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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素心张口尚说话,门忽地给一巴掌拍开。纪小棠扯着凌非寒气鼓鼓站在门外,委屈地道:“沈大哥,你明明说过关于案子什么都告诉我的!”
沈白聿目光在凌非寒身上打了个转,就已全明白了,不禁叹气,道:“既然这样,你就同非寒一齐去吧,莫要惹祸。”
纪小棠听了这话气也不气了,怒也不怒了,笑颜如花地朝凌非寒欢叫道:“你现在听见了,这是沈大哥说的,你若小气不带我去……哼哼哼,咱们走着瞧。”
她不用哼哼凌非寒心已经软了,扯动手臂,极力冷起面孔道:“走吧。”
经此一役,纪小棠脸皮厚度大涨,发觉这人虽语气冰冷,却仿佛不再记怪自己,胸口大石落地。随口兴冲冲地道:“一会儿我们出去可以练练招,看你学了沈大哥几成剑法。”
她天马行空的思路是别人再追不及的,认真对答只觉无奈,凌非寒半晌无话,干脆扭头走人了。沈白聿抚额道:“小棠。”
纪小棠吐了吐舌道:“知道了知道了,只是说说而已么……喂,你也不等我……姓凌的,凌非寒!”
两人风一般杀将过来,连门也不关就走了,沈白聿无奈何只得自个儿去关门。回头却见杜素心望向房门,听两人步伐远去,目光越来越黯淡,一点一点地,将放在桌上的手又收回了袖中。
沈白聿漆黑的眼睛盯着她手的动作,忽然道:“杜姑娘,今日究竟是谁让你过来的?”
杜素心长睫一动,居然抬起头笑了,娥眉如黛,悒色淡扫,道:“沈公子,我便把实话跟你说了吧。即便你今日杀了我,我也甚么都不会说。”沈白聿眉头皱起,却见杜素心已盈盈起身,向他福了一福,又道:“寒儿得你教了武功,我心中很是感激。沈公子,我尚有事未了,就此失陪。”
沈白聿由她擦身推门而去,也不阻拦,反而望定了桌上自己的茶盏,黑眸如同沉入了水中,一片幽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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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温惜花和叶飞儿闲话几句,忽觉心神不宁,他踌躇片刻,还是婉言请叶飞儿转回客栈。那边沈白聿内伤未愈,落单恐有不妥。叶飞儿倒也爽快,两人交换几句,就施施然原路而返,顺便打探些消息。
走在凤凰集的青石板路上,温惜花整理着这几日的状况。纵使以他的才智,如今亦难以明白朝廷在此案中究竟涉嫌如何。说左风盗背后有人撑腰,这或者不假,但抢劫朝贡一举不智至此,犹如利刃双面,伤己伤人,却叫人难以相信出自那数十年隐忍的巨盗之手。温惜花信步向前,一条曲折斜飞的小巷,砖头由深至浅的垒砌上去,晨光中如写意山水,几笔寥寥,墨色宛然。他轻叹一声:凡有利者必有其弊,世事一旦起手,便再不由人左右。就如同他现在踏足了这条小巷,即便晓得内里其深如墨,也已身不由己。
眼前忽地开阔,“响水铺”的酒幌遥遥相招,一股子醇浓的酒香扑鼻而来。想到真相其实还在云里雾中,温惜花摇了摇头,笑己庸人自扰。几个孩子凑成一堆窝在响水铺外头几步的草地上玩弹珠,一个孩子忽然猛地跳将起来,拍着手大笑道:“我又赢了又赢了!哈哈,你们都是我的手下败将!!”
这孩子痩骨伶仃,却透出股活泼灵动之气,温惜花眼一转,已过去拍了拍他的背,微笑道:“丁丁,可知道你小姨在何处?”
丁丁被吓了一大跳,回头打量他半晌,才露出恍然的神色,道:“我认得你,你上次跟关哥哥一齐的!对了,关哥哥呢?他有没有又给我带好东西来?”
