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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让薛家的人杀了我们好了……"月七娘喃喃地说,忽然她一把甩开身上的袍子吼了起来,"我不要人家可怜我,让他杀了我好了,反正我已家破人亡……我什么也不用害怕了!"此时南宫梦下了楼来,默默地站在柳上原身边,她看见月七娘的眼神,心里一痛,忽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月七娘流着眼泪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哭出了声。她喃喃低语着:"你们算什么大侠,这天下有没有是非?"这句话像锤子一样敲在南宫梦的胸口,让她有一种近乎窒息的感觉。她愣在那里,连柳上原的离去都没有察觉。
南宫梦终于追上了柳上原:"难道就这么算了?" "不算了,又能怎么样?"柳上原看也不看她,向前赶去。
"那薛家的小子分明是个淫贼,凭这个我们也该要了他的命!"南宫梦忿忿地喊道。
"怎么要了他的命,他的武功有多高你不是没有看到?这里是薛家的地盘,方圆十里内至少有薛家的两千子弟你知道不知道?薛小海的爹薛千岁一对寒铁戟纵横江南三十年无对手你可明白?谁能去取他的性命?" "可你是柳上原啊!"柳上原忽然停下了脚步,狠狠地看了南宫梦一眼:"柳上原并非天下第一,即使是天下第一,也并非不死。就凭刚才薛小海带的人马,我最多只有五成胜算。我已经尽了全力,难道真要我拔剑拼命,才算是尽了江湖道义?" "可是任凭一个寡妇被欺负,难道就算江湖道义?"南宫梦的小脸涨得通红。
"你根本不明白什么是江湖。" "那到底什么是江湖,你告诉我啊?" "你不是已经看见了么?"柳上原避开了南宫梦的目光。
南宫梦愣在那里,看着柳上原消失在小街的尽头,修长的背影有一点萧索,有一点沧桑。
已经夜深人静了,南宫梦怎么都睡不着,她只好在床上一边打滚,一边想心事。她知道自己在金华不能久呆了,按照她的经验,家里的二管家一定正带着一帮老妈子连夜赶往这个地方。虽然柳上原觉得南宫梦的追踪术已经如鬼神一般,可是南宫梦知道,自己这点道行和家里的老妈子们相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她们才真是闻风而至,如影随形。如果被她们捉了回去,这次偷跑出来找柳上原的打算就统统落空了。
"难道跑这么远,只见他一面就回家么?"南宫梦愁眉苦脸地想。可是不回家又能怎么样呢?除了见柳上原一面,自己难道可以跟着他天涯海角地跑么?
哎,柳上原……
三、少年热血
十二年前,当青衣江的水涨过河滩,春风就吹开了遍野火红的杜鹃。
白衣如雪的南宫梦呆呆地站在百尺青衣江畔,瞪大眼睛看看远处的杜鹃,又抬头茫然地看看同样白衣的父亲。南宫家的女婿、新任的家主慕容听雨一手提着他名闻天下的雨花剑,一手牵着女儿小小的手,正静静地眺望着江水的上游。
慕容听雨今天来这里是为了送一个他不认识的人,这个时候,他不再是南宫家尊贵的家主,他只是那个以一柄雨花剑仗义江湖的游侠少年。"十年回首剑生尘,武陵千杯一梦中",成亲的那天,慕容听雨把这付对联写在了南宫家的书斋上,平生第一次将雨花剑放上了剑架——一柄剑一旦上了架,那少年豪情恐怕也得随之收敛了。慕容听雨没有想到,他的一生中还有这么一次机会再次唤起少年游侠的回忆。
"爹,我们等什么呢?"南宫梦累了,摇着父亲的胳膊开始撒娇。
"梦丫头,别闹,爹在等一个人,一个很奇怪的人。"慕容听雨摸了摸她的小脑袋。
"什么样奇怪的人啊?" "这个人敢去杀一个大家都不敢杀的坏人,你说是不是很奇怪呢?" "可是爹你不是也杀过很多坏人么?娘说的。"南宫梦歪着脑袋说。
"那个人不怕死……"慕容听雨低声说。
是啊,不怕死……慕容听雨当年也不怕死,可是现在他有了妻子,有了女儿,所以他怕死,而且怕得厉害。不过天下之大,毕竟还是有不怕死的,比如那个要挑战风无月的少年。
但凡武林中被称为大侠的,十个有九个想杀风无月,可是十个里有十个没有胆量。四川"蜀中会"的大龙头风无月,如果被拿到官府去,他即使有上百个脑袋也不够砍,可是想抓他去官府的人,结果脑袋都比他先落地。所以后来,江湖上的大侠们敢做的也仅仅是唾沫横飞地历数一番他的罪状而已。
那一年,柳上原的师父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十六岁的柳上原第一次接过师父的剑,第一次走出峨嵋山,第一次想去行侠仗义。他摸着腰间的凛冽长锋,决定去杀一个他最想杀、也最该杀的人,那个人就是风无月。柳上原用身上最后的五个铜板买了笔墨,写了他一生中的第一封战书,约战风无月于柳上原。那是他长大的地方,和他有一样的名字的地方。
