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村佬感慨:“戚将军一生练兵计十万人,顶着‘戚家军’名号的很多,但只有我们祖上——追随将军来北方的,得了将军拳术,别人没这福分!”
李尊吾敬那村佬一杯:“我明白了一件事——你们村请拳师来教拳,不给钱,还打跑拳师——你们本不为学拳,是要验证戚将军拳法。”
村长呵呵笑了:“嗨,不跟外人打,明白不了啊!我们祖上都是小兵卒子,继承不了将军的兵法韬略,能继承的就这么一点,一代代人都得悟透了!”
李尊吾:“能打给我看看么?”
村长顿时沉默,半晌后说:“只能说说。是单练单使的散招,手手连不上,一手是一手,共三十二个,叫三十二大狠。”
李尊吾:“大狠?不像个兵营名目呀!”
村长脸红:“呵呵,兵营里怎么叫,不知在哪一代,就没人记得了,这么大狠大狠地叫下来了。”
一村佬插话:“怎么没人记得?叫通备长拳。对战场常规的二十一种长杆兵器通通练熟后的备用练习,所以叫通备。拳是近身短打,为何叫长拳?说明属于长杆兵器的训练系统,以示跟市井斗殴的区别。”
村长面色灰黑:“我还是觉得大狠好听,朗朗上口。”
李尊吾:“是呀,年轻人听了,愿意学……邝恩貉平时说话滴水不漏,有心机的孩子不容易得疯病呀。”
村长:“是呀!你离村后,他没干别的,就是练拳,忽然一天就疯了。他爹妈骂你教的不是拳术是邪术。”
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自李尊吾脸颊浮现。
夜宿安排在旧日宅院。当年离村后,此宅入住一对年轻夫妇,下午就搬走了。
村长有心,将宅内恢复成旧观。仇家姐妹睡过的大床摆在正房,无窗的内室暗如墨染。最丑姑娘受不了内室霉味,要睡正房。李尊吾有片刻犹豫,还是随了她。
想不到躺在了她俩的床上!
李尊吾是趴着睡觉,最丑姑娘也是趴着睡。这是常年骑马人的睡态,骑马累腰,卧眠养腰……在他需要她的时候,两人会翻过来。
她的左脸压扁,上嘴唇凸起。她的右脸在上,保持着所有美好。她右眼眨眨:“想什么呢?”
她属于一个载歌载舞的种族,只要说话,脖颈就会随之扭动。她的脖颈像她的小腿一样好看,也像她的腰一样好看,也像她的手腕……
李尊吾伸手,将她的左脸从枕头里捞起。
她左眉展开,如一只小兽伸平身体。
听师父说过,汉人有三种高妙之术在元代断绝,秦汉武士的长剑术、魏晋文人的运笔术、唐朝女人的画眉术。
她的眉毛有着浓淡宽细的天然变化,如描如画。
她的领口下藏着令他晕厥的体味,闻闻,便觉得自己的过往尽是遗憾,以她身体的弯曲转折为价值标准,日后的生活才不会出错。
他翻过来,如一方门槛安在门框里,安在她身上。
有一个好女人,才能有一个好清晨。
不知是丑时还是寅时,两人松开彼此,各趴着一半床,万念俱灰地睡去。李尊吾早醒,望她的后背如海滩沙坡,平缓渐低,直至腰际。腰部之后,是圆起的臀,帝王坟形般肃穆明确。
手自她的肩一路滑下,似乎人类历史尽在其中。习形意拳的人崇拜时间,时间不是计量单位,一个时辰便是一次性质转变。
这是她俩的床……亲近女人,曾经是多么难的事。时间,让最难的变得容易,往日的刻骨铭心似虚幻不实。
李尊吾将她身体翻起,是与汉人女子不同的毛孔,乳晕有着花瓣的纹理。她睁开眼,比依阐更深的蓝瞳:“想什么呢?”
她总问他在想什么。对于她,他是多么异样的一个存在,按照她自小到大的经验,无法揣摩判断。好吧,全告诉她。
李尊吾:“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她坐起身,认真地说:“别这么讲,人不该说假话。”
相信了杨放心“女人让男人获得法力”的理论,也相信了沈方壶“世界因女人而得救”的说法。李尊吾答应她,不再说假话。
很奇怪,承诺之后,有快慰产生,犹如与她一次深长的欢情。
送来的早餐是米粥、咸鱼干、腌雪里蕻,用过后,按昨晚餐桌上问来的路径,去了后山帝君庙。
上古神仙称为帝君,事迹不传,空传一个姓名,常被百姓配做山神。入山拜山神,祈求不迷路、不遭猛兽伤害。此庙帝君是一对师徒,太极帝君和皇阙帝君。
疯子都不愿待在家里,邝恩貉白日满山奔走,晚上在帝君庙夜宿,吃供品过活。与道观佛寺不同,帝君庙无神像,无人住持。一间独栋石屋,写两个帝君名号的牌位,由入山者自发地清扫和上供。
他一见父母就发火,父母趁他不在庙时,每日入山以饭菜上供。
昨夜聚餐,听村长说,当年自己被阿克占老玉带走,他俩劫路不成,养好眼伤后,还到京城找过一趟,直找到陕西巷堂子门前,听说自己做了妓女的相帮,料想耻于相见,悻悻回来了。
唉,这两个小伙子!