温惜花被他连珠炮似的问的发蒙,这才明白当日关晟给缠得无法脱身的苦衷。他心中叫苦,脸上却笑嘻嘻地道:“关晟倒是来过,可是他把东西都给了你小姨,不如我们一起去找她吧。”
丁丁欢叫起来,喜道:“好好好,不知道有什么好玩的呢,这就去!”又马上侧身呼喝小伙伴们待会儿在玩,见那几个孩子乖乖点头的模样,不难猜想丁丁怕是这附近的孩子王。
“走这边。”温惜花跟着绕过了响水铺,朝小山坡走去。丁丁拔开比自己还高的草丛,指着前面道:“我小姨脾气最冲,从不输人,以前每次跟人在岸边出船都会抢水,男人都抢不赢,是咱们凤凰集第一的快船。后来船头老大来家里说了好多次,小姨干脆就不再从镇上的船埠下水了,每次上下船都走这儿,要是没有走船,肯定在这里闲着练功夫。小姨功夫可好了,连爹都打不过她!”
路上丁丁一串话如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什么底都交了,听得温惜花老脸发红,可惜身无长物,想拿点东西圆谎都没有。
转过个坡,忽地开阔起来,水静无声,一艘竹筏子挨着艘乌蓬船停在一块儿。竹筏上堆了些包袱,有人身着粗布青衣,正背对江岸,弯腰解缆。
丁丁蹦起老高,笑道:“小姨小姨,关哥哥这次带给我什么了?”
那青衣女旋身而立,眼光落在温惜花身上,便如凉夜中冷冷的刀锋。三娘子凤目微挑,皱出些鱼尾纹,哼了声也不说话,朝丁丁道:“你怎么现在跑来了?又挑拨小五他们几个逃了学堂?”
见她脸色不善,丁丁咽了咽口水,小声道:“我没逃学,是先生病了……”
三娘子打断道:“先生病了就去做功课,快回去背熟十首唐诗,我回来查你。查的好了,才把你关哥哥带来的玩意儿给你。”
丁丁望望她神情如山,知道今次想要蒙混过关是不可能了,没精打采地答应下来,想到又要背诗,哭丧着小脸沿原路回去了。
他们二人说话时,温惜花没有作声,也没有动作。目送瘦瘦小小的身影消失在草丛之中,确定丁丁已走远,三娘子才冷笑一声,对温惜花道:“温公子,果真不愧是天下第一,好高明的手段。”
欺骗丁丁这么个天真的孩子,温惜花也有些愧疚,却远未到为一句指责无地自容的地步。他向来知晓不能和女人做口舌之争,只是洒然一笑,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三娘子既然知晓我的来意,也不要左顾而言它地浪费时间了。”
三娘子微怔,很快又恢复如常,脚望边轻挑,锵地一声,一把刀已来到她手中。她左手持刀轻抬至胸,右手食指搭上刀口,点头道:“好,快人快语才是真汉子。实话说了吧,老娘昨天敢出手,就没想过要活着逃掉。温惜花,要想给你相好的报仇,就抡拳头上吧。”
温惜花眸光转冷,修长的双眼眯起来,慢慢地从袖中伸出手来,一字一句地道:“你想激我出手,这不奇怪。可惜,想隐瞒一件事的法子,只有一个;而想知道一件事的法子,却有很多。”他望着三娘子略微不安的神情,道:“我想知道的事,刚刚你的话都说了——昨天晚上左风盗要杀的目标,果然只有沈白聿一个。”
三娘子脸色大变,就在此时,她眼前一花,原地已失去了温惜花的踪影,蓝衫掌风近至眼前。习惯性地摆出起手势,将钢刀斜刺出,想要腾身后退。近身对长刀,岂能容她闪开距离,温惜花那掌本就是佯攻,要的就是她起手,灵犀指风一透,“明月太息”直打腕上曲池。
再怎样也料不到他变招如此之快,三娘子只觉手腕忽地乏力,忙运气握住手中刀。她空门大露,也全在温惜花意料之中,右手再变招“白日昭昭”,唰唰唰连点中背中要穴,三娘子顿时立在当地,再也动弹不得。
温惜花一招得手,却无得色,收手回身。
三娘子脸色阵青阵红,忽然开始破口大骂,她出身市井,粗口俚语信手拈来,越骂越难听。到后来干脆光揪着温惜花和沈白聿两人之事,自不顾廉耻骂起,这叫一个酣畅淋漓、入木三分。
温惜花忽然笑了起来。
此时三娘子说的话已极是阴损刻薄,她知道自己绝不是温惜花的对手,落到敌人手上,只求速死。谁知道在这样子的情况下,温惜花竟然还笑得出来,而且无论从哪方面挑剔,他的笑脸都很开怀,很纯粹,甚至可以说很好看。
她面色阴晴不定,正待再开口骂。温惜花却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叹了口气道:“就算你骂得再多、再难听,我也不会动手杀你。”笑了笑,温惜花温公子眨眨眼,道:“做都做了,难道还怕人说么。”
阳光下温惜花的表情不止不见羞惭,简直都有点洋洋得意了。三娘子这下还真骂不出口了——要出口的话,都被气回去了。
温惜花微笑道:“骂够了的话,就歇歇,也让我说两句罢。自然,我想叫你说出自己的同伙、藏匿赃物的地方,你是决计不肯的了。”
三娘子冷哼了声,将还能转动的头侧过边去,一副死不开口的模样。
温惜花也不以为意,突地道:“你当初为什么要对杜素心手下留情?”
