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扯出了个大案子,林凤冲和楚天瑛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问:“怎么回事?”

“三年前,我还在派出所当警察呢。我们乡里有个寡妇,守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儿子相依为命,儿子偷家里的钱打游戏,被她一顿打,离家出走了,怎么找都找不到他,寡妇的眼睛差点没哭瞎了。后来,有一天她接到渔阳县人民医院的电话,说孩子在他们医院呢,受了重伤,快不行了,所里派我跟那个寡妇一起到渔阳县来。到医院发现孩子已经死了,身上全都是伤痕,被鞭子抽的,被锥子扎的,被锤子砸的……送他来的人说是在郊外发现他的,孩子临死前跟医生说他是从黑窑厂逃出来的,还有好多人在里面做奴工呢,让报警赶紧救他们。但是渔阳县公安局没有一点儿动静,我急了,跑到县局去闹,晋武那个王八蛋竟然下命令把我扣押了好几天,等我被放出来才知道,那窑厂塌方,挖出了十几具尸体。我怀疑是窑厂厂主赵金龙见有人脱逃,又听说报警了,怕一查起来发现工人都是被绑架来的奴隶窑工,干脆制造了塌方事故,把工人都活埋了……”马海伟喘了几口粗气,接着说,“那孩子火化之后,我想送寡妇回乡里去,后来发现寡妇在旅馆上吊死了,我心里这个堵得慌啊,我一个当警察的,就带着这么两个骨灰盒回去,还算个尿啊!我不甘心,就开始调查,却处处撞墙,窑厂关了,当地的黑打手日夜跟踪我、威胁我,渔阳县公安局的法医、刑警都证明真的是塌方压死了人,我们乡派出所也催促我回去,说再不回去就处分甚至除名,媒体也捂得严严实实。我一打听,好嘛!敢情赵金龙这些年早就把县里大大小小各个衙门打点了个通透。我一气之下脱了这身警服,做起了记者。”

“你说的那个事情,是不是发生在三年前的夏天?”楚天瑛问,“我那时刚刚升任省厅的刑侦处长,还在内部简报上看到过对你的通报批评。”

“对!”马海伟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的鼻头,“那个说的就是我!”

林凤冲过去只知道马海伟离开警队,却不知道原来是这么个原因,不由得对这个一向愣愣呵呵的家伙产生了几分敬意。

“黑窑厂……这个乌盆应该也是窑厂里烧制出来的,这二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呢?”蕾蓉沉思道。

“还有啊,你们有没有注意到?老马刚才说,他做梦梦见这个乌盆里的冤魂是三年前遇害的,而导致他离开警队的黑窑厂事件,也是三年前发生的,这里面说不定真的有什么特殊的关系。”林凤冲说。

“我还是不相信乌盆里有什么冤魂的事情,这不科学。”蕾蓉皱着眉头说,“而且如果真的展开调查,我一时也想不出该从哪里入手……”

“找到那个花房的房东!”楚天瑛说,“从他那里可以查出这个乌盆的来源,找到这个乌盆的制造者,就乌盆里掺着颗牙齿这一件事,仔仔细细地审,一定能审出点东西来。”

“等一下,等一下。”蕾蓉摇着手说,“你们不会是真的想办这个案子吧?”

“为什么不会是真的想办?”马海伟瞪着眼睛问。

蕾蓉掰着指头说:“第一,办这个案子的话,先要立案吧,怎么能让上级领导相信真的发生了一起谋杀案?难道把老马做梦的故事和这个乌盆的碎片呈上去?你们刚才也谈到了,那会变成今年市局最大的笑话的;第二,办案需要渔阳县公安局配合吧,照刚才你们的说法,这次缉毒渔阳县公安局配合得并不好,老马则肯定已经被那个姓晋的列入了黑名单;第三,如果是暗中调查,而又没有得到上级的允许和备案,是严重违纪的,一旦被发现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所以——”

“所以,这次我们几个最好都不要出面。”楚天瑛诡异地一笑。

“那让谁来办这个案子呢?”林凤冲有点困惑不解,继而又突然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请私家侦探来办这个案子!”

蕾蓉点点头说:“假如真的存在一起杀人焚尸的乌盆命案的话,目前看来,可供调查的物证少之又少,况且是发生在三年前的事情,恐怕连人证都不知道哪里去了,所以,我感觉,也许最终侦破依靠的不是侦讯,而是推理,所以我建议,最好请个优秀的推理者出马。”

“就我所知道的几个有名的推理者,好像现在手里都有案子啊……”林凤冲眼睛一亮,“我知道了,请你们家呼延云出马吧!”

蕾蓉脸一红道:“什么我们家呼延云!你想请他自己去请!”

楚天瑛见蕾蓉有一点愠怒,连忙打圆场道:“这么个连影子都没有的案子,哪里敢劳烦呼延先生……我跟凝说一声,让她调一个名茗馆的推理者来办案吧!”