所有人都认为这个少年已经是一个死人了,但柳上原不在乎,他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带上他的战书向柳上原进发,伴随他的只有空空的行囊和那柄古朴的剑。
青衣江的水流拍击在江岸上,空旷的江岸上只有慕容听雨和他四岁的小女儿,他知道自己是惟一一个来送柳上原的武林中人。江湖上,这个少年没有朋友,甚至连来送他的慕容听雨都未曾见过他一面。慕容听雨只知道他会从这里经过,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柳上原,可是他仍然来了,从洛阳足足赶了半个月的路,带着他四岁的女儿,来了。
"爹,我们回去吧,好冷。"南宫梦拉着父亲的袖子希望父亲来抱她。
慕容听雨却直盯着江面,低声说:"再等等,梦丫头,再等等。爹就是要带你来看这个人,这一次你看不到他,长大后你会遗憾的。" "为什么?" "让你看看什么是少年英雄!"慕容听雨摸摸她的头发,一字一顿地说。
南宫梦呆住了,她看见了父亲眼睛里忽然闪动的那种夺人心魄的神采。那一瞬间,父亲不再是自己熟悉的父亲了,父亲身上多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气概。
船,终于来了。
烟波浩渺的江上,一只简陋的小船转过了江弯。长身玉立的少年抱剑站在船头,放舟逐流而下,任凭激烈的江风吹起他朴素的青衣。在滚滚江流中,柳上原的身影竟如磐石一般不可撼动。
"少侠,过来一叙如何?"慕容听雨对着江上喊道。
柳上原看见了他们,稍稍犹豫,靠了岸。
"喝一杯如何?"慕容听雨倒上酒。
柳上原看了他一眼,接过酒一饮而尽,递还了酒杯,道:"多谢。" "再饮一杯如何?" "多谢。"柳上原笑着接过酒杯,又是饮尽。
如此喝了三杯酒,慕容听雨没有再斟酒,抱拳道:"幸会。"柳上原说:"好酒。" 然后转身就走。
慕容听雨没有再说什么,三千里的旅程,他见到了这个少年,说了这几句话,已经足够。
"你是不是不怕死啊?"出人意料,南宫梦忽然对着柳上原的背影喊了起来。
柳上原转过身,好奇地看了南宫梦一眼:"所谓行侠仗义,死也并不奇怪。" "什么是行侠仗义?"柳上原笑了,然后抓了抓自己的头,斟酌了好一会儿才说:"就是有人要不怕死,死也不能让好人被欺负。"临上船,柳上原忽然笑道:"要是有人欺负你,我就可以行侠仗义了。"船渐行渐远,柳上原的身影也越来越小,远远地传来他悠扬的歌声:
青青柳上原,郁郁风中草。月色满江桥,荒烟侵古道。
逆旅一夜舟,过客几声箫。猿啼半空里,杜鹃绕山腰。
夜深翰墨凝,无以写妖娆。幸有菊花酿,独饮自逍遥。
金樽祝月明,千里来相照。我醉一声笑,我醒波浩渺。
在这平静而简单的歌声中,南宫梦这个小女孩发起了呆,小小的脑袋里满是柳上原的话语声:"就是有人要不怕死,死也不能让好人被欺负。"一刻钟之后,慕容听雨抱着南宫梦跨上骏马直驰洛阳,他不想听见柳上原的死讯,他并不相信柳上原能活着回来,他只知道自己不能阻止柳上原,即使人死了,那股少年热血不能死,那股英雄之气不能死。可是半个月之后,消息还是来了,恶贯满盈的风无月竟真的死在了柳上原,死在了一个叫柳上原的少年剑下。消息像枯原野火一样烧遍了大江南北,从此江湖上再也没有人不知道柳上原,那个不怕死的少年英雄!
听到消息慕容听雨愣了很久,然后这个南宫家威严端庄的家主忽然仰天狂笑一声,简直如同狂风闪电一样地扑进了酒窖。那时有数以千计的江湖豪杰连夜催马赶向凌云山,传说市面上的马价在一个月间翻了一倍,江湖上没有人不想见见这个少年。只有慕容听雨没有去,他优哉乐哉游地在自家的酒窖里喝了一个月的酒,连夫人南宫凤的喝骂也不管了。那是南宫凤一生中最可怕的一个月,不但丈夫发了疯,连四岁的小女儿也成天疯疯颠颠地四处乱跑。
"唉,柳上原……"南宫梦翻了个身,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她练字的时候,会写的第一个名字不是自己的,是柳上原的。她练武的时候,从来都不记得父亲那名动四海的"听雨神剑",只是固执地认为,要练就练天下第一的柳上原的"不归剑法",她家里还有一只鹦鹉和一条小狗,居然都叫柳上原。
可是她这次想尽办法从家里跑出来看到的柳上原居然是这样的,她心里好像一下子空荡起来,她总觉得柳上原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可是仔细想想,又觉得柳上原没有做错什么。要是拔剑拼命,大家都会死吧?封少刚已经是死人了,难道为了帮死人报仇就叫柳上原去拼命么?南宫梦觉得不太妥当,柳上原要是死了,非但自己会很伤心,老爹也会大悲一场的。
许许多多奇怪的念头纠缠在南宫梦的脑子里,她越来越烦,索性翻出窗子跳到了外面的街上。深夜的小街寂静得吓人,月光把南宫梦的身影拉得很长。她撅着嘴,百无聊赖地沿着小街走了下去。 "唉,明天还是继续去找柳上原吧。"南宫梦转了一个时辰,心里终于打定了主意。
