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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班头见势不对,劈手砍落,大声道:“莫怕,散开些,轮流攻。”
沈白聿黑眸一寒,乘着杨班头开口真气不继,又是三只袖箭出手,照样打喉间、心口、会阳三处。杨班头这回得了乖,顺风顺水地照样去挡,忽觉奔袭心口的袖箭猛地在空中一分为二,一只给挡了下来,另一只正正刺在他握刀的右手上。他啊了一声,手背鲜血淋漓,钢刀再握不住,当啷落地。
三名捕快见杨班头受伤,兄弟连心,都不管不顾的一齐来砍。这倒真是克制沈白聿暗器最好的办法,知晓自己绝无法同时打伤三人,他暗叹口气,手里已然扣住了一把绝不想用的木针。
树梢上哗啦啦乱想,忽有一人高喊了句:“沈兄莫急,我来救你!”
风声忽悠,就见剑光凛凛,一个白衣人持剑飞身过来,呛啷啷荡开三人刀势,姿势极是好看潇洒地落在了沈白聿身边,却是无忧公子。
沈白聿眉心轻蹙,道:“无忧公子为何而来?”
无忧公子脸上本笑意全无,听了他的话才笑了笑道:“我遇见了叶神捕,她忧心你和温惜花至今未曾露面,所以叫我来瞧瞧。”
沈白聿哦了声,淡然道:“那倒多谢了。”
无忧公子哈哈一笑,道:“不必。沈兄从前以剑出名,今次倒不妨把机会让给小弟,看一看我无忧公子的剑法如何?”
不待他回话,无忧公子已长啸一声,上前与三个捕快战在一处。无忧公子出手全力以赴,招招狠辣,三个捕快固然刀法诡异,却难以抵挡这真正的高手。没过三十招,无忧公子抽了个空,已左手横掌击中其中一人心口,那差役喷了口鲜血,摇摇晃晃两下,就软软地倒了下去。杨班头和剩余两名差役眼都红了,无忧公子趁他们心神大乱,立刻刷刷又是两剑,一剑刺中左边之人小腹,另外一剑却将右边之人小指硬生生削了下来。当下指落血喷,肠穿肚开,惨叫裂云,浓浓的血腥味霎时弥漫整个小道。
杨班头目眦尽裂,不顾箭伤,持刀便要再上。无忧公子正待出剑,那小指被削的捕快却呛啷架住他的剑,悲吼道:“杨大哥,快跑!!”
无忧公子马上抽手反刺,那人被正正中了个透心,一声不吭地仰面倒下。再回身,杨班头却果然乘着这刻跑掉了。无忧公子愣了下,微笑道:“还算识相。”他在一人衣襟上将宝剑血迹抹干,负于身后,左手伸过来搀扶有些发怔的沈白聿,笑道:“沈兄,没有大碍吧。”
那左手就要到沈白聿胸前,忽地化横为竖,变掌作爪,就要直抓心口。沈白聿身形一动,已有两只袖箭飞出,无忧公子怕箭上淬毒,马上收手回身,掌力猛击。他毕竟内力惊人,纵使隔着一臂,也照样击中了沈白聿。后者只觉胸膛如被大力猛推,喉间一甜,吐了口血,生生被打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倒在一具尸身边的血泊中。
无忧公子偷袭不成差点蚀把米,险险避过直袭曲尺、少海两穴的袖箭,这两只竟都是子母箭,若非他回撤及时,恐怕已扎在了手臂之上。背中流过丝冷汗,他退出三步,站定身形,才望向倒在地上的沈白聿道:“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沈白聿胸口翻涌,手足无力。他知道自己伤得极重,面上却不改容色,静静地道:“你说第一句话的时候。”
无忧公子生性自负,闻言不禁恼怒,反而不急出手了,道:“怎么说?”
沈白聿微微一笑,道:“第一,你本不该叫叶飞儿作叶神捕。第二,纵使叶神捕真的忧心我们,也绝不会托你帮忙。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闻见你的身上,有血腥味。”
他在晦暗的暮色里轻轻仰起头,脖颈看起来十分单薄,苍白的脸上黑眸漆黑明亮,一字一句地道:“见你刚刚辣手无情,我就什么都明白啦。无忧公子,方才你必定杀了某个人,是以一出手便压不住杀心。我说的可对?”
