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清波道:“不对吧?我看你心里想得很。”

  檀羽冲怒道:“你喜欢说就说,不喜欢说就走。我没工夫跟你闲磕牙。”

  赫连清波道:“哟!生气啦?好,那我就老实告诉你吧。柳元甲已经知道你是躲在这里的。他约我联手来对付你,我特地先来一步,那是因为我打了黑吃黑的主意。如果你是当真如他所说那样,武功尚未恢复的话,我就把你先抢了去。但你别误会,我是要把你捉去领功的。”

  檀羽冲冷冷说道:“多谢你的坦白。”

  赫连清波笑道:“咱们究竟曾经是过朋友,对朋友我一向不说假话。现在我打不过你,所以你不赶我,我也要走了。”

  她果然说走就走了。

  檀羽冲抱着钟灵秀的尸体,心里想道:“她当真是为了给我通风报讯才来的吗?”

  赫连清波的话声从山坡下面传来:“你喜欢扮演大情人的角色,那也尽可以扮演下去。但我劝你还是不要自己欺骗自己了。”

  为了钟灵秀之死,檀羽冲本来是悲痛之极,甚至几乎陷入疯狂状态的。

  说也奇怪,经过赫连清波这么一闹,负负相乘,他的心情反而恢复一些冷静了。

  假如赫连清波是跑来安慰他的话,一定收不到这样好的效果。但赫连清波的冷嘲热讽,对他来说,却有如“当头棒喝”一般。

  他冷静下来,心中自问:“我是不是在欺骗自己?我的伤心痛哭,难道真的只是为了掩饰自己良心的不安吗?”

  刚才为了这两句“不中听”的说话,曾经气得要打赫连清波的耳光,但现在反躬自问,他的心头却是不觉一片茫然了。

  不错,他对钟灵秀的“情”是真的,并不是做给别人看的,也不是给自己看的。但这个“情”是夫妻之情还是兄妹之情?或者即使多少渗了一点异性之间的那种爱慕之情,但恐怕也还未曾达到是生死不渝的那种爱情境界吧?感情上的事最难分析的,何况当局者迷,自己又怎能清楚准确地理解自己的感情?因之他只能是一片茫然了。不过,按层次来分,茫然已经是比固执清醒一点了。

  “清波当真是要和柳元甲联手来对侍我的吗?哼,她说假话的本事倒是不错!”他并不相信赫连清波,他也并不认为他们之间可能产生什么真正的友谊。但有一点他是相信的,赫连清波不会乘他之危来害他的。

  檀羽冲继续想道:“柳元甲已经知道了我的行藏,他就要来这里对付我,这才恐怕是真的了。”他的耳边好像响起了赫连清波的嘲讽:“你就在这里发疯吧,柳元甲可不会跟你发疯!”

  钟灵秀一死,他本来觉得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了。但现在逐渐恢复了清醒,他却不禁茫然自思:“天地之大,我将何之”了。

  赫连清云也在惘惘前行。她并没有遇上她的姊姊。后来发生的事情,她完全不知。

  她已经离开了檀羽冲,但眼前还出现着檀羽冲和钟灵秀相依相偎的情景。

  她又是喜欢,又是有点怅然。唉,她心里在想着什么?

  她心里又是喜欢,又是伤感,“那位钟姑娘天真无邪,是比我姐姐好得多了。嗯,一个人幸福与否,是会看他的心境的,檀大哥有钟姑娘作伴,只要他自己觉得幸福,身外的荣辱也都是无关紧要的了。怪不得那位钟姑娘仇视我,我虽然不是要来抢夺她的情郎,我也是忒嫌多事了。”她当然早已明白钟灵秀错把我当作了她的姊姊,但她的伤感又岂只为了姐姐。

  她可不知她的姊姊也正是独行,比她更伤心。只不过她们姐姐走的是不同的方向而已。

  赫连清波从北面下山,看着山上挂下来的瀑布,忽然狂笑起来,“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哼,他打我骂我,岂知我是本来要帮他的。”

  不过,她的伤心却和她的妹妹不同,她看着山上倒挂下来的瀑布,不觉捏着拳头想道:“我可以原谅他,但这记耳光我是不能让他白打的。他对别的女人,看得比我更加重要,我也绝不能忍受。我不一定要得到他,但我一定要报复他对我的鄙视。瀑布为证,我要像瀑布一样,把阻拦我的,全部冲掉!”

