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必为了我这样。”凯瑟琳有些担忧地皱起眉,“我是说,父亲有自己的心愿,却要利用你来完成……如果你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就不要勉强自己。”

  亚当斯看着她。她还是那么单纯,她还不知道,自己和他父亲的约定。

  这是一场只能胜不能败的赌注。如果他输了,就必须永远离开她。

  “不,凯茜,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这句话倒是发自真心。他厌恶了好莱坞、大荧幕,以及人们无休止的揣测与嘲笑。他也明白,在荧幕上做一个浪漫领袖是无法获得真正的尊严的,只有权位,可以真正改变他的人生,也弥合他和她之间与生俱来的鸿沟。

  “为什么要这样操劳呢?”她叹了口气,俯下身,怜惜地抚过他的眉头,似乎要抚平其中藏着的倦意——他脸色有些憔悴,似乎是几天几夜都没有睡过。

  “我可不想做什么第一夫人,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

  “我必须这样。”亚当斯笑了笑,“只有攀到足够高,才可能够得到天上的星辰。”

  “那是什么?”她止住了动作,迷惑地看着他。

  亚当斯轻轻拉她入怀:“你。”

  凯瑟琳忍不住哽咽出声,投入他的怀抱。

  亚当斯抱着她,吻着她的脸、她的发、她柔软的嘴唇。从她身体的颤抖中,他能感受到她此刻的幸福与感动。

  她柔软的金发被夜风吹起的瞬间,他看到了天幕中那颗北极星。

  高贵,冷漠,永不可攀。

  不知为何,他的心中似乎有一点空。

  六个月后,国会通过提议,修改宪法。

  一年半后,加里·亚当斯如愿胜选。

  他获得了超过七成的选民支持,有着压倒性的优势。

  当他进驻白宫,坐在只有美国总统才能独享的椭圆形办公室里,面前堆放着藏有这个国家最高机密的公文,整个世界都将因为他的一句话而改变时,他轻轻地将凯瑟琳的照片放在办公桌最显眼的地方,身子向后一靠。

  他的目光掠过宽大的落地窗,停驻在苍穹的尽头处。

  再明亮的北极星,当日光鼎盛的时候,也会暂时消失在白云深处。

  他脸上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

  心中忽然想起了那次宴会。

  那一次,他在经纪人的疏忽下,背熟了错误的礼仪指南,走进了那个欧洲贵族云集的宴会里。那时,他还是一个初出茅庐的三流演员,不合时宜的举止惹得众人嘲笑,但他并不在乎。

  那一场看似偶然的邂逅,其实是他祈盼多年的重逢。他再度见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尊贵而美丽的公主。她并不知道,整场晚宴上,他都一直目不转睛看着她,并不知不觉中跟着她来到一处包厢。

  在那里,他撞见了贵妇间的秘密聚会;也亲耳听到,那不堪入耳的密语。

  荒唐、污秽而伤人。

  他也曾亲手拆开信封,看到那个让他心碎的纸条。

  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他忽然很想知道,如果那位公主知道当年没见过世面的小明星成了美国总统,她又会在那张粉红色的纸条上写下什么样的数字?

  他轻轻地笑了。

  他拿出信纸和笔,开始写一封长信。

  十二年前,德克萨斯州的一处偏僻小镇上,有一家不大的农场。农场经营萧条,农场主是一位脾气暴躁的中年男子,妻子去世后,他没有再婚,独自抚养着他们的儿子。男孩对继承农场毫无兴趣,只钟爱阅读和电影。母亲的早逝让男孩有点沉默寡言,但遗传自母亲的美貌弥补了这一缺陷,他在镇上的中学里仍是焦点,学校里永远不缺乏想和他约会的少女。

  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改变了男孩平凡的人生轨迹。欧洲联合王国国王来到北美进行国事访问,由于那次访问与农业合作有关,在州长的陪同下,国王一行深入民间,来到这座盛产向日葵的小镇。

  男孩的父亲异常激动,一大早就带着他来到镇上,等待国王的接见。镇上的农场主几乎都来了,排着队等在议事厅外。大家都带着礼物,多半是农场的出产,从向日葵到玉米,应有尽有。按照欧洲传统,君主在视察农场时,通常会收到一些哭笑不得的礼物,如一篮鸡蛋、几只天鹅,甚至一头奶牛。为了让国王一行感到宾至如归,镇长特别做了相似的安排。

  人们陆续进场,男孩百无聊赖地跟在父亲身后,怀中还抱着一只公鸡。

  过了一会儿,父亲欣喜地拉起他,催他入场。男孩对这样的活动并不感兴趣,只是低头跟在父亲身后,数着地上的彩砖。

  父亲激动地和国王握手,并连声唤男孩将礼物呈上。

  男孩有些不情愿地抬起头,却不禁一怔。他看到在国王身旁的台阶上,几位贵妇正簇拥着一位小女孩。

  她穿着粉红色的宫廷长裙,蕾丝礼帽被一条缎带系在颔下,淡金色的卷发从帽檐的间隙垂下,柔柔地披散在肩头。她的睫毛很长,甜美地向上卷翘着,通透的眸子里,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蓝色,仿佛宝石,仿佛大海,又仿佛秋日的蓝天。

