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被指定与蒙古女子婚配,繁衍壮大,因沉静忠诚,得皇室喜爱,但江西道首并未因此地位提高,反而待遇更低,皇上对江西道首“三年召见一次”的示恩行为也取消了,江西道首与朝廷再无关连,几同庶民。
守洞人成了无效的奉献,江西道首无心联络,任其自生自灭。守洞人子孙却没有忘记祖辈使命,到海公公这代,仍想对策。
热河行宫的守洞人穿军服,京城王府里的守洞人不净身,但因保安工作的隐蔽性,穿太监服。清廷制度,皇宫可向王府下赐太监,王府中调教出伶俐的小太监,也可上献皇宫。
海公公由此想出一计。河南乡下穷苦,孩子多了养不活,有送孩子当太监的风气。海公公买了个四岁的,调教到十一岁,出落得面相气派、言语机敏,由王府送进宫里,期盼他长大,在太后跟前受宠,给这一代江西道首说说好话。
那孩子便是崔希贵。
他没辜负海公公,成了权倾后宫的大太监。但太后虽是女人,却有帝才,他的影响力只是岁末让热河守洞人每人多得三十两银子的赏,江西道首仍遭冷遇。
海公公终于想明白了,道学是中华正脉,清室毕竟为异族,他们抑制向民间推广“雅曼德迦”的冲动,同时也打压江西道首,是为维持满汉之间的平衡——这是开国时便定下的统治大计,不是一个得宠太监两句好话可以改变。
他心灰意冷,觉得王府皇宫无趣了;寻资质好的平民子弟教拳,是他在寻开心。程华安至死不知八卦门底细,往往不知底细的人,才能是受益者。
热河守洞人与皇室不是主子跟奴才的关系,而是施恩与报恩的友谊关系,如同皇室与蒙古王族的关系。仆人常让主人吃暗亏,朋友好些。热河行宫的防卫系统中,最内层防护圈由守洞人担当,所谓皇上的“贴身侍卫”。
太后决定乔装西逃,对禁卫军都保密,调热河守洞人来护驾,是她心里有准,更信赖友谊。
但百年信任让两句话毁了,祖辈使命毒菌般发作,海公公见皇室沦落荒山,觉得是进言时机。一日暴晒,车队在树阴下歇息,海公公在太后车窗外自言自语。
说今日状况,源于年初开始的大旱,没有旱灾,农民老实种地,不会闹义和团,不会招来洋人攻北京。宋明两朝遇旱,都由江西道首祈雨,如果年初太后让江西道首进京祈雨,便不会有一系列惨剧。
太后没打断他,只在他说得没话了,咳嗽一声。
崔希贵:“事后推想,太后那时候给气坏了,我佩服太后,真能忍。能忍的人,也心狠。”
海公公的话,让太后对守洞人失去信任,觉得百年善待,仍不能让他们遗忘旧主。加上一时动情,为顾全与光绪的母子关系,急于让崔希贵顶下杀珍妃的错,冷静后,想到崔希贵是海公公养大,如果心有不平,鼓动守洞人闹事,皇室将毫无反抗能力,如待宰羔羊。
甘肃军来护驾后,索性将崔希贵、海公公、五十二位守洞人都抛下了。
崔希贵:“太后该了解我,我这人爱气派、嘴上不输人——嘴硬的人,心都不太狠。她对我再狠,我最多嘴上怨怨,不至于对她下黑手。我十一岁就伺候她了,伺候了这么多年。”
哽咽又起,弱如雏鸟。李尊吾分外尴尬,半晌想出安慰话:“你不至于,不至于。”
崔希贵吸下鼻子,哭容瞬间消失,大臣上朝般凝重:“你懂什么!我佩服太后,对一个人有一点不信任,就要完全不信任,一旦翻脸,就翻到底——这才办得了国事。”
李尊吾缩眼,点头,压抑掉头便走之念,缓声言:“海公公是怎么死的?”崔希贵脸上高官气退去,眼皮又肿起一分。
皇室车队走后,五十二位守洞人想回热河,海公公说:“该回的地方,是江西。”百年来,江西道首没联系过他们。除了热河、皇宫,他们没去过别的地方,对平常世事的了解,不如一个十岁的京城小孩。
江西,一片迷惘。但,早该回去。
他们请海公公带队,海公公言:“我老了,走不动了。但我会比你们先到。”见海公公神色疲惫,他们没追问,行礼后,便走了。
躺在太后、皇上坐了一夜的长条凳上,海公公睡了半个时辰,凳面宽窄只能容下脊椎一线,睡时四肢垂地,如一只晒死的海星。
醒后,他说:“希贵,你自小残疾,练不成高功夫。但我教你的东西,足够你从野地里捉只兔子回来吧?”
