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官儿同声说道:“史大人的高论,你敢不服气么?”

  穷秀才道:“他有他的高论,我有我的低论,我为什么一定要服他!”

  “史大人”变了面色,那少年却笑道:“听说江南词风最盛,卖唱的多唱一些著名词人所填的词,果然不错,可惜我刚才只听了半阕,唱得也不怎么好。”那条画船已去得远了,但楼下却正有一个手拉三弦的老者和一个少女经过,看来像是祖孙。

  “史大人”忙道:“公子若有雅兴,就叫她上来唱唱吧。这姑娘长得颇为秀丽,想必也会唱得不错。”那少年点了点头。“好,就叫她过来唱个曲子给我听。”檀羽冲听了他的说话,更为诧异,原来他说的是江南流行的官话,但却是北方的口音,而且还好像是金京人士的口音。

  那老者携了孙女过来,打了个手势道:“公子点什么曲子。”

  那少年道:“随你们的便,只要好听就行。”

 

  那老者道:“公子,我们给你弹唱一曲柳永的望海潮如何?”

  那公子的神情似乎有些异样,愣了一愣,说道:“你说是柳,柳永的那首新词?”

  那老者陪笑说道:“是。公子,你若是不合意的话——”那公子不待他把话说完,便即说道:“柳永的词,好,很好!就这一首吧,你弹。”

  柳永的词当时最为流行,名闻中外,有个西夏官员出使宋国回来言道:“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可知他的词流传之广。“即使他是金人,知道有个柳永,也不稀奇。”檀羽冲暗自想道。

  那老者抚起三弦,小姑娘便即唱出柳永那首《望海潮》!

  东南形胜,江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云树绕堤沙。

  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

  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

  嬉嬉钓叟莲娃。

  千骑拥高牙。

  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

  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那公子闭目轻打节拍,如有所思。小姑娘唱完了那首词,他还没有张开眼睛。

  老者咳了一声,说道:“献拙了,不知可中公子之听?”

  那公子如梦初醒,方知鼓掌赞道:“好,好!三秋桂子,千里荷花,把江南的美景、繁华,都写得淋漓尽致,怪不得,怪不得——”

  小姑娘道:“怪不得什么?”

  那公子想了一想,说道:“怪不得人人尽说江南好了。”

  “人人尽说江南好”是韦庄《菩萨蛮》词中的一句,他用一句出名的词句来作答复,可知他也是读过不少诗词的。

  但听他语气,看他神情,那老者和檀羽冲都可以猜得到,他原来想说的“下文”必定不是这样。

  那老者道:“这首词是天下闻名的,说起来还有一个和它有关的故事呢。”

  那公子道:“是吗?说来听听。”

  那老者道:“听说柳永这首《望海潮》传到金国,金国的皇帝读了大为赞赏,因而也写了一首诗,表达他对江南的山川秀美、人物风流的倾慕。金国的皇帝居然会写汉诗,你想不到吧?”

  那公子道:“这首诗你还记得吗?”

  那老者道:“我是听人说的。大概这首诗写得不怎么高明,所以并没传抄。”

  公子吟吟笑道:“你这可真是道听途说了!”

  老者道:“哦,根本没有这回事吗?”

  公子道:“有是有的。不过几乎都给你说错了。第一,金主写的这首诗,是因柳永的词而激发起他的雄心壮志的,是自述抱负之作。说他向往江南的秀丽山川,还勉强可以,什么仰慕江南的人物风流等等,那就简直是胡说一通了。第二,他这首诗可称绝妙好诗,李白杜甫恐怕都比不上他,怎能说他写得不高明?”

  那小姑娘道:“真的吗?我可不能相信!”

  那少年道:“这首诗我倒还记得,你不信,我念给你听。”念道:

  混一车书四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

  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原来正如檀羽冲所料,这个贵公子模样的少年,不但是金国的贵族。他刚才想说的“下文”其实就是这个故事,只因怕给别人起疑,故而没说出来的。但现在那老者先提起此事,对金国的皇帝又颇有“不敬”的话语,他就忍不住要说了。

  他等待那老者的赞好,(他是出钱点唱的大爷,老者稍为懂得世故的话,一听他念完这首诗,就该赞好的。)不料老者竟一言不发。

  那小姑娘却忽地说道:“我不懂什么诗词歌赋,也不知道谁是李白杜甫,但依我看来,这首诗只是混账说话!”

  老者唱道:“小丫头,别乱说话!”

  那少年变了面色,但一想自己是在宋国,倒也不便发作。只能冷冷说道:“别拦阻她,我倒想听她的高见。”

  那小姑娘道:“金国的贼皇帝想来西湖耀武扬威,叫他来世也别想,他要是敢来欺侮咱们大宋的话,别说立马吴山,未过长江,恐怕他已是要葬身鱼腹了。”

  那少年哼了一声,小姑娘:“我说得不对吗?”那少年不敢暴露身份,当然也就不敢说这小姑娘长大宋的志气,灭金国的威风乃是不对。但这口气咽不下,他看那小姑娘一眼,恶念陡生,斟了一杯酒,说道:“瞧不出你小小年纪,倒也知爱国,赏你一杯酒喝。”

  他把酒杯递给那小姑娘,暗中已是运上内力,只要那小姑娘一接,就要受内伤,但这内伤是过后方始发作的。

  小姑娘道:“我不会喝酒。”少年道:“喝一杯不碍事的,你不喝就是不给我面子!”手臂一振,酒杯已是贴近那小姑娘的脸孔了。看来那小姑娘仍然不肯喝的话,他就要强行灌酒。

  老者一看不妙,忙道:“她真的一杯酒都不能喝的,我替她喝!”

