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此刻混乱了,就好像黑暗中嗜血的蝙蝠被阳光照到一样,不仅让它目眩,更让它混乱。
看着丁玉展这个“傻子”少爷,混乱的王天逸居然有了自惭形秽和胆怯的感觉,所以他并没有再控马靠近丁玉展。
于是两匹马中间闪了很大的距离,马蹄踏起的黄土弥散在两匹马之间,好像那里涌起了一条波涛滚滚的河,而王天逸和丁玉展就这样隔着这条缥缈的河并头前行。
“兄弟你的志向呢?”丁玉展扭头朝离得远远的王天逸大声的问道:“这三年来可有什么变化?”
听到丁玉展最后那句话,王天逸鼻腔里陡地又充满了一股血腥气,呛的他五官好像畏惧那硬挺的鼻子一般,都朝外挪了开去,谈笑自若的表情看起来突然变成了一副惊骇的样子,慌乱的他不自觉的伸手入怀去掏蒙面巾。
从进暗组那日起,王天逸就喜欢上了蒙面巾。
与其说喜欢蒙面的黑色丝巾,倒不如说他喜欢不被看见的感觉:这小小的蒙面巾好像在你和外边之间筑上了一道高墙,而你躲在这道墙后面就像进了家关上门一样,可以做一切见不得人的事情;
你可以面目扭曲的和对方拼杀,那个时候你额头上的青筋在霍霍的跳,好像随时都会崩裂一般,你的牙在激烈的互相摩擦,牙床撑的腮都僵硬的疼,你知道此刻你一定面目狰狞如同野兽,但无妨,你躲在面罩后面,谁都不会看见你这表情,从而联想到咆哮可怖的野兽;
你可以肆无忌惮狞笑着杀死跪在你面前求饶的敌人,不管是困兽犹斗的高手,还是被杀得魂飞魄散的可怜虫,甚至是被卷进来而不懂武功的普通人,因为你知道他们看不见你的脸,你就如裹在黑暗里的魔鬼,不用因为你和他们长着同样的人脸而有更多的负担;
这样的蒙面巾就如同一张和黑暗订下的契约,那满手的血腥、满耳的哀鸣、满眼的痛苦、满身的罪恶不妨都寄存在那薄薄的黑色蒙面巾里,当你摘下它的时候,你就好像从魔与鬼变回了人,起码在铜镜里看起来是个人的模样。
所以无论是戴上还是摘下,王天逸都会感到一阵舒服:戴上是可以化身为鬼,把身为人的一面用黑巾蒙上;摘下则好像变回人,把那些罪与血折成薄薄的方折放进怀里。
他当然知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但有些时候,人都爱自己欺骗自己,他们喜欢这样做,或者不得不这样做,王天逸很快就不可抑止的染上了洁癖,他心理当然清楚这不过是看起来干净罢了。
究竟他是鬼,还是鬼是他,他不知道,他不想这个,原来是不敢想,后来成了习惯,变成了不去想、不愿想,因为他注定要化身为鬼。
这是因为他早就死了,这条命已经交给别人了。
王天逸掏了个空,怀里没有那保住他为人一面的蒙面巾。
就算有,也不能戴。王天逸猛可里发现了自己的失态,他慌乱的把手从怀里抽了出来,有些尴尬的把头别向了另外的方向,顿了好一会才说道:“没志向。混一天算一天。”
“唉,好人没好报啊。看来兄弟你受苦太多了。”丁玉展打量着王天逸,看到那破旧的靴子,那灰蒙蒙的武士服,还有那看起来有些痛苦的表情,他又叹了口气:“如果可以回到过去,我就不阻挡唐博招揽你了,那小子一家人对手下还可以。不行跟着我也成啊,不过就不能做兄弟了……”
“呵!”听了这话,王天逸从胸口蹦出一声笑来:“如果可以回到从前,我可不是你那样想的。”
“哦?”丁玉展一愣,问道:“那你想如何办?”