  山的那边也有瀑布,还有一个池潭。瀑布奔腾,池潭却是水平如镜。

  赫连清云是和三妹清霞一起长大的,如今已经名震江湖的笑傲乾坤华谷涵,以前是她家的常客。妹妹和她的性格不同,她是个文静的姑娘,有事总是藏在心里,不轻易对外人说。妹妹却是个好动的小淘气,喜欢新奇,刺激,顽皮的花样百出。她记得华谷涵曾经作过一个比喻,把她比作平静的湖水,把妹妹比作奔腾不能自休的瀑布。

  从妹妹的身上她忽然想到了姐姐的身上了。

  她虽然只是和姐姐见过一次,但已深刻的感觉得到她们姊妹之间性格的不同。“看来倒是三妹和大姐比较相似,其实华大哥应该把大姐比作瀑布更加适合。即使同样是瀑布吧,在落到地面之时,也有因为流经的地质不同,有的混杂了太多的泥沙,有的只是挟带着少许沙石的清流浊质之分。大姐和三妹,本来就是生长在不同的环境啊!”

 

  她又把华谷涵拿来和檀羽冲相比,觉得这两个人的性格也颇有相似的地方。华谷涵多的是几分狂,檀羽冲多的是几分傲。

  她又再想道:“那位钟姑娘的性格倒似是在我和三妹之间。她是清澈可以见底的溪流,檀羽冲真的会跟她彼此倾心相爱么?”

  不知怎的,她又忽然想起了小时候自己的“可笑幼稚”,十二三岁时,她也曾经以为自己是“暗恋”上华谷涵的,后来她方始懂得这不过是“小妹妹”对“大哥哥”的倾慕而已,“倾慕”和“倾心”不同。她想到“那位钟姑娘”也是在叫檀羽冲做“大哥哥”,不觉好笑起来了。

  但她在笑过之后,不觉又是冷然自省:“为什么我好像巴望他们只是兄妹之情呢?庄子说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我不是那位钟姑娘,也不是檀羽冲,又怎知道他们之间没有已经是可以白头相许的真情?”想起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即使不是“幸灾乐祸”,多少也是有点妒忌那位钟姑娘吧?“真是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他们是兄妹之情也好,是男女之情也好,我又何必去管他们?”

  檀羽冲忽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赫连清云并不惊诧,平静如同潭水。

  “我知道你会出山的。”

  檀羽冲道:“这是小妹子临终对我的期望,你可以指引我去见尚帮主吗?”

  “你要见尚帮主须待一年,因为他没想到你会好得这样快,他是准备明年才到莱芜等你的。但你可以先到临安,见一见江南大侠。”

  檀羽冲道:“你是说铁笔书生文逸凡?”

  赫连清云道:“你认为他配不上大侠的称号?”

  檀羽冲道:“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想知道为何他要见我?”

  赫连清云道:“因为尚帮主也有传话给他。其实——毋需尚帮主的传话,他亦已知道你是和他一样的人了。”

  这天是八月初三,距离钱塘江潮神的生日还有五天,但风浪之大,已是异乎寻常了。一条小舟,此时趁着早潮已过,午潮未到的时候,加速前进。船上有两个客人,一男一女,正是檀羽冲和赫连清云。他们是准备到临安去的。那条小船是他们用加倍的钱租来的,但舟子的本事却是寻常,还未望到岸,午潮已是开始发动了。舟子说道:“两位客官坐稳,潮头就要来了。”赫连清云却不肯呆坐舱中,站起来看,只见那潮水好似匹练横江,涌入钱塘江的入口处,赞道:“怪不得人家说钱塘江观潮乃是一大奇景,果是壮观!”檀羽冲蓦地想起了与钟灵秀同渡钱塘江的往事,那次是钟灵秀替他把舵的,不由得怆然神伤。

  赫连清云道:“咦,你怎么不说话?”

  檀羽冲道:“我念一首诗给你听。”赫连清云笑道:“难得你还有兴趣念诗。”

  檀羽冲道:“这首诗是咏潮神生日那天的钱塘潮的。”披襟迎风,朗声念道:“一痕初见海上生,顷刻长驱作怒声。万马突围天鼓碎,天鳌翻见云山倾!”吟声激越,澎湃的涛声竟也掩不住。

  吟罢,檀羽冲怆然道:“这首诗是我上次渡江之时,一位朋友在我的耳边念给我听的,可惜她已是随江潮而去,永不回头了。”

  赫连清云知道他说的是谁,无言可以慰解,唯有紧握他的手了。

  舟子忽然惊呼:“快快伏下,要撞船了!老天爷保佑,可别让它撞上!”

  赫连清云道:“别怕。”接手替他掌舵。檀羽冲颇感意外:“想不到她也会操舟,虽然没有小妹子那么灵活,却似乎更稳。”他也使出千斤坠的重身法,助了赫连清云一臂之力。

  “险滩已经过了!”赫连清云微笑说道。

  果然不过一会儿,船已靠岸。

  岸上一大群人,有以文逸凡为首的江南侠义道,也有丐帮的刑堂香主风火龙。甚至还有当官的南宫造和濮阳坚。不过他们是以武林中人的身份与会的。

  风火龙喝道:“你这奸细,竟敢重到临安,我是特地赶来会你的!”他已打听到文逸凡有“宽恕”檀羽冲之意,是以首先发难,给他来个下马威。

  “他是宋国忠良之后,不是金国奸细!”不知是谁,在人丛中叫起来。

  南宫造冷笑道:“檀贝子,你好呀!……”

  檀羽冲微笑道:“我不是贝子,我的堂兄弟檀世英才是贝子,他托我向你问好!”

