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身看向祭台下方,那里跪着皇子皇孙,文武百官。这里面,有欺负过她的皇子皇孙,有视她不见的前朝降臣。

然而在这一刻,她却心如止水。

过往种种,真的与她再无关系了。

“仙子远道而来,可要随在下到宫中歇息?”太子给箜篌行了一个大礼,想请她去宫中暂住。

“稍等。”箜篌看向空中的玉舟,“我有两位友人同行,不知陛下与殿下可介意?”

“仙子的友人,便是我等的贵客,我辈万分欢迎。”

“那便好。”箜篌颔首,转身望着玉舟。

众人愣神间,就见一个白衣上仙御剑而来,当真是翩翩如玉,容貌无双。

世间除了仙人,还有谁能长出这般完美的容貌?

第87章 可好

“仙长好。”景洪帝与太子见白衣仙长表情淡漠,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在普通人想象中,仙人本就是高高在上,所以当他们维持着高傲姿态出现时,并没有人会觉得这是冒犯。

包括帝王,也会这么想。

桓宗的出现,让所有人对“仙人”的揣测更加神秘,也更加敬畏,当林斛收好玉舟飞下来时,已经没有多少人敢直接看他了。他沉默的跟在桓宗身后,目光朝东南方向看去。

那个方向,似有怨气与煞气传来,难道有修士在凡间作恶?

但是见公子与箜篌姑娘都没有说话,林斛收回视线,只当没有发现这件事。

“仙子、仙长,请往这边走。”太子弯着腰,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身为东宫殿下,他已经多年未向人卑躬屈膝。但是这套动作却做得行云流水,仿佛对他们三位修士充满了敬畏。

箜篌看了他一眼,面貌周正,眉清目明,是仁德之君的面相。太子比她大十余岁,她在后宫做傀儡公主时,很难与太子碰面,偶在宴会上碰面,太子会客客气气称她一声公主,从未因为她前朝公主的身份,刻意刁难她。

箜篌并不打算让这位仁德太子难堪,她点了点头,便往祭台下走。跪在地上的文武百官,见她过来,纷纷跪着往后退,给她让出了一条宽阔的道路。

长长的裙摆逶迤而过,就像是月光照亮了河边的青石,带着清冷与高高在上的美。

摘星楼下,在玉舟出现的那一刻,护卫们便忍不住纷纷跪下。当他们看到太子真的带着仙人们过来时,想要偷看却又不敢偷看,等人走远了,才敢悄悄抬起头看上两眼。

“可看清了?”

“只看到了仙人的鞋子,仙人的鞋子可真漂亮,不仅会发光,还干净得一丝灰尘都不染。”

“那裙摆也漂亮,宫里的娘娘们若是见了,肯定会动心。”

“若是别人便罢了,这可是仙女。就算最受宠的贵妃,也不会胆大到仿制仙人的衣服。”

离开这座宫殿已经有七年时间,那时候的她觉得皇宫又大又森严,她一辈子都逃离不出去。现在再看这座皇宫,发现一些墙上有了雨水冲刷的痕迹,地砖也偶有开裂的,高大的城墙并不高大,在天上往下看的时候,宫殿就是水中的飘萍,渺小得几乎看不见。

正门大开,正中央的一条道,据说只有帝王才能行走,就连皇后,也只有在立后大典当日,才能有此殊荣。然而今日,帝王、太子甚至文武百官,却恭迎她踏上了这条路。

明明早已经不在意过往,但是在踏上这条路时,箜篌内心仍旧有种枷锁挣开的感觉,她停下脚步,抬头看向宫门上方的牌匾。

桓宗见她突然停住了脚步,偏头看她:“怎么了?”

“六岁那年,”箜篌伸出手指,指了一下宫门,“我被宫女护着,逃到了这扇门后面。可惜运气不好,被巡逻军发现,把我带了回去。”

这座铜门,桓宗挥袖便能摧毁,但是对于当年仅有六岁的箜篌而言,这就是一扇自由的大门。逃出去,从此山高水阔,隐姓埋名。没有逃出去,面临的只会是死亡或是圈禁。

现在轻飘飘的一句,是年幼时的绝望。

重新踏上这里,箜篌觉得自己好像在弥补,弥补当年那个惊惶的小姑娘。

站在旁边引路的太子腰埋得更低,他怕自己出声就会引起箜篌的厌恶。

路过红色铜门时,太子不自觉想要走快一点,但是他身后的三位仙人好像并没有察觉到他焦急的内心,不仅慢慢走,还聊起了当年的事。

墙上的血迹早已经洗刷干净,箜篌记得那天夜里,死了很多的人,溅出来的血染红了宫墙。事实上,在听到无数的祈求时,她还在为来不来凡尘界犹豫不定,后来就收到了孙阁主的飞讯符。