王天逸并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远方,慢慢的从腰里抽出一把剑来,牢牢的握在手里,对着虚空缓缓而绝望的挥动着:“我不会苦练武艺,我要安安心心的做个戊组的废物,然后我要当个快乐的护院、农夫,脚夫也成啊……”
※※※
坚硬的马蹄疯狂敲击着地面,坷垃被踏碎爆出一团团的土尘,彷佛两匹马后开了一路黄色的尘花。
马上的叶管事咬牙切齿,身下的马彷佛成了他的仇人,马鞭雨点般狠狠落在已经被抽打得通红的马臀上,马速如此之快,以至于会武功的少爷都被拉在了他身后。
“老叶!”洪筱寒不得不用力的抽打着马,他冲前面大声叫道:“老叶,你慢点!你要到哪里去?”
“少爷!”红了眼睛的叶管事扭过头来答道:“快点!不然就来不及了!”说罢,在寒风里扭过头,毫不留情的继续抽打马匹,嘴里狠狠的低声骂道:“姓曾的!”
管事恼的咬牙切齿,少爷却满腹狐疑,因为前面领路的叶管事并没有驰往寿州方向,而是直冲一个大镇而去。
这个镇离寿州很近,而且洪筱寒倒也知道这个镇子,因为他老爹虽然捂着十几个仓库的粮食囤积居奇,却也肯掏出一点点粮食施舍穷人,而且这些施舍的地点全放在寿州周围几个大点镇子,父亲的这种举动让刚学做生意的洪筱寒很奇怪,他觉的既然已经狠下心去不顾灾民死活的去囤积了那么多粮食,何必又要施舍,难道就是为了博取一点名声或者让自己良心上好过一点?
他问过父亲,而且不止一次,可每次洪宜善总高深莫测笑笑,然后说:“儿啊,再好好想想。”
看着前面纵马飞奔的叶管事,洪筱寒隐约的感到这久思不得其解的谜团就要揭开了。
还没进镇子,刚到镇郊就看见了灾民:荒凉的黄土地上搭满了污秽简陋的窝棚,一群群瘦的皮包骨头的人或趴在地上,或如行尸走肉一般在阳光下蹒跚行走,人人两眼无神,浑身肮脏不堪,有气无力的竟如一群群的僵尸在蠕动。
这里就是生与死的黄泉之门,因为粮价已经高的和绸缎等价了,穷人哪怕卖掉儿女也买不了几粒粮食,而粮食日少,街上卖儿鬻女的却越来越多,于是粮益贵而人却日贱!
到了现在,卖掉儿女目的已经从救全家变成了救卖掉的儿女,也许那些被卖掉的骨肉还能在新主人那里不至饿死。
但周围百里之内只有这里还有施粥,可以影响整个寿州地区粮食供应的洪宜善把那巨大的手开了一丝小缝,让手里面的金沙落了一点到这里,顷刻间就变成了一条系住无数人生死的细细的线,尽管掺了泥沙的粥稀的可以当镜子,就算你一天能挤上三次,你肯定还是会慢慢饿死,但人生来就是要吃的,这混浊的汤水里就代表着命啊,于是饥饿的穷人拖家带口的朝这里汇集了过来,把这里变成了一座最靠近鬼域的镇子。
因为到处都是人,洪筱寒主仆不得不放慢了马速才进入了镇子,里面的情景不比外边的情况差,街上不时就可以看到发青的裸体尸体,那是晚上饥寒交迫下倒毙的人,只要你倒下,衣服马上就会被一抢而空,饥饿中的人残忍的已和妖魅无疑。
一进镇子洪筱寒已经用袖子掩住了鼻子,因为风里飘着难以忍受的臭味和馊味,这是锦衣玉食长大的他所难以忍受的,而叶管事却恍如不见,一路上红着脸大声的找人,这是因为他经常来这里,已经习惯了这死亡边缘的味道了。
看到叶管事来了,很多人好像鬼一样从四面八方跑了出来,围拢了叶管事,这些人虽然一样又破又脏,但看起来是和那些有气无力的灾民绝对不同,他们都是青年人和壮年人,脸上也还有一些红晕,看起来饥饿离他们并不是太近,不过这些人都诚惶诚恐的抬着脸看着叶管事,小心的躬着腰回话,好像太监回答皇帝的问话一般。
“你们头呢?!”叶管事下了马叉着腰,大声的问道。
只一会功夫就跑过来一个满头大汗的汉子,围住叶管事主仆二人的人群马上给那人闪开了一条路,洪筱寒看了过去,只见那人看起来很不一般:虽然他的穿着搁在别的地方看,不过是个寻常农夫,但放在这地有饿殍的灾民云集之地就很扎眼了,他穿的干净,气色好的很,腰粗臂壮,健步如飞,整个人显得很有精神,在街上一走就好像饿鬼地狱里走来一个活人,好像一个君王一般显眼!