  南宫造怕他抖出自己与檀世英同谋之事,“下文”登时被切断了。

  濮阳坚道:“我们只知他是金国贝子,说他是宋国忠良之后有何凭证?”

  一个老汉忽地走上来道:“檀少年,你的家传之宝还在吗?”

  檀羽冲怔了一怔,心道:“我哪有什么传家之宝?”那老汉目光炯炯的望着他道:“你还记得你的张爷爷吗?”檀羽冲瞿然一省,说道:“他是我娘亲的义父,我把他当成亲外公一样,怎能忘记?”那老汉道:“难道那件宝贝他没有交给你的娘亲?”檀羽冲恍然大悟,打开一个锦匣,从锦匣中拿出一张色泽已经变黄的纸张,递过去道:“是这个吗?”

  众人方在诧异,一张发了霉的纸怎的竟是传家之宝?只见那老汉已是喜形于色,说道:“正是这个,这是岳少保亲笔写的满江红!”

  檀羽冲道:“老丈,你是何人?”

  那老汉说道:“岳少保有两名家将,马前张保,马后王横。你妈妈的义父张炎是张保之子,我的先父正是王横。”说至此处,扬起那张岳飞的墨宝,面对群雄,朗声说道:“这位檀少侠的母亲乃是岳少保的外孙女儿!”群雄谁不尊敬岳飞,登时都静下来了。

  风火龙忽道:“谁知道是真是假?”马天行接首说道:“即使是真,那又怎样?忠良之后,难道就没坏人?”他是丐帮临安分舵的舵主,风火龙正是他的靠山,他又曾败于檀羽冲的手下,遗恨未消。

  文逸凡号称铁笔书生,最喜欢收集名人书法,他从老汉手中接过那张词笺,一看就道:“一点不错,正是岳少保的真迹!”不觉就手舞足蹈朗吟起来:“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他见了他最崇拜的名将手书,一时间大喜若狂,竟顾不得与群雄说“正事”了。

  马天行话刚说完,有三个人同声说道:“你们错了,他不是坏人,他是我们的朋友!”

  刘天化声若洪钟地说道:“这位檀少侠是我的大恩人,若不是他舍身相救,莫说我的金刀提不起来,我恐怕已经变成疯子,这一生都毁了。”

  在他说完本身遭遇之后,崔浩、石雷和焦挺等人,也都说出他们受檀羽冲的恩惠。

  文逸凡道:“现在大家可以清楚了吧,檀羽冲虽然是半个金国人,如果他愿意的话,他还可以做金国贝子,但他的所作所为,都是咱们的同道。”

  风火龙道:“檀羽冲救过你们侠义道中人物,但他的双手也曾沾过你们侠义道的鲜血,这又怎么说?”

  刘天化道:“江南侠义道的盟主文大侠在此,用不着你替他管!”

  风火龙道:“好,侠义道的事我不管,丐帮的事我可以管吧?他结交本帮叛徒,本帮的朱长老查得分明!”

  远处忽地有个声音传来,“丐帮的事由我来管!”

  声到人到,来的是新近升任丐帮首席长老的夏清平。

  夏清平道:“朱丹鹤误信谣言,越权传令,尚帮主已经查得清楚,所以才要我替代他做丐帮的首席长老。”其实朱丹鹤之罪不止于此,不过还未到揭发的时候罢了。不过,风火龙听得夏清平这么一说,也只能灰溜溜的走了。

  风火龙走了之后,宜兴武师邓大魁说道:“咱们侠义道讲究的是恩怨分明,风火龙说的那番话也未尝没有道理。请问文大侠,檀羽冲手上所沾的鲜血,是否就此作罢?”原来他最心爱一个徒弟死在了檀羽冲手下。刘天化道:“凡事应从大处着想,邓老大,你一定要算帐的话,我替檀羽冲偿令徒性命!”邓大魁道:“刘大侠此言差矣!江湖规矩讲究一人做事一人当,他欠下的血债怎能由你代偿?”文逸凡道:“好,我来说句公道话,当日把檀羽冲误当奸细,是由我领头追捕他的,在那样情形之下,他伤了咱们几个人,也是情有可原……”

  邓大魁冷冷说道:“不止几个吧?”

  曾参与追捕檀羽冲的侠义道,几乎齐声说道:“我们是曾有许多人受伤,但那是玉面妖狐所为,不关檀羽冲的事。”连马天行都随声附和了。

  邓大魁道:“你们只是受伤,我的徒弟却是檀羽冲亲手所杀!”

  刘天化道:“那你要怎样?”

  邓大魁道:“我要他偿还血债!”

  檀羽冲:“好,那我就以血还血!”袒露胸膛,站在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