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撞了地面啊?”大宝说。
我摇了摇头,说:“不,不可能是地面。你还记得吧,现场是非常粗糙的石子路,地面的摩擦力很大,即便是垂直撞击地面,也会在头皮上留下挫裂伤。可是唐玉的头皮皮肤很完整,没有任何擦挫伤痕迹。”
“会不会是头发的原因呢?”洪师姐在一旁插话。
“不会,”我说,“头发再多,路面上突起的石子也会在头皮形成痕迹,所以我觉得她的头部损伤应该是与光滑的地面撞击形成的。”
黄支队在一旁问道:“到底是摔跌,还是撞击?如果是光滑的平面撞击上去呢?”
“嗯,”我点了点头,心想黄支队说到了点子上,“摔跌是头颅减速运动,撞击是头颅加速运动,这个好区分,看一看有没有头部对冲伤就可以了。”
要看对冲伤就要开颅,丹北县的条件的确很不好,连电动开颅锯都没有,居然还是用手工锯锯颅骨。人的颅骨非常坚硬,手工锯开要花很大的力气,不知道身材瘦弱的洪师姐这么多年来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这次当然是我和大宝上阵,手工锯或许是使用得太久了,并不是很锋利,我们俩笨手笨脚地锯了半个小时,汗如雨下,总算把颅盖骨给取下来了。我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洪师姐,眼里尽是钦佩。
硬脑膜剪开后,脑组织的损伤一目了然。唐玉的枕部大脑硬脑膜下附着着一块巨大的血肿,脑组织已经有挫碎的迹象。对应的前额部也附着了一块相对较小的血肿,脑组织也挫伤了。我仔细看了看唐玉的前额部头皮,确认头皮上没有损伤,说:“是头颅减速运动导致的对冲伤,可以确定死者的损伤是枕部摔跌在光滑平面形成的。”
此时大宝已经切开尸体的胸腹部皮肤,在检查死者肋骨损伤情况,他听我这么一说,问道:“说来说去,不会又说回去了吧?真的是在光滑的地方摔死,然后移尸现场?”
“不会,”我说,“这么大的硬膜下血肿,还伴有脑挫伤、颅底骨折,是很严重的颅脑损伤了,唐玉很快就会死亡,如果再移尸现场,身上其他损伤就不会有生活反应。但是唐玉的两侧肋骨都有多根肋骨骨折,断端软组织都有出血,肝脾破裂也有出血,身上皮肤擦伤都伴有出血,都是有生活反应的。”
“那你觉得肋骨骨折是怎么形成的?”洪师姐问。
“摔的,”我说,“尸表检验的时候就发现死者应该是上半身俯卧着地,所以肋骨骨折也很正常,胸部皮肤也是有擦伤的嘛。”
“听你的意思,还是倾向于交通事故损伤?”大宝说。
我点点头:“肝脾的破裂都位于韧带附近,是典型的震荡伤,这种损伤,人为形成不了。”解剖现场沉默了一会儿。
我接着说:“不过,如果撞人的车辆是大队书记的,那就又是一种可能了。”
“怎么确定撞人的车是他的呢?”洪师姐问,“刚才侦查员说,大队书记的车,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越野车。”㈤9贰
我没回答,用卷尺在尸体的几个地方量了量,说:“你们看,尸体处于俯卧位的时候,离地面最高的部位是肩胛部,约二十二厘米。”
“嗯…所以呢?那能说明什么?”大宝一脸纳闷地问。
“不要忘了,尸体背后有个被刮开的口子,方向明显,刮伤的力道很大。可能性最大的,就是车子从她身上开了过去,只是轮子没有压到她而已。”
我比画着,“一般轿车坐上去一个人,底盘最低点离地面的距离在十五厘米左右,如果是轿车开过去,那车底最低点的金属得把她背后挖去一块肉。”
“明白了,”大宝恍然大悟地说,“贫困县的车辆本来就少,家里有车的,一般都是货车,拉货用的。货车的底盘显然远远超过二十二厘米,不可能在唐玉背上形成一个轻微的擦伤。”
我点头笑着说:“没错!背部之所以形成一个轻微的擦伤,说明这辆车的底盘最低点恰好就在二十二厘米左右,所以既不会形成特别严重的损伤,也不会一点儿伤都没有。”
“底盘最低点在二十二厘米左右,这个高度一般都是越野车了。”黄支队点着头说,“这附近开越野车的只有大队书记一家,我们这就去检查他的越野车。”
“咦?”大宝突然叫了一声。