这时候,她听见了远处隐约的人声。
四、地牢恶梦
当南宫梦四处疯找柳上原时,柳上原正在得意茶楼上喝酒。
本来夜这么深了,得意茶楼早就不卖酒了,可是柳上原自己带了酒来,又付了一大锭银子,掌柜的也就乐得让他喝个痛快。事实上柳上原喝得并不痛快,他只有心情糟糕的时候才喝酒,而今天他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他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要是和薛家斗剑,薛家弟子们一哄而上,不但自己的死活是个问题,那个小丫头和四平镖局的三个人是死定了。而他让大家都能全身而退,就算月七娘真的有冤,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江湖上哪能为了讨公道天天去拼命?要是那样有哪个大侠能活过三十岁?大多数时候,还不是大家各让一步就算了。他今日已经将薛小海逼到了极点,如果薛小海狗急跳墙,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做得对,可是他的心情还是很糟糕,甚至更加糟糕。他不敢想月七娘,不敢想她的眼睛,每当想到她绝望的眼神,柳上原的心就会猛地一颤,就会感到芒刺在背。
——"你们算什么大侠?这天下有没有是非?"每当想到这句话,柳上原就喝一杯酒,可是喝了一斤高粱酒,他还是觉得胸口闷得慌。
"喂,柳上原,上面是不是你啊?"女孩子清脆的声音在楼下响起。
柳上原无可奈何地探出头去,只见南宫梦正仰着脸儿站在小街正中。
南宫梦急道:"快,快点下来。"柳上原看她满面焦急,不禁有些吃惊:"怎么了?" "快走,快,月七娘……我看见月七娘……" "月七娘,她怎么了?"柳上原一惊。
"月七娘三个带着兵器,好像是往薛家那边去了。我追不上他们,你赶快去救他们啊,他们肯定是去拼命了!" "混蛋!"柳上原大惊之下,口不择言,提起桌上的长剑,疾风一般冲了出去。
"带我一起啊!"南宫梦大声喊着。
高高飘扬的双旗下,是寂静的薛府。四个弟子持刀在门前巡视,另一班弟子则从前门到大厅不停地走动着。
"喂,我们现在就杀进去吧!"南宫梦压低了声音说。
"别那么杀气腾腾的,大小姐,做事多用用脑子。"柳上原微微摇头,继续在薛府侧面的小巷里头踱步。这已经是他转的第二十个圈子了,他在这里整整转了一炷香的时间,把南宫梦转得头都大了。
(他足尖只在剑柄上一点,带着南宫梦一掠三丈,终于悄无声息地落在了草丛中。)
"我们不要命地赶到这里,就是为了转圈子吗,转到他们都死了,我们也就该回家了!"南宫梦一急,几乎跳起脚来,声音也越来越大。
柳上原知道她有这个毛病,急忙捂住她的嘴,叹气道:"薛府上下一片安静,我们根本就不知道月七娘他们三个是不是真的来过。即使来过,我们也没有丝毫证据。" "也许是被他们抓了!要他们放人!"南宫梦理直气壮地说。
"倘若薛家父子不认,那又怎么样?即使他们已经杀了那三人,尸首也可以随便扔在哪里,到时候咬死不说,官府也没有办法。如果他们已经抓住了,那么人命便捏在了他们手里,我们如果激怒了他们,活的月七娘也会变成死的了。" "他们难道敢杀人?"南宫梦显然没有想到会这样可怕。
"他们不但敢杀人,还敢杀我们!薛家称霸一方,什么不敢做?" "可是……可是你……"南宫梦拼命想辩解。
"算了算了,我知道我是柳上原,我是大侠,我总该想想办法的,"柳上原截住了她,"我们先悄悄潜进去探一下,希望还不算太晚……"好在南宫梦身子轻盈,柳上原带她翻过薛府三丈多高的围墙,将要落地时,柳上原忽然抽出剑一掷,剑身颤颤地立在了那里,他足尖只在剑柄上一点,带着南宫梦一掠三丈,终于悄无声息地落在了草丛中。南宫梦仔细看去,才发现薛家长达数里的围墙脚下竟然设置了数万枚金铃!
南宫梦心中不觉一凛,柳上原已经拉她穿过了草丛。柳上原的眼睛在黑暗里透出一种隐隐的光亮,他带着南宫梦,在薛府后花园中极快地潜行。更让南宫梦惊叹的是,一路上的暗弩、扎枪和陷阱都没能躲过柳上原的眼睛,柳上原就像是生在黑暗中的一头豹子。
"想不到你对机关也这么熟悉啊!"南宫梦一脸仰慕地看着柳上原。
柳上原躲在太湖石后面,微微眯起眼睛打量前面的情况:"单论机关设置这里还算不得第一流,当年塞北雁严晁的庄子比这里要精巧得多,每一寸地方都可能设置有机关陷阱,我要是不学,早就死过不知多少次了。" "听我爹说,塞北雁那个恶棍后来死在你的剑下,一庄子的亡命徒都给你送到官府去了,是吧?"南宫梦开心地问道。
"是,都过去七年了。"柳上原忽然拉起她,闪上了水池上的九曲桥。