身子微有些僵直,三娘子默然,半晌才硬梆梆地道:“我不认识什么杜素心李素心。”
温惜花摇头,径自说道:“杜素心身上的伤口并非是假装的,她曾说能活命因为那刀劈得不深。但你们的刀口我见过,刀刀见红,是杀人绝户的刀法。由此看来,在杜素心和出手的人之间,定有一个人未劲全力。这件事不大不小,却非当事人不可知。若你完全不知道这件事,便会说不知道,你却说不认识……这就是欲盖弥彰了。”
三娘子冷声道:“这还不简单,我们和她早就勾结,苦肉计罢了。”
温惜花道:“照潭州朵云坊的事来看,她若是内奸,本不必施这样的苦肉计。何况杜素心不过一介外姓姻亲的弱女子,怎么会知道凌家多少内情?凌家不比彭家,乃是武林世家,枝叶繁多。就算她有心打探,也难逃有心人的法眼,反而会引火上身。”
三娘子不耐烦地斥道:“罗罗嗦嗦问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干嘛!反正人杀了,钱用了,老娘没有不认的,多余的话你也别想叫我说一句了。要领我去衙门邀功也成,杀头不过头点地。古话说的好,抓贼抓赃,哼,追不回东西,只怕我认,皇亲国戚还不认呢!”
温惜花眼睛一亮,忽然笑道:“原来东西你们还没有脱手,而是藏起来了。”
三娘子只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终明白此人东拉西扯并非是想闲话当年。如今话已出口,再追悔也无益,红唇抿起,她打定主意无论温惜花说什么也再不开口。
温惜花也没有打算再问她什么。这女人性情老辣,若不是先动武挫她锐气,再平心收她戾气,弄得她方寸已乱,也不会给这么三两下套出许多话来。如今被识破,三娘子再不开口也是常理之中的事。温惜花却反而由此笃定了自己的猜测:对贼赃难追如此有自信,那赃物必定不在她左近,而是由十分可信的人手中收藏,这人不是同伙,定是销赃的搭档了。只出言一试,就可由事话人神色瞧出端倪,果然大有斩获。
正在思忖间,水底忽地冒起几个泡,温惜花立刻警觉,右手掌风朝筏底一挥,左手再点三娘子腿下大穴,并变掌“顺水推舟”,一把将三娘子襟口拎起,丢至岸上。三娘子身体飞起的刹那,碧波如瀑,倒灌而起。原来是水下那人的内力与温惜花的内力相击,那人招架不住,只得硬生生将之接下,希望依靠水性化去几分掌力。
水性至柔,内力难以激发,是以若在水中缠斗,招式与平衡远比内力重要。但温惜花所出的掌力,竟已突破了水流的本身,仿佛内力将水凭空斩开了。三娘子重重掉在地上,看得脸色发白,猛地大呼道:“你不是他的对手,杀了我!快走!”
