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头被砍下,骨碌骨碌滚落在床下,脖颈已经断了,眼珠子却依旧圆睁:我看着,看着,看着自己的身体在刀砍斧剁中化为一团血肉模糊的肉泥,稀烂的肉酱、稀碎的骨殖,漂浮在厚厚的鲜血之上,像浮着一层白色的尸油。
我听着,听着,听着凶手狞笑着商量毁尸灭迹的最好办法,他们用脸盆盛去了我的肉骨,和着泥土在窑中烧制成乌盆,他们用水冲洗地上的血迹,然后用抹布擦净,就像在清洗一块宰过鱼的砧板。
我嗅着,嗅着,嗅着一个被塞进床下的黑漆漆的乌盆,鼻腔中充溢着自己被杀戮那一刻的血腥气,这血腥气从乌盆中散发而出,任凭窑中烈火怎样灼烧也不能祛除——
一如我不瞑的双眸,一如我不安的冤魂。
可怜我冤仇有三载,有三载……
三载,三载,三载,三载……
猛地,一阵刺耳的“嚓嚓”声,惊醒了梦魔中的马海伟,他触电般狠狠一哆嗦,“咝溜”一声吸了一下垂落于嘴角的口水,本来就睁开的却是蒙了白翳般黯淡无光的眼睛,渐渐地恢复了一点儿神采,已经举得酸痛的胳膊“哐”的一声撂下。
“嚓嚓”声依然在耳畔回响,他慢慢地低下僵硬的脖子,看到了床板边缘有个一闪一闪的物什,分辨了很久的形状,才想起是那台破旧的收音机……
原来,是广播电台播放的京剧选段。
这是什么剧目,缘何唱得如此凄惨不堪?
不堪到竟让我在恍惚中看到了可怖至极的一幕:三年前,一个人就在这间低矮阴森的花房里被残忍地杀害,凶手将他剁成肉酱,掺在黏土中烧制成了一个乌盆。
受害人的面貌看不清晰了,凶手似乎是两个人,模模糊糊的也看不清面貌。
唯一清晰的,就是那刀砍斧剁,那腹破肠流,那断肢残臂,那遍地血污——
还有,就是那黑漆漆的乌盆,就放在这张床下。
就放在这张床下……
“嚓嚓嚓嚓”,收音机还在嘈杂着,马海伟伸手要去关掉它,但指尖一碰,那收音机扑落到床下去了!
“啪啦!”
收音机摔成了一地破烂的残片。
终于喑哑无声。
死寂来得异常突然,突然到仿佛是瞬间把一个人的五脏六腑抽空!
真的……真的仅仅是听京剧选段听魔怔了吗?
有一个办法可以证明,有一个办法——
马海伟想下床,但稍一动弹就发现,浑身上下一点儿力气都没有,极酸软,也极疲惫,贴身的衣裳已被冷汗浸得湿透了……童年时,晚上听多了鬼故事,夜里便会如此,妈妈说这是鬼上身,“鬼要找替代,先钻进你的脑壳弄昏了你,然后钻进你的身子里开始试,跟试新衣服一样,胳膊腿儿的大小合适不合适啊,它就撑啊撑的,最后一看不合适,就走了。等你醒过来了,莫名其妙地一身大汗,不知道这是鬼折腾的,这还算好的,要是它试合适了,那你才要遭殃呢……”
动不得,就不动了。
马海伟喘着粗气躺在床上,瞪圆了眼睛望着虚空,他感到天花板上似乎浮动着什么,一个比所有的黑暗都更加黑暗一些的条状物,就那么在不可名状的深处黏稠着、蠕动着,渐渐滋生出比躯干更长更细的四肢,活像是水面上一具泡久了的浮尸。
他想这不是真的,不是,这和刚才看到的杀戮和血腥的场景一样,都是梦境,尽管我睁着眼睛,但我依然是在梦境中……
“嚓嚓嚓嚓……”
“沙沙沙沙”……
