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非寒心头一轻,连连点头,道:“是,还希望沈公子不吝赐教。”

沈白聿似是早已在等他说这句话,听完便折头向旁边一处小桃林走去,口中道:“跟我来。”听他这么说,纪小棠放松了身体,暗地收回袖中刀,与凌非寒跟了过去。

走到桃林边上,只见绯色漫天,花红叶绿,暗香扑鼻。沈白聿四顾无人,停下脚步向凌非寒道:“就在这里吧,你先把所学飞尘剑法演练一遍,从头至尾,无论招式间如何不续,也不可停下。”

凌非寒此时又恢复了之前那种心无旁骛的模样,轻轻点头,他走开丈许,忽地手中剑吟,沉碧剑已铿然有声,出鞘在手。纪小棠是第一次见到这传说中的宝剑,武林相传,此剑以天冰顇、玄铁翼和玉双飞三样天下至宝合铸而成,白日里通体如玉,黑夜中光耀如萤。如今看来,果然色如碧水,晶莹不可方物。

望着沉碧剑,沈白聿本就沉冷的双目愈发悠远。凌非寒执剑而立,朝他拱手作了个揖,仿佛请示开始,竟是以后辈对师长之礼相待。他微有诧异,心中不免苦笑,片刻后方才轻轻点头。

凌非寒见他应了,就横剑向胸,开始演习剑诀。飞尘剑法讲究轻灵飘逸,沉碧剑虽比寻常剑长,其锋却薄,重量也更轻,动之有裂石之威,静之如轻絮跌落。凌非寒虽然不得完整的剑法,却显然悟到了其中的精髓,他身法轻捷,出手干脆,绝不拖泥带水。只是运转间不时或顿或歇,却把整个飘逸之气化为了乌有。

纪小棠出身武林名门,其父其母都是武学之中的大行家,仅是寥寥几眼,她便看出这些招式有的高明神妙已极,有的却忽然拙劣不堪。她自不知这是因为凌家数遭劫难,不少招式遗散缺失。后代便要自己弥补,却有天资所限,如纸糊墙,纵容勉强续上了,也只似狗尾续貂,反而贻害子孙。她见凌非寒凝神静气,认真至极演练这么一套怪模怪样剑法,已然想笑;可旁边沈白聿面沉如水,专注其中,于是也不敢放肆,只能拼命忍住。

凌非寒眼观六路,纪小棠不知是忍还是嘲的样子已给收入眼底。他已知这套剑法弊端,多年来日夜演习,岂不明白其中低下之处,今日鼓足勇气来向沈白聿请教,也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以自己的识见眼界,若故步自封,练上一百年也再难有突破;不如放下面子尊严,虚心讨教剑术中的高手,以盼有所发现。他本是个骄傲又易感,死也不愿示弱的少年,却也知江湖风波恶,凭一己之力,绝不得报父母大仇,不知私下里辗转了多少回,才有今日街口相问。纪小棠那副神色,却如尖刺般叫他又是羞惭,又是愤懑,脸色涨红,一时间心中多少往事忧惧涌上,手上更是迟疑。

此时正好演到一招“羽落清秋”,这招却是利用沉碧剑自身轻迅无声的特点,前半式如落羽般袭击对方肋下,后半式忽然变招为大开大阔,接连向敌人要害攻出七剑,如秋色肃杀。飞尘诀还有一样特异便是变招奇诡,招式变化相接无穷,结果这招后手佚散,就有后世的凌家高手费尽心力续了一招。这续招较之“羽落清秋”可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忽然间又收势回转,大改先前气势如虹,想要转回后手“晴日方好”。

凌非寒手上本就在迟疑,这式便用得拖泥带水,尤其收势转回,更艰涩无比。纪小棠当时已隐忍半天,见他动作笨拙,实在禁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听见纪小棠的笑声,凌非寒忽然之间心灰意冷——自己练剑十几载,却还是不堪至此。

想到这里,他自觉忍无可忍,就要收剑离开。忽听得沈白聿厉声道:“希言自然。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而况于剑否?”