我们转头望去,他已经将小女孩的子宫切了下来。大宝的声音有些异样:
“这子宫内壁,怎么和正常的不太一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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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到大宝的身边,他的手里还颤巍巍地捧着那个血肉模糊的子宫。子宫上黏附着大量的黏液和猩红色的腐败液体,我拿起纱布擦了擦,顿时也惊出了一身冷汗。
子宫里竟然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胚胎。
“她怀孕了!”看大宝的表情,他应该和我一样惊讶。
“不是坏事,”黄支队倒是很淡定,“所有对大队书记和唐玉有性行为的调查,都只限于口供。口供是可以翻供的,那时候我们就没有任何可以定这个大队书记罪的证据了。”
我点了点头:“嗯,如果对这个胚胎的DNA检验可以确证这是大队书记的孩子,他的强奸罪名想赖都赖不掉了。”
“那我们就不多说了,”黄支队说,“我先差人把检材送去市局DNA实验室,另一方面得赶紧把大队书记的车扣了,看看能不能通过痕迹检验查出一些痕迹物证,林涛也在往这边赶。”
我点头:“好的,我们这边还要看看背部的损伤情况,结束后,我们派出所见。”
切开唐玉的后背皮肤,我们又有了新的发现,她的腰部有五根腰椎的棘突和横突同时骨折了,附近的肌肉有大片的出血。
“怎么这里也摔着了?腰椎的位置不容易摔成这样啊。”大宝提出了疑问。
我也没想明白,就没有回答,说:“先缝合吧,去看看黄支队那边的情况。”
抵达派出所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我发现黄支队真是个性急的人,大队书记已经被他抓到审讯室里了。
“有证据吗?就抓人。”我在审讯室门口悄悄问黄支队。
黄支队说:“有,经过一下午的检验,唐玉的指甲里检出了他的DNA。”
“好!”我赞叹了一声,和黄支队一起上楼走进监控室。
监控室的电脑屏幕上,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老头坐在审讯室里,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但是听不真切他和侦查员说些什么。
“你先去休息吧,”黄支队说,“让他们审着,林涛今晚还要把大队书记的车子吊起来检验呢。”
我点点头,一天的解剖工作之后,全身都散发着一种酸疼的感觉。我伸展了下身体,转头看向黄支队,问道:“对了,师兄,‘云泰案’后来不是说要排查结扎了的男性吗,你们有目标了吗?”
一提到“云泰案”,黄支队就一脸苦相:“别提了,我们反复排查了很多人,也有几个嫌疑人,但是实在是没有甄别的手段。”
“外围调查也查不出什么结果?”
“是啊,现在基本都排除了。”黄支队一脸沮丧。
我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说:“走,睡觉。”
躺在宾馆的床上,直觉告诉我,唐玉的案子胜券在握了。有了指甲里的DNA,有了子宫里的小胚胎,如果再在车辆上提取到一些痕迹,基本就可以肯定是大队书记撞死了唐玉。
可是,即便能肯定这一点,又怎么去分辨他是不是主观故意呢?仅凭没有刹车痕迹这一点来推断大队书记故意撞死了唐玉,可行吗?
我翻来覆去地回想着唐玉身上的每一处损伤。交通事故的损伤是最难现场重建的,因为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损伤的形态和人、车、路的形态和位置都有关系,这么多处损伤,都是怎么形成的呢?我闭着眼睛,让唐玉身上的损伤一一在脑子里滑过。
枕部,摔跌伤,接触面是光滑客体;下颌部,磕碰伤,接触面是石子地面;面部擦伤、手臂擦伤、胸腹部擦伤、肋骨骨折,这些都可以用一次摔跌来解释;腰椎又有骨折…这些伤,怎么才能串联在一起呢?
