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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这人嘛,一生在世,也不过就是个区区几十年。这姓吴的纵不杀他,多早晚他也得死的,杀了就杀了呗。偏我又看不开,要想着报仇。本来么,一个女人家,手无缚鸡之力,要报仇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哪知道天可怜见,一年前,他被人砍了一刀,终于给我逮着了机会。"欧素珍笑得越发迷人:"那时候我满可以拿柄小刀就戳死了他,可又想着,"她眼风媚媚的,往四周又绕一圈,"要是真这么干了,你瞧瞧这整屋子里的人,个个义气冲天,还不要为了他们的吴兄弟吴大哥把我也给活活戳死了?其实呀,戳死了就戳死了呗,我害死了欢郎,又让仇人给睡了,这样一个烂女人,就是不给人戳死,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欧素珍叹了口气:"谁知道偏不,我发现自己还挺喜欢活下去的,人要是生就了贱骨头,那是没法子的。我就和秦大哥好上了,原打算趁着青春美貌玩个十年,等十年过去,我也没个容貌了,秦大哥又抢了别的女人,我就自己拉倒。谁成想燕大哥又这么仔细呢?"她笑眯眯地看了燕无双一眼,燕无双不禁心里一寒。
欧素贞盈盈地走到秦千龙的面前,拉起秦千龙的一只手道:"我欧素贞反正报了仇,差不多也算死而无憾,只可惜秦大哥好好一条性命,如今也被我给害了。"秦千龙翻手握住她的手,眼睛里满是怜惜地看着她说:"傻丫头,是我重色轻友,害了吴大哥性命,认了也就罢了,你跑出来凑这个热闹干什么?""你不知道,这一年里我一直在担惊受怕,在后悔,为什么当初没把他给一刀捅了,自己利落,大家干净?"欧素贞还在笑着,身子忽然一歪,直往秦千龙身上倒了过去。秦千龙一惊,一把抱住她,手上触到一个硬物,原来是一把她早藏在袖子中的匕首,从宽大的麻衣袖子里穿过,插在了她的左胸口上。
燕无双一怔,去看秦千龙,只见秦千龙也正抬起头来看他。秦千龙的眼神十分地奇怪,燕无双心里又一寒,赶紧往前伸手,已经迟了——秦千龙一个踉跄闪了过去,搂着欧素贞的尸身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他已点了自己的死穴。
四奢言嫁娶
经这一闹,青凤寨是呆不得了,燕无双强打精神把后事处理好,又任命了新寨主,跟着大伙儿一道挪到附近锦屏山彭天礼的飞虎寨。设宴时群雄知道燕无双心里难受,轮番向他敬酒,燕无双总觉得心里堵得慌,来者不拒,不多会儿便醉得人事不知。
燕无双醒来时,只感觉身上到处都痛,勉强挣扎一下,碰上了个软绵绵的东西。扭头看时,枕边躺着个陌生的女人。那女人睡得很浅,被他这么一碰,已经醒过来,媚态横生地冲他一笑。
燕无双没觉得什么,睡一个陌生女人对他来说实在不是什么新鲜事。就是几天前,他还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把主意打到了东方世家的姑娘身上?一想到东方明珠,他的心底一凉。如果说那天醉仙楼的故事不是那种结局,如果说自己当时就得手了,那么他会不会紧跟着也就成为吴正道第二,莫名其妙地就被一根针结果了性命?当然也可能不是针,东方明珠那么聪明,总归找得出更厉害更没影儿的武器,然后她就对着自己的尸首发笑,那双葡萄样亮晶晶黑沉沉的眼睛里满是奇奇怪怪的神气——她比欧素贞还要漂亮,还要年轻,那双眼睛也更会说话,自然,说的话会比欧素珍说的还要让人止不住地颤栗寒冷打骨子里簌簌发抖罢。
