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希茗素知他是个不让人的,能这么包容夜来实属不易,欣慰地道:“话是这么说,夜来的脾气也忒直了,从来不会迂回转圜。你们以后的日子还长,一味迁就夜来也不是办法。遇到事情,你只管把话摊开来说,那孩子很讲道理,决不胡搅蛮缠的。”
沈皓岩笑了笑,心想:“若夜来像卫九一样八面玲珑,那还是我的夜来么?”
事情既然说清,沈皓岩陪李希茗闲谈一阵也就告辞。李希茗看他恭敬退下,暗忖:“婚事延期也不见得是坏事,一旦女儿嫁做人妇,便不能似今日般承欢膝下,现在倒多出半年时间来。”
李希茗默了一会儿,将适才看了小半的账簿拿起,一旁侍候的琅玕忙将银灯剔亮。她嫁入崔家二十年,府中内务向来是太夫人秦绡把持,外务因年岁渐高、精神不济,慢慢放手给崔逸道,崔逸道在外面的生意却离不开精于筹谋计算的李希茗。她既要帮衬丈夫,又要在婆婆面前藏拙,过得甚是辛苦,也只有对着一双儿女才感到恬适满足。
李希茗一边看一边记下错讹或可疑之处,直到眼睛胀痛才罢手,伸了个懒腰道:“什么时候了?逸道还没回来么?”
琅玕回道:“快三更了。老爷今日拜会的是个什么大官儿,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夫人还是先歇下吧。”
李希茗站起来道:“我去瞧瞧夜来,今晚就歇她那儿了。”
到了观音奴住处,室内灯烛俱灭,观音奴拥被坐在床上,几个丫环围在旁边听她讲鬼故事,说的绘声绘色、欲擒故纵,听的战战兢兢、欲罢不能。
李希茗含笑站在门首,观音奴眼尖瞧见,又正好讲到最凶险的地方,赶紧打住。
一室寂静。有个小丫环忍不住,哆嗦着追问:“后来呢?”
观音奴抿嘴笑道:“后来啊,后来夫人就来了。”
丫环们被她说得茫然,怔了一会儿,突然醒悟,赶紧跳起来给李希茗见礼,掌灯的,倒洗脸水的,将衣服铺到熏笼上的,忙成一片,倒忘了刚才的恐惧。
观音奴日间梳的双鬟已经解开,长发沿着挺秀的脊背迤逦而下,铺了半床,在灯下闪着墨玉似的光泽。
李希茗握着她滑不留手的丰美发丝,给她结成一根方便睡觉的长辫,末了拍拍她的脸蛋,叹道:“夜来,你什么时候才长大啊?”
“呀,姆妈的手这么冰。”观音奴将李希茗被夜风吹得冰凉的手笼到自己袖子里,笑道,“我早就长大了,是姆妈觉得我小。就算我活到八十岁,也还是姆妈的小孩儿。”她小时候每到冬天最喜欢将手放到铁骊袖子里取暖,此刻亦如法炮制。李希茗握着她温暖柔滑的手腕,一颗心软得像要融化,哪里还说得出责备的话。
丫环们服侍李希茗睡下,蹑手蹑脚地合上屋门。母女俩躺在一起窃窃细语。
“听皓岩说萧铁骊来了东京,所以你不愿回宝应。”李希茗见观音奴点头,叹道,“你该下来后跟姆妈商量,怎么好推皓岩出来将姆妈一军?”
“皓岩说他有办法拖到明年嘛。而且东京的上元节盛大辉耀,我很想看呢,我们看了再回去……姆妈你生气啦?反正都要嫁给皓岩的,晚点儿也没关系。”
“唉,你这孩子。贪玩至斯。当初咱们家和沈家结这门亲可是掂量了再掂量,皓岩对你自不必说,你表伯父、表伯母也疼你得很,且他家大儿媳精明能干,当家主母的担子不会落到你头上。似你这般闲散随意的性子,只有嫁到这样的人家才相宜。姆妈一片苦心,你不可不知。这次的事就算了,以后不许再节外生枝。”
观音奴吐吐舌头,赶紧答应:“姆妈放心,我再不拖延了。咦,有人往咱们院子来了。”
片刻后听到窗外窸窸窣窣,有人轻敲窗户,低声道:“二姑娘,夫人睡着没?”却是玎玲给李希茗送药来。
一时服了药睡下。观音奴随口道:“姆妈,为什么只有玎玲、琅玕两个唤我二姑娘,别的人却都叫我大姑娘?”
