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可以!”夜拂晓面色一变,“巫主必须择崖中出色之人而降之,才能保证绮氏巫女血脉延续,我优昙崖后继有人!”
玉露只觉他郑重其事得好笑,故意道,“我若生的不是女儿,而是个儿子,莫非就要把他掐死?”
“绝无可能!”夜拂晓双眉一耸,“绮氏家族,头胎必是女婴,几百年来,从无例外。”
“干吗那么紧张,我说说罢了,”玉露想八字还没一撇你着什么急,笑嘻嘻看了他,“我还不知道巫相大人身兼‘送子观音’呢!”
“你!”夜拂晓拿她没辙,瞪她一眼,“好好看你的书罢!”一甩袖子走了。
若生个女儿,大概会象自己一样调皮,一定会把大叔气得什么似的――她蓦地心头一痛,忽然苦笑了――没有可能的事,你又胡思乱想什么呢?便拾起书继续看下去,可是那书上的字,却渐渐模糊了。
“珊姨,”玉露正对镜梳理长发,见夜阑珊急急走了进来,便唤了一声。
“巫主,”夜阑珊新婚未足一月,鬓旁还别着一朵小小红花,倒添了几分娇艳,她只看了玉露,将一封信塞在她手中,低声道,“你龙师姐给你的,”说罢便转身匆匆出去了。
玉露知道必是朱衽想法子带进来的,她回崖后一直与外界毫无联系,此时手里握着那封信,一时竟似有千斤之重,忙定下心神,拆开一看,只有寥寥数字――“莫无是中毒,不是变心,眼下寒毒已去,即日到崖接你。”却是连称呼署名也没有。
玉露的心骤地缩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抓紧信纸又看了一遍,这才确认是真的,不由将那信贴在胸口,心里头只想着,“他没有变心!他没有变心!”忽然间颊上凉凉的,伸手一抹,却是喜极而泣,珠泪成行。
她本以为自己和莫无是落花流水各天涯,却没想竟是柳暗花明会有时,一时间却是又哭又笑,浑浑噩噩了半晌,方才想起最重要的事来,信上说大叔要来优昙崖接自己,可夜拂晓又怎会放手,二人相见,一场恶战在所难免,便不禁一凛,心想自己一定要先下崖去,安抚了大叔再做打算。她这般想着,立刻站起身,打开床边箱子,竟从里头翻出一支竹离来,向腰间一别,拔腿便走。她终究还是不能忘怀莫无,悄悄做了支竹离,偶尔拿出来看看,只是看了也伤心,便更多的时候压在箱底。
她出得石室来,上到崖顶,绕过“入梦海”,正想穿了夜阑珊的药室下崖,只觉得眼前白影一掠,夜拂晓拦在了面前。他见玉露气喘吁吁急匆匆的样子,一皱眉,“你去哪儿?”
“我要下崖!”玉露生怕大叔杀进来,不想和他浪费时间,“去找大叔!”
“莫无?”夜拂晓一怔,一伸手臂拦住她,“不行!”
“你别拦着我!”玉露想推开他,他却纹丝不动,“我一定得去!”
“你别忘了你答应过什么!”
“对,我是答应了,”玉露并没打算翻悔,“可我现在必须得下崖,你让我下去,我见了大叔就回来,说话算数!”
“不行!”夜拂晓断然回绝,“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莫无的事,你是优昙崖的巫主,不能跟他在一起!”
“我为什么不能?”玉露反口质问。
“巫主必须嫁给崖中弟子,这是优昙崖的规矩!”夜拂晓的眉头拧紧了。
“我今日就要改了这个规矩!”
“你不能改!”
“怎么不能改?”玉露殊无惧色,“规矩既然是巫主定的,我这个巫主就能改!”
“你!”夜拂晓辩她不过,只得喝道,“说不能就是不能,今日我绝不会放你下崖!”
“你若不放,”玉露一急,拿出了最后一手,伸指抵在心口,“我就自断心脉死在这里!”她的巫术已大有进益,若是她萌生死志,以意念之力毁经断脉,香消玉殒也不过是片刻之间的事。
夜拂晓没想到她竟以死相逼,真正是没学会救人先学会自杀,不禁咬紧了牙,正想怎么才能拦住她又不伤了她性命,只觉脚下一震,一阵隆隆之声传进耳中来,面色不由一变,还未说出话来,便听得轰隆一声,感觉身子一摇,地面竟裂开一条大缝,他心念之间已知不好,伸手拉住玉露,“快随我来!”