无忧公子脸色一变。却见沈白聿伸手拄地,扶住尸体边的树,无比艰难,却又无比坚决地站了起来。他站得很辛苦,呼吸得很重很重,纵使如此,身形却依旧挺得笔直,神情冷漠。
盯住对方在同一高度的眼睛,沈白聿冷冷地道:“那么,方才你究竟杀了谁呢?”
无忧公子被他凛冽的黑眸凝视,不禁瑟缩了下。
沈白聿眯起眼,又道:“你眼底隐有愧色,再加上那声欲盖弥彰的‘叶神捕’,已再明白不过。——你杀的人,乃是雷廷之。”
无忧公子面色铁青,手中剑缓缓转为起手势,道:“沈兄真是聪明人,只可惜聪明人都不太长命。”
沈白聿淡然道:“你竟不让我做个明白鬼么?”
无忧公子冷笑道:“你想明白,不妨去黄泉路上问雷廷之,若我的剑快些,你只怕还追得上他。”
沈白聿抬起眼,微笑道:“不必问,因我已经知道了。”
无忧公子反问道:“是么?”
沈白聿轻轻看他一眼,道:“又有何难?你已杀了雷捕头,这就是非要杀我不可的理由。”
到了这个时候,无忧公子的脸,才真真正正变了颜色。他杀气大盛,再不见半分人色,道:“竟然给你猜到,那我就算想放一条生路也不成啦。说不得,只好请沈兄下去陪雷捕头了。”
沈白聿冷声道:“何必惺惺作态,今日本就只有你死我活之势。”
无忧公子不禁觉得好笑,道:“难不成,就凭你,还想杀了我?”
沈白聿淡淡地道:“你不相信?”
无忧公子自然不信:沈白聿刚刚被他一掌,已受了极重的内伤。况且方才躲在树上,他已确定这人确实内力全失,虽然暗器手法精妙,但也总有尽时。沈白聿若寻机会想跑,他不奇怪,但却想杀了自己,实在只是个天大的笑话。
沈白聿看出他所思,很慢,但很清晰地道:“你既杀了雷廷之,就该偿命。”
无忧公子本想笑,不知为何竟笑不出来,道:“你和雷廷之是朋友?”
沈白聿道:“非亲非故。”
无忧公子注意到他身形微颤,显见得气力不继,也干脆借说话空耗体力,又道:“你可知,现在要跑,还有点机会;想要杀我,难如登天。”
沈白聿很安静地道:“现在的我,要做什么都很难。”
无忧公子这才真正笑了,道:“你和雷廷之非亲非故,却要为了他跟我拼命,岂不可笑?”
沈白聿笑了下,笑容却比霜雪更冷,道:“可笑的是你。我至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知道什么!”
语气中的轻蔑叫无忧公子心头一颤,又涌起股被人揭穿心事的狂怒。在朦胧初上的月色中,当无忧公子终于清楚瞧见,白衣染血的沈白聿笔挺地站着,黑眸沉静如水,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他心头升起了股不明的寒意:一个完全冷静的人发怒时,怒火和决心竟可以这般冰冷炽人。
这股无名寒意让无忧公子瞬间下定了决心:他必须立刻杀了此人。
无忧公子也算狠心,思绪才宁,剑已随身法出手。他快,沈白聿更快。身形不动,抬手间,已是又一把银针,这些针根根细如牛毛,直打无忧公子左半身。无忧公子冷喝道:“雕虫小技!”身形微右转,挽了个剑花,避开那丛银针,左手则又是一掌要再打沈白聿心口。
若挨上这掌,不死也要去半条命。沈白聿心中雪亮,整个人就向左倒,手中机括再动,飕飕飕七只袖箭齐出,去路四方,直打下盘。
无忧公子听得风声大异,劲道十足,知道这才是沈白聿压箱底的功夫。他方才见过此人箭放子母指东打西,知道不可轻敌,当下毫不犹豫,提气一个旱地拔葱,硬生生跃起半尺。剑打两边,脚风四踢,将七只箭逐一击飞后,丹田再换口真气,就落在方才沈白聿滚过的尸体之中。
才落地,忽觉脚心一痛,不知名的感觉从双足涌泉一路麻了上来,无忧公子双腿一软,不由跪了下去。
他大骇,抬头惊怒道:“毒针?!你!”