“名茗馆的那帮孩子,真的行吗?”林凤冲咂吧了几下嘴巴。

“我也有这个顾虑,毕竟这个案子需要亲自到渔阳县走一趟,没有点儿社会经验是不够的。”蕾蓉说,“再成熟的学生,也还是学生,平时研究《每周重大刑事案件案情汇总报告》研究得再好,一旦在实际办案中遇到紧急的情况或棘手的问题,也很难做出正确的应对和处理。”

“那可怎么办啊?”马海伟又瞪起眼睛来了。

“我有个想法,不知道妥当不妥当……”蕾蓉沉思了一下说,“这个案子,凤冲和老马就都不要出面了,你们那两张脸,到了渔阳县会很快被认出来的,还是天瑛去一趟吧。天瑛长年在地方上工作,又曾是省厅的刑侦处长,经验丰富,现在的身份却是普通派出所的民警,跟马笑中请个假出趟差,很容易。另外,你再带个推理者同去,我推荐《法制时报》的著名记者郭小芬,最近一阵子她的情绪一直很低落,正好出去散散心,你们俩去了摸一下情况,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有案子,案子到底有多大,咱们再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办。这样行吗?”

林凤冲和楚天瑛都说好。

马海伟搔了搔脑袋说:“还是带着我一起去吧,大不了我化个装还不行吗?你们不知道,我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个乌盆里的冤魂通过噩梦把我缠住了,非要我亲手替他洗冤不可,不然,我走到哪里,他就在背后跟我到哪里……”

不知不觉已是傍晚时分,没有开灯的房间里,几个人的影子都模模糊糊地拖曳在地上,不知为什么,听完马海伟的讲述,楚天瑛的余光发现他的影子颤抖了一下,那影子似乎比别人的宽一些,边沿更不规则一些,像是肩并肩的两个影子,此时此刻因为畏惧被发现,一个更长更黑的影子迅速隐藏到另一个影子的后面去了……

“怎么搞的,是不是我眼花了?”楚天瑛揉着眼睛想看个分明,窗外越来越昏暗的光芒,已经让一切都模糊不清。

“就这样吧!”林凤冲一撑膝盖就站了起来,“我去请一下郭小芬;老马,你回家收拾一下东西;天瑛,你跟马笑中请个假,然后你和老马约一下时间一起出发。到了渔阳县,你们要处处小心,有什么消息或需要支援,随时和我联系。”

蕾蓉说:“我今晚加加班,把这个乌盆做一个分析,看看其中是不是真的含有人类的骨灰,然后把结果告诉你们。”

说完,林凤冲和马海伟一起往门外走去,楚天瑛却被蕾蓉叫住了:“天瑛,我找你有点事情,你先留一下吧。”

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蕾蓉把门关上,把灯打开,然后坐在他的对面,沉默了片刻,抬起头说:“天瑛,我一直欠你一声‘谢谢’。”

楚天瑛明白蕾蓉的意思,在前不久的一桩奇案中,蕾蓉陷入重重困境,多亏楚天瑛在最艰难的时候施以援手,才使她摆脱了危机。警界盛传,楚天瑛这一行为严重激怒了想置蕾蓉于死地的某些势力,才导致他被一撤到底。所以,蕾蓉才说“欠你一声‘谢谢’”。

楚天瑛却是神情冷漠道:“蕾主任,你言重了,没什么的。”

“我知道,我的这一声‘谢谢’来得太迟,也太微不足道,完全无法弥补你为我付出的巨大牺牲。而我也不知该怎样感谢你,报答你……”蕾蓉犹豫了一下说,“我今天把你留下,是想问你一件事情,最近有传言,说你和爱新觉罗·凝在谈恋爱,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楚天瑛愣了一愣,慢慢地说:“算是吧。”

“你大概听说过,我不喜欢在背后评价任何人,这并不是目为我对别人没有看法,而是我不能确认我的看法是不是准确和客观。”蕾蓉说,“但是今天我要做出一个评价,一个我思索了很久并自以为足够准确和客观的评价:凝,她不适合你。”

楚天瑛呆呆地望着蕾蓉,仿佛在等她继续说下去。

“有的女孩内心贫瘠而外表奢侈,有的女孩内心奢侈而外表贫瘠,凝是那种内心和外表都极其奢侈的女孩,这样的女孩,你和她在一起会很累很累,因为你必须要做出各种努力满足她的各种愿望,她又绝不会告诉你她是否真的满足了。同时她又是极端分裂的,你不满足她,她会慢待你;你满足了她,她又会鄙视你。”蕾蓉的目光充满了理性,“她太聪明,太强大,自视极高,高到她认为幸福就是没有底限,也许你已经发现,你跟她在一起的最大痛苦就是你永远跟不上她。她需要你了,你是她的一切;她不需要你了,一切都与她无关。她是太阳,你只是她的行星,你被她的引力吸引得无法离去,却又永远无法真正贴近她的内心,而你无时无刻不在忧虑的是——太阳从来不是只有一颗行星,何况你这个拿着普通薪水的警察,只是一颗土星,而绝不是金星。”

楚天瑛深深地低下头去,沉默了半晌,才抬起头来,神情痛楚,喃喃自语道:“那……我该怎么办?”