星光透过薄薄的罗帐照进来,映着李希茗突然苍白的脸。“玎玲和琅玕是我从娘家带来的人,自然与别人不同。”她沉吟一会儿,“也罢,姆妈把当日之事说与你听,你心中有数就好,万万不要在外面多言,更不要在太夫人跟前提起。”
“夜来,你去过江宁外公家的,并非崔家这样的豪门大户,只是寻常读书人家。本朝不似前代,不尚门阀士族,嫁娶时不在乎血统贵贱,要的是财势相当。偏你阿爹与时世相左,不知他如何访到我家是陇西李氏姑臧大房的嫡系,径直寻到江宁来……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我在上巳节时出门踏青,与你阿爹邂逅。”
“时日一长,我与你阿爹相互倾慕,订下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的誓言。你外公亦喜他英爽洒脱,同意了我们的婚事。奈何崔家太夫人性子独断,你阿爹自己择偶被她当作忤逆和背叛,母子俩越闹越僵,以致我们在江宁成婚时崔家没一个人来,太夫人还宣布将你阿爹逐出家门。一年后,我生了个女儿,就是你姐姐,小名阿元。”
李希茗轻轻叹息,想起新婚时的旖旎光景,到如今说与女儿,也只得这般干枯言语。
“当时崔家产业尽数握在太夫人手中,你阿爹空有抱负和才干,却只能从头做起。然而不管他涉足哪个行当,都会被太夫人动用各方势力逼至绝路。太公早亡,他是太夫人一手带大的,当然事母至孝,却为了我与太夫人生分到这一步,竟不是血亲而似仇人了。他的生意总不顺当,又是被太夫人逐出来寄住在岳家的,外头渐渐有很多难听的话出来。虽然他在我面前半点口风都不露,若无其事,我却很明白他心里的愁闷和苦楚。”
“我思前想后,决心去找太夫人转圜。她是长辈,不可能屈尊俯就,你阿爹顾念着我,也不会轻易低头,只有我来给他们母子俩搭台阶。这么做大半是为了你阿爹,小半是为了阿元。毕竟我与你阿爹虽非私奔,却也不像一般夫妇那样经过三媒六证,只怕阿元将来婚配时遭人白眼。”
“我瞒着你阿爹,只说带阿元到扬州探姑母,其实是去宝应找太夫人,以为她看到可爱的孙女儿会回心转意。殊不知,太夫人是不能以常情揣测的。我一片天真,妄图弥合太夫人与你阿爹的裂痕,不过白白葬送了阿元。”
李希茗说得喘气,突然撕肝裂肺地咳起来。观音奴用了碧海真气,以极灵巧的手法给她推拿半晌才平息。
“我和阿元被太夫人囚禁在崔府水牢,受到的凌虐殆非人能想象。到你阿爹赶来救援,我尚存一息,阿元却已死在我怀中两日。你阿爹悲愤欲绝,抱了我和阿元便走。行到中途,太夫人后悔了,派人追上我们,说只要我在崔家祠堂磕头认错,她就接纳我。她虽然狠心绝情,终究舍不下唯一的儿子,生怕逸道这一去便不再回头。”
观音奴气得身子微微发抖:“姆妈和阿爹就这么回来了?你又没错,干吗向她低头?她害死了阿元!”
“我悔断肝肠,阿元也回不来了,但我对天起誓,决不让我以后的孩儿再受阿元这样的罪,决不让人再将我们玩弄于股掌之间。况且崔家产业本就是你阿爹的,凭什么拱手让人?让太夫人一直捏在掌心,只手便可遮天,随意操纵别人的生死么?”