沈白聿毕竟未能躲开掌风,只觉右半身痛如针扎,也是狼狈不堪。饶是如此,他也慢慢地爬了起来,俯首道:“不错,是我所插。”
无忧公子只觉刹那间不止双足经脉知觉尽失,那股酥麻甚至迅速直达腰间,世间竟有如此神效的毒针!想起一物,他打个寒战道:“难不成是昔日天下七大奇毒的……青冥华池?”
沈白聿望着他,面上无悲亦无喜,道:“此毒霸道异常,世间无药可解,我从不轻易出手。”
无忧公子重心不稳,跌坐在地,已觉半身都麻了。他不是笨人,明白自己完完全全中了对方的套,走投无路下反而失笑道:“你一开始已想好这样应对,故意中掌示弱,滚在地上时插好毒针,再说话激我出手,诸多做作,只为了叫我自己踩上这真正要命的毒针。”
沈白聿没有否认,道:“我知道你剑法很好,以暗器这三脚猫功夫,绝赢不了,说不得只好用些心机了。”
无忧公子胸口发麻,却哈哈大笑,喘道:“好心机,好心计!若不受我一掌,无法从容布置;若不激我心急出手,无法保持气力;若不叫我小心堤防,无法勾人上当。暗器方位拿捏得如此之准,竟连我如何应对也环环相扣,今天可栽得半点不冤枉!只是,我却无论如何想不到,你竟是怎样于瞬息之间,将此处布满毒针的?”
沈白聿淡淡地道:“我没有。纵使当年武功未失,我也绝难在一息间做到这点。何况这毒刺本有颜色,如果插的满地都是,必然早给你看穿了。”他顿了下,道:“我只不过是猜想,以你的性情,决不肯立于污地。所以这块地方,只有你脚下,才是有刺的。”
无忧公子转动眼睛环视,这才发现,自己站立的地方,乃是附近唯一没有被血染红的所在。他冷汗涔涔,想到自己性喜一尘不染,方才落地之时,的确是余光扫及,想也未想就往最干净的一块土地踩了下去。
心中惧意一闪而没,念及人活百岁终有一死,事到如今,又有何可惊可怖?想穿此节,无忧公子抬起头洒然道:“我确实输得彻底。本以为自己也算是智计百出,谁知在你面前,这点小聪明,就跟几岁的孩子没两样。”
沈白聿受他称赞,却无喜色,只是问道:“我却有一件事不明白。”
无忧公子毕竟气魄非凡,心服口服之下,也就知无不言,道:“你尽可出口。”
沈白聿皱眉道:“你既然找过花欺欺,为什么当时没有出手?”
无忧公子一怔,才苦笑道:“我们也怕打草惊蛇。”
沈白聿低头思索,在月色里双瞳尤其的深,尤其的亮。片刻后,他眸光闪烁,断然道:“我明白了。因为那个时候,你发现她并不知道真相,或者该说,那个时候,真相还没有这么的危险。”
无忧公子望着他,目光中忽然有了惜才之意,点了点头道:“你可知这就是聪明人的悲哀,总是知道太多不该知道的事,便再难懂得什么是快活。”
沈白聿的目光中也忽然有了奇怪的神色,却悠悠道:“你可知,方才你还是说错了一件事。”
无忧公子时下肩膀已无知觉,还是愕然道:“我说错了什么?”
沈白聿垂眼道:“我刚刚说的话,每一句都是认真的。”
无忧公子虽想发笑,却根本扯动不了脸上肌肉。知晓大限已到,他终是万念俱灰,潇洒不再。面上不想失了风度,只好强自应道:“你指的什么?”
