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瑛怔怔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那种曾经令他不寒而栗的不幸预感,再一次袭上了心头。

两个凝。

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有这种感觉,凝其实是两个人,截然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两个人:一个乖巧聪灵,笑语吟吟,像只永远长不大的、会在你的膝弯弯里耍赖的小猫;一个刚毅果决,骄横狠毒,犹如一把寒气逼人,随时准备刺杀或割断一切的匕首。前者和后者都在他面前呈现过,呈现得比超清视频还清晰,从警十几年来,他确实见过许多平时嘻嘻哈哈一到犯罪现场就分外认真的警察,但是他们的性格分裂得从来没有像凝这样巨大过。这一秒还是圣诞晚会上插着翅膀的小天使,下一秒就变成地狱归来准备灭绝一切的天煞孤星——就在这两个自我之间,凝一刻不停地荡着秋千,终有一天会随着绳索的断裂,而无可遏阻地飞向某个极端……

到那时,她甩掉我,会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那一夜,楚天瑛失眠了。他躺在宿舍的帆布床上,望着没有星光的天花板,想了很多很多,他从来没有这样清醒和透彻地意识到:他和凝是不可能有结果的。拖延下去只是把短痛拖成长痛,爱情是人生随机的风景,有的是令人舒爽的秋水长天,有的是令人神往的幽谷森林,有的是令人幸福的奶与蜜糖,有的是令人惆怅的将芜田园,然而他和凝,注定是一口深邃而黑暗的枯井,继续沉浸下去,只会坠入得更深更绝望,直到再无攀援自救的那一天为止。

那么,我该怎么办呢?

辗转反侧了一夜,依旧束手无策。第二天一早,楚天瑛忽然接到了林凤冲的电话,说是奉许局长的命令,让他一起去渔阳县参与一次抓捕毒贩的活动。

楚天瑛比赶上大赦还要高兴,跟马笑中打了个招呼就到市局刑警队报到去了。

谁知刚一回到北京,又被凝堵在这分局了。

众目睽暌之下,凝对他亲昵的问候,令他完全不知所措,一时间竟像被老师发现作弊的小学生一样抠起衣角来。

“咳咳!”许瑞龙清了清嗓子,走了过来。这个时候,这个地方,这个情况,也只有他站出来说话,才能让气氛稍微有所改变:“凝姑娘,来得很及时嘛!”

“许局长您好。”凝微笑着向他点了点头。面对堂堂北京市公安局局长,纵使她平日再怎么骄横也要有所收敛,更何况许瑞龙平素对名茗馆一直十分照应,也正是有了他这样思想开明、意识前卫的公安系统高级领导,才能不拘泥于传统的刑侦手段,而是在办案遇到困难时大胆向推理者求援,使得破案率大幅度上升,从而让“四大”这样的推理咨询机构在国内站住了脚跟,并不断发展壮大。

不过,凝也仅仅是礼节性地客气一下,就把目光转移到了那辆被打得千疮百孔的丰田车上。

立刻,她的笑容消失了,神情专注得仿佛站在南极冰原上看着唯一一株丑陋的地衣苔蘚。

两个凝。

楚天瑛再一次产生了这样的感觉。

“呼啦啦!”

凝轻盈地跳上了那辆平板运输车,瞬时间,整个世界仿佛抽空一般,无论是头顶尚未散去阴霾的天空,还是远处浅白色的分局办公楼,抑或下面黑压压一堆警服警帽,以及深情凝视着她的楚天瑛,都完全消失在她的视线之中,她只看得见那两辆作为犯罪物证的车子。

所有的警察——包括许瑞龙在内,都毕恭毕敬、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地看着她。他们深知,想请这位大名鼎鼎的名茗馆馆主亲自出马办案,还不如摇到车号容易些,今天简直是天大的运气,她居然肯高抬贵眼勘查物证,有些年轻警察甚至想起了武侠小说中的情节——偷窥到顶级大侠在修习绝世武功。