收音机不是坏了吗?怎么还在响?难道,难道是那个不安的鬼魂在反复调试着已经破碎的收音机旋钮,想重新找回让他哭诉的频道……“沙沙沙沙”……哦,是了,这回是雨声,连绵不绝而且越来越大的雨声,雨声,雨声,“哗哗哗哗”……行至在渔阳县地界,忽然间老天爷降下雨来。路过赵大的窑门以外,借宿一宵惹祸灾。赵大夫妻将我谋害,他把我尸骨未曾葬埋。烧作了乌盆窑中埋,可怜我冤仇有三载,有三载……
一只手,推开了花房外屋的门。
瓢泼大雨。
一个人站在门口,浑身上下都已经被浇透,湿漉漉的黑暗彻底掩没了容貌,只能看到雨水顺着发梢和衣角往下流淌,暗红色的,流血一般。
久久地,这个人一直伫立在门口,任雨水不断地淋打。
终于,他迈出一只脚,跨过了门槛。
雨水在他抬起脚后的脚印中,积成一个血泊似的小水洼。
睁开惺忪的眼皮,窗户外面的白杨树上,一粒雨滴正顺着碧绿的叶脉滑落。
林凤冲喘着粗气从床上,感觉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是酸痛的。
昨天夜里为了案子的收尾工作,他一直忙到今天凌晨3点半,才疲惫不堪地在县公安局招待所睡下。他摸出枕头下面的手机看了看,已经是上午10点了,得赶紧准备一下把人犯押解回京了。
他稍微洗漱了一下,就走出门去,同来的几个刑警早已经把东哥等几个罪犯囚锁在押运车里,相关证据、材料亦已装车完毕,就等他一声令下出发了。
县公安局局长来给他们送行,抱拳拱手,连说招待不周,并竭力挽留他们吃过午饭再走,林凤冲说北京还有好多紧急的公务等他去处理,一刻都不能耽搁,见谅见谅……彼此客气了几个来回,于是局长委托晋武开车送林凤冲一程,大家这才作别。
林凤冲他们有两辆车:一辆是专用押送车,还有一辆是丰田公务车。既然局长下令要晋武送,林凤冲就坐在了晋武那辆帕萨特的副驾位置。
三辆车排成一列,向县城外面驶去。
和所有的县城一样,渔阳县的街景也是逐级递减的,县局附近庄严整洁的机关街区,过了一个十字路口就是由银行、邮局、药店、电影院和百货商场共同组成的喧闹而混乱的场面,五颜六色而又神情晦暗的人们蚊群般蠕动着,其间夹杂着几个婚纱摄影的店面,搭起的白色帐篷和粉色花环活像是超短裙上不伦不类的褶儿。再过几个路口,就变成了一排排单调的灰色居民楼,越往外走,就越低矮破旧,直到变成平房时,地面就坑洼得犹如长满青春痘的脸,由于刚刚下过雨的缘故,到处都是积水,仿佛几百个人在这里随地小便过,拖拉机、手推车、摩托车和电动车横七竖八地行驶,让前行的每一步都困难重重。
气得晋武直摁喇叭,嘀嘀了半天也没有用,反倒惹急了一头骡子,回过头鄙夷地瞪了他一眼。
晋武拿起红蓝双闪吸顶灯就要往车顶上搁。
“拉倒吧,骡子听不懂,赶骡子的听懂了也没用。”林凤冲在旁边淡淡地说了一句。
晋武这才怒气冲冲地把吸顶灯收回。
好不容易闯过了这道关,一路上顺畅了许多,晋武也就把车开得飞快,两旁倏忽而过的一棵棵笔直的白杨树,就像道路与田野之间的隔栏,田野上,玉米、麦子和其他农作物都在随风起伏,隐隐露出几个或新或旧的坟包,不时闪现的防风林都歪向一边,像一个个只有一边而无法把大地收拢的绿色括号。
忽然,田野像被橡皮抹过一样消失了,眼前是一片光秃秃的黄土地,接着就看到了昨天对东哥实施抓捕的小区,几座破楼孤零零地矗立着,白天比晚上显得更颓败,远远地还能看到土坡上兀立的那座花房,昨晚的大雨没把它浇垮塌了可真是个奇迹……