玉露只觉得一阵天摇地动,情急之中拉住夜拂晓,强自站稳,见他拉起自己飞奔如电,慌乱中问道,“去哪?”说话间又是一阵震动,仿佛头顶苍穹都为之一低,就要天塌地陷下来。
“恶灵动了!”夜拂晓面凝如铁,脚下健步如飞。
恶灵?玉露想起绮梨儿所说的千年恶灵,竟是它又要冲破封印了么?自己的亲娘就是因为擒它力竭而逝,十六年后,它竟然再度蠢蠢欲动?那岂不是又到了优昙崖生死存亡的关头?想及此心下大骇,忙紧随夜拂晓急急冲进石洞,再不多言。
夜拂晓拉着她在石洞内七折八拐,向那洞穴深处奔去,一路上震动不断,壁上石块纷纷落下,一时间砂砾横飞烟尘弥漫,然而二人早已无暇理会这些,只想尽快到达那锁着恶灵的石洞。
眼看前面就是个洞口,忽听得里面传出一阵滚滚轰雷,中间夹杂着一种奇怪的嘶嚎之声,那声音时而尖利,宛如受了伤的猛兽,时而呜哇,又好似嗷嗷待哺的婴儿,夜拂晓十六年前亲耳听过这种声音,正是恶灵蓄势冲破封印的信号,心下猛地一紧,松开玉露,自己抢先跃进洞中去。
玉露紧随其后掠进洞内,便见半空里光芒大作,一朵优昙花正浮在数道光环之中,水晶花瓣七彩流转美妙绝伦,可花心中却隐约可见一抹暗黑影子,正躁躁不安地窜来窜去,不断发出刺耳恐怖的号叫。
这一切对夜拂晓来说,无异于噩梦重现,想起自己和绮瑟瑟当日曾合力御敌,便向玉露大喝一声,“封印!”自己先盘膝坐下,双掌合于胸前,屏息静气。
玉露封印之术尚未修成,眼见情势如此危急,也只得勉为其难尽力一试。当下忙收神静坐,双手拇指与食指相对,交叉胸前成一个加持诀,灵走心脑之间。
那黑影越来越清晰,动作也越来越剧烈,水晶优昙本是半空之中缓缓旋转,被它激撞之下,竟也颤动不止。夜拂晓见此情景,心知不可再耽搁,忽地双掌齐开,两道白光掌中腾起,只向空中疾奔而去,撞上水晶优昙,两下均是一抖,那优昙本在颤动,被夜拂晓陡然制住,竟定了下来。
玉露见状,忙双手一旋,手心照在额角,双目直视那一团黑影,心中默念道,“唵阿吽 班杂咕噜叭嘛悉地吽”,便觉一股加持之力由心而发,煌煌豁豁,便如火般光明,又似水般柔韧,径直迎上那邪灵破印之力,抗衡之下不分高低。然而她修行封印之术时日尚浅,精要之处犹未真正领会,那邪力越来越强劲,她渐渐便有些吃力。
夜拂晓见玉露使出封印术法,压制得那邪灵安静下去,心中稍安,忽然见那水晶优昙竟又飞快地旋转起来,活似走马游龙,不由一惊,他的梵天之力也使出了十分,再无余力,正想要如何计较,耳听得一声凄厉长嘶划过当空,伴着轰的一声巨响,那水晶优昙忽地迸裂开来,从里面涌出一团黑雾,倏忽间长大数倍。夜拂晓也未曾见过恶灵面目,此刻定睛一瞧,竟是头生九骷髅,长身如大蟒,尾鳍一团烈火,却是黑气森森直似地狱之焰,骇异怖人闻所未闻,然则他修行多年终非常人,转念间清醒,咬牙捏了个诀出来,便见一条火龙从他掌中跃起,在空中绕了一绕,忽地向下一潜,右爪一伸,便向其中一个骷髅头抓去,那恶灵浑不躲避,只重重一甩尾鳍,那冥火阴烈至极,火龙之焰相形见绌,哪里抵挡得过,当下被击中腹部,半空中直跌下来,落地成灰。
夜拂晓见火龙不敌,口中喝道“佛缘天香!”施力放出梵天印来,他当日曾用此印重伤莫无,自是威力不同凡响,此时绝技重施,只盼能重伤恶灵,巫女便可借机将它再次封印,消弭一场大祸,只可惜他的梵天印厉害虽厉害,却还是低估了恶灵的本事。
