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白聿悠然不动,仿佛心中早有定数,温惜花也自洒然一笑,答道:“可惜有人更想与无忧兄相会,我也只好退而其次了。”

无忧公子是聪明人,愣了愣,即刻失笑道:“这样看来,莫非温兄今日竟是为了在下而来?”

温惜花打个冷战,苦着脸道:“兄台,我们无冤无仇,这样的话可不能乱讲。”

他打哈哈耍赖硬是不答,无忧公子便如老鼠拉龟无从下手,他知晓此人是江湖上出了名的难缠,若是打定主意不开腔,既便十殿阎罗齐至也不能让他松口半点。面上依旧团团和气,无忧公子哈哈笑道:“原来在下才是今日的主客,真真受宠若惊。”又转向四个婢女道:“晴儿,看看楼下是哪路江湖朋友,莫要叫人久侯了,说我门下不懂礼数。”

青衣姑娘晴儿转睫一瞥,口齿清楚地道:“启禀公子,下面乃是十三个捕快。”

无忧公子点了点头,移步转身望出去,四名婢女也同时起身,一字排开立在他两排。又有其他桌上的客人也都纷纷好奇来看,纪小棠更是眉飞色舞,巴住阑干不放。只见楼下黑压压一片皂色,竟是三湘总捕头关晟领了十二个捕快,坐在马上正抬头向小阳关二楼。

他肃容敛眉,双唇紧闭,手中持缰,腰间配剑,巍然立于马上,如同石造。其他捕快也勒马悬缰,不动不言,见无忧公子出头,关晟头一抬,朗声道:“请问阁下可是无忧公子?”

无忧公子笑意盈盈,答道:“正是在下,看捕头年纪轻轻却威风凛凛,又是用的剑,莫非是‘九面剑神’关晟。”

关晟目光炯炯,沉声道:“不错。关某今日,为公子而来。”

无忧公子脸上不快一闪而过,又笑道:“莫非是不才犯了什么事,惊扰到了三湘总捕头?”

对方闲话家常般悠然自在,关晟也端地是好定力,礼数周到地答道:“非也,公子现在还没有犯事。”

这话却答的别有意趣,无忧公子眉一扬,大笑道:“那大捕头又所为何来?”

“来问一件事。”不理对方语带轻嘲,关晟依旧不急不徐地道:“这里沅江过去不远,便是洞庭,洞庭湖边岳阳城内里,有几家商会一年一度合办个珍玩会,在江湖小有名声,不知公子可听过?”

无忧公子点头叹道:“‘百家姓,千户侯,万顷田’,四大豪门的珍玩会,哪里是小有名声,简直可说是名动天下。我若没有听过,便是白混江湖的。”

他说的“百家姓,千户侯,万顷田”乃是这一带的歌谣,说的是三湘附近四家有权有势的豪门。这四家分别姓作赵钱孙李,多年同声通气,姻亲交好,这珍玩会却是数十年前由他们共同联办,多年来已颇具规模,震慑武林。但凡江湖中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言及珍玩会,纪小棠已是一脸艳羡,只听下方关晟又道:“前日乃是二月十四,珍玩会年年这日首开,共三天。就在这日晚上,有位叫做韦无佑的公子,拿了一套玉器杯盘托卖未成。不知这一位韦公子,阁下可曾识得?”

无忧公子不知怎地露出丝苦笑,坦然道:“认识。所谓韦无佑韦公子,即是不才在下我。”

他直白承认,关晟却毫无欣喜之意,又逼问道:“那套玉器经天下最好的玉工‘玲珑翟’辨认,乃是产自大理的极品美玉,卖主估价太高,最终并未卖出。请问无忧公子,这套玉器如今何在,可否一观?”