凝先是围着车子绕了一圈,看了看丰田车被子弹打爆的轮胎,然后绕到驾驶座面对的车窗前,沉思了片刻,接着她戴上随身携带的乳胶手套,推开车门走了进去。尽管满地都是玻璃碴子、烟头、弹头、矿泉水瓶及其盖子,但她还是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尖不踩到分毫,一直来到驾驶座,对着仪表盘看了半天,转过身,回到车厢中间,蹲下身,捡了一颗弹头看了看,又捡起一颗弹头比对了一下,抬起头的时候,眯起一只眼,从车窗的一个弹孔中向外窥探,直看得眼睛都发酸了,才站起身,在车厢中又走了一圈,才出来,又把后面那辆押解车里里外外查看了一番,这才跳下平板运输车——

千鸟格裙子飞翔般一起一拢。

她倒退着走了几步,站定,像鉴赏壁画一般,把丰田车的全貌又仔细端详了一番,然后开口就问:“开这辆车的司机呢?”

丰田车的司机忙不迭地跑了上来,点头哈腰地说:“是我,是我,您吩咐。”

凝看也不看他道:“你怎么发现车子遭到袭击的。”

“我开着车,感到车子一震,一看胎压报警指示灯亮了,想是爆胎了。又听见玻璃窗被接连打碎的声音,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用尽力气才把车刹住,后来才知道是有人开枪。”

“当时车的时速是多少?”

“不快,七八十公里吧!”

凝侧了一下脸看了一眼林凤冲,林凤冲赶紧跑了过来。

“把整个经过详细给我讲述一遍。”

林凤冲一五一十地把受袭的经过说了一遍,尤其是楚天瑛智勇双全的反击和勘查伏击现场,讲述得特别详细,栩栩如生,许瑞龙等人不禁对楚天瑛报以赞赏的目光。

“又不是评书连播,说这么热闹做什么!”凝有点不耐烦,“你们离开渔阳县的时间和路线,出发前有多少人知道?”

林凤冲心里不由得一颤,他和楚天瑛是受袭很久之后才意识到这个问题的——芊芊怎么会知道车队在那个时间经过那条路?没想到凝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

“我们昨天夜里行动结束之后,就决定今天上午回京,这一点,行动组和渔阳县公安局的同志都是知道的。至于路线,从渔阳县返京一般都走那条路。”

“那么,一定是渔阳县公安局里有内鬼,他们把消息走漏给毒贩了!”雷磊突然说话了,“应该把渔阳县公安局彻底清查一遍!”

听了这杀气凛凛的话,所有的人都不敢言语,毕竟,哪个警察也不愿意把怀疑的目光对准同袍。但是现实生活中,警队内部的违纪甚至违法行为实在是无法杜绝的,尤其是在缉毒工作中,被巨大的利益诱饵引向犯罪歧途的同袍屡见不鲜。

“谈何容易啊!”楚天瑛冷冷地说。

雷磊今天见楚天瑛占尽风头,本来就一肚子不爽,这下更不高兴了说:“老楚,你认为渔阳县公安局不该怀疑吗?”

“我认为应该一视同仁,既然渔阳县公安局要彻底清查,那么行动组内部也要彻底清查,不然说出去会让人觉得咱们一碗水端不平,你说呢?”楚天瑛将了雷磊一军,见他瞪着眼睛一言不发,淡淡一笑道,“雷副队长,你没有在基层工作过,不知道一个县的公安局多么大,涉及的各种社会关系多么复杂,一条消息只要没有严格要求保密,传播起来比插上翅膀还要快。比如‘明天行动组要回京’这句话吧,谁也不会觉得需要保密,连传达室的老头儿都能往外传,犯罪分子从门口修鞋的人那里都能打探出来,你怎么能保证这里面一定是有‘内鬼’在作祟?”

看着雷磊瞠目结舌的样子,林凤冲连忙打圆场道:“小雷还是年轻嘛,有些事情还要多向天瑛学习。不过话说回来,这次要不是天瑛在,那个伏击者非把我们杀个精光,再夺走毒品不可!”

竖起两根手指。

“两个都是错的。”凝摇摆着两根手指说。

林凤冲不大明白,问道:“凝馆主,您说什么两个都是错的啊?”

“我是说,你刚才话中提到关于伏击者的两个目的,都是错的。”凝轻蔑地说,“第一,她压根儿就不想杀死任何人;第二,她并没有想夺走毒品。”

在场的所有警察都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轻呼。

连楚天瑛都不敢相信地说:“我们被打得……那个样子,你说伏击者不想杀人?”