“叶先生!您今个来看看施粥情况?”这君王见了叶管事之后,腰马上软的和面条一样,慌不迭的鞠躬,脸看住地面之后才敢说话。
“看你个屁!”被王天逸吓得惨不堪言的叶管事,此刻却如天下第一高手一般激愤,他捋起袖子,露出了瘦骨嶙峋的手腕,一把揪着这壮汉的发髻就把他的头抬了起来,“啪!啪!”就是两计耳光,接着破口大骂道:“你这个王八蛋怎么这么久才来!睡老婆吗?!混蛋!”
在骨瘦如柴的叶管事面前,那壮汉却温顺的如一只绵羊,躬着身连一动也不敢动。
“竖起你的狗耳朵听好了!”叶管事骂够了,喘着气说道:“有一队奸商要前往寿州,运的是粮食!你带上你的灾民把他们给我抢了!”
那壮汉愣了片刻,马上叫道:“好!我们马上去!”说完转头就招呼身边那些青壮年,转头之际,脸上虽然还留着叶管事的掌印,但面对自己那些手下全然没了奴颜,瞋目大吼中却带了君王般的威严:“抄家伙!抢了他狗娘养的奸商!”
“慢着!”叶管事一把拉住了他:“奸商里面有几个高手,你这点吃饱饭的人不够。”
叶管事一发话,壮汉马上如小狗倚人一般靠在了瘦瘦的叶管事胸前:“叶管事,您说怎么办?”
“吱吱”叶管事满嘴的牙齿都在狠狠的互相擦动着,说出的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生生挤出来的:“今天老子就做回大善事,让他们都吃顿饱的!粮食这次我不要了,你去宣告所有饥民,告诉他们有队卖粮食的奸商要经过附近,谁抢到就算谁的!”
“是!”壮汉恭恭敬敬的回答,接着不知道从那里接过一只梭标,领着十几个手拿锄头、木棍的手下向镇中心杀气腾腾跑了开去。
不久之后锣声就敲响了:“都醒醒!都过来!都他妈过来!陈大哥有件喜事要告诉大家!他妈的过来,有饱饭吃了……”
洪筱寒还没动弹,就听见“饱饭”二字一出,整个镇子好像都蠕动了起来,人汇成了一道道洪流轰轰的朝镇子中心涌了过去,原来还是扶着墙慢慢走,后来人多,一个人开始跑、其他人都跟着跑了起来,生怕被别人抢到了自己前头吃到这饱饭!
站立不动的洪筱寒主仆被汹涌人群的挤了几下,“这帮天杀的贱骨头!”叶管事的衣服被一个肮脏的人蹭了一下,他慌不迭的用手擦那地方。
“老叶,那人是谁?你这是想干什么?”洪筱寒看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叶管事马上恭敬的解释道:“少爷,那人是此地流民的头子。”
“家里的仆人派来的?”
“不是,就是流民里自己生出来的,嘿嘿。”
“那怎么那么听你的?”洪筱寒还是不解:“我还以为是家里派来的呢。”
叶管事得意的笑了起来:“少爷你想啊,这么点粮食给这么多流民,塞牙缝都不够,谁都可能饿死。谁想死?谁都不想死!那家伙是流民的头子,我们看他有威望,就让他帮着我们放粮,您没看见其他人都快饿死了,而他和他手下都吃的饱饱的,这还不是我们的恩典?!所以他能不听我们的吗?!他们也有用,平常可以帮我们约束这些贱骨头不要乱,现在更是有大用场!”
“哦?”
“我让他们领着这上千号人去抢了那姓曾的!这就是大用场!也是我们在寿州周遭要道附近施粥的目的!”叶管事提到曾一净就咬牙切齿起来,接着看少爷有些意外,解释道:“我听少爷问过老爷几次,现在我给少爷解了这谜!谈到这里,我真是佩服老爷啊!老爷太精明了!小人我服的五体投地啊。”
“什么?”