燕无双心里忽地痛不可遏。
身边那女人见他抽了口凉气,柔声问道:"很痛吗?"缠过来一条嫩生生的胳膊,小心翼翼地不去碰他的伤口。燕无双勉强一笑,随口问道:"你哪里来的?"那女人娇媚地说:"奴家艳红,是彭寨主新娶的小妾,因寨主说燕大哥酒后不快,所以叫奴家来侍候。"燕无双心里一格登,不会又是抢的好人家的闺女吧,于是眼前又闪现出了那倒卧在一起的两具尸体,欧素珍的笑,秦千龙的眼神。燕无双感到胃里有什么东西想往外翻,勉强忍住了,跳起来慌手慌脚去套裤子。床上那女人吃吃地笑着,掀被起身来帮他的忙。一条白亮亮的身体靠近过来,燕无双的呕吐感更强烈了,忙乱中赶紧系好裤子披上衣裳,让开那女人,一直走到门外去。
燕无双衣冠不整地到马房里取了马,不辞而别,向着来时路去了。
不两天又到了徐州。信步来到醉仙楼,还是要了原先那三楼的包厢坐定。小二送上酒来,一样的烧刀子,一样的青花粗瓷海碗,只是对面却空空如也。望向窗外,一条大河依旧浓浆似的,不言不语往东流。这才恍惚地有些明白了那天东方明珠击节而歌的诗意——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果然是朝如青丝暮成雪!这才过了几天?已是再无当日心境。当日他是何等快意,对着美人如花,简单、快乐、纯粹,就那么一个标标准准没心没肺的强盗头子燕无双。现在呢?现在,即使东方明珠还在,将她与他隔开的,又岂只是一张桌子那么简单?她是瑶池圣品,生在云中,长在雾里,饮的是风,吸的是露。他是什么?不过是烂泥塘底最下作的一堆污泥!这十多年的黑道走过来,背了多少案子,挂了多少人命,红过多少次眼,黑过多少次心,就这样一个人,也曾与人家同桌共饮、撞杯击盏过?恍惚中耳边又听得欧素珍在说:"我这样一个好人家女儿被山贼抢来,又有什么值得恭喜的?"燕无双乱七八糟地想着,连连喝了几碗闷酒,又有些醉了。只不过这一次不比在山寨里有人照顾着,徐州是繁华之地,醉仙楼又是名楼,说不准这来往走动的江湖人物中,有多少是他的冤家对头。
又一碗酒灌将下去,眼前朦朦胧胧闪过东方明珠扬手扔帕子时那甜美狡黠的笑容,只不过这一回隔的不是桌子,倒是一道天涯。一阵疼痛打心底滚钉板样直滚过来,燕无双忽然间就读懂了秦千龙最后的那个眼神,那似乎应该叫作——了、无、生、趣!
果然是了无生趣。即便就此醉倒后被仇家摘去了吃饭的家伙,也没有什么。如果永远都得不到他最心爱的女人,生与死又有何区别。东方明珠还在天涯那边微笑,笑着笑着那面容就在甜美狡黠中变化了,变得像欧素贞一样苍白,绝望,手帕子勾魂巾似的朝他扔过来,绕上了他的脖子,他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燕无双猛地惊醒过来,睁眼看看,已经不是在醉仙楼上,屋子里药香浓郁,自己浑身没一丝力气,正盖着一床薄被,躺在一张床上。有个姑娘在门口煎着药。
燕无双知道自己病了,瞧这屋子里的简陋布置,他这是在哪儿呢?他究竟落在了谁的手里?