  “当啷”一声,酒杯掉落地上,碎成片片。

  那老者接连退了三步,恍似风中之烛,摇摇欲坠。

  檀羽冲再也忍耐不住,抢先上去喝道:“住手!”

  少年哼了一声道:“你想怎样?”

  檀羽冲道:“没什么,只是想请公子别再难为这位小姑娘。”

  那少年道:“你是他的什么人?”

  檀羽冲道:“素不相识,我只不过是个过路的客人。”

  那少年道:“你也敢爱多管闲事了!”突然就向檀羽冲发出一掌。这一掌是在十步距离之外发出,但这劈空掌力,已是把檀羽冲那张桌子震动起来,酒杯和饭碗碰撞乒乒乓乓响个不停。

  檀羽冲只当不知,合掌一揖,说道:“公子若嫌我多事,我在这厢陪礼了。不过,这位小姑娘,我仍是希望公子你别要将她难为。”

  他轻描淡写的一揖,丝毫不带风声,表面看来,比那少年的劈空掌差得远了。但他这一揖的内力却是有如暗流汹涌,不但把劈空掌力抵消,而且反震回去,掌力激动,发出更强的劲风,不过这股劲风是反卷回去的。

  那少年双掌在胸前一挡,但上衣还是给风吹得飘扬,露出了他贴身的背心。背心上绣有一条金龙在海中鼓浪,空中却有一头大鹏,作势扑向这条金龙。

  檀羽冲呆了一呆。原来这“大鹏斗金龙”的图案,正是檀家的“家徽”。但也并不是檀家的每个人都可以穿这件绣有“家徽”的衣裳,必须是继承爵位的主人才可以穿。亦即说,穿这件衣裳的人,不是贝勒(亲王)就是贝子(小王爷)。

  那公子可不知道檀羽冲的身份,他见自己的内功比不过檀羽冲,登时就要拔剑。

  不料他刚要拔剑,檀羽冲忽然就到了他的面前。

  “公子何必动怒,有话好好的说。请坐下来吧。”檀羽冲伸出手来,在他肩头上轻轻一按,说道。

  这少年的武功殊非泛泛,他已经看见了檀羽冲伸手向他按下,仍然闪避不开,不觉吓出一身冷汗。要知肩上的琵琶骨对练武的人来说最关紧要,琵琶骨倘被捏碎,多好的武功也要变作废人。檀羽冲所按的部位,正是他的琵琶骨。

  不过,檀羽冲丝毫也没用力,那少年一坐下来,他的手也松开了。

  “奇怪,这小子怎么对我手下留情?料想他不会知道我的身份吧?唔,对了,他虽然不知道我真正的身份,却一定以为我是临安的贵人,所以不敢做得太绝。”

  他哪知道,檀羽冲不是不敢,而正是因为知道了他的身份,方始手下留情的。倘若檀羽冲不是刚刚看见了他的家族徽记,早已把他的琵琶骨捏碎了。

  檀羽冲淡淡道:“我只奉劝公子两句,听不听随你。到了人家的地方,就该尊重人家,切莫做惹人讨厌的恶客。”

  那公子心头一凛:“听这口气,难道他竟已知道我的身份?”变了面色,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檀羽冲道:“哦,我以为已经说得够明白了,你还不懂吗?”突然改用金京口音说道:“完颜亮想要立马吴山第一峰是做不到的,我希望你只是以普通游客的身份前来江南,你懂了吧?”

  “史大人”拍案喝道:“反了,反了,把他拿下。”与他相邻的两张桌子,坐的都是军官。

  一个军官奔向檀羽冲,给檀羽冲挥袖一拂,扑通跌倒。

  另一个军官见识较高,早就看出檀羽冲武功不凡,喝道:“那酸秀才也不是好东西,一并拿下!”他一来想讨好那破酸秀才得罪过的“史大人”,二来又怕这酸秀才也会武功,冲上前去,立即重拳击出,想把他一拳击晕,然后抓他。他练的是猛的外家功夫,这一拳足有三百斤气力。檀羽冲想救也来不及,暗叫“耍诈!”

  不料只听得“乓”的一声,一个人仰八叉的倒在地上,但却不是那个秀才,反而是打他的那个军官。

  檀羽冲这才知道,这个貌不惊人的穷秀人,竟是个武林高手。他心里暗暗叫了一声“惭愧”,“这秀才的沾衣十八跌功夫,纵然不在我之上,也绝不在我之下。”

  另外还有几个军官,本来想来助阵的,一见这秀才如此厉害,吓得急忙拔出腰刀,围着“史大人”坐的那张桌子,但却不敢上前惹那秀才了。这一下酒楼上更乱了。

  那秀才哈哈大笑道:“你们怕什么,我又不会打人,动手打人的是你们这些大小官儿。好,算我怕了你们,我们走!”把银子放在桌上,在大笑声中扬长而去。檀羽冲跟着结账也走。那秀才好像不知檀羽冲跟在他后面似的,楼外楼在孤山脚下,他出了楼外楼,便走上孤山。

  檀羽冲也不敢在人多的地方和他说话,不即不离的跟着他走上孤山。走到一个没人的地方,两人不约而同的停下脚步。那秀才道:“你跟着我做什么,是不是因为我还欠你一声多谢?”

  檀羽冲道:“适才晚辈不自量力,教前辈见笑了。敢请问前辈高姓大名。”

  那秀才道:“哦,原来你是想来和我结交的?”

  这话可说得有点不大客气,而且他脸上的神色,也显得有几分冷傲和嘲笑的意味。

  檀羽冲的满腔热情好像给泼了一盆冷水,心里不禁也是有点不大舒服,说道:“结交二字,晚辈自知高攀不起,只盼前辈指教。”

  那秀才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檀羽冲道:“只就刚才在酒楼上的一事而论,晚辈已知前辈是慷慨悲亢的豪侠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