“少爷您想,我们洪家是掮客帮派,手里高手不多,要封住粮食运输线囤积居奇发大财委实不易,我们联盟了要道上的土匪山贼来帮我们做到这一点,但有的商人可能用强大的武力为后盾把粮食运进这块区域来,那怎么办?
老爷的做法是用饥民对抗粮商!呵呵,看起来好像是匪夷所思,粮商来得越多,粮价越低,饥民过得越好,但老爷硬是把这道理掉了个个!
有了流民头子这些人就完全不同了!他们可以把流民指挥起来,而且他们听我们的,这就是说这么多流民也听我们的,只要有粮商我们扛不住了,我们就让流民出去抢了他们!杀了他们!您想啊,古时候造反怎么造的?就是活不下去揭竿而起啊,这样的流民知道自己反正也是饿死,他们不怕死!连军队都打不过他们,粮商又怎么能是视死如归的活死人的对手?!更绝的是,他们痛恨奸商,粮商落他们手里没有有好下场的!这样一来,靠着灾民,我们有能力阻住那些该死的粮商,吓也能吓住他们!
所以我才说老爷厉害,他故意在寿州的要道周围布施一点发霉的粮食,让饥民从四面八方聚集在寿州周围,这样饥民反而组成了一道粮食防线!
为何寿州周围都是我们的饥民?因为粮食价格太高,他们买不起,只能到有吃的寿州周围来!粮食为何价格越来越高?因为粮食运不进来!粮食为何运不进来?因为寿州周围都是我们的饥民!而我们洪家就可以安安稳稳的坐在粮仓上数钱了!我们可得要多谢谢这群活死人啊,哈哈。”
叶管事一番话让洪筱寒只听得目瞪口呆,这主意实在厉害。
但顿了一会,洪筱寒开口说道:“老叶,能不能让丁大哥和曾大哥的商队过去?他们人都不错!”
叶管事兴高采烈的说了一通,原本就打算让少爷回家在老爷面前给自己表功,哪料想却换来少爷这么句话,他的脸唰的绿了,一把抱住了洪筱寒的胳膊,睁大了眼睛对着自己的主子叫道:“少爷,这可是生意啊!”


第七节 坠鹰侠
车队正慢慢行进,王天逸和丁玉展走在队伍最前面,正说着话,突地队尾起了一阵骚动。
“怎么回事?”王天逸拨转马头奔到队尾一看,押队的几个武师还是几个脚夫正和七八个面黄肌瘦的人扭成一团,而远处还有几十个人正往这里跑来。
“曾先生,最后一辆车经过的时候,这几个小贼突然从路边沟里冲了出来,要抢车上货物!”一个脚夫说道。
王天逸哼了一声,纵马直直冲进那纠缠成一团的人群里,也不下马,手迅捷如风般挥动起来,裹在手腕上的衣袖在风里飘飞了开来,好像马鞍上面绽放开了一只巨大挥翅蝴蝶,但在这轻盈飞舞的翅尖却是裹着铜丝的马鞭在风里发出的尖利呼啸,每声呼啸消弭的尽头都是一串串血珠。
蝴蝶挥舞七次。
鞭声呼啸七次。
七道血珠漂在了空中。
七个人捂着脸惨叫着滚在了地上。
每一马鞭都抽在了一个人脸上。
纠缠的人群马上消失了,七个人在地上打滚,而刚才参与其中的脚夫和武师则垂手敬畏的看着这个面无表情的生意人,远处的二十个人也一起停住了脚步。
王天逸看了看远处那群衣衫不整蓬头垢面乞丐一般的人,这才下马。
脚一着地,他就把靠他最近的一个小贼揪着发髻提了起来:“你们想干什么?”
“……饿……”那人一手捂着血迹斑斑的脸,一边战战兢兢的回答道。
“饿?”王天逸一声冷笑,转身就往车边走,而手里抓着那人发髻在地上拖了过去。
“识字吗?”王天逸指着麻袋上的“圭土”两字问手里那个人,而那人已经被吓得说不出话来,尽管这个刚才抽他的可怕人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但这表情配上他脸上那道长长的红色伤疤却更加的吓人。
“不识字?”看那小贼没有回答,王天逸笑了起来,空着的手反手抽出宝剑,一下子刺进了车上的麻袋,黑色的圭土马上流了出来。
“你想吃这个?那给你吃吧!”王天逸抓了一把那圭土狠狠的塞进了那人的嘴里,手里的人的躯体马上剧烈扭动起来,喉头呕呕乱响,猛力的往外吐着那泥土,两只手都扒进了自己嘴里大力掏动着。
“你在干什么!”背后传来一声怒吼,王天逸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大侠来了,他笑着放脱了那满嘴是土的人,一脚把他踢了仰八叉:“滚吧!抢也要抢准!”