燕无双再打量一下煎药的姑娘,背影纤巧修长,心里一阵疾跳,这不是东方明珠吗?但他马上觉出了自己的可笑,天下身材相似的姑娘何其多,怎么可能这么巧?再说了,东方家的宝贝闺女总不可能在炉子边折腾吧。正这么好笑着,那姑娘双手端着一碗药转过了身来。燕无双的心跳猛地停住了,这不就是她么,他日思夜想又不敢多想的她么?一刹那间,这么一个粗豪的汉子竟想哭。
东方明珠走到床前,先把碗放下,再伸手到燕无双额上准备探温度。手探在半空,一见下面正有一双眼睛奇怪地瞅着自己,于是一下子停住了,慢慢地,她黑亮黑亮的眼睛里一点一点地漾出了笑意,轻轻柔柔地对燕无双道:"你醒啦?"燕无双只管那么痴痴呆呆地望着东方明珠,好像一个不留神,东方明珠就会从眼前消失了。东方明珠白他一眼,那只手气鼓鼓地仍是照他的额头上搭了过去,探到了体温,又缩了回来。燕无双这时候不知打哪儿又来了一身力气,手迅疾地一翻,就把东方明珠那只羊脂玉般的小手给牢牢实实地捉在了掌心。
东方明珠大吃一惊,连忙往回夺。只是她的武功本来就差劲得很,哪里夺得回去?挣了两下,窘急中抬头看看,燕无双也正在看她。四道眼光电光石火般撞在一起,恐惧的眼神从另一双眼睛里看见了悲哀,悲哀的眼神则看见了恐惧。东方明珠顿时感觉手被松开了。
燕无双一松手,东方明珠一溜烟跑到房门那儿才住了脚,摆出一副随时破门而出的姿态,瞪了燕无双一眼。燕无双一时心痛如绞,这就说明了那道横亘在他俩之间的天堑了吧?也不想再去追究东方明珠为什么会在这里的问题了,身子一侧,转脸对墙。
东方明珠大是不解。再上前吧,怕燕无双使诈;撒手就走,他是刚醒来的病人,也让人不能放心。站在门口想了半天,便开口说话了:"燕寨主,你的药不烫了,先喝了吧。"燕无双并不理睬。东方明珠不由来了气,要不是她离家出走刚好在醉仙楼撞见他,刀伤醉酒加发烧,天晓得他会死在哪里?这么多天,自己请医抓药,都操碎了心,这下倒好,刚醒转就一肚子坏水。这么一想,她的口气就淡了下来:"你烧退了,伤只是外伤,以你的武功,不会有多大的事。我再留着不大方便,这就告辞了。你要是觉得没人照应,我可以就近找个山寨替你传个话。"燕无双吓了一跳。她要是真到了山寨,给那帮吃人都不吐骨头的魔星看在眼里,可保不准会发生什么事。连忙撑起身子转过头道:"不必了,我自己对付得了!"东方明珠道:"随你便吧,就托店家寻个小厮也可以,你要不要?"燕无双听着那淡如白开水的语气,五脏六腑都痛起来。他性子硬,摇了摇头道:"我自己一个人就行了,你只管去吧。"东方明珠不再说什么,返回来收拾自己的东西。燕无双撑在床上,目光随着她的身影四处游移,看着她往包袱里收拾各种钗环细物。那些钗环细物放得到处都是,瞅瞅这份凌乱劲儿,也实在不是一天两天就可以乱到这种程度的,真不知道他俩在这里呆了多久?
东方明珠系完包袱,又指指桌上的几包草药,叮嘱道:"一天一包,分三次煎服,你总该知道吧?"说完一抬头,却见燕无双的眼神冷冰冰地,心里一噎,把包袱往背上一甩,转身带上门走了。
燕无双直到东方明珠的脚步声再也听不见时,心里那个乱劲才爆发出来,头疼得像要炸开似的。在床上迷迷糊糊呆了半晌,趿着鞋下来,摸摸柜上的那碗药,还有些温热,是她端来的;再碰碰那些草药,自然也是她去买的;床背后那炉子上的一罐药"噗噗"作响,不用说,也还是她留下来的声音。
燕无双越发心痛难当,后悔怎么就把东方明珠给气走了呢。这一走,或者就永难再见了。就算再见,她也不再是东方家的姑娘,该是南宫家的媳妇了。想南宫情以一手烟雨流花威震武林,乃是南宫世家当仁不让的第一高手,不久之后再执掌一家门户,那更是要权势有权势,要武功有武功,说到文采风流,更不在话下,说来说去,他燕无双倒是野地里长的哪一根葱呢?