却说那梵天印中万千手掌如奔雷闪电,朝那恶灵兜头而来,那骷髅恶灵见来势奇猛,只向后一缩,夜拂晓以为它抵挡不住,心下大喜,正想加诸一掌,忽见恶灵将骷髅头一摇,九个骷髅头转瞬化做一个巨大骷髅,眼鼻口之处皆是豁大空洞,见那梵天印已到面前,蛇身遽然一进,血盆大口一张,竟将内中无数手掌都吸了进去,夜拂晓正在惊讶间,便见它倏地大口一放,又将方才吸进去的手掌悉数打出,一道强光滚滚向夜拂晓反转袭来,夜拂晓哪料到它如此毒辣凶悍,那梵天印迅猛无比,他自己也是躲避不及,正被击在左胸,刹那时只觉天旋地转肝胆俱裂,胸口处剧痛难当,双目一合倒了下去。
“巫相!”玉露见他倒下,不由惊呼出口,就在她惊呼之间,那恶灵已再度换作九个骷髅头,空中一凝,便朝她俯冲下来。
忽听得背后有人喝道,“妖孽!不得伤我巫女!”便见一件光灿灿的物事朝恶灵飞去。玉露惊讶下回头一望,竟是夜阑珊和明朱衽二人!却说他俩正在夜阑珊的药室之中闲话,忽觉地动山摇,四面石壁都裂开缝来,只道是天生灾祸,山崩地裂,生恐伤到巫女,忙来寻找玉露,石室中却空无一人。他俩正在四下寻找,只听得一声嚎叫裂人心肺,当下一惊,对视一眼,便朝那声音来处奔去。千年恶灵之事,他们是浑然不知,赶到洞口正见骷髅恶灵将夜拂晓击倒,不由悚然瞠目,夜阑珊见那妖怪又向玉露袭去,便脱口呼喝,她修于医道,身手稀松平常,情急之下信手在身上一摸,抓了个物事便向恶灵抛去,那本是她平日里捣药用的药杵,由屈露多国所产之金银铜熔铸而成,坚硬无比叩之有金玉之声,是优昙历代巫医相传的宝物。那恶灵却不慌不忙,只尾鳍一摆,一团黑焰直卷而来,那黑焰也不知有多热,顷刻之间便将药杵熔化,半空中落下许多金水。明朱衽见状反手从背上抽出弓箭,弯弓一搭,便遥遥向恶灵射去,他这套弓箭上带着冰寒之咒,可叫中箭之人如被冰雪,全身血凝而僵,而箭上镶着白鹮之羽,较普通羽箭更为轻盈,故在江湖上得名“寒弓白鹮明朱衽”。那恶灵见羽箭扑面飞来,忽地蛇身一低,白鹮箭从一个骷髅的眼中射进,又从后脑飞出,钉在石洞顶上,竟是没伤它分毫,明朱衽才待抽箭再射,却见九个骷髅头齐齐仰起,厉声嘶嚎,声如魔音,两人只觉耳中嗡嗡作响,一时间撕心裂肺痛楚难忍,终于吃不住一齐倒地。
却说玉露见夜明二人前来助战,忙定下心神,起身直立,双手交叉胸前,拇指与中指相搭,口中无声念起“唵嘛呢叭弥吽”六字,心下渐而浩荡通明,恶灵纵声长啸,她竟浑如不闻。那恶灵见她拦住自己出洞之路,面带微笑犹自不倒,不由得狰狞大作,嗷呜一声向她扑来。它本是来去如电迅不及防,可玉露颂此六字,如开天眼,恶灵的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楚分明,见它扑来,忽地举起双臂,高呼道,“婆珊婆演底!”那恶灵只觉一道白光平地而起,转瞬已化成一道光墙,横在了自己面前。
这咒语本是玉露在法术书中学来,今日初次演练,竟就是独战恶灵,那光墙看似光明通透,实则如铜墙铁壁,那恶灵穿不过去,躁急起来,用力摆动尾鳍,一记记重重敲打在光墙上,光波震荡开去,带得玉露周身一震,她不禁一咬银牙,此时夜拂晓等人已先后倒地,只剩她孤军奋战,若自己稍有懈怠,让恶灵逃了出去,遭殃的就不只优昙崖了!