丁玉展急急的越过王天逸,回头瞪了他一眼,这目光里满是难以置信和气愤,饶是暗组悍将的王天逸也不敢对视,笑着把头转向了一边,他知道下面会是怎样。
果然丁玉展弯腰一把从地上拽起了那满面是血的污秽汉子,还没说话,后面的那群人突地全跪下了:“好汉饶命啊!我们再也不敢了!绕过我们吧!”
那群跟来的人既有老人也有孩子,衣服都烂成了一缕缕的了,看着前面被抽得或躺或坐满面血污的青年男子,后面那群人人人眼里都是恐惧。
丁玉展看向手里揪着的那个汉子,他已经被吓得魂不附体,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脸上鞭痕渗出鲜血,赤红的触目惊心,而口水混着嘴里的泥土流了出来,在下巴上淌成了一片黑色泥汤。
“怎么回事?”丁玉展问道,看那人被王天逸吓傻了,赶紧加了敬称:“这位大哥,请问怎么回事?”
原来这些人都是一个村里的逃荒逃出来的,有老有小,实在饿得不行了,看这车队经过,几个青壮年就想半乞讨半浑水摸鱼的搞点吃的,押尾的武师和脚夫一见这么多人拥上来,哪里敢让他们靠近货物,一群人就纠缠在了一起,两边都还没说话,王天逸已经纵马直冲上来了,七八个农家汉子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就被这高手的一根马鞭抽的满地乱爬。
丁玉展看了看不远处那些老人小孩,还有眼前这汉子血泥满脸的惊恐,不自觉的又重重叹了口气,扭过头招呼一个脚夫:“老刘,给他们留下……”
丁玉展的意思是给这些人留下车上的一点粮食,但话音未落,王天逸猛地扯了丁玉展一把,生生的把这句话截在丁玉展肚子里。
“丁三,过来说话。”王天逸扯着丁玉展离开了几步,低声说道:“你不能把车上的粮食给他们!一点也不行!”
“什么?”丁玉展的眉毛陡地立起来了,他怒目瞪着这个昔日认识的朋友,什么也没说,只是猛地一挣,摔脱了王天逸的手,就要转身回去。
“丁三,你听我说!”王天逸一侧身挡在了丁玉展身前,伸开了两手说道:“你要是让他们知道我们运的有粮食,一传十,十传百,我们就有大麻烦了!在地面上遍地是这种饥民,我打听过了,不知有多少粮商都在这边被成群的饥民抢了!你要是想把这批粮食运到你那饿殍满地的地界去,就绝不能露了半点破绽……”
越过王天逸的肩膀,丁玉展看到那几个衣着褴褛的青年还捂着滴血的脸,远处是跪着的老弱病残,而这个家伙竟然还手握染血的马鞭在阻止自己,丁玉展只觉的一股无名火“噌”的一声从心里爆了开来,他涨红了脸猛地一推,正中王天逸的左肩。
王天逸被推了个踉跄,连退了七八步再弯腰稳住下盘,他抬起头来的时候,脸同样涨红了,但瞬间这怒火一闪而过,他的脸又恢复了白皙,他对着怒容满面的丁三反而笑了起来:“丁三,你太激动了。你知道我说的是对的。”
王天逸很少因为愤怒而激动,因为一个优秀的指挥官都擅长排除情绪的影响,王天逸也是如此,愤怒对任务并无任何裨益,对解决眼前这冲突也无什么好处,所以这位暗组虎级统领受了辱却依旧谈笑如常的想说服对方。
但丁玉展却经常激动,他更加容易被外界所影响、所感动、所激怒,他狂放不羁的外表下面有的却是一颗热血沸腾的心,所以丁玉展并没有被王天逸这笑容打动,他咬着牙走了过来,双手猛地揪着了王天逸的领子,把他凑近了自己的脸。
“对不对无所谓!但你为何下手如此残忍?还逼人吃土?!你难道看不出来他们都是不会武功的平常饥民吗?!”