“是我苦苦劝你阿爹回来,要我磕头认错,将仇作亲,我也统统忍下。太夫人喜欢看我畏畏缩缩、上不得台面的样子,我也尽可以做给她看。可是夜来,今日若有人想欺你一分一毫,姆妈都不会忍,姆妈有把握护得你周全。” 观音奴望着李希茗柔美的侧脸,眼眶一热,讷讷道:“姆妈,你处处为我操心,我不能给你分忧,反而给你添乱,我知错了。”
“嗯,乖孩子。”李希茗憎恨秦络,却因为中间隔着崔逸道,今生都没有雪恨的机会。杀女之仇沉默地埋在心底,时间长了竟蚀出个骇人的洞,说话、咳嗽甚至睡梦里都能感到当年水牢中寒冷腥臭的恶风透体而过,凡尘中却没什么物事能将这洞堵住。今夜说与小女儿听,旧恨依然难平,悲伤的心情却纾解不少。
“太夫人说我跟你阿爹在江宁举行的婚礼不作数,要依规矩重新办过,我便陪她演完第二次嫁你阿爹的闹剧。不想你出生后,虽然排行第二,她却通令全家称呼你大姑娘。这意思很明白,阿元生在宝应婚礼之前,就算她活到今日,太夫人也不承认她是崔家的女儿。”
李希茗微微冷笑,雪白牙齿在星光下泛着贝类的光泽。静了一会儿,方才道:“你阿爹自觉欠我良多,立誓不纳妾室。他极喜欢孩子,可惜我在水牢中伤了元气,在辽国丢了你后又大病一场,无力给他生养更多的孩儿。”她温柔地看着观音奴,“夜来,女子出嫁后便是外姓人,从来不入家谱,你阿爹却将你列了进去,正为我和他子息单薄,虽有熹照,总嫌不足。将来你与皓岩生的男孩儿,挑一个出众的姓崔,跟熹照的孩子一起传崔家的香火吧。”
观音奴没料到母亲把话题转到这上头,呆了呆,面上轰地一热,结结巴巴地道:“哦,这个,好,一定。”
李希茗见她羞得面颊绯红,连耳根并颈项都红透了,含笑给她掖了掖被子:“你记在心里便是。姆妈今儿累了一天,你也才回东京,不说了,睡吧。”
观音奴乖乖合上眼睛,安静了一会儿,又睁开眼道:“姆妈明天有空么?和我去一趟怒刀卫家吧。铁骊想娶清樱做媳妇儿,咱们去给他壮声势。”
李希茗道:“好,姆妈和阿爹都陪你去。卫家的事咱们管不着,萧铁骊却是一定要拜会的。”
[第二折]凤游四海求其凰
萧铁骊驻足北望,目送观音奴乘的马车驶过州桥,缓缓没人人潮。初秋的明净天空下,长街尽头的宫城益发显得巍峨。他收回目光,见汴河宽阔而州桥低平,因是直通大内的御路,桥下密排石柱,不通舟船。河道两侧的石壁镌刻着精细的海马、水兽和飞云图案,平滑如镜的河面倒映着岸上的堂皇店铺和典雅宅院,好似展开了皇都绝胜图的长卷。
萧铁骊不禁感叹:“宋国如此之富,何以养不出打得仗的强兵?”
卫清樱道:“纵有强兵悍将,架不住官家一心求和,不敢放手一战。今年正月初八,金国军队打过黄河,包围了东京。虽然李兵部、种老相公等一力主战,末了朝廷还是拿金帛城池来议和,金军统帅完颜宗望得了好处,这才撤兵回国。”
萧铁骊摇头道:“女真人贪得无厌,胃口奇大,既然来过这腹心之地,见识了宋国繁华,只怕不会轻易放手。倘若他们再启战事,就不是区区金帛能打发的了。”
谈到这事,卫清樱便觉得胸口发闷,不禁叹了口气。她已下定决心为萧铁骊离家去国,然而父母兄姐皆在这城中,倘若金国如萧铁骊所言,再度发兵攻打东京,她却不能与亲人共患难同生死,心中宁不有愧?宁不有悔?