孙阁主说,曾为她卜过一卦,她身上带着孽障。

这道孽障不是因为她而得来的,而是因为她的父皇,姬废帝。

姬废帝昏庸无能,贪图享受,朝野上下卖官卖爵成风,奸臣们收刮来的民脂民膏,一部分入了他们的口袋,更多的是入了姬废帝私库。箜篌身为姬废帝的女儿,享受着公主的待遇,姬废帝收刮来的那些东西,箜篌也曾享受过,不管她是知情还是不知情,她都是受益者之一。

这段孽缘不去,箜篌日后若想进入元婴境,恐怕难于登天。

因为孙阁主的这封信,加之箜篌本身对凡尘界百姓抱着些许歉疚心态,最终她还是决定改道到凡尘界看看。待此事过后,她与凡尘界便是前缘断尽,无因无果。

跟着太子一路到了凤凰殿,凤凰殿是姬家皇朝太后居住的地方,景洪帝夺得帝位时生母已逝,凤凰殿便封锁了起来。

这座宫殿寓意好,曾经的女主人身份都很尊贵,所以太子才特意安排箜篌住在这里。

“两位仙长……”

“多谢殿下,不过不用为他们安排其他宫殿,他们住配殿便好。”箜篌打断太子的话,“若是殿下不介意,倒是可以跟我讲讲,凡尘界发生了什么事。”

“是。”太子没有想到神仙竟如此不拘小节,男女能够住在同一座宫殿里。但是见三位仙人都不太在乎的样子,他不敢再多说,转而趁着机会,说起疫病的事情。

“药石无效,就算把病人单独关在一处,也有可能被感染,连风都是传染的帮手……”箜篌皱眉,若是遇风便有机会传播,别说相邻的城市,顺着时间的推移,整个国家都被这种疫病笼罩都有可能。

凡尘界中,怎么会有这么厉害的疫病?

“疫病比较严重的地方,在哪里?”箜篌问。

“在东南方几个城市。”太子见箜篌似乎打算插手这件事,顿时喜出望外,“仙子若需要什么药材,我等定尽力配合。”

“东南方……”箜篌转头看林斛,“林前辈,还请麻烦你帮我过去看看。”

“仙子,父皇在玄武殿设了宴,还请三位仙人赏些薄面。”

“离午时还有将近大半时辰,赶得及。”林斛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化作一道流光了飞了出去,很快便消失在天尽头。

太子还没来得及说,请仙人先休息,就只能看到一道光消失在天边。他张口结舌,好半天才呐呐道:“真是仙家手段。”

箜篌没有理他,此刻已经没有文武百官在场,她也就懒得帮太子留面子,伸手在收纳戒里掏了掏,箜篌找出一瓶灵液,往地上倒了几滴。

“这是……”见箜篌不理自己,太子也不气馁,反正跪都跪了,其他小事就无足轻重了。

“灵液。”箜篌道,“你身体脆弱,林前辈去了疫情多发地区,回来的时候,身上肯定沾着当地的一些东西,万一让你传染了怎么办?”

“多谢仙子。”太子有些感动,没想到箜篌竟想得如此周到,连这种小事都注意到了。

“不必谢我。”箜篌语气淡淡,“你未来会是一位好帝王,我只是不想让你死了,给千千万万的百姓添麻烦而已。”

这话说得极不客气,太子脸上的笑意微微一僵,但很快便释然。箜篌仙子说出这种话,显然是表明并不介意当年姬氏王朝覆灭一事。身在皇室的人,难免想得更多,他甚至还从箜篌的话里,听出了几分威胁。

因为他未来会是好帝王,所以她才会管,若不是呢?

有些话不宜讲得太明白,也不适合问得太清楚,太子拱手道:“请仙子拭目以待。”

箜篌挑了挑眉,没有再多言。

她与桓宗坐在桌前,太子陪坐在一边,气氛渐渐尴尬起来。太子试图开口让气氛变得好一些,可惜一个根本不愿意开口,另一个时不时应和几句,态度里明显带着敷衍。太子想,他若是再说下去,这两人可能要嫌他聒噪了。

可他若是不说话,三人就这么沉默的坐着,岂不是更尴尬?

恰在此时,有宫人过来汇报,说宴席已经备好,陛下与皇后已经在殿上恭候三位仙人。

“请父皇与母后稍等片刻,我们稍后便来。”太子松了口气,这沉默无言的尴尬,终于要结束了。

“陛下与娘娘不需要这么客气,此事了了过后,我与凡尘界便因果皆消,日后不会在轻易出现了。”箜篌怕自己的出现,让这些百姓与官员心生依赖,日后但凡遇到苦难,便只知求神拜佛,不图自身强大,“所以不管你们热情还是不热情,这次的事情我都会帮。天地生死,自由循环,日后的事情,就要靠你们自己了。”

太子苦笑:“我明白。”

若是求神拜佛有用,为何这么多天以来,不管他们祭天还是拜神,都没有仙人显灵?