燕无双颓然摸到当门的椅子上坐下了,瞪着房门发呆。也不知道呆了多久,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那房门咣当一声,被人一脚踹开了。
燕无双一怔,等到看清了踹门的是谁,顿时来了精神。东方明珠一脚踹开房门,倒没想到燕无双正当门坐着,一张脸顿时红起来:"你怎么起来了?"燕无双反问一句:"你怎么回来了?"不问则已,一问东方明珠的火又腾腾腾腾直蹿上来:"我怎么又回来了?我回来是要找你吵架!我就是越想越气,姓燕的,你欺人太甚!"燕无双绽开一脸笑容。
东方明珠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你还笑!"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算了算了,我大人不计小人过,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等你全好了再走,就冲着你这酗酒不要命的德行,谁知道三整两整会不会又把我半个月的功劳化为泡影?""都半个月了?"燕无双倒没料到有这么长久,想到刚刚还把她给气走了,心里老大不是滋味。
不过幸好在这里躲了半个月,"东方明珠把包袱在桌上放好,又得意起来,"要不然早被我哥抓回去跟情四哥成亲了。""你不愿意嫁他?""不愿意嫁他难道嫁你呀?你知不知道,我是第一世家的宝贝闺女,你呢,你可是个强盗头子。"东方明珠的话尖刻起来,见燕无双低下头去,半天不吱声,觉得自己可能有些过分,忙低声低气地说,"这其实是使小性,你懂不懂?要是不愿意嫁他的话,我才懒得跟他闹别扭呢!那家伙就是死没义气,要娶我了都不跟我说一声,我还得从别人嘴里知道,那我还能不给他一点颜色看看?"燕无双心里忽地一动,如果说她在这里一躲半月是使小性,刚刚那一脚算不算呢?要是算的话,她在冲他使小性?如果她是在冲他使小性,那又说明了什么?东方明珠的脑袋瓜转得可也不比燕无双慢,蓦地转过头来看看燕无双。四目相视,都呆住了。
要不,你嫁给我?"燕无双嗓子干涩得要命,挣扎着把后面那句话说完了,"我金盆洗手。"
五金盆洗手
一句金盆洗手说得容易,北五省的绿林那儿先就过不了关。那一金盆清水端上来后,聚义堂里鸦雀无声,除了燕无双之外,每个人脸上都黑得像暴风雨之前的天色。
燕无双看着这阵势,知道有一场好戏要演。他是多少年江湖滚打过来的,如今都要退出江湖了,更不把这个放在心上,只是淡淡一笑:"怎么?大家都不愿意我找到个好归宿?"首先又是彭天礼叫出来了:"大哥你还年轻着呢,你若是五十岁朝上只求归宿的人,兄弟们都不会拦你!"燕无双往全场扫一眼,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打青凤寨的事情过后,我就一直灰心得很。干我们这一行的,良心都被狗吃了也就罢了,怕的就是吃一半还留一半。那留下的一半整天淹在血污里透不过气,实在不是人过的日子。一句话,杀人放火淫人妻女流人眼泪,这种日子我已经过不下去了。"伏牛山天心寨寨主钱起立冷然道:"我看不是这种日子过不下去,是有人在步秦千龙的后尘。"燕无双朝那边看看,知道这个号称智珠在握的家伙是今天最难对付的人物,遂淡淡道:"或许吧,不过只要我觉得值就行。"钱起立又冷笑道:"就算是金盆洗手,你以为就洗得掉你那一身血污?洗得回被吃掉的半个良心?能洗得你脱胎换骨、花前月下从此心安理得?大家本来就是命苦的人,跟人家膏粱子弟比什么良心清白两手干净?既走上了这条道,早就是万劫不复,居然还有人晕了头,幼稚到以为只要金盆洗手就可以洗出一片海阔天空新天新地?"燕无双终于忍不住大怒起来:"我就是幼稚了,那又怎么样?燕某人这张脸老了三十多年,早老得腻歪了。如今就是想幼稚幼稚,难道还不准?"北绿林坐第二把交椅的周万年看形势不对,急忙道:"钱兄弟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大家主要还是考虑到大哥你这一金盆洗手,是不是就一定能娶到那姑娘?要是能娶到也就罢了,弟兄们自然不好阻挠大哥娶媳妇。可那世家门槛太高,万一娶不到,大哥你又何苦这么早早地洗了手,搞得一切事情无可挽回?"燕无双只觉得一万个话不投机:"我娶老婆,固然是要金盆洗手,就是不娶,一样还是要洗手。"钱起立这一回说得更冷静了:"大哥为了什么洗手,我们管不着,就只是这一洗手,大伙儿可都要附带着成为世家刀俎下的一块肥肉了。"这话说得不假。自古黑白不两立,如今世家既领袖武林,自然看着绿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就说南绿林吧,一向比不得北绿林有组织有规模,偏偏世家的势力大半在东南,正撄其锋,早被收服过去了,而北绿林之所以还能横行到今天,一半倒是靠了燕无双响当当的牌子撑着。如今燕无双这一洗手,世家的拳头可不是就要伸过来了?