萧铁骊却不善体察身边人的细微情绪变化,只管问:“阿樱,女真人年初包围东京,几时发的兵?战况如何?你给我说说。”
卫清樱定定神,道:“去年十月,金国以完颜宗翰统西路军,完颜宗望统东路军,兵分两路向我国杀来。咱们虽然有王禀、张孝纯那样死守太原的忠勇之士,更多的却是像梁方平、何灌这种不战而逃的懦夫将军,以致完颜宗望的东路军势如破竹,在今年正月便打到东京城外。虽然李兵部坚守东京,多次击退金军的进攻,各地勤王之师也纷纷赶到,官家还是遣使向城外的金人求和。拖到二月,完颜宗望揣着官家同意割让中山、河间与太原府的诏书,拿了不知多少金银宝贝,这才下令撤军。”
萧铁骊听她这么说,颇为失望,心想宋国富而不强,皇帝软弱,大臣怯懦,即便与之结盟,怕也于事无益。
他此次来宋,一是向卫家提亲,二是放不下观音奴,想看看她现在的家人待她如何,三是由宋人金为来苏儿讨还公道。不料中途收到天佑帝耶律大石的密旨,称宋国老帝已然逊位,新君登基后向西辽派出密使,意欲联合西辽共击金人。
宋国密使及蜡丸密信虽被金国的游兵截获,西辽却已探得书信内容。天佑帝嘱他留意宋国军政,倘若事有可为,不妨与宋廷接触,订下盟约。
卫清樱听不到萧铁骊回答,转过头来,恰看到他方正的侧脸,既不英俊,也不温柔,说不出的熟悉,又说不出的陌生。然而满街随波逐流的面孔里,看到他就仿佛看到滔滔巨浪中的砥柱山,让她纷乱的心宁帖下来。她想:“世间没几个姑娘像我这样吧,一个见面才几天的异族男子,我就敢跟他订下终身。拥有寻常人没有的力量、寻常人没有的胸怀,这是一个英雄,我认得出来。我不求他怜惜,只愿同他并肩,跟着他去领略姐姐们一辈子都想象不到的开阔天地。”
两人走走谈谈,沿南御街出了里城。
南御街发端于大内宣德门,穿过里城朱雀门后直贯外城南薰门,为京中最繁华的街道之一。这条南北向的大街在里城与东西向的汴河相交,有桥名天汉(即州桥);到了外城又与蔡河相交,有桥名龙津。
东京赫赫有名的怒刀卫家便居于龙津桥南的武学巷。卫氏这一代的家主卫千城育有五子四女,儿子们成年后另立门户,却也没出了武学巷的范围,站在桥头望这片儿,青槐绿柳间屋舍连绵,倒有一半是卫氏的。
武学巷口的钱婆茶坊向来生意兴隆,今日却只有一位俊秀少年闲坐。他把着临街的窗户,饶有兴致地拈了钱婆的瓜子练眼力和手劲,射得桥畔细柳的叶子雨点般洒落。柳树下系着一匹火炭似的红马,不耐地抖落身上粘着的柳叶和瓜子,倨傲神气倒与少年有三分相似。这一人一马在东京城中横进直出,见者无不退避三舍,正是小太岁秦裳和他的烈焱。
秦裳远远地见到卫清樱,长身而起,喜道:“樱姐姐回来了。”他的笑容尚未展开,便已化作一脸阴霾。
原来巷口的青石板被往来担水的人溅湿,卫清樱不防,一脚踩滑,萧铁骊眼疾手快,将她揽住。卫清樱抓着他的臂膀,隔了单衣触到他线条分明、坚实如铁的肌肉,莹白面颊上不禁飞过一抹红晕,低唤道:“铁骊。”萧铁骊揽着她的腰,只觉她比水还柔,应道:“阿樱。”
卫清樱向来矜持,秦裳从未见她与男子亲密到这等地步,不禁妒火中烧。他瞪着萧铁骊,心想此人相貌之粗、发式之陋且不论,右耳赫然戴着一只赤金环,不知是何方蛮夷。
眼见卫清樱只顾与那蛮子说话。行过钱婆茶坊时也没留意到自己,秦裳气得要死,嗖地从窗中跃出来,拦在当街,冷冷地道:“好啊,卫清樱,去西夏一趟就拐了个野男人回来,还堂而皇之地带到家里,简直不知羞……”他恼怒之下,未免口不择言。
萧铁骊听着不是话,停下脚步,俯视秦裳。他的碧海心法已练到虚丹田以纳百川的境界,平时水波不兴,此刻尽数压向秦裳,迫得秦裳几番挣扎都没法儿开口把话说完。
卫清樱面色平和,不急不躁地道:“铁骊,你到前面等我,我有几句话跟这位小兄弟交代一下。”
萧铁骊点点头,潮水般的劲气来时汹涌,去时无踪,也没见他怎样动作便卸得干干净净,牵着马从秦裳身侧走了过去。 秦裳虽然努力站得笔直,无奈个子还没长足,不论气势抑或身高都没法儿压倒萧铁骊,心中更加恼恨。
他微垂眼帘,盯着卫清樱的羊皮小靴,口气却不善:“樱姐姐,好姐姐,你要向我交代什么?我需要你来交代么?”