沈白聿字字清晰地道:“我要杀你,不是因为你要杀我,而是因为你杀了雷廷之。”
他的话就如闪电般划过无忧公子的心头,后者心神巨震,不可置信地瞪住沈白聿。沈白聿马上就读懂了那眼光里的话:“——而你果然做到了。”
双手双腿四肢俱已麻痹,寒意从脚底绽开,一波又一波地袭上心头。无忧公子眼前渐花,忽地闪过一个红衣长剑纵马大江的俏丽身影。他自知死期近在眼前,喉头僵直,却拼命张大了嘴,运气全身力气,才吐出个嘶哑的音节去唤回生命里最后一点明丽:“飞……儿……”
无忧公子已快要硬凸出来的双目,闪过惊艳,失落,更多的,却是无奈。而那双眼中最后究竟映出了什么,也再不会有人知道。
到这个时候,沈白聿一直无波的眼眸里,终于有了感情。静静地瞧着无忧公子无声无息地断气,他眉头微蹙,再压不住心口翻涌,哇的吐出一大口黑血来。自己知自己事,他身上本来集全身散功之力,强压在心肺的余毒,如今连受无忧公子两掌,又全数激发了出来。
闭了闭眼,沈白聿压抑住四肢百骸泛起如同千针加身的痛楚,一点一点挪到了刚才爬起的树干边。手沿树干从上而下摸来,将爬起时插入树身的青冥华池一根不落地收回,又慢慢俯身,拾起尸身边的几根。
他的表情很平静,但每个动作都做的很慢,每个动作都似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只是片刻,衣衫已经湿透。沈白聿摸到无忧公子尸身边,同样收起周遭毒刺,再小心拔出刺入后者脚底的那三根针。衣袖一动,他拿出三根和青冥华池差不多长短、却与寻常飞针大有不同的银针,轻轻依样刺了进去。
做完这些,沈白聿才算是长松了口气,捂着胸站了起来。扫了一眼遍地的尸身,不再回头,沿路慢慢地挪向定阳城。
幸好动手处距离定阳并不太远,沈白聿受伤甚重,知道自己走不了多久,往旁边一瞟,倒是忍不住要苦笑了——到了此处再不能久持,只得又进了那间杜素心自尽、左风盗“逃匿”的小屋。
屋里飘零着股久无人居的冰寒凄凉之意,那地道想是给填了,铺上竟撤了锁链相加,将铺盖卷随意放了回去。床铺凌乱得很,仿佛有人曾在上面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沈白聿皱了下眉头,知道此时再无可挑拣,全身力尽,大半个身子就忽地躺倒在上面。他头脑昏聩,气海抽痛,仗着灵台清明,伸手想点自己仁督二脉穴位。却忽觉汗湿重衣之下,不止提不起力道点穴,双手甚至抬也抬不起。
现在就算来个孩子,也能将自己置之死地,沈白聿不由心中苦笑:这可不就是任人鱼肉么?好在青冥华池已如数收回,尸身上也做足了手脚,即便此刻身死,可能也不会有人因此去找温惜花麻烦罢。身上一阵紧似一阵的痛楚,想到这里,他才暗暗松了口气,只是精神这么稍一懈怠,脑海就猛地发晕。
急促的喘气声又让沈白聿蓦地睁开了双眼,房门吱哑哑响了下。脚步唏嗦,一个轻巧的身影已站在了他面前。借着月色定睛细看,来人立刻失声惊叫道:“沈大哥!”
熟悉的声音叫沈白聿心头一轻,他头也转不动,只能苦笑道:“小棠,你来这里做什么?”
纪小棠送凌非寒离开定阳后,心中毕竟不耐,就抽空撇开老父,一个人偷偷出来玩耍。路过此处,想着不知杜素心有没有遗漏什么东西,却见房门大开,槛外有血。几番挣扎之下,终于鼓足勇气推门来看,没想到见着的是身受重伤,面白如纸,已经气息恹恹的沈白聿。
见沈白聿眼睛半闭半阖,纪小棠想抱又怕伤到,只好紧紧抓住他衣角,心中乱成一团,眼泪差点要落了下来。
沈白聿忽地睁眼,低低地喝道:“莫哭,还不是流泪的时候!”
