷笑道:“过节?过什么节?月圆人不圆,清樱都要跟那番邦蛮子成亲了,我还过个屁节?”恨恨地灌了两杯酒,又道,“林二姐,你给我弄的那玩意儿几时才能到手?我可等不及了。”
林挽香忙道:“此去泉州,路程甚远,我已嘱咐他们昼夜兼程,决不敢误了爷的大事。”正说着,一名小厮进来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句,她起身出去,一会儿便笑吟吟地回来,对秦裳道:“今儿咱们院里可来了一位稀客,凤凰沈的三公子正在隔壁喝酒呢。”
秦裳站起来道:“那家伙素有洁癖,从不涉足风月之地,你别看错了。”他走到隔壁,推门一瞧:“喝,真是皓岩哪。难得咱俩在这儿遇着,我陪你两杯。”
沈皓岩抬起醉眼,认了半天,方道:“哦,是小舅公,坐。”
秦裳坐下,朝身后的林挽香比了一个怪异的手势。
林挽香心领神会,亲自取了一支催情致幻的鸳梦香来这间阁子燃上。那香的味道颇淡,沈皓岩毫无所觉,与秦裳频频举杯,喝到大醉。
秦裳心中有事,比沈皓岩多了一分清醒,见时机已到,便对一旁侍候的两名小童使了个眼色,见俩孩子扶着踉踉跄跄的沈皓岩往阁后的卧室去了,忙从怀中摸出清心醒脑的解梦丸服下,俊俏脸庞上缓缓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满怀遗憾地道:“可惜啊,要能把崔家小夜来请到此间看戏,我心里才真正地舒坦。”
沈皓岩醉得扶着书案方能站稳,抬眼看到床沿坐着的袅娜女子,胸口如被重击,刹那间光阴倒转,他仍是那十四岁的少年,口干舌燥地站在窗下,听十九姨款款地唤他:“来呀,皓岩,我的头发被帐钩缠住了,来帮我解开好么?”
盼儿看着沈皓岩,极尽妩媚地一笑。
她的妆扮比适才用心,梳着慵懒的堕马髻,描着明艳的文殊眉,额贴花钿,唇点丹朱,销金衫子微微敞开,露出粉光致致的颈项,染着凤仙花汁的长指甲在床帷上轻轻地画着小圈儿,榴红轻裙下露出一只三寸弓鞋,鞋尖高翘,鞋尖到鞋底织满桃红和葱绿两色交错成的奇特花纹,乃时下京中流行的鞋样,名为“错到底”。
沈皓岩恍恍惚惚地走到床畔,哑声唤道:“十九姨。”
盼儿不满地撇了撇嘴,两只粉臂便似蛇一样缠上了他,娇声道:“三郎啊,奴是盼儿,你可别认错了人。”
沈皓岩被鸳梦香蛊惑,早已迷了神智,用力抱住盼儿,喃喃道:“十九姨,我真恨你……十九姨,我不怕你的诅咒了……十九姨,我会一心一意地爱她,决不跟你下地狱。”
罗帷飘拂,随后垂定,他的青榄味道与她的脂粉味道腻到了一处。最情热时,沈皓岩低声在盼儿耳边倾诉:“好妹妹,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但如今你也做了伤我的事,咱俩谁也别嫌弃谁,长长远远地做一对儿,好么?”
盼儿听得晕陶陶的,孰料他又道:“好夜来。好妹妹,你心里很喜欢那法师,是么?可我不会放你走的,我怎么舍得?从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要定你了,咱俩死也要死在一处,生同衾,死同棺。”
盼儿先是听他唤十九姨,现在又听他唤夜来妹妹,不由气苦,咬着他束发的带子,愤愤地想:“这恼人的冤家,到底有几个相好?”