刚过了桥来到一片树丛旁,柳上原忽然停下,弯下了腰去。南宫梦看不见他的举动,有点害怕,急忙问道:"你在做什么?"柳上原的手指轻扫过地下,心里猛地一凉。手指上有一点黏黏的东西,身边的树丛有被兵器砍缺的痕迹,而空气中还留有极淡的甜腥味──血的味道。他悄悄在衣服上擦了手,起身道:"没什么,鞋子里钻进了一粒石子。"远处出现了一个黑影。柳上原把南宫梦推到树丛中:"在这里不要动!"话音未落,柳上原已经悄无声息地跟上了那个黑影。到了黑影的身后,柳上原伸出一根手指点他的后心。黑影的身形猛地顿住,双腿开始弹琵琶似的抖个不停,越抖越快。南宫梦忍不住好奇,小心地跑了出来,凑到柳上原身边。原来是个镖师打扮的瘦小汉子。
柳上原面无表情地瞅了他一眼,懒洋洋地问道:"起来撒尿啊?"瘦小的汉子疯狂地点着头:"大爷,大爷,小的,小的……" "你想说什么?"柳上原看着汉子畏惧的样子,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小的,小的确实是起来撒尿……"南宫梦几乎笑出声来,她却没有想到,柳上原星藏指上的无边杀意凝聚如箭,已侵进那汉子的背心,汉子此时心中的恐惧只怕比利刃断喉还要更甚三分。
"今晚有没有人来踢贵局的场子?"柳上原问道。
"没……没有,"汉子脸上现出警觉的神色,偷偷瞟了一眼柳上原的脸色。
"当真没有?"南宫梦心里着急,摸出一柄银华如雪的匕首点在那汉子的鼻子上。
匕首的光华照得那汉子满脸泛青,可汉子还是拼命摇头:"没有,没有……小姑奶奶,小的不敢隐瞒啊。"柳上原似乎在走神,双眼漫无边际地看着远处,这时候他默默地竖起了一根手指,仅仅是一根手指。
"大爷,大爷饶命啊!"汉子好像被抽去了骨头,嘴里急促地说道,"半个时辰前,老爷和公子抓了三个来踢局子的人,一个女人,两个男的,都关在花园西边假山下面的地牢里,小的什么都不知道了,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柳上原点了点头,回头问南宫梦道:"你现在想不想打人出气?" "想!"南宫梦压低声音喊了一声,威风凛凛地,"我要薛家那些目无王法的人好看!" "那你踢他几脚解闷好了,"柳上原苦笑,"江湖中有多少人眼睛里是有王法的?" "他?算了吧,他那么瘦,样子挺惨的。"柳上原愣了一下:"你倒是心软。他知道你不敢杀他,所以才不怕你。" "那你会杀他么?"南宫梦好奇地问。
"不会,虽然我杀过不少人,"柳上原叹息,"可是我很讨厌杀人。"他似乎觉得言语间太沉闷了,忽然笑了笑,露出一口白净的牙齿:"杀人多的人,女孩家都不喜欢。我很怕没人嫁给我,所以不敢杀人太多。" "不要紧啊!"南宫梦眉开眼笑地说,"没人嫁给你,我就嫁给你,我不怕杀人的。"柳上原呆了好半晌,忽然义正词严地说:"我不干,我和你爹也算平辈论交,我凭什么比他矮一辈啊?"南宫梦掩着小嘴吃吃笑了起来。
柳上原也笑,出手如风,已经封了那汉子的几个穴道,顺手把他塞到一个假山石的下面。两人悄悄穿过花园,向西首去了。
地牢里灯火通明,而且飘出了酒香,生铁铸就的大栅栏里,隐隐有人大声笑着,笑得极其粗野。
柳上原拉着南宫梦躲在一株白杨的背后,南宫梦给酒味熏得难受,气哼哼地骂了一句:"还喝酒呢!一帮土匪!" 柳上原没有说话,他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因为他在浓郁的酒香里闻见了一丝异样的气味! 他忽然间大步冲了出去,腰间的凛冽长锋在一瞬间绞断了铁门轴。南宫梦吓了一跳,急忙小步跑着,去追逐柳上原的背影。
柳上原的剑尖浸在鲜血里。
事实上他并没有杀一个人,可是他的剑尖依然浸满了鲜血,因为地牢深处满地都是血。一群袒露着胸膛,露出大片胸毛的汉子目瞪口呆地看着忽然出现的柳上原,手里的尖刀还在往下滴血。南宫梦冲进来的第一个感觉就是要呕吐,她几乎以为自己误入了杀猪的作坊。那股鲜血的气味弥漫了整个地牢,混杂着酒香……
乌黑的牛皮绳把两个镖师高高地吊在半空,他们已经不再是人,而是包着肉的骨架。鲜血淋漓地落在地上,周围还有零落的碎肉片。南宫梦一直都不曾想过,一个人的鲜血可以流这么多。当她发现自己真的站在人血之中,她除了闭上眼睛扑进柳上原的怀里已经做不了任何事情了。
"你……你是何人?胆敢冲我们天武的局子?"割人的汉子颤抖着说。他从柳上原那双冰冷的眼睛里,觉出了迫人的杀气。
"那个女子在哪里?"柳上原凝视着自己的剑锋,平静地问道。
"想救人?别他妈的妄想了!"一个汉子鼓足勇气喝道,"那贱人就算没死,也给老五整治得差不多了。老五,老五,出来……"他的话语忽然就断在了喉咙中,柳上原的剑已经穿透了他的咽喉。谁也看不清柳上原是如何出剑的,甚至包括依然在他怀里颤抖着的南宫梦。
"去旁边等着。"柳上原拍了拍南宫梦的脑袋,把她推到自己背后。
汉子们再也不敢大意,无数兵刃发出夺人的呼啸声,柳上原在一瞬间就被包裹在无限的刀光中。柳上原轻叹,剑华冲天而起!
剑如春风!