她心头这般想着,便咬紧牙关苦苦坚持,一张俏脸涨得通红,额头上汗珠滚滚而下,忽觉周身剧荡,抬眼一看,竟被那恶灵撞破了光墙,当下想也不想,收臂抱于胸前,又娇喝一声,“伊帝弥帝,弥揭罗帝!”刹那间无数道光线从地下喷涌而出,结成一张大网,将恶灵牢牢罩于其中。
那恶灵被兜头罩住,上下无门,愈加发狂起来,东一摆西一撞,将那白光结成的大网,撞得不住颤动,玉露毕竟法力有限,勇斗恶灵之下,后劲已渐渐不足,亏得她心志坚决,才能一直坚持到现在,她见恶灵凶猛,自己又无夜拂晓相助,封印已是不能,只求能牵制住它,抗得一时是一时!
恶灵破不出光网,忽地长啸一声,骷髅九而成一,竟生生向地上撞去,那地上不过是岩石铺成,哪里经得住它妖兽之力,登时剧烈晃动起来,四面石壁开始不断摇晃,洞顶大石崩裂,直落下来砸在地上,砸出一个又一个的大坑,玉露只觉身子被一股劲力抛了出去,后背重重撞上石壁,又跌落下来,背上一阵剧痛,鲜血已从嘴角流下来。那光网本是由她心念控制,此时她心脉震荡,光网立时消失。恶灵岂会放过机会,一个俯冲,便向她张口咬下。
玉露受伤,不及再用法术,眼看那恶灵离自己不足一拳之距,忽然间骤地缩了回去,竟好似被火焰烫了一般。玉露见它蜷缩不前,不由大为惊讶,忽觉唇角有热乎乎的液体缓缓流下,电光火石间明白过来――它怕我的血!它怕我的血!她陡地生出一线希望,勉强站起,忽然低头飞快地咬破自己手指,提气将余力尽数凝在指尖,便见她指尖红光一闪,倏地窜出两道血箭,向恶灵直射过去!
那恶灵躲避不及,身子被血箭射中,嗷的一声嚎叫,似乎十分疼痛,玉露凝神一看,见血箭射中之处,竟然豁开洞来,如同蜡烛被火烤穿,知道自己猜得没错,不由精神大振,又连连咬破其余的指头,逼出血箭来,恶灵屡屡被鲜血射中,穿心透肺,忍不住放声长嚎,叫声凄厉恐怖。
玉露本就受了伤,此时力道激荡下鲜血便流失得更快,一个人的鲜血终究是有限的,她也不例外,渐渐地只觉气短头晕,全身无力,眼中那恶灵的模样也模糊起来,心知自己已然血气不足,可那恶灵虽被多次射中,仍存有实力,若再僵持下去,等自己血竭力枯,就真真挡不住了!连优昙崖都斗它不过,平常人又如何幸免于难?它这一出去,不知要害多少人流离失所,多少人妻离子散,多少人命丧黄泉!玉露只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并不懂得太多的大道大义,即使眼下这般生死关头,心里也全然没有“舍身成仁拯救苍生”这类豪言壮语,只是推己及人,想自己离开爹娘离开大叔便这样伤心,若恶灵肆虐,害人性命,那这些人的家人,岂不是要伤心难过一辈子?今日无论如何,都要铲除这个千年祸害!又想到今日与恶灵相斗,生死未卜,然而自己曾几度命悬一线,如今尚在人世,也算得占尽了便宜,干脆这条小命就交给老天吧!这般想着,心中倒是十分豁达,她见那恶灵不敢上前,便凝眉思索,盘算怎生才能将它除去永绝后患。她失血过多,只觉心里发闷,不由一手按在胸口,就在这一瞬之间,竟叫她想出一个法子来!