无忧公子现下干脆苦笑连连,大摇其头道:“关捕头若是为那套玉器而来,可以说是来得不巧,昨夜它已给人偷走了。”

关晟忽然也叹了口气,道:“那可真是来得不巧了。既然如此,今日说不得就要得罪阁下,请往定阳衙门一叙。”

这言下之意,竟是摆名了要捉拿无忧公子,快雪时晴四名婢子霎时俏脸煞白,立刻握住了各自的兵器。也难怪她们沉不住气,无忧公子武功高强,自出道以来鲜有败绩,顺风顺水惯了。他又挥金如土,喜欢朋友,平素行走江湖,多少人趋之若骛。既便有些个不识相的,也早早就给四剑侍的“江山万里剑阵”打发了。如今就凭关晟一力,再加几个武功低微的捕快,竟想动武林四公子之一,这可不是惹人发噱么?

但是关晟显然毫无玩笑之意,他很认真地板着脸,眉头纠紧了不放,尚显年轻的额间硬生生给逼出个川字来。

无忧公子收敛了笑容,道:“关捕头,你是认真的?”

关晟道:“此事不可玩笑。”

无忧公子又道:“可是想捉我,也总好有个说头,我不过丢了套玉器,还未报官,却要给官拿。难道三湘地界的衙门,已无法无天到了这个地步么?”

听他说话,沈白聿眼波微动,纪小棠皱起好看的眉,凑近他二人道:“这个无忧公子好生讨厌,口气做派比官老爷还官老爷。”

温惜花苦笑道:“但是他说得也没错,官家绳之以法纪,无凭无据怎能拿人。”后一句叫沈白聿不由望了他一眼,温惜花笑嘻嘻地重又拉住他的手,真气已渡了过去,口里却对纪小棠道:“你别做声,我们细心瞧着便是。”

沈白聿不再说话,闭目静心调息。旁人看不出来,他自己知自己事:昨日传凌非寒剑法,强自运气激发经脉中游散的内力,个中凶险之极,一个不好气息走岔,便有性命之危。本该好好修养,又兼用脑忧心,今日更一早快马疾驰,恰如火上浇油,简直是不要命地透支年寿。温惜花自幼修习最高明的玄门内功,内力精纯深厚,兼又彼此亲厚,对沈白聿的行功方式了如指掌。他凝气于指,内力便如江水开闸般源源不绝涌入,但是及到沈白聿身上,却似泥牛入海,四散无踪。那深处像是千里广袤的沙漠,又似熊熊燃烧的烈火,些许内力只是杯水车薪,解救不得。

温惜花那边本自凝神看关晟等人斗法,此刻惊觉,心中打了个突,却被轻点了一下。回头望见沈白聿已睁开了眼,点漆的目中流光不息,深深地瞧着自己。将指尖覆于他的手背,沈白聿压住声音轻道:“随时可能动手,不要空耗内力。”

英挺的眉头皱起,似是不甚同意的微一摇头,却也不欲争辩,反手握了一握,入手冰凉冷彻,温惜花不免叹了口气。

这边刹那过手,那里场中却局势突变。

关晟也不受他挑拨,依然故我,肃容道:“若是仗势欺人违律犯法,其错在我;若是忘情徇私纵犯归山,其错依然在我;若是知情不报藏匿嫌赃,便是公子错了。我只是一介小小捕快,这个错不敢犯,也犯不起。”

眼见对方步步紧逼,无忧公子动气,打个哈哈,道:“关捕头此言未免欺人太甚,你既没有凭据,如何能说我藏匿嫌赃?”

关晟似是早知有此一问,从怀中掏出一纸素笺,道:“还请无忧公子过目。”说完,他手腕轻抖,那薄薄的纸片,便如受风力所托,轻飘飘地飞上了二楼。无忧公子面露讶色,右手一抄将之接在手中。这手功夫说来难也不难,在座几人,连同纪小棠都可做到。但看无忧公子接纸的动作,其中似乎未曾多用半分力,难得的便是这“巧劲”,手底把握,分毫不可差池。

沈白聿宛尔,道:“无忧公子手上功夫向来了得,一贯横行江湖,今次倒真是遇见对手了。”

纪小棠毕竟是名门之后,已经眉飞色舞道:“欺我定阳无人不成?哼,武林公子又有什么了不得了,看他一副天底下每个女人都该喜欢的自我陶醉样子就不顺眼。”

温惜花和无忧公子也算旧识,本想接口。纪大小姐这么一开腔,他立刻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无忧公子展开了那笺纸细细观看,这边几人目力都不错,见上面写的是龙飞凤舞几行鬼画符,下面还有个鲜红的印记。字迹看不大懂,印记倒是清楚,就是双合攒的拳头。无忧公子过目已知,笺纸反折,微笑道:“关捕头好费心,居然能取得了‘玲珑翟’的亲笔做证。可惜我倒不明白了,你口口声声说我那套玉器是贼赃,请问失主却在何处?”