温惜花没想到她性烈如此,水下那人也不含糊,脚在浅滩的石头上使劲儿,啵的腾出水面。这人浑身黑色水靠,曲线玲珑,竟是个女子。她功夫比三娘子高出一倍不止,像鱼儿般在半空一个鲤鱼打挺,细细碎碎的白色粉末铺天盖地而来,还夹杂无数银丝。温惜花已然省觉,小退一步,双手结掌,平平送出内力。这一式“鲸吞四海”玄机在于内力的运气方式,乃是左右相搏,同根同源的气劲各有先后送出,在空中形成个小小的气旋,那白末与银丝,就如泥牛入海,转眼都被温惜花收入了袖袍外衫。
身后呼吸突地加重,温惜花心中微凛,扭头后发现三娘子的脸色已开始泛青。他也顾不得再追那人,反手一掌“列星极明”。水下的女子一招后本就已落入水中准备遁走,被他掌力直击小腹,无法运气,哇地吐出口血,激起高高的水花,泡沫混着血花翻滚,黑影一闪而远了。
温惜花知道追之不及,也不懊恼,赶紧跳上岸弯身查看三娘子的情形。方才粉末漫天,三娘子便长大了口运起最后一点内息,吸入了些许。如今毒素发作,虽一时不致死,却已出气不如进气多。见她瞳仁微泛蓝光,温惜花失声道:“玉壶冰?!”
玉壶冰乃是唐门的不传之秘,天下七大奇毒之后最毒的三种毒药之一。白色粉末如冰如玉,入水则化,遇金则腐,无色无味,中毒者死前白瞳仁泛蓝,一个时辰内必死,死后别无异状,传说无药可解。这种毒药世间多传少见,连温惜花也只是听过,从未想到会在这里见到。
温惜花呆在原地片刻,伸手探过三娘子的脉搏,只觉脉息逐渐地微弱下去,是生机断绝之相。想了想,他蓦地解开三娘子的要穴,并扶她起身。
后者已无法言语,只是挑眉看他。
温惜花抬起头看她,敛去了平素的笑脸,道:“三娘子求仁得仁。”
三娘子挤出丝不是笑容的笑容,推开他的手,蹒跚地向那小山坡走去——不管她下一刻是不是死在当场,不管身后的人会不会再度为难——坡后面,是她的家。
温惜花站在原地看她拄着刀,极力挺直却差点几度滑落的身体,没有跟上去。
那墨色的巷子现下已给晴空艳阳洗得惨青,远远近近的墙也沾染了流光,给阴阴冷冷的水墨画添了些不甚温暖的人气。响水铺忽然爆发出一阵凄厉的哭声,夹杂着孩子撕心裂肺的大喊,街坊们探头探脑地出来,一个个脸上带着茫然又惶恐的模样。
温惜花没有回头。
哭声变大了,然后又渐渐地低落下去。
他走得并不快,却每一步都很稳,甚至有些沉重。
终于回到客栈,见叶飞儿和沈白聿两人无语对坐在当场。温惜花皱眉问道:“小白?”