前面是老子《道德经·虚无篇》起首几句,最后一句乃是自创飞尘诀的凌家先祖所加,亦是此剑法的总纲。创立这套剑法的前辈师从武当,其后破教而出,一生受道家影响至深。此剑诀名为飞尘,本是自轻自嘲,举意微尘,实指虚无,更有天地无常,法无定法之意。

沈白聿此刻吟出,凌非寒一听便呆在当场。还未及相问,却见沈白聿目光烁烁,其中别无嘲讽,更无轻慢,见他神色,又喝道:“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

这句也是出自《道德经》,与前者联系,其中更大有深意。凌非寒这才省起方才自己练剑之时,沈白聿始终目不转睛,从未露出丝毫针砭不屑之色。心头一片火热,他眼眶微红,瞬间抛开方才种种颓势,又将那半招不伦不类的续式演了下去。

纪小棠笑出声后见凌非寒脸色,就大感尴尬,她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怎么说。给沈白聿抢了话头去,却见两人莫名其妙对了几句,凌非寒已恢复常态,面色平和,比之刚才多了分用心,沈白聿还是容颜冷俊,神情专注已极。忽然间,觉得两个人似有默契,都离自己好远好远,方才那一笑似是做了件大大的错事,却不知如何挽回是好。

她正在胡思乱想,不过盏茶功夫,凌非寒剑法已演完。他气息悠长,足见功底扎实,凌家心法也很有过人之处。沈白聿思忖时,却听凌非寒呼吸忽地急促,不觉意动,抬头见他神色忽晴忽暗,知道此时凌非寒心中正是百般滋味萦绕,也不点破,却和声道:“问剑山庄崛起自百年前魔教中原大战之后,本门先祖沈放天初时乃是用刀高手,拜在九辩老人门下。”

凌非寒和纪小棠都是愕然,不知他为何说起陈年旧事,却又同时大感兴奋。

百年之前,正是风云际会,奇才辈出的年代。而关于英雄侠客的故事,人们总是百听不厌的。

沈白聿负手,又淡淡地道:“九辩老人乃是当世公认第一高手,他精于刀枪剑戟棍斧钩矛暗器九种武艺,是以也收了九个徒弟,分别传授九种武功。沈放天是他的大弟子,也是公认九辩门下天资最高,武艺最精纯的一人。那时魔教已蠢蠢欲动,少林寺敢为天下先,广发英雄帖,办了个比武大会,旨在为中原武术立威,让魔教莫要欺中原无人。这比武大会怕成名江湖人借机生事,却只延请各路侠少新秀参与,言明若有胜出之人,将以少林七十二绝技任一相授。”

这段掌故两人小时候都听过,却都语焉不祥,现下听沈白聿娓娓道来,一下精神大振。沈白聿又续道:“当时沈放天正遇上人生一大关节,正在心灰意懒之际,接到师命必上少林夺魁。师门恩重如山,他不得不勉力为之,本打算敷衍了事,胜负皆不在心上,却在比武场上见到了一个人。”

凌非寒道:“他见到了什么人?”

纪小棠道:“他遇上了什么关节?”

两人又是同时开口发问,却侧重大有不同,显见个性有别,如差天壤。当时沈放天遇上的关节,自然是他与柳停云多年苦恋,一朝失情。他乃是用情至极之人,经此打击,不免意志消沉,大觉茫茫天下,再无可念之事。现在想来,九辩老人当时或是夺魁是假,激将是真,一片苦心,百年积重。

沈白聿也不多说,接着道:“他遇见的,便是当时江湖最出风头的凌家后辈第一高手,也是后来的武林盟主凌落人。”

没想到话题兜兜转转又绕了回来,凌非寒眼睛发亮,纪小棠脸色发红,都知道沈白聿说这些非是无的放矢。

只听沈白聿又道:“沈放天一向自负聪明绝顶,武功才学在同辈之中已罕有敌手,是以为人狂傲不拘,树敌不少。他见凌落人无论武功机变,头脑心智全不在己之下,也是不世奇才,方知天下之大,江湖之远,自己过去无异井底之蛙,只为英雄笑谈耳。沈放天是遇强则强,天性不服输的人,从此便每日去看凌落人和其他人交手,场场不拉。不过两日,他发现每当自己与人比武,凌落人也会静立一旁观看。如此几日下来,两人并未交谈,却已互敬互重,惺惺相惜。