兔子剥皮烤熟后,海公公独吃,没分给崔希贵一口。兔肉丝韧,海公公吃了二十年素,胃承受不起。至黄昏,不再吐血,海公公端坐辞世,最后的话是:“希贵,当初我不该买你。八卦掌我传给民间了,会有一代代的人玩下去,奉我为祖师。你找人给你画张像,说这就是我。你是断后的人,用这法子,受受后世的香火吧。”
李尊吾临走前,问崔希贵为何留在这里,答:“洋人总有闹够的时候,太后总是要回京的,兴许还会经过这里……”
马棚是太后夜宿过的地方,兴许见他守在这里,不让乡人污垢,感慨其忠心,会带回皇宫,恢复旧日恩宠。他没再说下去,转而问:“你去五台,是看破了红尘?”
李尊吾:“红尘里有苍生,没闲心去看破。我只是想,有救世本领的人不救世,该杀。”
4 白衣弥勒
五台山,有东南西北中五簇高峰,如撮在一起的五指,揪着虚空。
南山寺内有六百石匠,不知天下已乱,仍在斧凿刀钻,雕刻不休。此寺依坡而建,上扩至山顶,敲石混响如宫廷宴乐。
听山民言,此处原有的辽代寺院在清初已毁如平地,普门和尚接手时,仅有一圈院墙残垒。眼前规模全是此人建立,李尊吾暗生敬意,而恨意更浓。
观一人的造物,可知其才华,如果他本无应对天下乱局的才华,或许见面后我会饶过他,但眼前景观,已判定他死罪——他虽是和尚,却有帝才。
义和团是愚众群氓,中华自古传统是,智者要对大众负责。大众不能理解,智者就扮作半仙来施加影响力,做开国军师的张良、徐茂功、刘伯温一入世便自称半仙,想平乱复国的颜真卿、岳飞、文天祥死后被部下称仙。
背离大众,有愧天赋。冒神仙之名,是为了留在人间。
普门和尚是当世半仙,自造声势多年,所图必大。但他没有入京主事,坐看国人被洋兵屠羊般宰杀,究竟是为什么?
不管为什么,没有站出来,便该杀。古代智者欺世盗名,是为造福苍生,普门和尚作为一个活着已受民众香火供奉的人,却辜负苍生。他只是欺世盗名,不杀他,对不起给他烧过香的京城遇难者。
一路上行,李尊吾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作为一座佛教寺院,却有许多道教神仙的石雕,甚至底层新兴的小妖小鬼也有立像。为笼络大众,此人已没有原则,是个纯粹的欺世盗名者。
普门和尚不住寺内,在山顶茅棚。
棚外无门,棚内无床,一个僧袍肮脏的和尚坐在蒲团上,正在捧碗喝粥。李尊吾没想到他如此简朴,更没想到他是这般相貌。
这张脸是如此熟悉,是小时候在家乡他和沈方壶常捉弄的傻子的脸。
天下傻子是一副相貌。普门抬头,间距很宽的两只窄眼,向李尊吾伸出碗:“这里没茶,来了,就喝口粥吧。”
李尊吾瞬间杀心全无,不顾土尘地坐在地上,接碗咽下两口。递回碗时,知道自己因何如此——这个丑陋和尚有着慈悲的眼光。
李尊吾将枕于腿上的长刀挪至身后,普门追看一眼,道:“你是形意门的?教你的是车洪毅还是宋识文?”
声质清醇,如潭水自鸣。声音是有相的,声相可将形象不佳之人变得庄严。
李尊吾茫然摇头,普门淌过一片笑:“刘状元?他眼毒心高,原以为他收不到徒弟。”
李尊吾:“您跟我师父认识?”
普门:“傻子脸,不显老。他们几个小年轻的时候,由师父领着,拜见过我。”李尊吾大脑嗡然一响,普门眼波旷如大海:“你的来意?”