答他的是叶飞儿,她道:“我没有追上。”
沈白聿脸色苍白,黑眼睛很冰冷,还有点晦涩。他手里端着个茶杯,里面有半盅茶,却不喝,只是在手里晃动。终于叹了口气,道;“我让杜素心走了。觉得不妥去追,她已不见了。”
温惜花诧道:“小白,她可能会……”
沈白聿断然道:“我知道!”顿了顿,他轻轻闭上了眼,又轻轻睁开,慢慢地说:“是我一念之仁。”
第十五章
立春天渐暖。过了龙抬头便是雨水,这些时日常有小雨绵绵不断,有时候吃着早饭便纷纷飞下,得到晌午才放晴,第二日早晨推门只见地上湿漉漉一片。虽是如此,天色却节节的鲜活起来,去了冬云风冷,明亮亮的蓝绸子衬着暖阳,纵有春雨不绝,也显得缠绵多过凄清。
正是春耕下种的时候,出了凤凰集好一段,都见有农人三三两两歇在田边吃饭闲话。也有小儿顽皮,扯了耕牛尾巴来玩,那牛低低哼了声,甩甩尾巴不理,躲到旁边去了。
就是在这官道上,马蹄阵阵,几人一路行来。前面一人一骑当先,白衣散发,看不清面容。后头几步跟着两个女子,红衣似火,容颜如花,直烧得人眼也热了,心也跳了。最后头则是两个瞧起来挺贵气的公子,一个全身黑衣,落落寡欢。另一个骑了匹四蹄踏炭的神驹,落在老后面,却是副十分惬意的神气。
这自然就是温惜花一行人。
纪小棠跟叶飞儿两人在一处,说话有一搭没一搭的,忍不住频频张望。也不晓得怎么了,她和凌非寒回来后,还没来得及说那消息。沈白聿就把凌非寒叫进了屋里,和温惜花三人嘀咕半晌,又一齐黑着脸出来了。出来后第一件便是结帐走人,尽速赶回定阳。
但事情便是这样才叫奇怪。
出门后,沈白聿便一人远远走在前头,温惜花笑眯眯什么也不说,凡事落后半步。本来就不爱说话的凌非寒更加沉默,之前还徘徊在他和纪小棠之间羞羞怯怯拉拉扯扯的情愫全不见了,眉心纠结得叫人不忍。
纪小棠在上马前悄悄扯住沈白聿想问,已经给他发觉,也不说话,只是苦笑着柔声道:“小棠,我做了一件大大的错事,你且让我静一静。”
如今快两柱香功夫走下来,只有叶飞儿和她说了几句话。纪小棠心中郁结,又是担心,又是纳闷。
叶飞儿见她心不在焉,也就停下了话头,微笑道:“莫要担心,天大的事还有他们顶着;他们顶不下还有我呢。”
纪小棠自觉失礼,讪讪一笑,干脆放开了,直接问道:“叶姊姊,你可知沈大哥为何自咎?”
叶飞儿踌躇该不该说,见纪小棠小脸满是急切,双眼睁得大大的,目光晶莹,不由心中一软,道:“他明知杜姑娘与左风盗有所牵连,又已喝破,却还是将之放走了。”
这话可叫是如雷贯耳。纪小棠忍不住啊了声,又赶紧拿手捂住嘴,偷眼看后面的凌非寒。后者本就心乱如麻,这么声惊叫,居然也没听到耳中去。暗道句好险,纪小棠松了口气,这才转头向叶飞儿,道:“叶姊姊,这些事我全不知道,你能不能都告诉我?”
已做了初一,也就不怕十五了。沈白聿央叶飞儿去追过杜素心,事后把那日别情水楼上的事都给她解释了一遍。叶飞儿也就一五一十地讲给纪小棠听,说完后顿了顿,又道:“沈公子没有细说,但我也能料得到:今早的杜姑娘,只怕来意不善。”
见纪小棠不解,她只好苦笑,也不再多说,转了话题道:“如今追查左风盗大有眉目,杜姑娘如与之有旧,便是一条活生生的线索。沈公子放了她出去,怕不是如鱼入水,而是羊入虎口。”
略一思索便明白,此时节节进逼,左风盗想抹平线索,便会痛下杀手。莫要说杜素心和他们牵扯不清,即便是当年苦主,或者温沈几人,若真至事曝,以左风盗鸡犬不留的作风,为保自己,都绝不会留情。
纪小棠打个寒战,这才明白凌非寒为何如此:相处多年的至亲可能与杀父戮母的凶手有所勾结不说,如今更生死下落不明。不自觉偏头去看凌非寒,前几日因为种种事端,终于有了些柔和的面容,又再次拢上了寒霜,仿佛那日在定阳府衙外头撞到时一样,甚至比那时与自己距离更远。他自幼失亲,满心仇怨,而这都是纪小棠从来没有经过,也可能永不会了解的滋味——想到这点,纪小棠忽然涌起一股从未曾有的难过。
这难过搅得她柔肠百结,在心里打了不知多少个转,却始终没有勇气去开口抚慰凌非寒,只因她找不到自己可以说什么。所以,她的难过又变成了一点点伤心,还有一点点自怨自艾。
纪小棠幽幽叹息一声,这才发现叶飞儿有些忧心地瞧着自己,胸口一热,那难过不免淡去了几分。才又想起方才没问完的问题,瞅瞅后头的温惜花,咕哝道:“温惜花这人真是小气,就算沈大哥做错,也不必摆脸色给他看么,沈大哥必定是有自己的道理才这样做的。”
见她恢复过来,叶飞儿放下了心。方才说了那许多,事后不免惴惴,若这天真可爱的小姑娘失去了笑容,那是她最不愿见到的。听纪小棠这样抱怨,她嫣然而笑,灿若星辰,摇头道:“你都知道沈公子必有道理,他们多年相交,温公子岂会不知道?”