这句话问出,别说关晟面色变了一变,饶是沈白聿和温惜花也禁不住同时心中叫绝。不愧是老江湖,一语边道破天机。从开始关晟便含糊其辞,只字未提失主,口舌如刀,一心想激得对方先出手,谁料无忧公子并不上当,反将一军。

此话一出,关晟便落入了下风。他始终咄咄逼人的气势一泻,出手决心便缓了三分,跟无忧公子这样的高手对招,少了这三分理直气壮,不免有些英雄气短。那边无忧公子背后的四个女子已脸现怒容,青衣的晴儿道:“没有失主怎可信口开河,便是天下哪一家拿出一套玉器,关捕头都要说它是贼赃不成?”

无忧公子手轻轻一摆,阻住侍女们的话头,坐回楼边,斟了杯酒在手,却道:“关捕头,今日之事可大可小,我敬重你为人耿直功夫了得,方才的事,便当没有发生过。若是大捕头你什么时候寻了苦主,再来拿我,在下定束手相待。”

纪小棠咋舌,咕哝道:“这才叫好大的架子,要关晟去请失主,这不是为难人么。难道能叫皇帝老子亲自跑来说‘那个装模作样的乌有公子,东西是我丢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还不快快给我下跪受死,把赃物交出来’。”

温惜花被她惟妙惟肖的口气逗得低笑了起来,道:“他这么说,也是想法儿给关晟台阶下,就看小关喝不喝这碗迷魂汤了。”

纪小棠侧了头去看温惜花,见他是凑近沈白聿说的,倒像大半个身子赖在后者身上。眉目间有股说不出来的从容惬意,仿佛天下间没有他解决不了的事,叫人又是恨的牙痒,又觉得心跳。她和温惜花两日未见,这么细细打量,心中一动,想到:从前没有注意,其实温惜花倒真是个半点也不让人讨厌的男人,去做花花公子,比那无忧公子倒称头得多。不像有人,虽然长得不错,看起来一脸聪明相,却木头木脑,笨得要死。

纪小棠恍然一惊,才醒过来脑海中浮现的黑色身影是何人,脸庞霎时乍红乍紫,自己想想停停,却有些痴了。

不说这边小儿女心思,那边关晟已经苦笑,摇头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关某职责在身,哪怕今日霸道一次,也只得如此了。还请无忧公子拨冗,往定阳衙门与苦主一见。”

话已至此,即是好话说尽,动手已避无可避。四剑侍齐齐娇喝,无忧公子也终于动了无明真火。他身份尊荣,向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哪里遇到过这样不识抬举的乡下小捕快。成名兵器“明雨扇”一展,上面一首如梦小令宛然,无忧公子面色沉冷,道:“我今日便不去,你又待如何!”

关晟拔剑在手,深吸口气,道:“那就只能不才请公子去了,得罪!”

话音才落,双方已然发难。电光火石间,十二名捕快同时亮出兵器,关晟甩镫提气,右脚往马背一借力,揉身直上。同一时刻,四名侍女则拔剑翻栏纵身而下,见关晟之势。杏衣少女小快最先发难,她性子急躁,是以无忧公子才给她取了这个名字,若论剑法之快之恨,四姝中也以她最是名副其实。中途变势,横剑于胸,有如绵绵细雨般的剑招就接连不断地递了出去。

沈白聿咦了声,赞道:“这姑娘剑法不错,假以时日,怕可与关晟单打独斗一较长短。”

温惜花也是初次见到四剑侍出手,皱眉道:“我居然认不出这是哪一家哪一派的剑法,阴柔狠辣,最宜女子修练,若是无忧公子所创,倒真叫人佩服。”