纪小棠立刻醒悟,自己若再不振作,只知哭哭啼啼,只怕沈白聿没事也变做有事了。她死命点头,努力将到眼睫的泪水又硬逼了回去,决然道:“沈大哥,我该做什么?温惜花在哪里?要不要我去找他?”
沈白聿方才断喝牵动肺腑,缓了口气才道:“小棠,俯下身来,有件重要的事情我要托你讲给温惜花听。”
他话中涵义甚是不祥,纪小棠打个寒战,贝齿紧咬道:“我不听!有甚么话你自己说给温惜花!”
沈白聿眼皮一抬,黑眸中射出前所未有的冷俊之色,看得纪小棠一阵心慌,眼眶霎时红红,只得哽咽着道:“我……我听……你不要有事,我什么话都会乖乖听的……”
她俯身靠近沈白聿,将右耳凑到那薄薄的唇边。沈白聿嘴唇开阖几下,秘语两句,突然再也不动了。纪小棠吓得直起身子,以手去探他鼻息。愣了片刻,忽地扑到沈白聿胸口,哇的大哭起来,呜呜咽咽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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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昏暗,未曾掌灯。纪小棠趴在沈白聿身上哭得伤心欲绝,肝肠寸断,自然完全没有发现,方才未关的房门上人影移动。一个黑色的影子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身后,动作很轻地高高举起了寒光闪烁的双手。
就在那人手中钢爪即将抓下的刹那,眼前忽然爆起阵如雨亮光。他当机立断,先斩后退,却觉眼前一花,已失去了纪小棠的身影。叮叮当当,银针碰钢刀,同时风声呼啸,黑衣人背后生风,一双明晃晃闪亮亮的柳叶宝刀就朝背上肩胛砍来。
黑衣人也不慌乱,左脚踏震坎,右脚欲转身,却听床上沈白聿已沉声道:“小棠,出脚震坎,踢他阳交、光明。”
纪小棠立刻依言,右腿倒钩“雁字回时”,足尖就去踢胫骨两穴,黑衣人心头大震,赶紧变招。间中又听沈白聿疾喝道:“他使‘乳燕穿林’。‘细雨流光’上扫太乙、商曲,左转‘双雁遥空’起脚两膝。”
那人才变招乳燕投林,竟已经给沈白聿全然料中,大骇之下硬生生收住来势。此招本是身形微降,以双掌破敌中腹的招术,黑衣人止住来势,身形更下落,欲来个倒提金钟反踢对手会阴。这招术阴损之极,黑暗中本难以施展,可来人最擅长小巧腾挪,是以动作一以贯之,丝毫不受影响。
才要出脚,就听沈白聿又道:“碧霜天降,踢他心口。”
纪小棠对沈白聿是全然的信赖,想也不想,立刻飞身向下唰唰唰就是三腿。黑衣人好在应变机警,就地一滚,背后却还是着了一下。他亦忍无可忍,飞爪就要脱手。沈白聿立刻断然道:“右方,‘大道无为’,出全力!”