那恶灵虽然妖术高深,却极其惧怕巫女的鲜血,当年它被封印,也是因彼时的巫主用鲜血击败了它,只可惜那巫主并没悟出其中玄机,而这许多年来,它一直被封印优昙崖,更无人知道端倪,却是玉露误打误撞之下,发现了这个大秘密。恶灵一旁伺机良久,忽见她垂下头来,一手扶住岩壁,只当她垂垂危矣,再无力与自己对抗,不由大喜。它不敢触到玉露的鲜血,只能以尾鳍的黑冥之火将她烧死,眼见玉露垂首不动,便潜身倏进,眨眼间离她不过数尺,正想摆动尾鳍,却忽见玉露闪电般抬起眼,纵身一跃,径向自己撞来!
人的心脉之处是血之源头,玉露自然也懂得这个道理,夜拂晓更是传授她一套心法,在心脉周围再设屏障,可谓重防之地。但她已决意与恶灵同归于尽,便卸去保护心脉之念,心胸之处登时脆弱不堪。她见恶灵受骗,远远向自己袭来,当机立断扑身上前,迎头与它相撞,只要让那恶灵穿过自己心口,伤处定会鲜血喷薄汩汩不断,必将令它摧心蚀骨回天无术!
她来势如风,恶灵不及躲避,骷髅头撞在她的胸口,登时穿胸而过,只听得一声惨叫震天动地,玉露觉得心口一空,知道计成,便拼尽余力向前奔去。那恶灵已经重伤了骷髅头,此时玉露忽地跑将起来,蟒身亦被她的心血尽染,它只觉周身似在烈火之中烤灼,连连惨叫,忽地尾鳍一翻,轰然倒地,正落入玉露的鲜血之中,残头断尾扭曲甩动,不久哀声渐绝。
玉露强撑回首,却见那骷髅蛇身俱已化作一滩血水,只有尾鳍冥火正在渐渐熄灭,不禁心中大慰,脚下一软,“哐当”跪了下来,低头见胸口之处滟滟鲜红,浑似盛开了一朵艳丽至极的大花,鲜血不断滴答而下,渐渐在身底下流成了一条小河,别在背后的竹离落在血泊之中,是鲜红底子上的一抹惨淡苍绿。她亲手除掉妖孽,心愿已了,伸出手去拾起竹离,握在手中又想起大叔来,不由微微一笑,身子一晃便倒了下去。她朦胧之间,只觉一个黑色身影掠进洞来,心想原来死前果然有幻觉,老天爷你倒是知道我想着谁,正想笑笑,身子一动已被人抱了起来,便听那人连声叫道,“小妖!小妖!”声音中既急切又悲痛。
是大叔?她的视线已经渐渐模糊,可那一张面孔早已深入脑海,便就只剩一口气,也认得出来,不由微微一笑,气息微弱,“大叔――”
她没看错,就是莫无。其实在玉露与夜拂晓争执之时,他已经到了崖下。优昙崖守卫严密,他一人一剑逐个破关,正在与守关弟子鏖战之时,忽然天旋地转,地动山摇,他只当是地震,忙抢上崖来救玉露。一路上山峰连连震动,弟子慌乱之中站也站不稳,如何与他交手?只是崖上地形复杂,莫无转来转去,好不容易找到石室,却不见玉露踪影,最后还是被那恶灵惨叫引来,这才到了石洞,只是他到得太迟了。映入眼帘的,正是玉露挺身而上恶灵穿胸而过的决战惨况,待得他扑上前来,伊人已经生命垂危。
“小妖!”看着她苍白到异样的面庞,莫无犹如万箭穿心,死死抱住她,凄声唤道,“小妖!”
“大叔――”玉露却只是微笑,慢慢伸手,将竹离递给她,“给你――的。”
莫无看着那支竹离,更是心如刀割痛彻骨髓,一把抓住竹离,忍痛道,“这个坏了,你再给我做一支,再起来给我做一支!”
“......”玉露此时已是气若游丝,慢慢摇摇头,“我――累啦――”
“不行!”莫无惊觉怀中的她正在迅速地冷去,不由心惊肉跳,“你不能累!你起来,起来再做一支!”
“大叔――”她的手无力地拉住他的衣襟,“我――忍不住了――要――要睡了――”
“不能睡!”莫无心觉不妙,嘶声道,“你不能睡!”