柳上原的不归剑法,柔和如春风吹拂,一阵风过,残肢断臂纷纷落在地上,殷红的血雨漫漫洒落。最后一个汉子想逃,他忽然发现除了他,所有人都死在一剑之中。可是他已经逃不了了,柳上原抓住了他的头发。
"该死!"说完,柳上原一剑削下了那个汉子的头颅。 他甚至没有多看那颗头颅一眼,就远远地抛了出去,大步走向东头的小牢房,一脚踢开了牢房的木门。
赤身裸体的月七娘躺在腥臭的土坯地上,身边是她那袭罗裙,只不过早已被撕成碎片。柳上原甚至认不出她是否还是那个艳绝江湖的紫罗刹。月七娘木然的眼睛呆呆地看着柳上原,仿佛她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对视着。旁边的一个汉子一只手拎起裤子,一只手提着一把解腕尖刀。他恐慌地看着柳上原,他觉得这个可怕的杀神忽然间像被冰雪封了起来。
强烈的恐惧终于让汉子放弃了一切抵抗,他哭嚎着跪在地上,膝行到柳上原的脚下,不顾一切地抱着柳上原的腿哭喊了起来:"大爷,大爷,饶命啊!" "现在知道害怕,你那时候怎么敢奸淫这个女子的?"柳上原看着月七娘,轻声问道。
"小的也是一时迷了心窍啊……少爷和大家都干了,最后才轮到小的,小的一时昏了头,大侠你饶命,你饶命啊!"鼻涕眼泪一起落在了柳上原的衣服上。
柳上原点了点头:"所以他们都死了,你也不会例外。" 剑上忽然多了一丝鲜血,然后那个汉子倒了下去。
南宫梦流着眼泪倚在牢房的门边。柳上原默默地解下长袍笼起月七娘的身子,抱起她走出了牢房。南宫梦默默地跟在后面,她想放声大哭,却哭不出来。十六岁的女孩第一次看见了世间的鲜血。
刚刚走到地牢外,四周已经有一片隐隐绰绰的火光逼近了,人声鼎沸。南宫梦没有想到薛家竟会有这么多的子弟。
"我、我们杀了薛家那两个畜生吧!"南宫梦的大眼睛里喷着怒火。
"怎么杀呢?"柳上原问她。
"我……"南宫梦愤怒地挥舞着小拳头,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带她走,"柳上原把月七娘放在南宫梦怀里,"我留下。"月七娘身躯修长,南宫梦却长得娇小玲珑,她被压得几乎直不起腰来,可她顾不得这些,使劲地摇头:"我要留下来跟你在一起!" "带她走吧,"柳上原轻轻道,"我要和薛千岁父子理论,带着你们只能添麻烦。" "可是,可是他们要杀你怎么办?"南宫梦忽然非常非常害怕。
"我虽然不是天下第一,毕竟还是柳上原。"南宫梦终于懂了,她鼓起全身力气抱起月七娘向花园西侧跑去。等她跑出两百步的时候,一片火光已经包围了柳上原。透过树丛,她隐约看见柳上原提着剑,一个紫绸大褂的威猛老者缓缓地逼近了他。
五、心事随风
夜已经很深了,金华镇外的土地庙里,南宫梦默默地用绸子蘸水给月七娘擦身子,那是她从自己衣服上撕下来的。她虽然小,也明白月七娘现在有多想把自己彻底地洗干净,可是南宫梦知道已经做不到了。
月七娘始终木然地看着前方,动也不动。南宫梦拿了一些稻草垫在月七娘身子下面,给她盖上了自己的外衣:"别怕,柳大侠一定会为你讨个公道的!"月七娘没有说话。
"你相信他啊,他是柳上原……如果连他都做不到,天下就没有人能做到了!"南宫梦急切地说。
月七娘还是没说话。南宫梦微微叹了口气,走出庙外。
庙外有一堆火,南宫梦自己拾柴点着的,她以前甚至连火折子也没用过。那堆火很昏暗,幽幽的火光照在庙门口的石狮子脸上,显得有些骇人。南宫梦使劲地拍了拍石狮子的脸,赌气问道:"你到底有什么用?去吃了薛家的老王八蛋和小王八蛋算了!"一个修长的影子无声地出现在她背后,南宫梦吓了一跳,回身才发现是柳上原。
"是你啊!"南宫梦忽然高兴起来,欣喜地拉着柳上原的胳膊把他扯到火堆旁坐下,"你有没有杀了薛千岁那个老混蛋?" "没有。" "那薛小海呢?" "也没有。"南宫梦诧异地瞪大眼睛,看着柳上原毫无表情的脸:"那你在薛家干什么啊?" "我和薛千岁说话,然后喝了一杯茶,就出来了。" "喂!你是去行侠仗义么,你是去做客啊?"南宫梦第一次对柳上原的行为感到了愤怒,她几乎跳了起来。
柳上原看着南宫梦瞪大的眼睛,道:"我很想帮月七娘讨一个公道,可这里是金华,是薛家的地盘,我又能怎么样呢?"南宫梦仍只是愤愤地瞪着柳上原。
"我只是一个人罢了。"柳上原幽幽地说。
"那难道就任薛家的两个混蛋为非作歹么?"南宫梦吼了起来,又怕惊醒月七娘,急忙压低了声音。
"他们答应不再追究月七娘的事情,我们杀的薛家弟子他们也不再过问……我已经尽了全力,江湖上的事情,总要留个余地。" "不是的!"南宫梦猛地站起身来,"你就是怕死!是谁说的,谁说'所谓行侠仗义,死也并不奇怪'?谁说'就是有人要不怕死,死也不能让好人被欺负'?你还是不是柳上原?你不是,你就是一个胆小鬼!"柳上原惊讶地看着南宫梦涨红的小脸。