窗外日光渐斜,暮色渐浓,银盘似的月亮从东边天空升起。
沈皓岩从鸳梦香营造的香艳氛围中醒过来,只觉头痛欲裂,欠了欠身子,触毛之处柔暖如棉,不由大惊。
他侧头看清靠着自己肩膀甜笑的艳妓,面上的血色霎时间褪得干干净净,猛地推开盼儿,跳下床去,尚未走出两步,便弯下腰搜肠抖胃地吐起来,到最后连黄色胆汁都吐尽了,仍然干呕不止。
沈皓岩的反应不啻加在盼儿身上的奇耻大辱。她死死地咬着嘴唇,右手的指甲掐得左臂尽是血印,却看见那男子对着一地秽物闭上了眼睛,两行泪沿着脸庞滑下来,在素净的月色里泛着微微的光。她没想到这傲慢的男子也会哭,不由哽声骂了一句“冤家”,将头埋在罗衾里肝肠寸断地哭起来。
林挽香听说沈皓岩有洁癖,周到地为他准备了全新的内外衣裳和头巾抹额。
沈皓岩定了定神,过去穿衣裳,系抹额时因手抖得厉害,系了三次方才妥当。
罗帐里传来小猫似的细细哭声,沈皓岩却不愿再碰她一下,只将装钱的褡裢放到桌上,低声道:“姑娘,我自己不舒服,与你没关系,请不要介意。”
沈皓岩径直出了留春院,连自己的马都忘了牵,一个人茫然地走在东京街头。
街道两边的楼台结饰一新,处处鼓瑟吹笙,丝竹声不绝于耳。不过能占到危楼高台玩月的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人则欣欣然游于街市,尤其州桥一带,灯火辉煌,夜市喧阗,独他一个陷在最深最黑的旧梦里……
十九姨是沈皓岩母亲柳夫人的幼妹,虽是庶出,柳夫人却很钟爱她,获悉小妹出嫁三年便即守寡,怜她孤苦无依,将她接到凤凰沈家居住,却不知自己的好心给儿子招来了祸患。
那时节,柳十九娘幽怨地坐在沈家后园的秋千上,慢悠悠地晃着,心想:“论相貌才艺,我样样都比长姐强,只因为嫡庶之分,长姐就能嫁到这样的好人家,我却要寄人篱下,上天待我,何其不公。”
树枝折断的微声打断了十九娘的思绪。
她回过头,见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轻抖手腕,用一根雪白细索套下桃树顶端开得最艳的一枝花。她猜这位应是刚从东京曾祖父处回来的沈三少爷,便曼声道:“好美的花儿。”
少年转头看到十九娘,冠玉般的面色微微发红,腼腆地道:“这是我折来给母亲插瓶的,姐姐若喜欢,送你好啦。”
十九娘接过桃花,轻嗅一下,懒懒地道:“若我没猜错,三公子,你不能唤我姐姐,”她婉转一笑,不合礼数地露出珍珠般精致的小白牙,“你该唤我十九姨。”
她分花拂柳地走了,留下少年在原地思量:家里几时来了这样一位十九姨?
他的母亲和姐姐们都是崇尚淡雅的苗条女子,这一位却似唐朝旧画上走下来的仕女,丰满艳丽,宛如一株花瓣繁复的猩红牡丹。
十九娘真心喜欢这稚气未脱的英俊少年。
他开心大笑的时候左边会露出一颗虎牙,如同朝晖照人,让她冷冰冰的心一下子暖和过来。为了将这暖意变成只属于她的、别人没法儿分享的暖,她不惜拖着他堕入深渊,——十四岁的沈皓岩遇到二十二岁的十九姨,就像被母豹看中的小鹿,在劫难逃。他甚至来不及真正地思慕过某位姑娘,就懵懵懂懂地尝到了男女滋味。
某个炎热的夏日午后,血气方刚的少年落进了十九娘用柔情蜜意编织的网。行事随性的十九娘,竟不知合上院门,以致被柳夫人撞破。
柳夫人见事情已不可挽回,亲手锁了院门离开,言谈行事全无异样,唯独在喝了丫环送上的雪泡缩皮饮后,身体不适,呕了半碗血,惊动一家人。
沈嘉鱼急命仆人去请大夫,柳夫人则安然道:“老爷莫急,我近日练功有些急于求成,真气行岔了,吐出来便没事,用不着大夫。”
沈嘉鱼摇头道:“夫人还是这么争强好胜,上次比武输给卫家三夫人的气还是没咽下啊。”
柳夫人只是微笑。
当夜,柳夫人袖了一段白绫到十九娘房中,将白绫掷在地上道:“禽兽尚且知道羞耻,十九妹连禽兽都不如。”说完后转身就走,竟不屑看她一眼。