箜篌仙子愿意出现,是因为她曾经是这个国家的人,对这里的百姓还有感情。

然而仙凡终有别,箜篌仙子不可能总是来帮他们。这违背了天地规律,也容易让百姓养成遇事只知求神的习惯。

这样也好,太子释然一笑,生而为人,总是要努力的依靠自己。

风声袭来,太子猛地回头,就见姬箜篌口中的林前辈眨眼间出现在他面前。他张了张嘴:“仙人的神通,好生厉害。”

林斛淡淡道:“小事而已。”

京城距离疫病多发之地,还隔着上千公里,若是乘坐马车日夜兼程,也要花将近大半月的时间才能赶到,而仙人……只需要半个时辰。

“林前辈,你先换身衣服,我们去赴宴。”箜篌见外面还守着不少宫人,对林斛道,“疫情的事情,宴后再说。”

“嗯。”林斛点头,看了眼太子后,去内殿换了身衣服。

“仙人请往这边走。”太子在前面引路,他们的脚下已经铺好了红毯,侍女们捧壶执扇提香,便是帝王的待遇,也不过如此。

大殿之上,文武百官,皇室族人正襟危坐,全都望着殿外。

听到太子说话的声音,众人不自觉弯下了头颅,以示自己对仙人到来的敬意。

踩着片片金砖,箜篌走进大典,看着这些连头也不敢抬的大臣,她笑容淡淡,看不出喜怒。

目光一扫,她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缩着头的长公主。

“多年未见,长公主可还好?”箜篌问。

声音如玉珠,煞是好听。

但是众人却想到了七年前,长公主当着众人的面,逼着仙子弹奏箜篌曲的事。

第88章 邪修

其他人想到的事,原本就忐忑不安的长公主,自然也能想到。她抬头迎上箜篌的视线,惊惶的眼神中带着几分妥协。

在众人的目光下,她起身道:“有劳仙子惦念,一切都好。”

“那便好。”箜篌见长公主面相中带着郁郁之气,叹息一声,“当年长公主想听我弹奏一首箜篌曲,因缘巧合之下却不能成,今日再次相逢,便让我把这首箜篌曲补上吧。”

听到这话,长公主神情更加不安。她当年逼着姬箜篌当着众人弹奏曲子,是现在所有人都想刻意遗忘的事情,然而他们却忘了,很多事他们可以装傻不知情,但当事人却不一定愿意配合。

“不、不用……”

“长公主不用客气。”箜篌拔下凤首钗,发钗化为巨大的凤首箜篌,在众人惊艳与担忧的眼神下,箜篌轻轻波动了一下琴弦:“且以此曲,祝天下万民安居乐业。”

景洪帝内心有些不安,他下意识地转头看身旁的皇后,皇后低头饮着茶,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视线。景洪帝怔住,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时候他还不是帝王,每当内心焦躁不安时,望向发妻总会得到她安慰的微笑。

当他成为帝王以后,已经很少在外人面前向皇后寻求帮助。看着皇后已经不再年轻的侧脸,景洪帝有些恍惚,他似乎有很久没有与皇后单独在一起交心了。

素手拨弦,箜篌声起,幽幽乐声就像是能够魅惑心神的妖孽,引起了人们内心最真实的情绪。

面无表情的皇后,后悔懊悔的帝王,神情各异的文武百官,还有涕泪不止,口唤“延行”的长公主。一首箜篌曲,引出无数人间悲欢离合。

长公主口中的延行,是她曾经的夫君,举世皆知的才子。长公主与延行才子夫妻恩爱,琴瑟和鸣,后来延行才子受奸人陷害,丧命于大理寺中。长公主悲痛欲绝,对姬废帝恨之入骨,连带着对箜篌这个五六岁的亡国公主,也恨意滔天。