黑衣人下盘扎实,上身功夫却破绽不少,才要翻身而起,就觉纪小棠已应声出掌。那人避只不及,倒像是爬起来送上去给人打似的,立刻丹田中掌,向后稀里哗啦带倒了桌椅。只觉一股怪异之极的内力一分为二,其一极寒走任脉,其二极热走督脉,经脉真气瞬间逆行,痛不可当。
纪和钧的无为掌老辣沉稳,取阴阳合一之道,双手掌力天差地别。这掌法若中经脉,内力不够扎实者立刻真气紊乱,当年不知叫多少好汉饮恨。纪小棠虽性子急躁,功夫却学的极是老道,这下十成全力多少也当得纪和钧三四成。只三四成,已经可以要了黑衣人的命。
纪小棠停下了手,脑海中一片空白,竟不敢相信自己赢了。她自气喘吁吁,却听黑暗中那人也粗喘如牛,沈白聿的声音又响起,却是两个字——“点灯。”
从衣裳里拿出火石,纪小棠就着记忆点燃了床前小几上放置的油灯,屋内渐渐明朗,只见地上桌倒椅翻,沈白聿面容苍白,侧过头定定地看着倒在那里的黑衣人。半晌,他叹了口气,道:“真的是你。”
黑衣人身形中等,覆面捂腹,似是在笑,又似忍痛,龇牙咧嘴了好会儿,才同样叹道:“原本我并不想动手的。”
这人声音瓮声瓮气,带着点老实,纪小棠只觉自己从未听过。
沈白聿却像是跟他十分熟识,默然片刻,道:“我知道,你觉得我已活不了多久,不想露了形迹。却发现我仿佛同小棠交代后事,生怕那秘密泄漏出去,是以不得不出手。”
黑衣人嘿声道:“不必给我面子上好看了。其实大家心知肚明,如今之势,无论有没有和小姑娘说话,单她见过你一节,就已足够一个杀人灭口的理由。”
纪小棠听得云里雾里半点不懂,只听此言,自己不查之时,竟自鬼门关走了一转,不由打了个寒战。
黑衣人似乎望了她眼,又续道:“却没成想,你竟是在交代她如何对付我。”
沈白聿缓缓道:“形势如此,我已没有本钱再错,只能事事最坏打算。无忧公子方才轻易放走了杨班头,殊不合理。所以我猜他必定还有同伙料理后事,才能不着急去追人。只是没有想到,来的竟然真的是你。”
黑衣人苦笑两声,道:“我吓唬这小姑娘不成,又收走地上的燕子镖,后来想起此举欲盖弥彰,真真可笑得很。那时你就在怀疑了罢?”
沈白聿摇头道:“不,我那时还没有想到是你。只因这定阳城里,我认得兵器的熟人,虽不算多,却也不少。”他顿了下,才道:“但是,我却知道,天下间轻功能好过温惜花的人,实在没有几个。”
黑衣人忽然嘿嘿笑了,带着几分得意道:“若论轻功,天下间能好过我的人,只怕一个也没有。”
沈白聿望着他,灯下辨不清他眼中的神色,却叹道:“我曾以为,我们是朋友。”
黑衣人不再说话,过了许久,才轻轻地道:“其实,我也曾这样以为,——是真这样以为。”
他语气中有无限悲凉,亦有隐而不发的惭然,两人心中百味杂陈,半晌相对无语。隔了不知多久,屋中依旧静的可怕,纪小棠心下正惴惴,沈白聿忽地漠然道:“他死了。”
纪小棠一惊,这才发现黑衣人的头已歪向一边,蒙面布巾下黑血正缓缓流出。不知何时,这人竟服毒自尽了。她一日之间在此处见到两人活生生死去,只觉手足冰凉,木然走了步,才想起要去揭开那蒙面人的布巾。
沈白聿猛地喝止道:“不要揭!”
纪小棠手缩了回来,不由望向沈白聿,却发现后者的目光里闪动着些自己并不懂得的情绪,是悲哀,还是痛惜?
她道:“你认得这个人。”
这是一个肯定句。
沈白聿并没有否认,却忽而悠悠道:“我和温惜花有个朋友,叫做燕九宵。他是个很笨的贼,虽然有天下无双的偷术,自己却总是在饿肚子。他也是个讲义气的贼,失手造擒后宁可被打死,也绝不出卖朋友。”不等纪小棠反应,他又道:“上一次见到燕九宵,我们刚刚吃了霸王餐跑出来,温惜花从他身上偷了一百两银子。”
现在说起这些,已恍如一场大梦。如果不是那天温惜花的无心之举,他甚至根本不会怀疑燕九宵:事后再想,一个人身上带了一叠百两银票,还大清早连跑两地当铺找当东西,本身就很奇怪。那日燕九宵绝不是去当东西的,而是查看居古轩有没有应旨关门,这方是他们相遇背后的真相。
昨日之事不顾而去,今日之事不可再留。想起他和温惜花嘻嘻哈哈从醉仙居上逃出来的情形,沈白聿忽然觉得无比疲倦。他本不该继续深想下去,却不由自主地要把所有事情想个清楚明白。无忧公子的话浮上心头,或许,这真的就是聪明人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