第二日,柳十九娘自缢身亡的消息传到官府,杭州太守感叹她为亡夫殉节之志,将她作为节妇报朝廷褒奖。
事情的本来面目,只有柳夫人和沈皓岩知道。
那日下午,他从荒唐的春梦中醒过来,羞惭得无地自容,翻过院墙落荒而逃,浑没发现那因他绽放的女子,在目送他狼狈逃走后,便似开到极致的县花,迅速枯萎颓败。她放纵自己的罪恶欲望,攫取到片刻的温暖,却永远失去了那阳光般明朗的少年,柳夫人的白绫不过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沈皓岩突然有了洁癖,即便一天洗三次,他也觉得自己不干净。除了母亲和姐姐,他不能忍受别的女子靠近自己,闻到她们身上的脂粉味,他会抑制不住地想要呕吐。倘若周围的人做出犯他忌讳的事,不论有意还是无意,都会招致他严厉的惩罚,并且没有任何解释。
沈嘉鱼忧虑地对柳夫人道:“咱们的小儿子变得很暴戾很乖张啊。”
柳夫人便在沈皓岩每天的功课里加上抄录佛经道藏一条,殷殷地告诫他:“你是男孩子,要懂得放开心胸,善养浩然之气。”
沈皓岩努力地按照母亲的话去提升自己,但在厌恶女性靠近自己这一点上,没有丝毫改观。
若不是十八岁那年遇到观音奴,或许他将孤独终老。幸运的是他遇到了这个纯净秀逸的姑娘,让十四岁时跟着十九姨一起死去的他活了过来,让他感到了久违的自在和莫大的幸福。
他如此在意她,连街上的闲人多看她一眼都会让他不快,除了诸如此类的小烦恼,一切都很完美。   如果没去夏国,观音奴不会跟耶律嘉树独处那么多天;如果没去夏国,他不会遇到那位神似十九姨的蛮女,让早就埋葬的记忆又跑出来作祟;如果没有因妒生恨,酒后失德,他不会留宿妓馆,让自己重新堕入黑暗的旧梦。
沈皓岩坐在州桥的石栏上,看着月色里载歌载舞的人群,嘴角勾起一丝悲凉的笑:呵,如果世上真的有如果。
紫衣巷秦府。
临水的光浮台上,秦长川一掌便将两支牙箸拍进了楠木束腰长桌里,怒不可遏地道:“不等了,咱们开席。”
秦绡一边慢条斯理地剥蟹,一边道:“小裳和皓岩太不懂事了,过中秋么,就是图个团圆,他俩倒好,把一家子人撂在这儿,也不知在外头捣鼓什么?还有阿络,大过节的,她这是在跟谁置气呢?”秦绡看了看观音奴,“夜来,去瞧瞧你姨婆,请她来陪老爷子吃饭。”
观音奴一溜烟地跑到秦络院中,却被吓了一跳。
正房烛光暗淡,秦络一个人蜷在榻上,身着素白衣裙,发髻上还簪着一朵白菊,正默默流泪。
观音奴喜欢皓岩的祖母胜过自己的祖母,蹲到榻前,捧着她的手劝慰:“姨婆别哭啊。”
秦络抬手拭去眼角的泪珠:“怎么跑得这样急?出什么事了?”
观音奴道:“小舅公和皓岩都不在,太公发脾气了,婆婆让我请姨婆去光浮台吃饭。”
秦络翻身坐起,怫然道:“她明知道今日是澈哥的忌辰,从崇宁三年起,我就不过中秋节了。”她终究不愿在孙辈面前数落秦绡,忍气道,“夜来,我实在咽不下东西,你回吧。跟太公说我病了。”
观音奴道:“哦。”她总觉得背后有人窥视,大不自在,站起来向后一瞥,不过是一面墙,墙上挂了一幅旧画。
明洁的月光照着微微发黄的卷轴,画中男子便似活过来一般,不论观音奴移到哪个角落,那双清湛的眼睛都会向她看过来。
他已不年轻,眼角可见细纹,眉间蕴着清愁,然而岁月的流逝没有摧折他的风姿,反而增益他的魅力,醇似长窖之酒,润如久养之玉。
秦络叹道:“夜来,你想看画便乖乖坐下,这么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地乱动。闹得我眼晕。”
观音奴挨着秦络坐下,问道:“姨婆,画里的人就是姨公吧?像谪仙人一样。”心里却琢磨:“这画的落款是‘文殊于大安六年仲夏’,大安是辽国年号,难道是辽国人作的?”