凝把手一抬说:“你们仔细看一下,这两个车的落弹位置主要集中在哪里?”

仔细看过之后,有人说话了:“主要射击的好像是车窗以及车身的下半部分,其他位置落弹很少。”

“准确地说,是车窗下面的车身没中几弹,为什么呢?因为一旦发生袭击,车里的所有乘员都会伏地卧倒,如果射击车身,子弹会打穿伤到里面的人。”

不知道哪个警察嘟囔道:“子弹能打透车身吗?”

“你电影看多了?”林凤冲很不满地回了一句,“一般步枪的子弹都可以轻易击穿钢板,更别说85式狙击步枪打日本车了。”

“仔细观察车窗的玻璃破裂形态,甚至可以发现,伏击者开始射出的几发子弹都远远高出乘员坐着时的头顶位置,借此对乘员进行警告,这更加证明了伏击者并不想杀人。”凝的话音未落,又有人发出质疑的声音:“车窗玻璃不都破裂得差不多的形态吗?还能分辨出射击的先后顺序吗?”

凝勃然大怒,杏眼圆睁道:“林副处长,你带的这班手下怎么连基本的刑技知识都不具备?”

林凤冲往身后偷偷瞄了一眼,发现那个质疑的人是分局一位副局长,根本不是他的下属,可他又不能出言辩解,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

楚天瑛出面解释道:“汽车的车窗采用的是安全玻璃,安全玻璃基本上都是由两块单独的平板玻璃黏附在一起,中间加上一层透明涂层构成的,一旦被外物撞击,在力的作用下会形成相互独立的放射状和同心圆状裂纹。当多枚子弹穿透安全玻璃,并且弹孔之间的距离非常近,以至于它们彼此独立的放射性破裂纹线相交的话,通过仔细的观察就能确定子弹穿透玻璃的顺序——因为后发射的子弹所形成的放射状纹线,在遇到先发射的子弹所形成的放射状纹线时会终止。”

凝看了楚天瑛一眼,继续说:“当然,也许有人会说,伏击者之所以不打车身,是因为不知她的同伙被押解在哪一辆车里,怕误伤,她是想解救他们并劫走毒品。但是刚才林副队长讲了,伏击者自始至终只有一个人,而要在不杀死任何警员的情况下,单纯靠远距离射击,能达到这个目的吗?显然不可能,我认为从战术常识来讲,达到这个目的,至少要三个人:第一个人远距离射击以吸引警方火力,第二个人从侧面迂回袭击警方,第三个人要开着事先准备好的车辆接应被解救的同伙和毒品,否则在国道上袭警,用不了多久,警方的援军就会赶到,那么岂不是要偷鸡不成反蚀米——可是,事实证明:不存在第二和第三个劫匪,更不存在那辆用来接应的汽车,因此,伏击者并不想解救同伙和劫走毒品——”

“那我就奇怪了,伏击者冒着生命危险袭警的目的究竟何在呢?”林凤冲眉头拧成了一个结。

“从那两辆车里面的情况看,我看不出伏击者有什么生命危险,只看到你和你的手下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凝冷笑着讥讽道,“林副处长,您能否坦白地告诉我,假如今天没有楚……楚老师在,最后的结果可能是什么?”

林凤冲脸上发烧,慢慢地说:“等不到支援的同志们来,我们就会提前撒走。”

“撤退时会带走毒贩吗?”

“会的。”

“毒品呢?也一起带走?”

“太多了,带不走,可能会采取紧急销毁的办法来处理。”

所谓紧急销毁办法,就是警方在运输缴获毒品的过程中,采用了特制的运输箱,这种箱子外部设有一个密码机关,打开后就可以启动销毁按钮,从内部流出具有高腐蚀性的化学液体,并释放上百度的高温,将毒品迅速销毁。这个办法是20世纪80年代,美国警方在缉毒工作中,缴获的毒品在运输时经常遭到毒贩打劫,而那时警方的火力还往往不如毒贩,所以为了防止毒品重新落入敌手,就设计了这种运输箱,后来成为各国缉毒警在运输大量毒品时的标配。

“我相信那个伏击者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所以,她袭击你们的真正目的,和毒品毒贩恐怕毫无关系。”

一直沉默不语的许瑞龙局长突然发话了:“我可真是越来越听不懂了,那么,伏击者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