“就这么你也不愿输我,我也不想落你,及到最后一战,少林演武场上,他二人终于有面对交手之时。他们都是江湖上罕见的天才,也分别出身名门,于武学一道浸淫多年。当时一个用剑,一个用刀,在演武场上过了不下千招,招招不留手,到那天日头落山了,居然还没有分出胜负。”

纪凌两人听得屏息静气,又心痒难挠,幸好沈白聿只歇了歇,便道:“少林方丈慧音大师不愧一代宗师,他见两人缠斗正酣,是不死不休的架势,忽然使出佛门狮子吼,喝止二人。判定他们不分胜负,同列魁首,都可习得任一样少林寺绝技。凌落人和沈放天本就无战意,当下便欣然而受。沈放天学了套达摩剑法,凌落人则学了套一苇渡江身法。他二人因此相交莫逆,成为知交好友。沈放天更受凌落人激励,弃刀用剑,自创百忧剑法。后来凌落人成为武林盟主,江南江北,无不应声以和。沈放天性情倨傲,不欲为人下,却击掌为誓,说只要凌落人在盟主之位一日,会无偿听从盟内调令。但凌落人即便千难万险,无论旁人怎么劝言,也从未以盟主身份命令沈放天做过任何一件事。”

谁想到凌家和问剑山庄居然有这样的过去,遥想当年沈放天和凌落人论剑相交,把酒言欢,肝胆相照,两人正在心驰神往,沈白聿已经住口了。

纪小棠最先反应,道:“就这么完了?”

沈白聿却不看她,只对凌非寒道:“这个故事还有后面半截,明日未时来这里,我再讲给你听。”

说完,也不再赘言,像是没想起最初人家是跟他讨教剑法的,就这么洒然走了。纪小棠咬了咬下唇,本想开口说什么,却见凌非寒也是思绪飘渺的失神状,根本没将自己看在眼内。她方才还有的愧疚霎时一扫而空,故意重重跺了跺脚,凌非寒还是不闻不问。

纪小棠忽然觉得很生气很生气,好像一辈子也没这么生气过,愤而转身去追沈白聿。边跑,她还边咬着贝齿,心里诅咒发誓:今天凌非寒不理她,下次绝对不要再跟他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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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用完午饭,两人就往锦绣阁走去,纪小棠心中还是余怒未消,板着俏脸也不说话,沈白聿乐得不跟她搭腔。进了锦绣阁,纪和钧纪大掌柜这二十四孝的老爹就满脸谄媚地迎上来,给没好气的女儿嘘寒问暖,鞍前马后。看得沈白聿心里直摇头,怪不得这武林盟主半分架子也端不起来,原来是给欺压惯了。

他也倒好,见礼问候,却微微笑道:“纪掌柜,我是来找你喝茶的。”

纪和钧千猜万想,混没料到这一节,呆然之后反而哈哈大笑起来,道:“好好好,难得公子赏光。”他说完就吩咐伙计看店,折回后堂,不会儿拿了上好的白瓷茶壶和杯子过来,笑道:“我知道你挑剔,看看纪夫人这些茶入不入你的法眼。”

沈白聿颔首,接过茶壶还未喝,已闻香笑道:“黄山毛尖,棠姐还是爱喝这种茶。”

两人就这么坐下来,对饮细品。纪小棠现在反而把之前怒气冲天的事给丢到旁边了,见沈白聿泰然自若,根本不打算开口说话,反而悠闲已极,就像真的只是来喝茶的模样。她想问又不好问,结果过了小半个时辰,茶已沏过两回,才忍无可忍地朝沈白聿道:“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沈白聿淡淡地道:“喝茶啊,我方才不是说了么。”

纪小棠气得发晕,可惜沈白聿只似视而不见,终于纪大小姐大怒之下跳脚嗔道:“好,你们……你们都欺负我!”然后就旋风般一气破门而出,消失在人群之中了。

纪和钧这才放下茶杯,还是那笑呵呵的模样,道:“好啦,如今人也气走了,你要说什么便直说吧。”

沈白聿却半分也不急,只是悠然道:“我已说过了,只是来找你喝茶的。”

纪和钧笑脸不变,道:“哎,既然这样,公子先坐在这里慢慢喝,我去招呼客人。这儿人多口杂,你可莫要见怪。”