"我认错你了!"南宫梦走到一边坐下,背对着柳上原,呜咽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别哭了……"南宫梦仍幽幽地哭着。
"别哭了……"南宫梦使劲地拧了拧脖子。
"别哭了!"柳上原忽然吼起来,"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啊?难道让我去拼命,让我去死么?"南宫梦果真不哭了,瞪着红红的眼睛看着柳上原。
柳上原忽然觉得很委屈,他抱着膝盖沉默了,火光在他眼前暗暗地闪动。半晌,他道:"我下个月就要成亲了,你到底想我怎么样呢?"他没有听见南宫梦的回答,许久,南宫梦的声音才传来,细细的:"你要成亲了么?" "嗯。" "娶谁家的小姐?" "福建九浦李员外的女儿。" "你……见过她么?她长得好看么?" "没见过,是我师叔提的亲,有人说长得不算难看……" "是不好看吧……不好看你也愿意娶她?"柳上原愣了一会,没有出声。
火光照在他和南宫梦的脸上,光影忽悠忽悠地闪来闪去。夜风吹了起来,南宫梦打了个哆嗦,轻轻抱着自己的肩膀:"好冷啊……"好半晌,南宫梦又轻声说:"我刚才说要嫁给你,是说着玩的,你别当真……"柳上原点了点头。
"我真的是说着玩的。"柳上原愣住了。
"我是说着玩的嘛!"南宫梦忽然又呜呜地哭了起来,柳上原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越哭越大声,到了最后简直是嚎啕大哭了。
柳上原把自己的帕子递给她。
南宫梦接下了,擦了擦,又继续哭。
庙里传来了响动。南宫梦惊跳起来,抹了抹眼泪急忙往庙里跑去。柳上原犹豫了很久,终于没有进去。
月七娘挣扎着要爬起来,南宫梦把她给按住了。
"让我走吧,"月七娘说,"薛家是不会放过我的。" "你放心,在这里没事的。"南宫梦慌张道。
"薛家称霸金华,即使是柳大侠也只能是白送性命,我们四平承两位的情……"月七娘双眼无神,说话却很清楚,"今日小女子一时气愤,得罪了柳大侠,他如果回来了,请姑娘代我表示歉意。此生重恩,且待来世再报了。" "没有,没有……"南宫梦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和两位呆在一起,只怕最终连累了恩人,姑娘,让我走吧。"月七娘凄苦地一笑,"看你出身不凡,无须为我冒险。" "那……"南宫梦终于想出了一个理由,"你等柳大侠回来,和他说一句话再走吧。"月七娘想了想,默默点了点头。南宫梦指尖拂过她的睡穴,月七娘软软地瘫了下去。
南宫梦疲倦地走出土地庙,柳上原已经走得很远了,只剩下模糊的背影。
"喂!你去哪里啊?"南宫梦这一惊非同小可。
"就当我没回来过吧,总得帮她讨个公道吧?"柳上原的脚步没有停,"我总还是柳上原啊。"南宫梦的眼泪又落了下来,怎么擦也擦不完。
六、凛冽长锋
遥望着薛家门前高大的双旗,柳上原默立良久,然后他大步跨了进去。
天武镖局的弟子冷笑着把柳上原引到了练功场,老镖头薛千岁居然在深夜练功,一对寒铁戟纵横往复,带着寒意化作了两条银龙。看到柳上原进来,薛千岁并没有停手,也没有招呼柳上原。柳上原就在旁边等,足足等了半个时辰。
"柳大侠居然去而复返,我们天武好大的面子!"一趟戟练下来,薛千岁大笑着把双戟扔给弟子,看也不看柳上原,径自去洗手了。
周围一片火光闪动,无数趟子手和镖师抄起了家伙虎视眈眈,刀光火光把场子映得通明。
"我这次来,只是希望薛老爷子能给月七娘一个交代。"柳上原平静地说。
"如果在下没有听错,一个时辰前,是柳大侠亲口说,我们镖局只要不再找月七娘的麻烦,柳大侠就不再过问此事。"薛千岁笑道。
"是我说的,"柳上原不动声色,"只不过月七娘丧家丧夫,惨遭奸淫,四平的镖头无辜惨死,这样了结未免太轻了吧?"薛千岁一把扔下擦手的手巾,恼怒地哼了一声道:"柳大侠看来认定我们天武是一帮为非作歹之徒了?柳大侠怎么没有想一想月七娘那个婊子连闯我们天武两次,伤了我三个弟子?四平的案子官府已经有了定论,难道柳大侠在官场上也有面子,要帮他们翻案不成?再说柳大侠在我们薛家杀了九个人,我们薛家的弟子,就算该死,也是薛家自己的事情,柳大侠仗着天大的名声,不顾江湖规矩,老夫心里未必就没有气?" "我去而复返,已经失了面子,在薛家杀人,也破了江湖规矩,"柳上原依然平静,"可是我既然回来了,还请薛老爷子给月七娘一个交代。天武坏了一个良家女子的清白,难道连一份歉意也舍不得给么?"