卫清樱见秦裳比女孩儿还要纤长细密的睫毛那么垂着,尖尖的下颌绷得极紧,以致白里泛青,心想:“我一直当他是个孩子,从没把他的那些疯话和胡闹当真。现在想来,敷衍他,跟他打哈哈,等于给他不切实际的希望,实在是误了他。”她斟酌一会儿,微笑道:“也谈不上交代,只不过我即将远嫁,总要跟熟人打声招呼吧。”
秦裳霍然抬头:“远嫁?跟那个番邦蛮子?樱姐姐,我早说过要娶你。我说过无数次,你却没有一次当真。”
卫清樱苦笑道:“小裳,你我两家本是世仇,若不是天圣年间我家先祖牺牲自己性命救了你家先祖,解开两家仇怨,你我今日相遇只怕还要借刀剑来说话。百年来咱们两家同居一城,仇虽解了,平日却不来往的,通婚更是禁忌,你叫我怎么把你的话当真?”
秦裳不禁冷笑:“樱姐姐,别人不懂你,我还不懂么?人人都说你性子好,随人搓圆捏扁,其实不是。你平时不争,是因为不在乎;遇到真正在乎的,你的主意比谁都拿得定,没人能左右你。”他眼神阴鸷,一字字地道,“不要拿那些早就没人理会的旧仇来糊弄我。樱姐姐,我认真问你一句,是嫁给我难?还是嫁给那番邦蛮子难?”
卫清樱说话向来给人留足余地,这事儿却没得商量,决然道:“不管有多难,我都要嫁给他,跟他到比西夏还远的地方去。”她从他身旁走过,轻声道,“小裳,从今以后,各自珍重。”
秦裳定在当地,直到萧铁骊和卫清樱走出老远,方才僵硬地转过头,看她的藕色衫子和浅紫罗裙在风中微微摆动,杏色罗带束出细腰一握,令人恨不得捏在掌中揉碎、折断,瞧她还能不能说出这样绝情的话。
一个转折后,卫清樱的背影消失在槐柳荫蔽的深巷。秦裳回过头,慢吞吞地走到桥畔,待要腾身上马,却觉得四肢百骸空荡荡的,使不出一点力气。他茫然地挽着马缰,蔡河在他脚下流过,惨碧的水色直映眼底,连心情都是惨碧的。他在这城中长到十六岁,从未受过如此挫折,那万事都遂他心意的世界突然坍塌,露出原本的狰狞面目。
与卫清樱相处的情景在秦裳脑中走马灯似的转来转去,世间万千女子,他独独喜欢这一个,宜笑宜嗔,婉转柔和。少年的心一时凄凉,一时怨愤,末了终于发狠:“卫清樱,我跟你就是个死局,你想解开,等下辈子吧。”
没有她的城,不过是座空城,他决不能忍受。
彼时武学巷往来的路人中,有一位是卫二家的厨娘,虽未练过武功,耳朵却尖得很,挽着菜篮与一个担鲜鱼的小贩讨价还价,还一心二用地听到了秦卫的几句对白,随即飞奔回家禀告主人。流言以惊人的速度在卫家的六所宅院中传播。卫清樱和萧铁骊尚未踏进家门,正在后园陪夫人们打双陆的卫千城已得到消息。
只不过厨娘是如此这般:“二公子,大事不好,九姑娘从夏国带了个蛮夷回来,说要嫁他哩。那蛮人生得这般黑,又这般高,铁塔也似。”
到卫千城这儿已变成这般如此:“九姑娘这回去夏国,竟嫁给了当地蛮人,如今带着新姑爷上门来看老爷夫人了。那新姑爷,黑得除了眼白和牙齿就啥都见不着了,身高足有丈八,好不慑人。”
卫千城心想:“这哪里是蛮人,竟是个妖怪。”将手中计胜负的牙筹一撒,笑道:“咱们家从老大到老八,有哪个是省心的?就阿九从小到大乖得出奇。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我一直担心阿九有一天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让我这个做爹的收不了场,现下倒安心了。不就自己招了个蛮人姑爷么?算不得什么事。”
三夫人赵纯是卫清樱的亲娘,听卫五的小厮形容得如此骇人,已然脸色发白,卫千城这么一说,她心中的火更是噌噌地往上冒,掌心的两枚象牙骰子都被她捏变了形,怒道:“老爷说得好轻巧,你怎么不去纳一个黑似夜叉、身高丈八的蛮婆来家里?”
卫千城笑道:“我倒想呢,只怕三位夫人不许。阿纯哪,儿孙自有儿孙福,实在不必我们操心。况且阿九的眼界一向高,她看上的人能差到哪儿去?”