想着想着,所有的损伤都变得模模糊糊的,我隐隐约约看到了真相,却又无法看得清晰。睡意涌上头来,我脑海里那个半是天使半是魔鬼的女孩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第二天一大早,我从床上跳起来,驱车赶往派出所。
推门走进会议室,主办侦查员正在向专案组汇报昨晚的审讯结果:“这老家伙很狡猾,十点钟就要求睡觉,一觉睡到今早六点多,审讯才正式开始。开始他一直回避我们的问题,直到我们拿出唐玉指甲里的DNA报告,再比对他脸上的抓伤,他才承认当天下午和唐玉有过争执,说是因为唐玉母亲工作的问题吵起来的,但矢口否认他们之间有过性关系。”
这老浑蛋。
侦查员接着说:“唐玉子宫内胚胎的DNA检验结果出来之后,证实孩子的父亲就是大队书记,他见到了证据,才承认自己和唐玉的确有过性关系,但反复强调唐玉是自愿的,他是付钱的。他还说有好几个证人都能证明他是付了钱才和唐玉发生性关系的。对开车撞唐玉这件事,他完全不承认,只是说他们厮打完以后,唐玉就哭着跑了,他根本不知道她跑哪里去了。”
“那也没用,”黄支队说,“唐玉刚满十四周岁,胚胎已经有两个月了,他和十四周岁以下的女子发生性关系,我们可以告他强奸。”
“我也是这样说的,”侦查员苦着脸说,“可是他讽刺我们不懂法,说他的行为只构成嫖宿幼女罪。”
“去他妈的嫖宿幼女罪!”黄支队狠狠地捶了一下桌子。
“没办法,”侦查员无可奈何地说,“我们立案是以强奸罪立的,但是到了检察院、法院,实在不好说会不会更改罪名。”
会议室里的空气顿时一阵压抑。这时门口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林涛脸上挂着招牌式的笑容,提着一个物证袋就进来了,他的微笑一下子就驱散了房间里的阴霾,几个女警的目光全聚集在了他身上。
“如果有证据可以证明撞死唐玉的车子就是他的呢?”林涛看出我们心情不太好,上来就笑眯眯地说,“昨晚我确实什么都没发现,但是老天开眼啊,今天早上我又去看了一下,在他车底的两块挡泥板夹缝里,提取到了一根纤维。刚才在显微镜下比对了一下,和唐玉衣物的纤维完全吻合。说明从死者身上开过的车,就是这个大队书记的越野车!”
“我就说嘛!”找到了证物,大家的士气都为之一振,我拍着桌子,感激地看向林涛,“把车子洗得再干净,还是落下了一根纤维。现在有了证据,看他怎么说!”侦查员二话不说,拿起笔录纸跑向楼下审讯室,我们在会议室里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的时间很漫长,我打开笔记本电脑,慢慢翻看着昨天尸检的照片,努力地将死者的损伤串联在一起。林涛坐在我身边,也打开了自己的电脑,细细地翻看着车辆勘查的照片。
我们俩就这样各自默默地看了一个多小时。我起身伸了个懒腰,转头看了一眼林涛的电脑,俯身搭着他的肩膀,指着一张照片问:“哎,这车的引擎盖是不是有问题啊?”
“是啊,有个圆形的凹陷。”林涛揉了揉眼,说,“缴获车辆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大队书记辩解说,一个月前他把车停在学校篮球场上,这是被篮球砸的。不过这个凹陷有点儿太新鲜了,不像是一个月前形成的啊。”
我凝神看了一会儿屏幕,忽然乐得跳了起来:“别听他胡扯,有了你这个凹陷,我彻底揭开心中的谜了!小林子,你太棒了!”我一把搂过还没回过神来的林涛,在他脑门儿上响亮地亲了一口。女民警纷纷捂嘴偷笑起来。
侦查员这时候也回来了,脸上挂着喜色:“他招了,全招了!大队书记说,那天唐玉找他有事儿,他就开车载着唐玉到了案发现场。唐玉告诉他自己怀孕了,向他索要更多的钱,他不给,就发生了打斗。打斗过后,唐玉下了车,准备走。他一时生气,开了车准备离去,结果没想到唐玉突然又拽住了车门。因为他起步速度快,所以把唐玉带倒了,可能车子是从唐玉的身上开了过去。”
“在车的侧面摔倒,车辆也能从尸体上骑跨过去?”黄支队问。
“这个倒是有可能,”一位交警同志说,“如果车子的速度很快,尸体倒地瞬间有翻滚,是有可能被卷入车下的。”
黄支队点点头,脸色依然沉重,说:“那也只能给他加一个过失致人死亡罪。”
一直在旁默默听着侦查员汇报的我,这时站了起来,一边把自己的电脑接上会议室的投影仪,一边说道:“他这是狡辩。他犯的不是过失致人死亡,而是故意杀人。”
整个会议室的人,都溢出惊异并且兴奋的表情。
我一边播放着尸检照片,一边解说:“唐玉头部的损伤,是摔跌在光滑载体上形成的;她全身多处的擦伤,是在路面上摩擦形成的;她的下颌骨骨折和肋骨骨折是和路面撞击形成的;另外还有一处伤,就是腰部的损伤,一般在交通事故摔跌中,很难形成腰椎的骨折,因为腰椎是向内凹陷的,不是背部突起部位。背部突起部位是肩胛,但肩胛并没有明显损伤,腰椎却骨折了,腰椎的横突、棘突同时骨折,只能说明一种情况——撞击!也就是说,唐玉的腰部才是本次交通事故的撞击点。”
“其他损伤怎么解释?”黄支队问。
“这辆越野车的保险杠是不是离地面九十厘米左右?”我转脸问林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