心爱的男人,死于昏聩帝王心腹大臣之手,长公主表面虽仍是明艳动人的女人,内里却早已经疯狂。她恨无能的帝王,恨那些嫉妒贤能的奸佞,恨姬氏一族所有人。

最恨的,却是与延行生死分离,再不相见。延行死后,她为兄长做过不少事,推翻姬废帝以后,她就成了尊贵的长公主,嬉笑怒骂都要维持皇家的威严,也从未延行掉过一滴泪。

延行已经死去十三年,她为他种的的石榴树,早已经开花结果,然而却等不到那个跟她一起吃石榴的人。

高傲坚强冷漠,所有的情绪在这首曲子下化为乌有,乐声是打开水坝的大门,积攒多年的情绪涌出,便再也遏制不住。

箜篌看着捂脸痛哭的长公主,幽幽叹息一声。

年幼之时,只觉得长公主咄咄逼人,对她极不友好。现在跳出那段仇怨,再看长公主与姬家皇朝的恩怨,箜篌仅剩的唯有叹息。

她被生父漠视,身为公主,却很少见到自己的父皇。

长公主本是蕙质兰心的女子,却被前朝奸佞毁去了一切。

她们俩,一个是前朝是公主,一个是当朝长公主,实际上都是这场浩劫的受害者。

在乐声响起后,皇后有片刻的失神,但是却没有完全陷入自己的情绪中。她看着身边似悲似喜的帝王,撇开头站起身,朝箜篌走去。

在她即将靠近箜篌身后时,站在旁边冰冷如雕塑的白衣仙长转头看她,幽暗的眼瞳中,带着毫无感情的审视。

皇后停下脚步,朝白衣仙长福了福身。

她从未见过长得这么标志的男人,就连当年名震京城的延行公子,也远远不及这位仙长。

乐声骤停,箜篌起身走到痛哭得几乎昏厥的长公主,伸出手在长公主额间轻轻一点。长公主哭声渐渐停住,她抬起头看箜篌,满脸泪痕,十分狼狈。

把一块手帕放到长公主手里,箜篌没有劝她,只是朝她笑了笑,起身看向众臣。

有些难过,在心中藏得久了,就会成为刻在心尖上的痛,到死都无法释然。

哭泣,有时候并不是软弱,而是情绪的发泄。

捏着手中柔软的手帕,长公主渐渐回过神来,她抹了抹脸,上面全是未干的眼泪,用帕子擦了擦脸,她才在恍惚中回过神来,这块帕子……是姬箜篌给她的?

她往四周看去,几乎所有人都还没从乐声中回过神,也注意不到她的失态。咬了咬唇角,她心情复杂的站起身:“多谢箜篌仙子。”

“现在是不是觉得心里好受了很多?”箜篌笑看着她,“记得好好休息,放开心胸,不然对身体无益。”

长公主苦笑:“爱人已去,我这个未亡人,痛哭或是悲伤又有什么要紧?”

她答应了延行要好好活下去,就绝对不会失信于他。不知几十年后的奈何桥头,会不会有他出现?

身为前朝公主,箜篌没有立场再多劝,她只是在长公主头顶敲了一下:“既如此,便请长公主多多保重。”

“谢谢。”长公主声音很小,但是对于修士而言,已经足以听得清清楚楚。

“箜篌仙子,你能不能让我再见他一面?”这句话出口,长公主立马改口,“罢了罢了,还是不要再见得好。他仍是翩翩郎君,而我却成了皱纹爬上眼角的妇人,相见不如不见。”

生与死,老与幼,都是情感中最狠厉的一刀,再美好的爱情,在它们面前,也只能束手无策。

箜篌不懂爱情,但是在长公主这里,她看到了痛苦与不舍,这样执着的爱情,就连死亡也都无法割舍。情爱这种东西,竟然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吗?

“仙子。”皇后看着满殿失去神智的官员,走到箜篌面前:“不知该怎么让他们醒过来?”

箜篌摇头:“心无挂念者,很快便能醒过来。至于……”她突然语气一顿,水霜剑划破长空,朝坐在角落里的一位官员直直飞去。

没有想到箜篌会突然情绪爆发,她愣了一下,心中涌出一股荒唐又可怕的想法,万一姬箜篌来了凡尘界就不想离开,那么整个天下,岂不都是她的囊中之物?

仙凡有别,他们这些凡人束手无策的事情,在仙人眼里可能是可有可无的小事,实在不值得一提。

“至于作恶者,就该在天道前伏法。”

发现自己被追杀以后,那个坐在角落里的官员,忽然怪叫一声,连连往后退。

但是箜篌显然并不打算如此轻松的放过他,手中的法器光芒大胜,“找到了。”

皇后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他们中间出现了身份不明,目的不明的人。

被抓住的官员在地上挣扎了一番,见箜篌面无表情的样子,开口哀求道:“请仙人恕罪,小的知错了。”

“仙人?”箜篌挑眉,“我的身份,你如何得知?”

“我……我早上远远看到仙人的英姿,所以对仙子的身份,略有了解。”

“是嘛?”箜篌看着跪在地上不能动弹的官员,语气怪异道,“我还以为你是邪修派来的手下,就连现在爆发的疫情,也与你们脱不了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