李尊吾带最丑姑娘登山,看晨光穿过树叶,似万千把银亮飞刀。
邝恩貉颧骨颚骨突出,眼形变得狭斜,整张脸似乎被天神的手上下揪了一下。他在帝君庙前的空场大呼小叫,来回疾走,如一头困在铁笼里的豹子。
正是教给他的践步。李尊吾眯起眼。
邝恩貉猛然顿足,转颈相看,噬人的眼神。
李尊吾从树后站出,最丑姑娘也跟了出来。李尊吾:“过来磕头,这是你师娘。”
邝恩貉双目直瞪,红肿的眼角似要裂开,露出大块眼白——这是疯癫特征,疯子都力大无穷,爱咬人。李尊吾吸口气,做好他扑来时将他击昏的准备。
邝恩貉长喝,如野狼哀号,痛苦之情可以戳伤听者神经。然后,他稳步走来,在最丑姑娘身前跪下,以额砸地,磕下三个响头。
他近两年没说过话,舌头失灵,此刻只会说“好好好”。听到李尊吾说带他去终南山,授以全部武学,短则三年长则十年,他两眼淌泪,连说了十几个“好好好”。
只有在女人面前,才感到自己老。在男人的世界里,觉得自己还可以强盛三四十年……在李尊吾的计划里,躲避赵子龙十八枪追杀,是次要的,去终南山隐居,为做回顶级高手。
做回高手,需要一个活人拳靶,如当年的沈方壶。邝恩貉习武成狂,进境惊人,已具高手雏形,稍加点拨,便可用了。
如此看他……但当他拿出一柄生锈长刀,恭敬献上,还是有些感动,近乎师徒温情。
那是两年前被阿克占老玉掳走时,遗落在村中的。此刀伴随他的整个镖师生涯,赚下了“四大刀之首”的名声,在老龙头火车站刺杀十七个白俄兵便是此刀,背仇家姐妹出京城,腋下夹着此刀……
想不到,它还在。
刀长四尺二,窄如量布尺子,仅刀头一寸开刃,闪着锐光。
这是形意门独有的制式。铸成一年后,刀便生锈了,仅打薄些,刻意留着一层锈斑。师父说过“剑龄长,天厌之”,生锈是上天的厌恶。
杀人凶器,还是丑陋些好。
坐在帝君庙的台阶上,将刀横置双膝,以手抚锈。铁锈的味道,有着名茶的清苦。
闻了很久,不愿起身。
直到村长带着三位村佬围上来。村长:“李大哥,你不地道。要走,怎么也不打声招呼?”
早晨是带马离宅的,马拴在入山土路边,马鞍挂着行李。有村人发觉,报告了村长。李尊吾不想隐瞒:“习武人不告辞。告辞会难过。”
村长眼圈红了:“你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再见,我的眼力是越来越强,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下次你来,可能我就不在了。”竟然哇地哭出一声。
李尊吾没想到他动了感情,想起身相劝,但自己心里先难过了,没能站起来。
村佬们拎着包袱和篮子,想是送别礼物。李尊吾语气克制:“村长,眼光外泄,有办法治的。习武有练眼之法,你找一个灯笼,以绿纸作罩,入夜后盯着看,一个月内不断换纸,加重绿色,看到成了黑纸,毛病就好了。”
村长:“真的?”
李尊吾哄小孩似的一笑。
村长高兴了,转而还是愁容:“我活多久,倒无所谓。关键是村里后生,李大哥,我有个不情之请,留下一点艺吧。”
沉吟半晌,李尊吾说:“你村武技是戚将军所传,跟岳飞爷一样,都是保国抗敌的大将。我们拜岳飞为祖师,形意拳也来自军营兵技。拳法不能外传……但兵技可以交流。”
以兵技之名,背诵了形意拳口诀《九要论》。
村佬们掰小树枝,在土上写了,缓时再从村里取纸笔抄录。
忽然风起,李尊吾道:“你们已有三十二大狠,形意拳架式我就不教了,这些口诀要能糅到你们的拳里,是上天让两位将军后世有缘。格格不入,录而无用,也别怪我。”
尘沙过后,地面字迹模糊了一小块,看李尊吾脸色,村长知道他不会补说,叹了句“天意”。
下山取马,人去终南。
24 忘身之应
一九一○年,宣统二年。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过世两年,袁世凯免职归家一年。他历任山东巡抚、直隶总督、铁路督办、外务协察、北洋大臣、军机大臣,创立北洋新军,开办西式军校。
四月,天津。“北洋法政学堂”的学员与当地混混发生一场三百人规模的斗殴,无人伤亡。天津习俗,码头上不能出人命,街面上不能用铁器。
码头上是抢货抢地盘,街面上是斗气争理,拿棍棒比画,一方人将一方人冲散了,就结束了。此役,以学员大胜告终。
发生冲突的原因,小小不言,混混嘲笑学员制服难看,学员们不爱听了。
不料,一周之后,“天津地方自治研究所”收到一封来自河南彰德洹上村的信,就此次斗殴做出分析,布置下任务。研究所在天津初级师范学堂里,是袁世凯任直隶总督期间设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