沈白聿轻轻呷了口茶,道:“我自是客随主便。”

纪和钧愣了愣,才大笑着连声道:“无错无错,客随主便,客随主便,请——”

*******

纪小棠一口气冲出好远,才悟过来自己大约是中了沈白聿的激将法。不免怨愤道:“说什么答应了让我插手,绝不食言,这些人都喜欢耍弄我,说话没一个作数的!可恶!”她正要回身去质问沈白聿,忽听得旁边有个卖珠花的大婶笑了声:“药儿,看大娘说的没错吧,这串珠花搁你头上,准没错!”

药儿这名字可不多见,纪小棠立刻想起那冯府的丫头,大喜之下便偷偷闪到牌坊边,差点撞上玩耍嬉闹的孩童。她生怕惊动了药儿,赶紧轻声给那几个童子道歉,掏出几个铜板打发人离开。再偷眼看去,那叫药儿的姑娘已和大婶讨价还价起来了。药儿年纪也不算大,看着最多二十出头,生的还算清秀,说起话来伶俐活泼,脚边放了个篮子,拿布盖着,也不知是什么。纪小棠见她梳了丫头的双分髻,再听她们言谈间说到什么冯府当差银子不少,心知抓了个十成十。这边两人价钱谈定,药儿给了银子,就把那珠花簪比在头上,又问大婶借了面铜镜,好好地插在发间,这才嫣然而笑,拎起篮子往城门处去了。

纪小棠当下天人交战,她曾允诺沈白聿绝不轻举妄动,但眼看这最大的嫌疑就在面前,好胜之心又实在难耐。再转回头想到若是自己跟踪药儿有了线索,抢在温沈两人面前叫案子破了,不知到时候会叫多少人刮目相看。思前想后,终于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反正是沈白聿先故意把她气跑,想有事瞒着她的,这么一来破坏约定的就不是自己了。

人要给自己找理由的时候,向来都是他人错多,自己错少,纪大小姐也不例外。更何况纪大小姐想要做一件事的时候,就算没有理由也算是种理由的。

她打定主意,就偷偷缀在药儿后面,跟着她出了城。纪小棠自问轻功高明,又看出对方全不会武功,她可不知道跟踪之术和轻功毫无关系。药儿出城不多会儿就频频后望,脚步时快时慢,还好纪小棠也算机灵,没有跟得太近,不然早就给识破了。

到了此时,午间一现的阳光算是完全没了踪影,天色愈发阴沉,远处似隐有风雷之声。药儿几次回首不见人,又看雨可能要这么下来,也就不再延迟,加快了脚步。来到道上一间茶舍,药儿向茶博士讨了杯茶,一饮而尽后也不歇脚,又往前走。没走两步,就右转进了条山路,纪小棠赶紧跟上,这山路曲折,时隐时没,药儿的脚程也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在跑了。未免行藏暴露,纪小棠不得已用上十分全力,在树林间左遮右挡,生怕给这精明的丫头瞅见了。来到山势平缓处,药儿忽然放缓脚步,凝神望后往来,纪小棠冷汗直出,立刻躲到山坳里,过了好半天,才探出头去。


——药儿竟不见了。

纪小棠大骇之下奔到方才药儿驻足的地方,才见到竟是不同的二条岔路口,在她这里却看不见,方才药儿趁她躲避,已不知往哪里去了。

恨的直咬牙,纪小棠自言自语道:“我就不信,大不了我二条路都试过,总会找到你!”

就在此时,惊变忽生,箭羽鸣响,纪小棠抬头只见数条黑线,竟似从四面八方袭来。她从未遇过这样的阵仗,大惊下迟了半息才反应,后腰一扭,堪堪避过朝向面门的几只羽箭,袖中刀光亮起,又斩向攻望下盘的小箭。那箭的角度虽不刁钻,力道却又狠又大,直把纪小棠挫得虎口震痛。好容易尽数避开斩落,纪小棠正在惊魂未定的时候,忽听而后有风,她还未及反应,已觉被人拦腰一抱,齐齐往左边草丛滚落。

刷刷几声,纪小棠就见刚刚自己站着的地方已插上了五六只飞刀,速度和力道都和方才小箭不可同日而语。若没有这就势一滚,只怕现下她已香消玉殒了。抱着自己那人却松了手,黑衣携碧绿的剑光朝右方飞身过去,只听叮叮兵器交接的声音,又一个黑影落在草丛间,却又如轻烟般旋即逃窜出去。那黑衣人落到她身边,回剑入鞘,喝道:“刚刚为什么不闪,站在那样门户大开的地方,是想死么!”