沈白聿摇头,道:“不是。”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没有说究竟“不是”适合女子修炼,还是“不是”无忧公子独创,后面再也没有了下文,反而抿紧双唇,凝神细看。温惜花明白他还未有定见,所以不欲多言。也不追问,重又将注意力放在动手的几人身上。

纪小棠目力不及他们,又在胡思乱想,这才反应过来已然开打,赶忙定睛望去,这一看,差点忍不住想大叫精彩。

关晟也显是吃了一惊,没料到只是无忧公子手下侍女,已有如此武功。但他临敌经验比小快不知高出多少,虽有些讶异,却也不慌不忙,也是中途变势。调整身体微后仰,竟然硬生生在空中逼出个铁板桥,堪堪避过了剑锋去。上之势易尽,下之势难收,就这么错落之间,四剑侍已失去了最好的出手机会。关晟避得惊险,却也代价不菲,他本已将力尽,这么后挫间,几乎又要掉回去。后仰中关晟早有后着,他左手往腰上一探,将缠于此间的官服红带解了开来,再重重甩出去缠上栏杆。手中使力,已如云梯直纵般,翻身上了二楼。左手再收,带子又返力绑回了腰间。

从从容容照样打结系好腰带,关晟这才将手中二十两银子的精钢剑一指,道:“无忧公子,请。”

与此同时,下方传来兵刃相接的叮当之声,夹杂女子的娇喝与马鸣蹄响,脚步纷乱,已先一步动上了手。

无忧公子看着眼前的小捕快,发觉自己有些笑不出来了。这年轻人脸庞上还有稚气未脱,却有了已如一柄出鞘的利剑般的杀气,行动自若,成竹在胸,都是第一流高手才有的气势。

忽而一笑,无忧公子推开酒杯,长身而起,点头吟道:“好,君既赠我青锋剑,何以报之明雨扇。今日以武会友,真正人生一大快事,关兄请了!”

见他言词洒脱,语气平和,关晟的表情反而愈发严峻。无忧公子纵横江湖,自不仅持利齿家财;他擅长拳掌暗器,手中明雨扇下,亡魂不计其数,绝不是可以轻敌的对手。是以关晟分毫不敢大意,打定主意抢先出手,无忧公子说完折扇一合间,他已剑至眼前。

先发制人,后发而制于人。

情知今日不可善了,是以两人前一刻尚在笑脸盈盈好言好语,下一刻却已似是生死相搏之势。关晟出手狠辣抢占先机,无忧公子也不慌张,左脚后踏,向左只是侧了侧身似的,右手一背,人影晃动间衣袖飘飘,动作煞是潇洒好看。就这样一踏一侧,居然就险险地让出了身去。

温惜花目光闪动,忽然失笑,凑近沈白聿道:“无忧公子的身法倒很高明。”

他出身天下间武学的大家,纯论轻功也算江湖排名有数,临战经验又比旁人多了一倍也不止,这话却并非一句无端称赞。沈白聿不答话,只微微蹙起了眉头,容色沉冷,便与初见四剑侍出手之时一般模样。纪小棠方才见无忧公子避得惊险,亦避得精彩,心中不免多了分敬重,耳中听温惜花这样说,即刻打点了十二分精神,看的津津有味。

无忧公子顺水退舟,就着关晟的剑势便以明雨扇以攻代守,一招峰回路转直指关晟右手虎口。刚刚无忧公子高明之极的身法虽让关晟小吃一惊,却并不慌乱,知晓近身战对己不利,他立刻中途变招,撤刺为劈,连攻出三剑。他的剑快,无忧公子反应也不慢,或有余力般一笑,无忧公子手中扇轻抖成面格档,又折扇成棍还手。也亏明雨扇扇面乃是金丝火浣纱制成,柄骨则用的是玄铁,否则换了普通扇子,与刀剑这样硬碰硬,双方贯注内力之下,不免粉碎成齑的下场。

剑扇相接,兵戈声大作,这二楼地方不大,无忧公子和关晟交手几下之后就绕着中间的桌子缠斗起来。

先前关晟等人来到没几句话,楼上的宾客们早就见势不妙,一个个死了吃饭的心溜到楼下打算脱身。却给掌柜扯住了要饭钱,片刻耽搁,只见门外的煞神都交上了手。刀光剑影交错,几个宾客连同店伙计不得已只好站在楼梯间,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坐也坐不得,站又站得心惊,只得怨怪掌柜,店伙计等连连小声赔罪。