秦络微微颔首,幽幽道:“你姨公风姿出众,时人推为第一,称呼他凤羽公子,甚至有人说他的一个顾盼便抵得半部《世说》。当年坊间有不少书画铺私刻他的小像,风行天下,闺阁中没有不收藏的。”她顿了顿,惆怅地道,“他的画像很多,这一幅最为传神,我怕触景生情,也就是每年中秋挂出来看一看。”
观音奴嘀咕:“难怪辽国的画师也技痒。”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画中男子,下了一个干脆的结论:“姨婆,我觉得天下的好看男子都是一种体式来的。”
秦络心情虽悲,亦不禁失笑:“怎么说?”
观音奴便扳着手指把自己认得的好看男子罗列出来:“表伯父,我阿爹,皓云哥哥,皓峰哥哥,”她微笑道,“皓岩哥哥,我家熹照,对了,还有辽国的嘉树法师……他们脾性迥异,相貌也各有千秋,姨婆若问他们哪儿长得一样,我说不上来,不过对着这幅画,我就觉得是一种体式变出来的。可见一个人好看不好看,还是有迹可循,有一定之规的。”
秦络震骇至极,手指不自觉地用力,扯断了手中的紫檀念珠,滴溜溜滚落一地,观音奴连忙弯腰去拣。
秦络面色惨白,抖得像风中衰叶,待观音奴拾齐珠子,她才勉强止住,涩声道:“乖孩子,把念珠放那绣囊里,快去光浮台给太公回话吧。”
观音奴出了门,秦络又唤住她,欲言又止,极想问她什么却开不了口,最后废然道:“夜来,念珠断掉不是吉兆,也不晓得是冲撞了哪一路神佛,咱们刚才说的话以后切切不要再提,连你阿爹和姆妈都不要讲。”
观音奴点头答应,回光浮台吃罢饭,陪长辈们赏罢月,仍不见皓岩回来,心里便有些闷闷的。
是夜晴朗无云,天是寥廓的蓝,月是皎洁的白,连月中的桂树和玉兔都历历可辨。
观音奴独自一人在后园的小湖边散步,月色清凉,空水澄碧,远望光浮台,真似浮在空中一般。
行至冷僻处,观音奴四顾无人,便从袖中摸出三支百合香,以火石点燃,虔诚地对着当空明月拜了三拜,低声道:“小女崔夜来,又名萧观音奴,祈求月神保佑沈皓岩一生平安顺遂,每天心悦神畅。他很在乎我,每每为了我的事情跟别人发脾气,跟自己过不去,我不愿他这样劳心伤神,请月神洒下温柔光辉,护佑沈皓岩一生,只要他安乐自在,我就心满意足了。”
原来观音奴下午送刀到卫府时听清樱讲:“在中秋之夜焚香拜月,什么心愿都能实现。”她不好意思当着旁人许愿,便躲到湖边来祭拜月神。事情办妥,她的心情也好起来,沿着湖岸往自己的住处行去。
行至中途,观音奴突然停步,对着湖水怔了半刻,随即转向秦绡居停的院子。
有个汲水的小丫头远远地看见观音奴,竟没有认出她,抱着头躲到了井栏后。
观音奴此刻的气质与平日判若两人,穿过月下的庭院时,竟似专司行霜布雪的青霄玉女缓步于空阔辽远的天宇,清冷肃杀的气势震得那小丫头瑟瑟发抖。
待观音奴走远,小丫头便兴奋地跑去向同伴炫耀:“方才我在后园看见青女了。”见大伙儿将信将疑,小丫头急了:“真的,一定是管霜雪的神女。她一路走去,裙裾和罗带卷着的月光都被冻住了,亮晶晶的,好像一碰就会碎掉。我冷得牙齿咯咯地响,都不敢抬头看她一眼。”
众人不禁啧啧称奇。
当晚发生的神异之事并不止这一桩。
在秦绡的居所,某侍女前一刻点燃一盘弯曲成寿字的香,后一刻便发现香料已燃去一半;某侍女前一刻还煎得恰到好处的茶汤,后一刻竟变成一壶不辨颜色的糊涂酱……仿佛有个专偷时间的窃贼,不动声色地盗走了她们的半个时辰。侍女们惶恐地相互询问,最后认定:大家在同一时间做了同一个梦,而梦里除了诡异的霜雪颜色,什么都没有。