——这人竟是凌非寒。

纪小棠怔怔地看着他难得疾言厉色的神情,也忘了问他为什么在这里,更忘了回骂他凭什么命令自己。她只是呆呆站起来,与凌非寒还带着稚气的俊美容颜对视,心头却似梗住了根刺,想哭又想笑。

凌非寒见她不说话,也有些诧异,道:“受伤了?”

纪小棠咬住嘴,努力摇摇头。她这样不说话,只煞白了俏脸低着头,凌非寒也无处开口,却听远处的雷鸣终于滚滚而来,雨滴在两人的沉默里滑落,最后倾盆而降。





第十章

纪小棠抱住被淋得透湿的双腿靠在洞壁上,默默看着凌非寒熟练地从衣服里掏出火石引线,点燃地上的柴火。

这似是个樵夫猎户常来避雨夜宿的小洞,藏在几棵树后方。他二人见雨势变大,本想回去那茶舍,才发现方才凌非寒抱住纪小棠滚到草丛的时候,纪小棠扭到了脚。无奈之下只得往山坳避雨,却在树林里发现了这小洞。里面不但干燥,火塘里还有些烧剩的干树枝。

火焰暖暖地腾起,凌非寒似是知道纪小棠正在懂得轻轻发抖,道:“坐近点把衣服烤干。”自己头也不抬地拿了根树枝去拨弄柴堆,让它烧得旺些。纪小棠哆嗦着凑近了,只觉热气扑面而来,烤得人暖洋洋、热乎乎的。

她见凌非寒看也不看自己,只管低着头弄火塘,好半天,才咬着嘴唇如蚊呐般问道:“刚刚,你怎么在那里……”

凌非寒还是不看她,很快道:“见你一个人出了城,怕有危险。”

只是短短一句,却似含着无数不能言尽的心事。不知为何,纪小棠忽然只想掉泪。她也低下头,努力把眼泪挤回眼眶,道:“刚刚……刚刚谢谢你救了我。”

凌非寒嗯了声算是回答,好似也不把她的谢意放在心上,纪小棠自己更深知欠的不是一句谢谢,又轻轻道:“还有……对不起。”

对方却没有答应,连眼角余光中握住树枝的动作也停了,有些诧异地抬起头,纪小棠却看见凌非寒漂亮的眼睛正在直视着自己,那目光中的凛冽叫她发慌。见她回望,凌非寒这才一字一句,冷冷地道:“若今日我没有救你,你会道歉么?”

纪小棠想大声反驳,却话到嘴边没法出口——她忽然想到,若是凌非寒没有救她,那点愧疚恐怕已尽数忘记了,更别提以纪大小姐的自尊,绝不会主动屈身致歉。

见她无法回答,凌非寒哼了下,面上浮现出一种又是嘲讽,又是失望的神色。那神色如同一把刀,直刺的纪小棠整个人脸火辣辣的红了起来,心口也揪得紧紧的。

她才明白,午间那轻轻一笑,已经深深地刺伤了这个沉默又骄傲的少年。

胸中难过、羞惭、困窘如涟漪般波波相叠,纪小棠觉得该说点什么,却找不到话可说,也可能,说什么也没法补救。她默默低下头去。她毕竟还很年轻,从来都无忧无虑,不知什么是烦恼,众人都怜她惜她,却还没有人教过她:伤害别人,竟然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而别人伤害自己,竟然也可以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

想到凌非寒或者永远不会原谅自己,纪小棠忽然就很想哭,她从来不是个爱哭的女孩子,也绝不想示弱来惹人同情。只能拼命咬住下唇,直到下唇都咬出了血,才勉力把眼泪挤回去,这时她眼角余光一瞥,忽然发现洞口有几滴血迹。

大惊之下,纪小棠抬头道:“你……你受伤了?!”凌非寒待要分辩,却觉眼前人影晃动,纪小棠已来到身边拉住了他的手。

转到凌非寒身侧,纪小棠才发现他背上黑衣渗血,左肩胛骨一条不浅的伤口,倒抽口冷气,她低低地道:“这是刚刚救我的时候被飞刀伤的么?”