责问的话,是早想好的。此刻说出,却如学童给私塾先生背书,说得磕磕绊绊。李尊吾说完,普门蠢蠢的厚唇绽出一个文雅的笑:“出去走走。”
起身一晃,已行出棚外。身法之快,常人眼力不会看清,李尊吾脸绷如鼓面,那是形意拳崩拳的转身变招,名懒驴卧道。此招自上而下,高跃而出,伏于地面。而普门动势却是自下而上。
能反使懒驴卧道,腰功一品。李尊吾脱出迷惘状态,一晃出棚,亦是反使的懒驴卧道。普门显示武功,反而激醒了他的杀心。
本领越大,越该杀,即便你功深如魔,我也要替天行道。
出棚,稳步,见普门是私塾先生看学童的眼光,严厉中有期许的温情。李尊吾顿觉浑身不自在。
普门转身向西行去。李尊吾追上,并行一步,心惊如雷。自己站在普门左侧,超出普门半步——这是晚辈陪长辈出行的规矩。
人天生右腿比左腿有力,人老后,左脚易乏力打滑,老人摔倒,十之八九是向左前方跌。与长辈并行,居于长辈左前,道理是方便扶住老人。
李尊吾心知今日杀不了普门,杀心尚在,但脚下不自觉地行晚辈之礼,这个身体已归他了。
俩人走出三十余步,身形默契,如一块出门的师徒。普门:“今年是庚子年,八国联军进北京的事,后人修清史,会称为庚子之乱吧?或许是清朝最大的祸事。千年前的唐朝,最大的祸事是安史之乱。”
安禄山和史思明已经拿下了李家天下,却先后发疯,叛军成乌合之众,很快被剿灭。史料记载,他俩的疯病是与玄奘齐名的佛经翻译家不空和尚作法所致,不空的另一身份是真言宗阿阇黎(传法师)。
唐朝佛教有华严宗、禅宗、律宗等宗派,都是开派大和尚命名的,唯有真言宗是佛经上佛亲自定名的,是唐玄宗开元年间传入长安的印度密宗,真言即咒语。
此宗史称唐密,标榜是佛的“自说”,没有对象,不受委屈,而别的宗门是佛“为他说”,因人而异,为说服特定对象,言多曲折。
欲凌驾于诸宗之上,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此宗在唐朝末年隐没,汉地不再见正式流传,但在日本有隆盛传承,是唐末来华学法的日僧空海法脉。
普门:“慈禧太后精明了一辈子,煽动义和团跟洋人开战,简直是发疯。我们亡国,最大的受益者是日本,以地理之近,可迅速扩展疆土。鉴于安禄山、史思明发疯的先例,太后下出昏招,会不会是日僧作法所致?”
普门眼光莹透,李尊吾如迎考官,整肃周身,语音缓重:“如您所言,唐密在汉地已隐没千年,不知底细,无法判断。”
普门:“断的是传人,法本尚在。隐没千年,不是东西没了,是我们忽略了。”
五台山十量寺藏有佛学集成《大藏经》,其中收录《大日经疏》。《大日经》是唐密根本经典,唐朝开元年间,印度僧人善无畏来长安翻译《大日经》后,又作一疏,将修法细节首次写成文字。
在印度只限于口传的内容,在中华落于纸面,这一破格行为,不是唐皇室权力压迫,而因善无畏在长安收的徒弟。他是汉僧一行,幼年出家,二十余岁已是大唐天文、数学的顶尖人物。
有科学精神的人在宗教里宿身,往往痛苦,因为天性要求实证。而作为此类人的师父,会更痛苦,因为论争不过徒弟,法便传不下去。
《大日经疏》明显是善无畏迎着一行的诘难而讲,虽经华丽文字过滤,仍有剧烈论争的留痕,细看血迹斑斑。疏写成后,一行未及找到中意的传人,急病逝世,善无畏一门自此断绝。
善无畏的徒弟如果是别人,口传秘密恐怕不会落于文字,因为宗门禁忌,公开秘密,法昌人衰。昌盛了佛法,自损了子嗣福气。
宁可断自己一门,也要降伏此徒——违背来汉地弘法的志愿,说明善无畏跟一行较上劲,只顾眼前了。
与善无畏同时期来长安的还有一位印僧,名金刚智,依《金刚顶经》传密法,没干过给《金刚顶经》写疏的事。善无畏以与金刚智平等互授的方式,将自己的法留存在金刚智一门中。
唐密共善金两系,善系隐没,金系兴旺,咒疯安史的不空和尚便是金刚智弟子。兴旺亦不过数代,金系也于汉地隐没,墙外开花,日本的空海一脉是金系残枝。
或许,善无畏是有意为之,他看重的是法昌。代代传人如春夏秋冬,总是要渐稀渐衰,索性轻看人昌,给千年之后留一个回春的契机。
普门否定了“日僧咒慈禧”的推测,因为到十量寺读过《大日经疏》,才知唐密是依佛力加持而修的法门,除了禅坐,还要作法,看似道家召神引鬼的伎俩。但唐密作法不是引鬼上身,而是与诸佛感应。
“安禄山、史思明发疯,苍生得救。慈禧心智失常,生灵涂炭,即便日僧有心作法,也不会灵验,诸佛慈悲,怎会加持恶念?我的想法外行了,唐密与国人隔绝得太久,才会如此乱想。”
李尊吾:“八国联军将天津屠城了,还在祸害北京。诸佛慈悲,为何坐看人世惨剧?”
普门转望山下,闪过一丝痛苦之极的眼光:“因为,是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