秦绡听着侍女们议论纷纷,薄薄的嘴唇不禁绷成了“一”字形。与侍女们不同的是,她模糊地记得观音奴来过,待了很长时间才走,然而自己跟观音奴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却完全没有印象。她一生强势,从未受制于人。今夜竟全然失控,不由怒气勃发,心生疑忌。
思前想后,秦绡有了定见。她慢慢接着垒丝金瓶中供养的雪青色菊花,突然用力一掐,折断了开得最好的一枝。
辽国真寂院。
中庭的菩提树下,耶律嘉树半坐半卧,望着天顶的圆月默默出神。人傀儡息霜坐在堂前的石阶上,望着中庭的主人默默出神:他的眉清而且长,长得几乎连在一起;他的眼像盛夏无云的天空,蓝得让人想哭;他的发是最深的黑色,散开时像看不到光的永夜。从夏国回来后,短短两个月的时间他竟瘦得清骨支离。便似这刻。他穿着宽大衣衫卧于躺椅上,仍掩不住一身憔悴,一身疲倦。
嘉树摩挲着观音奴送他的鸡血石,借助上邪大秘仪沉入了她的灵台。他由衷地爱她纯洁明媚的灵魂,跟她在一起,希望和喜悦就如同不竭之泉。如果他有挽住时间的力量,他希望光阴永远停在居延泉水旁的那个黎明。
令他始料未及的是,他在沈皓岩心中种下猜疑和妒忌,同时也给自己带来了痛苦和煎熬。观音奴因沈皓岩生出的每一分担忧、每一分挂怀,他都感同身受,并因此备受折磨。便似此刻,他感应到她心中的绵绵情意,她那样殷切地祈求月神护佑沈皓岩,一字一字,让同一轮明月下的他痛彻心扉,痛入骨髓。
嘉树紧紧握住那颗鸡血石,紧得像要嵌进掌心的朱色印记里。
他渴望得到观音奴的真正倾心,不愿用术法攫取爱情,却又忍不住用术法窥探她的灵魂,感知她的情绪,所以他承受的相思之苦比寻常男子酷烈得多。只不过他比任何人都善于等待,为策划一场完美的复仇,他已经等了二十二年,对这个他爱逾性命的姑娘,又有什么不能等呢?
嘉树挨过最难受的一刻,吩咐息霜“请千总管来”。
千丹匆匆赶到,听他要提前施行“换魂”术,不由大惊,劝道:“子时末的月光能让魂器的威力发挥到极致,确保主人和萧姑娘的灵魂安全无虞,妥妥当当地换过去又换回来,何必提前呢?”
嘉树淡淡道:“中秋夜本就是一年中月华最盛的时候,现在开始我也有把握。”
千丹无奈,拿出自己收藏的明月玦,嘉树也拿出没藏空赠送的另一片明月块,合拢两块便得到一枚完整的玉环——真寂寺三大秘器之一的魂器“明月环”。
嘉树盘膝坐在躺椅上,很快入定。
明月环被他置于摊开的右掌心,严严实实地围住了火焰般鲜亮的上邪之印。
清澈的月色里,明月环内部开始有光华流动,并渐渐向外发散,形成一个水晶球似的透明结界。
再过片刻,结界中的上邪之印溢出更纯粹更明亮的光,慢慢凝结成一个圆圆胖胖的女童形状。
千丹在旁护法,见状大喜,低声道:“成了。”她一直好奇观音奴的魂魄是什么颜色,没想到跟婴儿一样是透明的。在成年后仍然保持透明、不被红尘污浊点染的灵魂可是非常罕见的。
千丹见那女童打了个呵欠,蜷在嘉树的掌心开始睡觉,便知嘉树不愿惊扰观音奴的灵魂,有意让她进入了梦乡。小观音奴的睡相非常可爱,躺在那儿就像是一块软软滑滑的凉糕,让人无法自控地想将她拈起来放进口里,尝一尝她的清甜滋味。
千丹叹了口气,总算明白阴郁孤独的小主人为什么如此在意这姑娘。
等到约定的时刻,仍不见嘉树回转,千丹不禁焦躁起来。息霜也守在旁边。她忍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幽幽地问:“千总管,这就是主人打算用我去交换的姑娘么?”