凌非寒仿佛不习惯距她这么近,不自然地往旁边侧了侧,道:“上面没有喂毒,不碍事——”却听嘶啦一声,纪小棠已弯身把她那件男装的袍子撕了大块下来,又从腰间搜出父亲千叮咛万嘱咐让带在身上的止血金创药,按住凌非寒想要挣开的手,她斩钉截铁道:“反手不方便,让我给你上药包扎。”还没等他拒绝,纪小棠又道:“……我知道你讨厌我,包完我就不会烦你了。”

她声音里竟有无限难过,凌非寒怔了下,纪小棠已用嘴将药瓶红塞咬开,上在他伤口,又用刚刚撤下的袍子布包扎。鼻端萦着股淡淡的香气,和那日初见纪小棠时她身上的味道一样。他不敢动,因为一扭头就会和纪小棠的脸靠得极近,只能僵硬着身体,不敢动弹。纪小棠垂着头给布头打结,发丝落在凌非寒肩上。她的动作不快,低眉望着凌非寒身着黑衣的肩脖,却觉心中一片宁和安逸。

终于磨磨蹭蹭包扎完毕,纪小棠轻轻道:“好了。”

这话一出,两人都有些若有所失,纪小棠退回方才坐的角落,还是抱着膝盖,像个怕人责骂的孩子。凌非寒半晌才道:“谢谢。”

纪小棠的心因这一句话而忽地雀跃欢喜起来,她不敢说话,怕说话眼泪就要掉落。只能用力点点头,又忽然想起对方是为自己才受伤的,赶紧摇摇头。隔了许久,才闷闷地道:“你是因为我才受伤的……对不起。”

凌非寒也有些走神,又是好会儿沉默,才道:“没什么。”

纪小棠却似是没听见,道:“对不起。”

凌非寒怔了会儿,悟到她说的是桃林时的事,不知为何,当时种种怨愤,现下竟已浅淡,余下的仅止不甘。听他不回答,以为是难以释怀,纪小棠心中黯然,一时也找不到更好的方式来袒露歉意。

两人就这么默默然对坐,只有柴火燃烧断裂的噼啪轻响,忽听得外间一阵咝咝声,纪凌二人都呆了下,同时想到:莫不是那暗放冷箭的黑衣人又转回?凌非寒立刻反应,先朝纪小棠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再小心移动到洞口,手按在剑柄上,全身运气,只待敌人接近,立刻抢先反击。

外间已变为唰唰声,似是有人正在越来越接近。纪小棠咬了咬下唇,也将流光刀握在手中,凑到凌非寒身边。凌非寒回头不赞同地皱皱眉,纪小棠没说话,只是神情坚决,既似委屈,又似嗔怒的摇了摇头。见她凤眼直瞪,目不转睛,凌非寒知道劝不住,也不再坚持,只是点下头,又把身体往洞口中间移了点。

那脚步声徐徐接近,听得出是个男子,终于停在了跟前。两人都紧张得手心发汗,纪小棠更是咬紧了银牙,那人在外间打量了片刻,轻轻咦了声。

纪小棠听得如遭雷击,不知从何处来的气力,蓦地跳出洞去,凌非寒拦都拦不住。她似忘了脚痛,在细雨中欢笑一声,抓住那人的手道:“沈大哥!”

这人自然是沈白聿,他撑了把淡青色的纸伞,见纪小棠一瘸一拐,衣裳破裂的模样,再看随后跳出来的凌非寒身上绑的衣块,已明白前后,叹了口气,他道:“我们先去那间茶店再说。”

来到茶店坐下,沈白聿把伞还给茶博士,又把火盆也拿来围着烤。几口热茶下去,纪小棠这才觉得体内又有了热腾腾的血气。沈白聿握住她扭伤的脚踝,用指尖按摩了会儿,就放下道:“没有扭伤筋脉,回去叫你爹拿点儿活血的外药敷一晚便消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