纪小棠更觉沈白聿冤枉了,道:“既然他知道,还这样故意落在后头不跟沈大哥说话,这是什么道理!”
叶飞儿忍不住苦笑起来,道:“你错了。不是温公子不想说话,而是他知道沈公子不想跟别人——尤其是他说话。”这下,纪小棠的小脸皱得像是个小苦瓜了,叶飞儿道:“对于有的人来说,做了错事,会想方设法掩饰;而另外一些人做了错事,却会想方设法弥补。但世界上,也有弥补得了的错事,和弥补不了的错事。”
纪小棠听得懵懵懂懂,插口道:“你是说,温惜花不跟沈大哥说话,是因为沈大哥在想办法弥补?”
叶飞儿点头,又摇头,道:“不,他不说话,因为他知道沈公子在自责。”
纪小棠好像听懂了,又觉得自己没有听懂,只听叶飞儿清脆的声音低了下去,曼声道:“而沈公子,心里也清楚这一点。”
“为什么?”纪小棠像是要甩掉这些烦人思绪般摇头,道:“我不明白。叶姊姊你这么明白的说了,可我还是不懂。既然是在关心,为什么反而距离得这么远?”
叶飞儿微微一笑道:“对有的人而言,太近太重的关心,并不都是安慰——若你有天真正喜欢上一个人,定会明白这道理。”
说这话时叶飞儿忽地念及一般顽固骄傲的丈夫,不由漾起柔情无限,脸颊悄悄飞上红晕。绯色渐上白玉似的脖颈,长睫低敛,柳眉轻扫,眼中波光潋滟,本欲再问的纪小棠望着叶飞儿直发呆。这才晓得甚么叫做明艳无铸,脉脉含情,止一刹那,叶飞儿就成了她生平所见最最美丽的女子。
心头也被染的温柔一片,想到此刻那挨死人的沉默,纪小棠纪大小姐忽然不知从哪里来了股勇气,道:“反正我现在什么也不明白,那正好。”
她话说完,就一夹马腹快步向前,来到沈白聿身边,大声道:“沈大哥,你说话不算数!”
沈白聿诧而转头,也不恼怒,温言道:“什么东西说话不算数?”
纪小棠咬住下唇怨道:“当初你明明说准我一起查案,便什么都不瞒我的,结果到现在你们什么都知道了,却只瞒着我一个。”
这又是从何说起了。沈白聿不知她存的心思,只是摇头,淡淡地道:“你日日同我一道,该告诉你的,可全告诉你了。”
纪小棠这下抓住了话头,马鞭一扬,哼道:“骗人,我只是‘看到’,可没有‘知道’。”
沈白聿倒真的有些摸不着头绪了,他向来重诺言,略一思量,便觉自己确有不到之处。洒然道:“那好吧,你想知道什么呢?”
纪小棠终于得计,见后头不止凌非寒抬起了头,连温惜花也步步趋前,洋洋得意地大叹一声道:“有好多好多事情想知道呢,沈大哥你一件一件慢慢说给我听好不好?这样,就先从你叫我和凌非寒去查的事情开始吧。”
她这样露骨,沈白聿若还没明白过来,就是傻的。当下微微一笑,也不揭穿,点了点头道:“其实你们查到的已够多,不如自己试着想想?”
先开口的,却是已趋步与后的凌非寒,沉着脸边思忖边道:“那冯府中可能与左风盗勾结的丫鬟药儿,便住在定阳以南、凤凰集以北的一个村子,叫做苟家村。她这几日并未回村,不知去了何处。由此而见,她若不是那日被人灭了口,便是被同伙窝藏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