千丹随口应了一声。不料息霜突然扑向嘉树,想将他掌中的小观音奴拍散。千丹因担心嘉树,有些走神,待反应过来时已慢了半拍,息霜已碰到了结界。
千丹提起息霜的领子连退两丈,反手一个耳光掴在她的脸上,打落她两颗牙齿,怒喝道:“贱婢,想害死主人么?”
息霜不会武功,这一扑却用上了嘉树教给她防身的坼裂术。她想得很简单。只要把观音奴拍得魂飞魄散,她就可以一直跟随主人了,殊不知上邪之印若真的被她破坏,观音奴当然活不成,嘉树却也回不来了。
嘉树身子一震,唯托着观音奴魂魄的那只手,从肩膀到指尖皆稳如磐石,结界也没有丝毫晃动,掌心的小人儿仍然睡得甚香。
千丹垂下眼睛,没想到嘉树竟把所有的防护都加到右手和右臂,同时设下把结界遭受的攻击转移到自己身上的法术,简直傻得令人发指。
千丹想:“上次我给萧姑娘下‘千卷惑’的事,主人还记着的,这是防我破坏上邪之誓,借换魂之机毁了萧姑娘的魂魄。”她如今上了年纪,脾气却更其火爆,越想越不舒服,狠狠地踢了息霜数脚,骂道:“贱婢,贱婢。”
又等了一刻,观音奴的魂魄方才回到上邪之印里,结界的光芒亦渐渐淡去。
嘉树缓缓睁开眼睛,正要说话,却觉胸腹剧痛,气血翻涌,无法自控地呕出血来,染得躺椅前的青石地面一片殷红。
他服了千丹奉上的药丸,调息半晌,方透出一口气道:“幸亏我早有准备,没想到你竟连一个傀儡都看不住。”
千丹甚为惭愧,好在嘉树话中全无怒意,她便大起胆子问道:“主人此去,是否证实了杨大夫的推断?”
“不错,我已问清来龙去脉,也得到若干线索,你要立即着手寻找当年的证人证物。”嘉树的蓝眸闪着冷厉的光芒,语声带着刻骨的厌恶,“多么有趣的一家人啊!我实在很期待。”
千丹领命,又问:“主人,怎么处置这个贱婢?”
嘉树道:“随你,只是不要伤到她的脸。”
千丹大窘,将伏在地上的息霜翻转过来,让嘉树看息霜肿了半边的脸和缺了牙的嘴,讪讪道:“方才我被这贱婢气昏头了,这可如何是好?”
“不要紧。我一直是按观音奴十三岁时的样子来塑息霜的脸,没想到观音奴已经长大,面孔也没那么稚气了,正好借这机会给息霜改一改。”嘉树微微拧眉,按住左胸喘了口气,“方才在清除秦绡的记忆时,我有意让她对观音奴起了疑心。将来在观音奴和这个傀儡间,秦绡的选择一定很符合我的心意。”他的嘴角露出些微笑意,出了一会儿神,道,“没别的事了,你去吧。”
千丹命息霜收拾了地上血迹,躬身退下。心底暗暗叹息:“不过见了萧姑娘一面,小主人的心情便好到这地步……但愿他不要重蹈老主人的覆辙。”
嘉树负手站在菩提树下,想起与观音奴换魂成功的那一刻,低头见到她水中的亭亭倒影,竟想伸出手拥抱,差点让她在这清寒秋夜跳到湖里去。用她的眼睛欣赏清朗的月色,用她的鼻子捕捉幽微的花香,用她的手轻抚她幼滑的面颊,呵,那滋味真是妙不可言。
嘉树突然捂着嘴剧咳起来,咳完后只觉掌心湿漉漉的,展开一看,满手是血。
他毫无防护地被真寂寺的坼裂术击中,脏腑受了极重的伤,却毫不在意,心想:“你生下来没多久,我便害你与父母分离,险些丧身狼口,后来虽得萧铁骊相救,却跟着他颠沛流离,吃了很多苦,能替你承担这一点痛,实在不算什么。我设局让崔逸道找到你,现在又施计让你离开,反反复复间你所受的苦,只希望你给我机会,让我用此生的全部热情和全部温柔来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