“我以前有一个很好的朋友,也是个非常优秀的青年刑警,就是因为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女孩,铸下了铁一般的大错……”蕾蓉长叹一声道,“我刚才建议你去渔阳县办案,固然是了解你卓越的才干,另外一层意思,也是希望能用空间将你和凝分开一段时间,空间和时间是考验爱情真伪的试金石,你也能冷静地思考一下你们的关系是否还要继续。”

这让楚天瑛又是一愣,他说了声“谢谢”,声音沉闷而干涩,然后起身告辞。蕾蓉也没有挽留,一直将他送到法医研究中心的门口。

“蕾主任,你留步。”楚天瑛说。

蕾蓉点点头说:“对了,天瑛,你到了渔阳县,知道第一件事是做什么吗?”

“不是先去找一下花房的房东,查清楚乌盆的制造者吗?”楚天瑛说。

“不对!”蕾蓉那一向圆润温柔的面容,刹那间变得异常严峻、棱角分明,“你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查清楚老马今天所讲述的一切,究竟是真是假!”

第六章 黑疠

天空中飘起了细细的雨丝,淅淅沥沥的,山顶和树尖上缭绕着一层青灰色的烟,湿气就这样漫无边际地泼洒开来。

两个撑着伞的人慢慢地走上土坡,来到花房门口时,其中一个人先敲了敲门,等候了片刻,见里面没有回音,伸手将门推开,才发现屋子里空荡荡的。于是他们两个人收了雨伞,走了进来。

“连48小时都不到啊,怎么就撒蹲守了呢?”楚天瑛皱起了眉头。

抓捕贩毒团伙是前天夜里的事情,安排接替马海伟在花房蹲守的渔阳县公安局干警已经全部撤退,这确实有点说不过去。

“撤了也好,否则我们来这里还会遇到很多麻烦。”郭小芬冷冷地说。

楚天瑛看了看这个面若冰霜的女孩,心中有些伤感。这位《法制时报》的女记者,因为观察力超强,曾经多次在采写的罪案类报道中分析案情,为警方陷入困顿的刑侦工作打开新的思路,因此不仅在媒体圈子里享有盛名,在公安队伍中也受到礼遇。去年,他在侦办一起特大密室杀人案时和她相识,那时的她,一头波浪般的披肩卷发,面色粉嫩,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闪烁着聪慧又俏皮的光芒,言谈举止无不青春焕发。而此时此刻,她的面庞笼罩着一层铅灰色,双眼放射出的目光有种厌倦一切的意味,整个人都显得黯然失色。

楚天瑛是今天上午和郭小芬、马海伟一起在莲花池长途汽车站碰面,坐车过来的,一路上,郭小芬一直靠着车窗,倦倦地昏睡或发呆。到渔阳县已经是下午,为了不引人注意,他们在离市区稍远的地方找了个小旅馆,租了两间客房住下,稍事休息之后,马海伟留在旅馆里坐镇,他和郭小芬到这花房来进行勘查。

勘查犯罪现场的第一原则,是找准事态圆心。所谓事态圆心,是指一定区域内犯罪分子实施犯罪行为的主要地点,警方应该把这里作为勘查的首选地,比如银行抢劫案,如果是在大堂发生的,那么事态圆心一般是在柜台附近,如果犯罪分子已经突破到了后台,那么事态圆心多半是在保险柜周围或金库周边。

不过,对于这个花房而言,其实事态圆心有两个:一个是窗口,那个负责守仓的老头儿,肯定是在这里用望远镜一刻不停地瞭望东哥住所的动静;另一个则是马海伟睡过的那张床的下面。

窗口的情况相当糟糕,由于当初花盆就大量堆积在旁边的墙根处,后来警方发现里面藏有毒品时,立刻就地一个个打碎搜查,所以直到现在还是一堆瓦砾和渣土,就算守仓老头儿留下什么微量的线索,也早就被掩埋和破坏了个精光。因此,楚天瑛只草草地查看了一下,就站起身打开橱柜,看了一下那瓶所剩无多的衡水老白干,以及发了霉的半袋五香花生米,便掀开门帘走进了里屋。

在那张破旧木板床附近的地面上,楚天瑛戴上塑胶手套,仔仔细细地抚触了一番,找到了几块塑料片,拼在一起之后,可以看出是老式收音机的电池盒盖,马海伟说收音机摔坏之后他就给扔了,从这几个塑料片可以看出,他说的是真的。

楚天瑛又掀起低垂的床单,往床下看去,地面蒙着厚厚的灰尘,贴墙的位置有一个圆形的凹痕,很明显是放过一个瓦盆。

一片死寂,不知从哪里传来腐烂的气味,也许,就在这床下的某个角落,藏着一只死去很久的老鼠的尸体。

这里,真的曾经在深夜升腾起一个长长的冤魂,蜿蜒着,攀爬着,一直纠缠到马海伟的梦里吗?

赵大夫妻将我谋害,

他把我尸骨未曾葬埋。

烧作了乌盆窑中埋,

可怜我冤仇有三载,有三载……

“你在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