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一部大行于世的着作《劝学篇》,企图整理出一条在西化大潮中保持华夏道统的思路。认为世道大乱,源于学术败坏。国家之弱,不是缺兵少钱,而是没学问了。

但他提倡新学。西式学堂教育比中式私塾教育成本贵,如何解决经费、场所问题?书中有条建议,自古科举考生借宿本地寺院读书,既然有此传统,地方政府可征用寺房作学堂、寺财作学资。

阿克占老玉:“每一条新政,都是贪官敛财的借口。国情如此,所有的好主意,都是坏主意。”

宝谛寺毁于办学,当地官员伙同乡绅们的议事局,占寺驱僧。李尊吾:“监院呢?他是世代特务,该有些手段。”

“他料敌机先,大祸未至,已携款私逃。”

阿克占老玉带领僧众反抗,可惜习武者仅他一人,挑伤百只眼睛,亦于事无补,官府洋枪队一到,只好扔竿,束手就擒。

僧人不受国法,官员将反抗僧人交给议事局,乡绅们动用了私刑。阿克占老玉在水牢中待了四天,只得屈服。

“李大哥,你没经过水牢。水还没不了膝盖,我刚见,觉得无所谓,皮鞭棍棒都不能让老子哼一声,这点小水算什么?谁想两腿泡一夜,人就虚了。牢里就是这点水,坐不成睡不成,我走了三天三夜,第四天累得坐到水里,腿痒得要抓抓,不料一抓就停不下手,连皮带血的——这是要发疯啊,我必须得服了。”

片刻,又言:“常人熬不过两夜,我撑了四天,算条汉子吧?”

李尊吾:“算。”

阿克占老玉:“要强没好处,四天,身子就坏了。”

李尊吾:“这是天津,什么名贵药材都有,一定治好你。”

阿克占老玉:“我不是不好,是坏了。不好能治好,坏了是过了度,回不去了。李大哥,医药无用。看刚才,打人不利索了,我对你没用了吧?”

李尊吾:“有用。”

阿克占老玉:“那就好,能讨口饭吃。”

两人皆笑,不再说话。

将阿克占老玉安顿好,让陶其昌陪着,去找杨放心。

杨放心不在,留有去向时程,约略该回了。门岗传话,说大夫人二夫人请客厅坐,李尊吾:“不必,外面空气好。”

坐于花坛石沿,李尊吾姿态庄重,一动不动。不知花坛对不对窗,她俩会不会凭窗望一眼……

一袋烟工夫,杨放心在一名士兵陪同下回来:“怎么不进屋呀?真拿我不当朋友。”七分客气三分喜悦,似乎对李尊吾避讳仇家姐妹感到满意。

李尊吾说跟混混再次开战,江西守洞人何时到达?

杨放心:“夏东来要遇上难处,不会不给我消息,事正办着吧?”

他在忙什么?

李尊吾手覆茶杯盖,谈起苏州宝谛寺遭侵占一事:“各省议事局是天津议事局翻版,以乡绅制约官府,但苏州议事局未能制约,甚至联手为恶,为何会这样?”

杨放心来了精神:“岂止苏州一地,以办新学为名,侵吞寺产、增加农民赋税,是遍行各省的事。议事局是按传统乡绅设计的,不想乡绅中出了土豪劣绅。”

传统乡绅,有地产、功名、德行、名誉。有地产,便有长期佃户,甚至是几代人情,行施恩传统,以“减租、赠地”方式,将佃户吸收进家族体系,成为家族外围。因此地方政府搞苛捐杂税时,乡绅会以自保意识来保护农民。

有功名,是科举考试获得名衔。科举具神圣化意义,因为皇帝的神圣性主要体现在祭天和考试两件事上,只有天子可以代表众生祭天,只有天子可代替上天在人间选材。科举功名,是皇帝代天所选,哪怕是最低一等的童生,见官员也不用下跪磕头,跟官员没有尊卑关系。身份平等,方可平等交涉。

有德行,是有长年处理集体事务的经验。“公平周到”的个人口碑,是仲裁公证性的人格保证。

名誉,由乡志、家谱、立碑作传等风俗保障。民间有独立的名誉系统,便有独立人格,不依赖官方标准。反而官方讨好民间的方式之一,是附和民间名誉系统,对年老德劭的乡绅送匾赞美。

杨放心:“十年来,炒股开矿都可让人一夜暴富,乡绅新贵多不靠土地,佃户不再是家族外围,成了剥削对象;一九○五年废除科举考试,读书人丧失了神性,与官员成了钱权较量的简单关系,较量的结果,往往是达成利益同盟;报纸大量涌现,覆盖了乡志、家谱、立碑,民间口碑越来越没有表达力。”

传统乡绅的基础在崩溃,渐变为谋求私利的阶层,再难成为一方一地的民意代表。李尊吾:“世道大坏?”

杨放心:“唉,全国乡绅约占总人口的百分之二,这个比例正是日本明治维新时武士的比例,日本变法靠武士,中国变法靠乡绅,得想个法子清除土豪劣绅……”

听他呼吸声,待他回过神来,李尊吾问:“什么是武士?”