然而她的手已经落了下去,落在殷红血泊之中,是优昙花一样的雪白。
“小妖!!!”莫无见她合上了双眼,不由得紧紧抱住她,仰天长啸一声,那啸音哀极恸极,只似让石壁都摇动了起来。
此时夜拂晓三人已经醒来,忽然见到这种场面,一时之间惊痛难已,只呆呆立在二人身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莫无就这样静静地抱着玉露,下颌轻轻抵在她的额头上。那额头光滑冰凉,他还记得,她就那么对着自己一皱眉,额头上便现出一道浅浅的细痕来。他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滑过他的面颊,又滑过玉露的额头,无声地落在地上,和她的血融在了一处。
夜拂晓虽然大难不死,也是重伤肺腑,见莫无抱着玉露呆呆地跪在那儿,心下既哀痛,却也隐隐有些不安,便强撑着走过去,低声道,“你先放下她吧。”却见莫无忽地一抬眼,目光如电,只叫人心头一震。他没有回答夜拂晓,反而双臂抱紧玉露站了起来,看也不看旁人,便转身向外走去。
“莫无!”夜拂晓忙拦住他,“她被恶灵所害,见不得日光,留在这儿才有千年玄冰可保容颜如生,难道你愿意她化作一堆白骨?”
莫无的脚终于停了下来,他慢慢地转过身,慢慢地走到石洞正中的玄冰旁,慢慢地将怀里的玉露放下,但见她仰卧玄冰之上,眉目如画,唇角犹带微笑,似乎就象她自己说的――只是睡着了。
他缓缓伸出手,将她的鬓发一丝丝理好,衣衫一点点扯平,然后,俯下身来,跪在她身旁,静静地凝视那静美绝伦的容颜,半晌低下头,在她耳边轻轻开了口,“你我之缘,不会因为死亡而结束,我会带着你的心愿,去到你所有向往的地方,等我回到你身边的时候,不要嫌弃我两鬓如霜。”说罢,目光又在她脸上转了一转,猛然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出去。
夜阑珊和明朱衽只是轻伤,她与玉露感情深厚,骤逢此变,如同痛失爱女,立在一旁早已是泪流满面。她见莫无离去,走上前想抚摸玉露的脸庞,只觉触手处一片冰凉,不由得又流下泪来,正在伤痛之际,忽觉眼前红光一闪,却见玉露心口处红光氤氲,直从衣衫里透出来。她又惊又疑,悄悄拉低衣领,便见玉露领口露出那一方玉优昙来,原来通体透白的玉优昙竟是殷红如血,在四周的暗黑里幽幽地发出血红的光芒,她不禁目瞪口呆,蓦地回过头来,“大哥!”
九 莫离莫弃[*本回目名“莫离莫弃”,字面之意不必庸述,“离”尚指信物“竹离”,“弃”谐音优昙崖巫女姓氏“绮”,若大叔玉露将来有女儿,一定会取名莫离=绮离离^_^]*
一年后。苍梧郡。
“仙客来”的大堂里人声鼎沸,你一言我一语,南腔北调都在说着江湖上的新鲜事,只有角落一桌,一个头戴斗笠的黑衣人静静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周围的喧嚣热闹似乎都与他无关。
一股淡淡的绿茶清香飘过来,他不禁抬起头,却是小二正给邻桌端上来刚泡好的新茶。一声轻轻叹息淌过心底,他微微挪开眼,却又不由自主地向前望去,那当墙处山水纱屏犹自兀立,可下面的卦桌已是人渺桌寂。他的面色黯沉下来,提起酒壶想倒酒,却发现不知何时,酒壶已经空了。
“大叔!”一记清脆的呼喝,一把酒壶应声砸到了桌上,“一个人?我请你喝酒!”
那声音如此熟悉,正是夜夜入得梦来的莺声娇语,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霍地抬起头――眼前的面孔清灵脱俗,世间如何再做第二人想?
莫道凝眸无语,皆缘重逢似梦!
最初的惊讶,已渐渐化成欢喜、了然、满足,终盛开为一朵微笑,悠悠绽放在他的唇边,“那就请一辈子的。”
(完)
【附注】本文中地名,如苍梧郡、木兰渡、凤凰城、浣溪口、重山镇、唐多县、相思湖、采桑谷、捣练寺,皆由宋词词牌名化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