赵纯沉着脸,恨恨道:“正是,阿九眼界高,我这当娘的眼界却低,以致今日心生悔意,却徒呼奈何。”
这一局赢了赵纯的二夫人禁不住抿嘴而笑,又徐徐收住笑意,伸手拨乱了双陆盘上的锥形棋。
旁边观局的大夫人是赵纯的堂姐,拍着她的手安慰道:“阿纯莫急,兴许老五的小厮传错话了。”又横了卫千城一眼,“老爷就别在这儿添堵了。”
正说着,又有小厮飞奔来报:“九姑娘和新……进府了。”这小厮倒机灵,见势不妙,立即咽下关于“新姑爷”的话头,哈着腰站到旁边。赵纯郎道:“好,你来说说,跟阿九一路的是什么人?到底什么模样?”
这小厮哪里敢再触三夫人的霉头,吞吞吐吐地道:“呃,小的也没看清。”他悄悄抬头窥视赵纯的脸色,恰见到萧卫二人穿过园门,忙道:“九姑娘和那位来了。”
亭中诸人齐齐回头,只见亮堂堂的太阳底下,一名伟岸男子伴着卫清樱而来,龙行虎步,视瞻不凡,连阅人无数的卫千城也暗自喝彩。赵纯却倒抽一口冷气,这男子虽不像小厮们形容的漆黑丑怪,然而他的深褐之肤、髡顶之发、左衽之衣和耳下之环,在在昭示着他来自没有开化的蛮族,她实在不喜。
卫清樱拉着萧铁骊与父母见礼,落落大方地介绍:“我与萧君在夏国已订下婚姻之约,他这次随我来东京,一是拜会爹娘,二是求得爹娘认可。”
“私订终身再来求爹娘认可,阿九,你这是先斩后奏啊。”卫千城一口判了卫清樱的罪状,却又笑道,“玲珑珠子似的小阿九也是有主见的啊。好吧,这位萧君,不知你是何方人士?年龄几何?家中人口几何?”
萧铁骊微一躬身,道:“契丹人萧铁骊,今年三十一岁,家中爹娘均已过世,除了妹子观音奴,再没别的亲人了。”
这蛮人竟说得一口流利汉话,且是南方口音,倒出乎赵纯意料,哼了一声道:“亡国流民。”
卫清樱沉着地接过话头:“也是开国将军。数年前契丹人在极西之地新立一国,与我大宋相隔万里,再没有利害冲突。我嫁过去,娘亲尽可放心。”
赵纯指着卫清樱的手微微发抖,怒道:“你,你……”气急之下,竟说不出别的话来。卫清樱忙过去帮母亲抚背顺气。
卫千城咳了一声,复问:“萧君既已三十有一,如何还未娶妻?”
萧铁骊道:“我连年征战,从未想过家室之事。不过这次在夏国遇到阿樱。她真的很好。”他顿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形容,重复道,“很好。”
卫千城正色道:“你想娶我女儿,凭的是什么?且让我看看你的诚意。”
萧铁骊答道:“跟草原上的青狼一样,萧铁骊一生只有一位伴侣。我同阿樱,”他凝注着她,“我们休戚与共,永不相弃。不管这世道有多乱,我会保证阿樱的平安喜乐。”
卫清樱知道萧铁骊言语的分量,说出来的话就是敲下去的钉、移不动的山,舍去性命也要兑现,且与他相识至今,从未听他说过这样的话。她禁不住向萧铁骊迈了一步,又连忙退回母亲身旁,进退间焕发出的容光耀得人眼前一亮。
赵纯看不惯女儿这情难自禁的模样,冷冷道:“好听话谁都会说。男人的誓言便同世间的风,这里吹吹,那里吹吹,谁还当真呢?”大夫人却觉得阿九的眼光果然不差,只是不便说出来,但笑不语。
卫千城尴尬地打个哈哈,道:“我看阿九是信得过萧君人品的,至于我么,单凭几句话也不便妄断萧君的好歹,这一节先搁下不论。我只提醒萧君,你说要保证我女儿的平安喜乐,可知阿九虽然娇养,琴棋书画、武艺女红还是学了一些的,我满以为要招一个文武全才、诗剑风流的女婿才配得上我家阿九。”
卫清樱悄悄给父亲递眼色,卫千城只作不知,续道:“现在看来,阿九却想跟萧君过放羊牧马乃至铁马金戈的生涯。我很担心阿九年幼情热,一心追随萧君,却不了解异族通婚的艰难。我更担心萧君这样的北国战将,不会体察女儿家的小心思、小情趣,使阿九因寂寞生嫌隙,与你由良配变怨偶。这样的结局,不关人品,不由人意,乃因两个人的出身、成长和喜好不同,彼此格格不入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