杨放心全无兴致,还是说了:“是个错误词汇,士——出将入相,去战场是武将,回朝廷是文官,京剧舞台戏子上场口贴‘出将’,下场口贴‘入相’,便是此典故。士本就文武双全,武士——武的文武全才,文理不通啊!”

李尊吾点头称是,杨放心:“日本武士处理政务,等于中国文官,但日本历史上少有中央政府,多是地方军政,名义上不是国家官员,是家臣。宋朝以后,中国文人不习武,日本武士在文官技能之外,保持了习武之风。”

李尊吾:“他们是官,不是绅?”

杨放心:“这就是中日变法的不同。明治维新是贵族被小官僚取代了十之七八,袁府策划的变法,是以民间系统取代官僚系统十之七八。唉,乡绅要是一变质,变法就没意义了。”哀叹一声,形神疲惫。

李尊吾等杨放心的话,突然毛骨悚然,二十步外出现一团小小热气。杨放心充满幸福感地说:“我儿子,快三岁了。”

她俩的……这团热气蹦跳而来,带着淡淡奶香……山中七年练就的武功,在这团热气前消散……

杨放心:“让伯伯抱抱。”

李尊吾:“不不,身上衣服穿好些天了,别弄脏了孩子。”但还是一把搂住。

下巴贴在他头上,探测他头部的大小。很小的孩子,这么小。

脸上一热,淌下两道泪。

小孩在怀里乖乖的。

我的样子这么怪,如果是寻常孩子,早就吓哭了。这只会是她俩的孩子,因为他的母亲,他天生对我是熟悉的……

响起裙摆声。

杨放心七分得意三分揶揄:“李大哥,这孩子跟你有缘,过继给你当儿子吧!”

李尊吾:“我是命薄之人,给了我,折损孩子福气。”松手,小孩如离弦之箭,向并排而来两道裙摆跑去。

杨放心:“带进去吧,我跟李大哥在说话。”

“嗯。”

裙摆声去。不再有小孩足音,应是抱着走了。

这声“嗯”,太轻太短,辨不清是她俩中哪个。

清静许久,听杨放心说:“江西的事,我会加紧问。你怎么来的?”

李尊吾:“有骡车。”

起身告辞。

32 点穴

“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

这是师父对李尊吾说过的话,而今拿来教育陶其昌:“天生就知道,是一流人;学了才知道,是二流人;遇到困境不得不学,是三流货色。被洋鬼子打得那么惨,吃了大亏,才知道要学,这个国是三流货色。学还不好好学,借学捞钱,你说是几流货色?”

“四流货色!”

“错,九流货色。”

“啊?照理应该排第四啊,怎么一下就到九了?”

传来阿克占老玉笑声,他倚在藤椅里,笑出一阵轻咳:“只能说明太差——李大哥,我这是正解么?”

李尊吾:“对啦!”

两人大笑。陶其昌趁两人高兴,斗胆发问:“师父,那四五六七八流到底是什么?”

李尊吾哑然,阿克占老玉接话:“不怕不懂,只怕半懂不懂。张之洞大人的《劝学篇》里讲,春秋时代的诸子百家,是不偏不以为家,故意把学问做得偏激,以彰显自己,博得诸侯任用,是狡诈多端,并非思想自由。当今留学生深造西学者少,多是摘出西学片断,粉饰党派主张。都是为了应世致用,而错乱学问。”

《劝学篇》为官绅夺寺驱僧提供借口,宝谛寺劫难后,找来读过一遍。阿克占老玉转念黯然,老大人不明白,人人谋私利的世道,是没有学问的。

忽听太平鼓响。

来了五十名混混。领队者脸呈菜色,失眠者特有的苦涩眼神,一张口,天津本地腔,麻利好听:“今儿呀,我是挨打来的,你们选个人出来,他打我三拳,我打他三拳,输赢不在当下,半个月里,谁死谁输!”

武会规定,凡混混骂阵,一二层武人都闭门不出,此刻迎战者只有李尊吾、阿克占老玉、陶其昌三人。

李尊吾:“没意思!咱们才打过两轮,第三轮就要玩出人命,这么不经玩,你们是不是没人才了?”

领队者平平静静:“话不是这么说,我玩不了竹竿,跟你们玩点实在的。不敢玩,就在报纸上登条消息,说你服输。”

混混以讹诈着称,此人语调不卑不亢,气息内敛恒定,或许真有奇功,一时不好判断深浅。李尊吾:“敢问尊姓大名?”

“胡邻炭。生我的时候,家里穷得生不起火,借邻居家的热水接生。贱吧?打架出名后,街面上称我胡三爷。你随便叫,哪个都行。”

没有一丝弱音,气息自然贯通。

李尊吾:“胡三爷。”

胡邻炭:“李大爷。”

两人拱手作礼。礼到了,便要开打。硬打硬碰的事,体虚的阿克占老玉做不来。将尺子刀递给陶其昌,循着声源,李尊吾迈步前行。

忽起一阵足风,掠过自己,抢一步站到胡邻炭身前。

抢行者开口:“是你先打三拳,还是我先打三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