  看到访客进来,她微微抬起头,尖尖的下巴挑起高贵的弧度,露出一段粉雕玉琢的脖颈。

  男孩顿时有些失神。他从未见过如此精致、高贵的人,哪怕在电影中。

  他甚至有了一种错觉:这个女孩根本不是真人,而只是一尊出自大师之手的宫廷瓷偶。

  正在此时,女孩微微侧了侧头,向他笑了笑。这个动作无疑打破了他荒唐的想象,惊得他连呼吸都停顿了。

  男孩后来才知道,她就是随父亲出访的玛薇丝公主。

  不知不觉中,男孩怀中那只等待敬献的公鸡挣脱了束缚,在议事厅中飞窜起来。工作人员赶紧去捉,大厅里顿时一阵混乱。

  鸡毛乱飞,男孩的目光却仿佛再也挪不开,怔怔地看着公主。公主一动不动,仍然保持着完美无缺的仪态。只在公鸡被卫兵捉住,并狠狠放回男孩怀中的瞬间,她才悄悄回头看了他一眼,绽出一抹稍纵即逝的微笑。

  天真、烂漫,带着一丝调皮。

  那不是久经训练的宫廷礼仪,而是这个年纪的女孩真正该有的笑容。

  父亲再三道歉,匆忙拽着男孩退出了会议厅。一路上,父亲的脸阴沉得可怕。惹下这样的乱子,照例是要被狠揍一顿的。但男孩心思完全不在这上面,他仿佛还一直沉浸在刚才那一幕之中。久久无法平静。

  第二天,被关禁闭的男孩收到了一件礼物,那是玛薇丝公主的特别回赠。

  打开精致的礼盒,里边竟然是一件拖地的半身裙。却不是玛薇丝公主自己的,而是供十三四岁女孩穿着的那种。

  对于这件礼物,父亲是这样理解的:由于男孩长得非常清秀,当时又带着羞涩。小公主一定是将他误当做了女孩。所以才赐给“她”这样美丽的裙子。

  受接见的人中,男孩是唯一得到公主回赠的。在父亲看来,这真是一种难得的荣耀。

  这荣耀却成了男孩子的厄运。

  之后的几年中,每当感恩节、圣诞节和男孩的生日,父亲总要威逼男孩穿上这件公主赠予他的裙子,在众人面前展示一下,作为他曾面见过国王的证据。一旦他想反抗,必然换来一顿狠揍。

  这件事在同龄孩子中沦为笑柄,学校里都戏称他为“公主殿下。”

  高中毕业的那一天,男孩没有参加毕业舞会,也没有回家,而是独自躺在旷野上,仰望着遥远星空。

  清晨,他不辞而别,离开了这座偏僻的农场。

  亚当斯写到这里,突然犹豫了一下,将这几页纸撕下,扔入了碎纸机。

  这一幕,她当时还太年幼,不可能记得,更何况,她一年中不知要接见多少平民。对于一个偶然出丑的小男孩,注定不会留下什么印象。

  对于他而言,那条精美的长裙,与其说是馈赠,更像是一个羞辱,他宁可让这尴尬的一幕永埋心底。

  他换了一个开头,从那次该死的酒会说起。

  这一次,行文顺利了很多。他用最真诚的语气,描述着自己从看见她的第一眼开始,就震惊于她的美丽与高贵,并深深爱上了她,但彼此身份天地悬殊,让他不得不感到绝望。他离家出走,闯荡好莱坞,只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境遇。希望有朝一日跻身上流,获得与她重逢的机会。当费尽心机、得以和她见面时,他又是如何满心期待。正因知道她会列席,他才甘心受经纪人的摆布,去买了那套可笑的礼服,背熟了那被愚蠢的礼仪指南……

  然而,他得到的是再度的羞辱。当她将粉红纸条投入票箱的瞬间,他心底仿佛有什么破碎了。那是天使的影子——在记忆中那永远对他微笑的小公主。

  他伤心地离开了酒会,在玛丽王后号上遇到了凯瑟琳,一起写下了剧本。他感激凯瑟琳为他做的一切,但心底深处始终明白,剧本里的女主角,不是凯瑟琳,而是她。下船后,他将剧本从纽约寄往伦敦。并怀着渺茫的希望,六个月后登上了帝国大厦。他等的是凯瑟琳,却也是她。他希望她能看到自己的才华,给他一个童话般的奇迹。但回报给他的,只有一个鲜红的“REJECTED”,和那张屈辱性的纸条。这张纸条伤透了他的心,他离开好莱坞去了战场,希望自己在战火中死去,或者重生。

  而后,他成为大明星、国家英雄,都是为了她。最后,他甚至做到了不可能的事——赢得了大选,成为最强大国度的领袖。对于一个出身平民的人,他已做到了极限。

  只为和她有一次平等的姿态。

  如今,他第一次坐在白宫的办公桌前,亲笔写下这封信。只不过为了告诉她,十二年来,他对她的迷恋从未改变过。他一直希望能通过努力,匹配她的高贵。但其间无论他多么努力,回报他的总是一次又一次的羞辱和伤害。他失望过,痛苦过,却仍无法忘记、无法责怪她。他只怪自己的努力还不够——如果还不能获得她的垂青,那么就只能攀爬得更高。

  他所做的一切,挣扎在浮华世间,艰苦卓绝地奋斗,牺牲所有,付出一切,才能一次次登上新的阶梯。

  只不过是为了她。

  田野上独坐的沉默男孩,执著追逐一颗北极星的光芒。

  直到深夜,他才写完这封信,已是厚厚的一沓。

  当他提笔署名时,心里突然有了疑问——自己为什么会写下这荒唐的一切?

  这些连篇累牍的表白,都是真的吗?

  真的如自己描述的,他一直深爱着玛薇丝公主?

  亚当斯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安。他调亮台灯,一字一字审视着自己写下的文字,审视于那些热情洋溢的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