平常嘻嘻哈哈的丁玉展一旦愤怒,反而格外的吓人,但王天逸仍然歪着嘴角在笑,眼里根本毫无丝毫惧色:“我下手不快难道要他们看到我们的粮食?让他们吃土,只不过是让他们知道我们运的真是土,别再找我们的麻烦。”
说着慢慢而有力把丁玉展揪着衣领的手一只又一只的掰开,接着王天逸拍着丁玉展的肩膀好像沉痛地说道:“我知道你是好心,但你想万一数不清的饥民冲过来该怎么办?那时候就不是马鞭抽人能解决的,你难道想看这些可怜人血光四溅?”
丁玉展没有再说这个问题,而是换了另外一个问题,他怔怔的看着王天逸问道:“你难道不觉得这些人可怜吗?”
“他们可怜不可怜和我没有关系,我得把货运到寿州。”王天逸的声音里毫无感情,说出来的话就如同一阵吹过黄土的冷风。
“货!货!货!”丁玉展大力的挥动着双手,眼睛都睁圆了,他质问着王天逸:“你眼里除了货还有什么?!你难道看不到这些可怜人!”
王天逸没有回答,他垂下了眼皮微微避开了丁玉展那火一样跳动的目光,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谁也没说话,静的只有风声,这风旋着流过两人中间,发出一阵阵呜咽。
静了良久,王天逸鼻子里长长的出了口气,听起来像是一声小小的叹息,他睁开了眼皮对丁玉展说道:“我受雇于别人,收人之钱,忠人之事。自古忠侠分两家!”
※※※
车队再次前行,丁玉展和王天逸这两个管事的人像刚才一样并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但皆默然无语,看得出来两个人心里话之后,发现彼此却有了不同的信念,作为以前并肩战斗过的同路人,心里都是不好过。
王天逸不想意气用气,想和丁玉展搭话,但搜肠刮肚了好久,竟然寻不到合适的话头,想了好久才想起一个,转脸向丁玉展笑道:“最近可曾有唐……”
话未说完就嘎然而止,王天逸眼睛陡地瞪圆了,张着嘴巴好像塞了一个看不见的鸡蛋,脖子就如僵了一般再也扭不过去了。不仅是他,整个车队的所有人都看到了那景象,人人都僵硬在了那里。
只见二里外的平原上漫漫黄尘四起,不知有多少人向他们的车队跑来,简直如一只军队冲锋一般,跑在最前面的人把黄土海抛在了身后,手里的锄头、大锤、梭标看得清楚,而他们身后黄色土海中时隐时现的是无数黑色的头颅,就如弄潮的巨大鱼群。
这海洋发出嘶哑的咆哮:“粮食!”“杀啊!”“打死奸商!”……这些愤怒的吼声如闷雷一般在平原上隆隆的滚动。
冷汗从王天逸头上不受控制的流了下来,他回身后望,幻想着路上还有另一只商队,但前后空空如也,这么多人不是冲他们来的是冲谁来的?!
“饥民抢粮!”一个武师急急的大叫起来。
王天逸瞪着那片遮天蔽日在空中翻滚着的土海翻身下马,瞪的眼珠好像都好像要掉下来了,他虽经历杀阵无数,但也第一次遇到这么多数量的敌人,这么多人踩都能他们这群人踩死。而商队中负重的马车、骡车走得并不快,在这样的距离内怎么也逃不过人的两腿。
“曾爷,怎么办?被抓住更惨!要不逃了吧?”王天逸雇来的一个武师一样的满头冷汗,腿已经在打哆嗦。
没想到这句话提醒了王天逸,他额头的冷汗虽然还没消退,但眼光已经不再迷乱,他唰的转过身子,他并没有急着说话,而是先用目光扫了所有人一遍,这目光让所有看到的人都冷的打了个哆嗦,然后他对着所有人大声吼道:“怕什么?!一群饥民而已!爷爷花钱雇你们不是为了让你们游山玩水的!”
在这可怕的危机面前,王天逸抛去了他所有的假面具,露出了他的真面目,一股只有久经杀场才能磨砺出来的剽悍之气从他身上猛地散发了出来,就像回到了暗组指挥官的位置上,他声色俱厉的发布着一个又一个不容置疑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