燕无双话说得很绝:"既然要洗手,这也就不是我该管的事了。"这话一出,群雄顿时有些骚动。燕无双见这情形,知道今日左右是说不拢了,既然不能好合好散,也就不再理会,径自伸手到金盆里。
手还没沾到水,一物半空中呼啸而来,"笃"的一声插在金盆上,却是一把飞刀。那金盆表面上镀着金,里面却是银的,给这一击击穿了个洞,盆里面的水就顺着刀身往外渗。这个举动显然提醒了大家,一时间各式各样的暗器都直奔金盆而来,铁莲子、铁藜蒺、金钱镖、丧门钉、飞梭、袖箭、金针等等等等不一而足,顿时就把这前一晌还金光闪闪漂漂亮亮的玩意儿打了个稀巴烂。
燕无双半晌没言语。所有的目光都聚在他脸上,一片寂静中就见他慢慢地收回了手,只是很轻很淡地一笑:"打烂金盆,便洗不得手么?姓燕的说到做到,今日便与诸位恩断义绝。从今往后,大家好自为之!"手掌往下一挥,一片袍角早割落下来,手再往前一推,那布片飘飘扬扬地直飞到众人面前。
好一条汉子!"万籁俱寂中,屋外突然有人喝彩。
是哪一路英雄?"燕无双一声断喝,早扑出窗口。窗外人影一晃,身法奇快,一路往山下去了。燕无双窝了股无名火,自后紧追不舍。这一奔跑起来,两个都是超一流的轻功,一会儿就把身后一拥而出的绿林群雄给甩得不见了影子。前面那人转过山脚,忽地止步。
燕兄别来无恙?"北宫夏笑吟吟地转过身来。
燕无双想起了从前的约定:"你要打架?"北宫夏收敛了笑容:"打架倒是真的,不过不是我,是玉七哥要跟你决斗,你挑个地方吧。"燕无双一听是东方明玉,心里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于是冷笑道:"要跟他斗,我还不是输定了?"北宫夏道:"确实,因了明珠妹子,玉七哥有杀你之心,而你无杀他之意,对高手来说,这样想来是吃了些亏。不过,我跟你保证,这一次绝对是例外!到时候你就会知道,有些人的武功,根本就不可思议。其实无论你是有杀气也好,没杀气也好,跟东方明玉斗,结局就只有一个,也只能有一个。"燕无双哼一声:"就是我输。"北宫夏目光灼灼地盯过来:"是你死!"燕无双止不住火又蹿上来,再一想北宫夏不过是个中间人,遂强压下去。燕无双想了半天,终于把决斗地点定在了黄山飞来峰。想那黄山乃是四大世家之徽州西门世家的势力范围,也让人见得他燕无双并不稀罕在这上面占什么便宜。
六梦断黄山
决斗这天,燕无双是准时去的,远远便看见飞来石上已经高高地站了个颀长的人影,仿佛在看前面的苍茫云海,一袭白衣被山风吹得飘飘然,颇有几分高蹈世外的神仙姿态。听到燕无双踏石而上的声音,他扭转头,脸上那表情静如万顷之波,竟没有一点决斗前的慷慨气息。
东方明玉朝燕无双看了一眼,道:"燕兄真选得好地方呀,借这石上方寸,足以拘束杀气;而对着浩瀚云海,又不由不让人凡尘看破恶念冰消。这般布置,玉七真是佩服得很。"燕无双微微一笑:"燕某一生与人争斗,不曾吃亏,这次更是事关重大,焉敢大意?这样做,也不过是想求得一个半斤八两的局面。不料七公子已看破,可有破解之法?""只怕人力不足以对抗自然,"东方明玉淡淡道,手一伸,打腰间摘下个精巧的酒葫芦,朝燕无双怀中送过来,"不谈这些俗事了,这是舍妹自酿的'天上人间',燕兄不妨试试,看比醉仙楼头的烧刀子如何?"燕无双一怔,心想女孩子家果然嘴快,七七八八的事情大约都给说出去了。酒葫芦握在手里,心神止不住地动荡起来,拔开塞子很小心地喝了一口。那酒还没有通过喉管,心里先就泛起丝丝的甜味儿,不愧叫做"天上人间"。东方明玉道:"说到棒打鸳鸯两头散,我也不惯做这些事。其实像燕兄这样能粗能细的人物,当今天下,已经是罕有其匹了,难怪舍妹喜欢。就是在下,也难免心仪。