对了,林凤冲突然想起,今早问了一个手下,花房那边没有什么动静吧?手下说没有,而且县局已经派人接班了,继续蹲守。那么,昨天夜里蹲守在那里的马海伟咋样了,他要不要搭车一起回北京啊,刚才出发时好像没有看到他……要知道他可是在这次案件侦破中帮了大忙、立了大功的啊,今早晕头涨脑的竟把他忘了个一干二净,说出去可太不地道了。
他拿出手机,正想给马海伟打个电话,发现车子缓缓地停下了。
透过车窗望去,车子停在一座大桥上,桥下是很宽阔的一个大湖,远处是一座莽莽的大山,湖面不知倒映的是天还是山,一俱沉沉的铅灰色,深不可测。
“我就送你们到这里吧,再往前就出了渔阳县的县界了。”晋武说。
林凤冲看了他一眼,觉得他无论是声音还是神情都有些“逐客”的意味,笑了一笑,说了句“好”,就拉开车门下了车。
他本以为晋武会直接开车掉头回返,谁知听见“哐”的一声,晋武也下了车。
晋武走到他的身边,从怀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递给林凤冲。林凤冲很诧异,接过来夹在指间,晋武给他点燃,然后自己也点了一支,指指桥栏那边说:“林处,聊聊?”林凤冲点了点头。
两个人并肩靠在桥栏上,望着桥下宽阔、深沉而又水波不兴的湖面,沉默了许久,直到一阵潮乎乎的湖风刮过,像是揭开了帷幕一般,晋武抽了一下鼻子开了腔:“林处,您可别听马海伟那小子胡说八道。”
这话从何说起?林凤冲听得一愣,但做久了刑侦工作的他,别有一番“套话”的本事,回了一句道:“都是些陈年往事,误不了你的前程。”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是戳到了晋武的死穴,他的面孔刹那间涨得通红:“林处,您是上面下来的领导,可不能偏听偏信啊,当年我们县里的那桩案子,盘根错节,一言难尽,您要想全面了解,我可以给您做一个详细的汇报——他马海伟一个外省人,乱放什么狗屁!”
林凤冲有点想笑,可是偏偏又板住脸,真的摆出一副“朝廷命官”的样子道:“老晋,工作上的事情,犯不着这么剑拔弩张的,有矛盾、有不同意见,可以沟通解决嘛!”
“他马海伟和我沟通了吗?就知道满世界造谣诬蔑我!”晋武愤愤地说,“不就是塌方埋了几个人吗?中国13亿人口,埋几个人有什么了不起,还他妈能给政府减负呢!”
林凤冲听得脸色一变,一个县公安局刑警队队长,居然把埋了几个人当成“没什么了不起、可以给政府减负”的事情,这里面暴露出的可就不是小问题了!他不禁严肃地说:“老晋,你刚才的话,不是一个多年在公安战线上工作的同志应该说出来的!你对马海伟的指责也是没有道理的,作为一位媒体记者,他有权力也有责任把一切真相公之于众!”
晋武眯起眼睛看着林凤冲,眼珠子里放射出异样的光芒。
不妙,似乎刚才情急之下说的某一句话不合适,让晋武发现自己其实一直在钓他的话——林凤冲想。
果不其然,晋武把吸了一半的烟在桥栏上摁灭,看了看腕上的那块手表说:“好吧,林处,不早了,我就不多耽误您的时间了,您赶紧启程上路吧!”
林凤冲盯着他,神色严峻,而晋武也瞪着他,目光中充满了狡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