一层楼除了拳脚刀剑你来我往的,就剩下角落里的三人八风不动地坐着。温惜花是个惯有闲心的,笑吟吟拿了筷子四处出击,吃的津津有味。他不止自己吃,还招呼纪小棠沈白聿:“你们都吃,省得浪费了。”

关晟的剑法虽不高明,却胜在功底沉实,心气如一。无忧公子的招式本身阴沉狠辣,他性情风流自赏,使来不免随兴。又顾及温沈等人在旁,心有所羁,自然难尽全力。你喂一招霰雪纷落,我还一式枯木逢春,几处连纪小棠都能看出的关节,他却给有心又或无心地漏了过去。关晟虽知自己武功不及对方,却始终半点不敢大意,下手反倒也留了丝余地。两人就在这么不愠不火的熬着,只等谁先犯错,都正在有些不耐烦时,忽地听见温惜花这凉凉的一句,几乎同时气得想撤手了。

纪小棠正看到玄妙处,心中疑窦丛生,被这打岔弄得好气又好笑,正要回嘴。沈白聿却笑了,招手道:“小棠朝下头看。”

在纪大小姐心目中,要看,自然要看高手决战。那几个婢女武功算是不错,可惜对上的是武功平平的一群小捕快,热闹是热闹了,却尚入不了她这昔日武林盟主调教出来的未来江湖高手法眼。

听了沈白聿的话,纪小棠这才想起外头始终兵戈声不断,好奇地挪动位置探出头去。温惜花也转目而下,凝神片刻,脸上方才缓缓露出丝诧色。

快雪时晴四婢武功虽不属一等一,放眼江湖,也算出类拔萃的好手。她们面前的十二个捕快,都是定阳附近寻常人氏,行会武馆出身。这些武馆,也无非是那些个小门小派混不得意的,开了门招人收徒,聊以为业。此地民风淳朴,大多数人习武只是图个身强体健,讨口饭吃多样傍身的手艺。久而久之,武馆的授徒的心也散了,反倒真的把教武当作了锻炼体魄的手段。从这种武馆里出来的捕快,也就是比寻常人身子硬朗些,莫说懂得什么内功心法,便能把一套江湖普普通通的伏虎拳使得顺当,已经算是乡里的好手之一了。

即便以寡敌众,无忧公子也能够放心地任四个婢女下去“教训”这些不识时务的捕快,原因就在与此。

四婢也是久经江湖,不敢托大,甫一落地就持剑收势,背靠背团成“井”字。那十二个捕快也倒沉稳,见关晟一人迎头而上,四个貌美的女子来势汹汹,就策马散开了队形。六个捕快从马上跳了下来,抽兵器在手,手上的兵器还都不一样,有拿刀的有拿剑的;后面未下马的六人手里也亮出兵刃来——这六个倒是齐整——都是双尖锁子枪。

名叫晴儿的女子在四姝中年纪最长,阅历也最丰富,见此不由柳眉微皱,手中三尺青锋一横,道:“他们这是想活捉咱们,今日事情来得古怪,未得公子令下,莫要出重手,却也别让人小瞧了我们女子。姐妹们小心,结阵!”

众女齐齐点头,小快和小雪一个旋身,剑光如梭,又似银浪滔天,就朝距离自己最近的两个捕快奇袭了过去。她们这下出手极快,都瞄准对方兵刃,预备一招立威,本觉势在必得,忽听叮当两声,剑竟然给人架住了。

大惊之下仔细一看,原来竟是旁边的捕快立刻上前援手。纵使看不清剑势,纵使及不上内力,这样两人对一人,虽还不算平手,也能挡去一时之灾了。

还未等快雪两人收手,另外两名捕快即刻补位攻上,直奔没动手的时晴。晴儿没料到这群捕快武功不怎样,反应却这样快、这样及时,朝有些慌了手脚的小时斥道:“慌什么!收住阵心。”口中说着,一招“力劈华山”就去削对方的来势。刀剑相加后一荡而走,晴儿心头方定,忽觉又是杀气袭来。竟可以这样快——心念始动间,忽见现在出手的不是方才那人,乃是对小雪的捕快之一抽身而来。手中不停,捕快似是知道彼此差距,都不恋栈,一败而退,退而后立,双方连攻了十几招。小快激出了火气,怒喝道:“你们十几个大男人,要车轮战我们几个小女子,也不嫌害臊么!”