只是倘若燕兄也有个妹子,也要嫁给一个像你这样满身罪孽的人,或者就会理解我如今的做法了。"燕无双断然道:"我虽然千疮百孔,可再怎么说,也绝不会让这些东西玷污令妹一分一毫。"燕无双顿了一顿,满是真情地继续道,"我喜欢令妹,令妹也喜欢我,这些,就够了!"东方明玉摇了摇头道:"不够的。燕兄你别忘了,我们家养出来的女人可不是普通女人,养得起不等于养得好。说到女人,燕兄大概比我还清楚,她们不比男人可以纵横江湖自得其乐,她们的快乐,很大一部分都是靠钱堆出来的,虽然有人说有没有钱无所谓,譬如舍妹也说过这样的话,可那是因为她没尝过没钱的滋味。当然,说到钱,舍妹有丰厚的陪嫁,够你们两个衣食无忧,甚至是富富足足地过一辈子,可是再想想,燕兄纵横一世,到头来如被江湖上说一声寄托在世家门下,脸上又怎么挂得住?还是那句俗话说得好,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川被犬欺。到时燕兄一旦感到世态炎凉,必会心生悔意。"燕无双的语气颇有些萧索:"我有什么好后悔的,这么多年混下来,功名利禄是是非非,早看得透了。"东方明玉微微一笑:"只可惜燕兄这一双雪亮巨眼,看不透寒门与高第结合的痛苦。"东方明玉又一声长叹,长剑"唰"的一声弹出了鞘外,"想我百年世家,舍妹又何尝是第一个出格的女人!哎,有些事情,并不是燕兄想怎样便能怎样了,就比如你想借这云海荡尽我的杀气,我的杀气虽荡尽了,却又激起了一种想与天工抗衡的野心。燕兄,你是不是失算了。"燕无双半晌说不出话来,提起葫芦又喝了口酒。那"天上人间"的感觉从喉头脉脉流下,眼前便出现了一双眼睛,幽黑灵动得仿佛是人世间一切活力的源头,一股活泼泼的力量霎时风一样灌满了全身筋骨。把葫芦系回腰间,拔出了刀。
山风劲吹。白茫茫一片云海被风卷了过来,两双眼睛在雾气中撞在一起,一刹那间都知道那最后的一刻已经到了。燕无双大喝一声,挥刀斩落,刀影如山,刀声如啸,一片云雾被刀风挟着,翻翻滚滚直劈下去。东方明玉在同一时刻出手,一声长笑,长剑如虹,似有晶光万点,照破浓雾,"叮"的一声,剑尖如钻,点上刀锋。
两人各自退开一步。燕无双猱身又上,东方明珠的那双眼睛一直亮亮地看着他呢,他怎么着都得拼,他要在东方明玉的手下创造一个奇迹。东方明玉真不愧是世家数一数二的子弟,即使是在性命相搏的时刻,他也气定神闲,一柄剑使得潇潇洒洒。
也许,天意真不在燕无双这边。燕无双越斗越明白,为什么东方明玉会有那么大的名声,为什么北宫夏会说有些人的武功,根本就不可思议。他记得跟东方明珠在酒楼中喝酒时还说什么来着,他说他会生出变化求得生机反败为胜,恍惚中,东方明珠又在冲他狡黠地笑了,可是现在他才发觉,他在东方明玉的手中,似乎根本没有生出变化的机会。
一片流光溢彩中,燕无双的刀于斜阳中坠落,在石头上激起一溜火花,向着深谷中叮叮当当地滚落下去,落向三十年风雨终结的港湾,落向一场千年大梦最后的归宿。燕无双在仆地的最后一瞬,对着那葡萄样黑亮黑亮的眸子止不住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办法兑现那个美丽的诺言了……"
以后的日子里,由这件事开始,江湖上又发生了许许多多血腥的事情,竟改变了数百年来无甚变化的江湖格局。惟一不变的,大约只有半年过后东方明珠与南宫情的婚事。事后,人们每每想起这多事的一年,首先就想到了叱咤一时的北绿林总瓢把子燕无双的死,而想到燕无双的死,找不到别的解释,通常地,便不由要提到那四个被说滥了的字。那四个字就叫做——红颜祸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