(火光照亮了南宫梦婴儿一样的面孔,泪水在那面孔上滑出了两道晶亮的痕迹。)
"什么良家女子?"薛千岁抄手一戟将洗手的铜盆分作整整齐齐的两半,"一个下贱的婊子而已!" "无论她以前是什么身份,总是不该被辱的。" "要我向一个婊子道歉,看来柳大侠是诚心要使老夫颜面扫地吧?"薛千岁冷笑一声道。
"在下无非要讨一个是非公道而已!" "哼!"薛千岁手一挥,"大家都是江湖中人,刀头上见是非,拳脚上讲公道!柳大侠莫非是来要这个公道的?"周围弟子扬起了兵刃。
柳上原摇头:"我知道以自己这点道行,闯薛家还是不够,这次来并没有向老爷子请教的意思。不过是非公道,在下总觉得不能不重!" "柳大侠既然不是来打架的,那到底要我们怎么是好?" "我要见一见令公子,"柳上原说,"我要问一问,侮辱月七娘的人中是否也有他一份。"薛千岁的脸色变了变:"一个贱人还值得我家小海动心么?笑话!叫公子来。"旁边一个汉子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老爷饶命,老爷饶命,小的没劝住公子。公子大半个时辰前就出去了,不让小的说,小的是不得已啊,老爷饶命,老爷饶命!"薛千岁大惊,柳上原的瞳子猛地缩了起来。
"公子干什么去了?"薛千岁上去就在那个汉子头上踢了一脚。
"公子带了几个人,去……去镇子西边了,好像是土地庙的方向……"薛千岁还没来得及一掌掴在那个汉子的脸上,他身边忽然就起了一阵疾风,柳上原一瞬间便消失了。薛千岁隐约觉得自己看见了柳上原的眼睛,那双眼睛喷出的火足可杀人。冷汗倏地掠过薛千岁的老脸。
南宫梦很害怕,她一生中从未这样害怕过。
外面大概有七八个人,那个可怕的薛小海好像也在里面,她和那些人之间,只隔了一层稻草。她甚至能听清火把燃烧的声音,那些人的脚步就在离她三四步的地方一次次踩过。这是土地庙墙壁上的一个年久失修的洞,直通到山墙里头五六尺。薛小海那帮人赶来的时候,她实在跑不了了,因为她身边还有月七娘。她惟一能做的就是用稻草掩盖住这个洞口,把月七娘和自己一起盖在里面。
可是仅仅只隔了一层稻草,他们真的发现不了么?南宫梦越想越害怕,柳上原现在在哪里呢?唉,柳上原。
柳上原在跑,他从来没有这样跑过,当年大风道人带着银针和铁莲子在他后面追着,他都未曾这样跑过。他几乎要跑疯了,跑得根本看不清方向。 可是他还在跑,他知道自己不能停。
"少爷,那个贱人真的在这里么?" "不会有错的!"薛小海冷笑道,"刚才小七看见柳上原是从这里往府里去的,只剩下那个小丫头和那个贱人,一定跑不远!" "少爷,柳上原号称江南第一名剑,我们真的惹火了他,只怕是个大麻烦。" "江南是我们薛家的地方,管他第一名剑第二名剑,这次不立下威风,以后还硬得起来么?" "可是老爷……" "老爷那里有我!" "少爷,我总觉得这里还有女人身上的香味,那两个女人应该没跑远,怕就在左近呢。" "好,你他妈的有一只狗鼻子!小子们!给我一寸一寸地搜!"南宫梦听见脚步声接近了,散落的稻草被一片一片掀了起来。
"这次逃不过去了!"南宫梦的牙齿都在发抖。
月七娘被她点了穴道,正瞪大死灰色的眼睛看着她,南宫梦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强笑道:"别怕别怕,柳大侠马上就回来了。"柳上原真的会回来么?南宫梦自己也不相信,正如柳上原说的,他也是个人,不是无处不在的神。
翻稻草的那人离自己不到两步远了,南宫梦觉得自己都听得见他的呼吸声。她终于决定了,她要做一件事情,她不想再看见月七娘绝望的眼睛,那比杀了她还难受,她更不想让月七娘被杀,她相信好人都应该活得更长。她不是一个胆大的人,她更讨厌薛小海的眼睛,那双眼睛在她身上转一下,她都会头皮发麻。可是她觉得自己应该勇敢一点,她不能总做娇生惯养的南宫大小姐。
十二年前,青衣江,杜鹃如火云如海,那个少年泛舟江上,饮酒,放歌,他说:"就是有人要不怕死,死也不能让好人被欺负!"南宫梦忽然平静下来,她把一大堆稻草堆在月七娘的头上,轻声说:"别怕呀,柳大侠就要回来了。" 然后她飞快地蹿出了山墙,奋起全身力量向土地庙外跑去。一个纤巧的白影一下子就不见了,那个薛家子弟吓了一跳,再看时,才发现墙上有一个堆满稻草的窟窿。
"不出所料……"薛小海笑了,笑得很阴,很可怕。
"可是少爷,月七娘怎么还能跑得这么快?" "你给我闭嘴,没错,就是她!小子们,给我追,追到那个丫头的,赏五十两银子!"
柳上原没有到土地庙,因为他看见了火光。
就在土地庙西边不到两百米的地方,有一个樵夫歇脚的小屋。现在那座小屋已经满是烟火了,因为有风,火势越来越大。柳上原愣在那里看着飘忽高涨的火苗,忽然,他拔剑了,他带着他的剑狂奔了过去,狂风般劈开了小屋的木门。
浓烈的烟呛得人无法呼吸,可是柳上原不在乎,因为他已经不能呼吸了——乌黑泥泞的土地上,娇娇小小的南宫梦正躺在那里,躺在一摊血泊之中。她的胸口正中,插着一把银华如雪的匕首,血正从那里慢慢渗出,渗过那雪白的湘绸衣衫,再流到地上……曾几何时,那匕首点在一个汉子的鼻子上,却被对方一眼就看穿了那无与伦比的善良!