这一声喝得极大,莫说楼下的捕快们听见了,连楼上的人也都听得一清二楚。纪小棠还没来得及看下头的情形,先斜眼瞟瞟依然斗得不可开交的关晟和无忧公子,见后者意气悠然,前者面沉无波,不禁吐了吐舌头,悄声道:“虽然我看这个乌有公子不像好人,可关大捕头给小姑娘拿住了这么说,也太丢人了罢。”

温惜花露出丝笑意,摇头道:“不知道就别跟着道听途说,他们这可不是车轮战。”

纪小棠瞧着温惜花的笑容怎么看怎么像是挂着四个大字——“有趣之极”,不知为何心里打了个哆嗦,一向知耻下问的纪大小姐立刻靠向了沈白聿,拉着袖子问道:“这样轮流围攻,以多欺少,不是车轮战又是什么?”

沈白聿也微微一笑,道:“他们方才可不是围攻。”

纪小棠目光回转,这才发现就是刚刚双方抢攻一阵的功夫,快雪时晴四姝已给十二人围在了当中,捕快六人一圈,最外面手持锁子枪的六人,还未从马上下来出手过。

“哎……”纪小棠不是笨人,立刻反应过来:真正要车轮战,这六人为何早不一拥而上了。方才的交手,深想来都不在伤人,只为诱敌深入,将四人先自困在当中。先手如此细密,不知后手又如何?纪小棠马上来了精神,到此时,晴儿反应了过来,另外三婢也都俏脸煞白。小快性情暴躁,吃了这样一个暗亏,如何忍耐得住,她娇喝一声,挽了个剑花,朝着西北角唰唰唰数剑击去。

晴儿立刻补位,道:“不废江河万古流!”另外两女也都心神领会,立刻结成锥形,要以小快为首,冲出一个突破口。

这“江山万里剑阵”,原本是数百年前一个大有来头的才子所创,这人文韬武略无一不精,更擅丹青妙笔。他有次醉后舒怀,对画舞剑,却真的给他从王希孟的“江山千里画卷”悟出套剑法来。此人狂傲不拘,觉得只是一套剑法失之平庸,就殚精竭虑,将之改成了数人到数十人合力的剑阵,名字也由“千里”增益成了“万里”。

沈白聿给自己倒了杯茶,娓娓道来从前因由,又道:“江山万里剑阵,自然是取九州方圆之景,锦绣江山之意。不知无忧公子从何处得来,可惜这剑阵本是大开大阔,自有能容百川千山的气象,只四名女子使来,未免少了‘剑阵’的真意。”

那边两人一刻也斗个不停,却都分了神去听沈白聿讲古。听到最后这句,无忧公子露出深思之色,手上只缓了缓,就给关晟缀住,剑气直冲璇玑、紫宫、玉庭等前胸要穴。他心中凛然,明雨扇阖拢,自然变招,一式“碧海青天”力透扇骨,劲道硬生生将关晟逼退了一步。关晟眼睛一亮,仿佛不觉自己落了下风般,揉身再上。

场下则是风云忽变,小快剑法快,人更快,只是两步,旁边一左一右姐妹挡住攻势,顷刻间就给她来到包围圈边。就在此时,马上的人终于动了。西北角两个马上的捕快马镫一摔,都拿了锁子枪飞身扑杀下来,小快给满天的枪影逼得慢了身形。只见原本和雪时两人站在一处的捕快反而让开位置,退后翻身上了空马。

纪小棠这下真的看不懂了,喃喃自语道:“难……难道这些捕快也会结阵,这究竟是使的什么阵法?”

“你错了,这不是阵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