柳上原的血,已经冷了。
他听见自己的剑落在地上。
火还在烧,月七娘勉强地站着,远远地看着柳上原。
柳上原抱着南宫梦,右掌抚在她的后心,一边径自往那小小的身子里输送着真气,一边傻傻地听她在自己耳边低语。
"柳上原……你回来了……"柳上原木然地点头。
"月七娘……她没事么?"南宫梦使劲地睁大眼睛,可是她太累了,眼皮止不住地往下落。
"她没事。" "你有没有杀了薛千岁?" "……他已经死了……" "他们都是坏人,都应该死,对不对?" "对,都该死。" "我……我打不过他们,我只有……只有扔下爹爹和娘了,还有你。只有死,我才不会……落在那些畜生手里……只是……我嫁不了你了……"柳上原没有说话,他的声音已被噎住了。
眼泪落了下来,南宫梦已没有力气哭出声来,她的身子在柳上原的怀中颤抖着:"等不到了……我等不到了……" "等得到,等得到,我马上到你家去找你爹提亲。"柳上原强自压抑下堵在喉咙中的一股气流,轻声道。
"你骗我的,你下个月就要成亲了……"南宫梦还在哭,"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我真的只是瞎说的。"火越烧越大,火光照亮了南宫梦婴儿一样的面孔,泪水在那面孔上滑出了两道晶亮的痕迹。
"我只是瞎说的……我真的只是瞎说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柳上原再也听不见了。他抱紧了南宫梦,那娇小温软的身子在怀里渐渐冰凉了。
风吹在身上,一直冷到了心里——十二年前,青衣江畔,小女孩白衣如雪。
"要是有人欺负你,我就可以行侠仗义了。"十六岁那少年英雄的梦想、一腔豪情,已经慢慢地消逝了。自己答应过不让她受欺负的,可是她最终却死在了自己的怀里,自己是个懦夫么?
"你是不是不怕死呢?"柳上原轻抚着南宫梦的头发,轻声问她,虽然他明白她再也听不到了。
十六岁的南宫梦,那个行侠仗义的梦是不是还未醒?
二十八岁的柳上原,那个梦是不是已经褪色?
十二年前,自己也曾是十六岁。
唉……十六岁。
柳上原用布带把月七娘捆在了自己的白马上:"从这里往南,走小道,一天就可以到丽水。找个大夫疗伤,然后去北方吧。" "柳大侠。"月七娘死死地拉住柳上原的袖子。
柳上原拂开了她的手:"不要纵马快跑,否则你的伤口崩裂,半路失血就坚持不住了。" "柳大侠,你不能留下来!" "薛家的人就快追来了,一定会的,我和你一起走,不但没法子保证你的安全,自己也是死路一条,"柳上原微微一笑,"我是老江湖了,知道这个。" "可是你……" "很多年以前,我就不怕死了。"柳上原一掌拍在马臀上,骏马一溜小跑,远远地去了。
小屋的火烧着了树林,一片冲天的烈焰中,月七娘看见柳上原束紧腰带,将凛冽长锋插入了腰间。灼热的风卷起他的长袍,他的背影如山。
"你……你说那个女子叫什么?"薛千岁几乎快疯掉了。
"南宫……好像叫南宫梦。"薛小海从未见过父亲这样恐惧过。
"南宫凤……慕容听雨……"薛千岁跌坐在椅子里,他似乎已经看见南宫凤漫天花雨的暗器和慕容听雨萧萧的剑光。"快!"一代枭雄忽然恢复过来,"点齐小子们,把柳上原和月七娘都给我宰了,这次的消息谁敢泄露出去,我把他抽筋剥皮!"薛家上下杀气腾腾,八十匹快马四十个好手,拼死也要把柳上原在半路上劫下来。薛千岁已经说了,谁摘下柳上原的人头,就赏给谁一万两银子!薛千岁带着他的枣红马,急急地分配着追逐的方向,薛小海知道自己闯下了滔天大祸,忍不住立即带马冲出庄子去。
谁都明白,如果柳上原逃了,薛家的人十个中九个都会死!
"听,听……"一个薛家子弟忽然说。
四周顿时安静下来,清柔的夜风中,竟然有人在唱歌——
青青柳上原,郁郁风中草。月色满江桥,荒烟侵古道。
逆旅一夜舟,过客几声箫。猿啼半空里,杜鹃绕山腰。
……
歌声是那样悠远而飘渺,像是浮在水上,像是飘在云间。
"柳上原!"薛小海吼了一声,"他……他自己来了!"薛千岁脸色变了变:"来得正好,就怕找不着他呢!"远远的,柳上原漫步走向他们,缓缓地拔出了腰间的长剑。薛小海忽然发现那柄蒙在灰尘中的凛冽长锋竟是那样的亮,亮得像燃烧在天穹的火焰——那烈日一样的光芒!
一夜之间,武林十三世家之一的薛家消失了,一场大火焚尽了一切。
七天之后,慕容听雨赶到金华。他给女儿重新砌了座高大的坟墓,却留下了柳上原用长剑刻下的木板作墓碑。
半个月后,消息传遍了大江南北。所有人都说薛家父子是恶贯满盈,活该被柳上原那样的杀神除去。可是从此再也没有人听说过柳上原的消息。
有人猜,柳上原剑术通神,必然是在除去薛家后隐遁了。也有人猜,好汉难敌群狼,柳上原多半是死在了恶战中。
无论如何,曾经名满江湖的少年英雄,渐渐成了一个过时的传说。
(责任编辑:张晓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