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元龙是以武林领袖自居的人物,沽名钓誉的事情的确做了不少。另一方面,他有财有势,在官场中又是以大绅士的身份出现的。
以他的身份,倘若当真按照少女所说的办法,借助官府之势陷害她的话,他在武林还如何能够立足?在官场上也将失尽体面。
归元龙板着脸孔道:“你也把归某看得志小了。别人找上门来,归某应付不了,只好认裁,还用得着惊官动府吗?”
那女子道:“好,我正是要你这一句话,那么,你是愿意按照江湖规矩办事了?”
归元龙道:“按照江湖规矩办又如何?”
那女子道:“按照江湖规矩,就得求个公道。谁的理亏,就得向对方磕头赔罪。”
归元龙道:“道理有时也不是容易辨的,各执一辞,那又如何?”
那女子道:“江湖规矩,你应该比我更加清楚。私仇私了,单打独斗,拳头上分出道理来!”
归元龙道:“好,你是江湖中人,我现在虽然息隐田园,在江湖上也还叫得响字号。咱们就按照江湖规矩办事好了。你说吧,我儿与你何冤何仇,你将他伤成这样?”他已打定主意,不管儿子是否理亏,他都要使这个女子有理变成无理。
那女子道:“令郎行为甚是不端!”
刚说得一句,归元龙立即板起面孔切断她的话头,说道:“小儿给你打成重伤,你怎么编派他的不是,他都不能和你分辩。各位请评评理,单凭片面之辞,是否就可定人以罪。”
一个在衙门办文案的师爷似笑非笑的说道:“姑娘,你说归公子行为不端,大概是指他曾经调戏你吧?”
那女子道:“不错。”
师爷道:“你是在洛阳城里公众的地方卖技的,这件事情是在卖技的场所发生的吧?”
那女子再道:“不错。”
师爷说道:“如此说来,应该有许多人看见的了?”
那女子再道:“不错!”
师爷道:“那么你一定可以找到证人的了?”眼睛眯成一条缝,手里轻轻摇着鹅毛扇,好像是在嘲笑那个女子:这一次看你还能说“不错”吗?
归元龙心花怒放,暗自想道:“这师爷倒是知情识趣,帮我的忙,帮得恰到好处。事情过后,我得备一份厚礼谢他才是。”心念未已,只听得那女子已第四次说道:“不错!”
这一回答,不仅是那师爷始料之所不及,所有的人,谁都意想不到。
要知归元龙乃是洛阳一霸,城里城外,谁不知道他的厉害,在街头看卖解的更大都是寻常的小民,又有哪个敢做这个女子的证人,明目张胆与归云庄的庄主作对?
归元龙喝道:“证人在何处?”那女子道:“就在你的身边,你这个门客就是在场目击的证人!”
这下更是“奇峰突起”,有人暗替那女子担忧:“一个跑江湖的女子怎的竟也如此不通世务,归元庄主是这个人的衣食父母,小庄主还是他们抬回来的,他还能够帮你说话吗?不砌辞诬蔑你已是好了。”归元龙装模作样的叫那两个门客出来,说道:“这位姑娘要你们作证人,你们实话实说!”
这两个门客,一个姓张,一个姓李。不约而同,讷讷说道:“小人不知,不知该怎么样说才是。”
归元龙一皱眉头,沉声道:“有什么不知,我叫你们实话实说,你们就照直说好了!”心想:“这两人怎的如此糊涂,难道连我的意思都听不懂。”他把实话实说这四个字重复三遍,而且在说到“我叫你们”这四个字的时候,声音又特别高亢,用意就是在让你们听懂,所谓“实话实说”乃是要他们编造谎言。
那少女道:“对啦,庄主都叫你们实话实说,你们还害怕什么?赫赫归云庄的庄主素有侠义之名,他的侠义之名若说是天下知闻或许夸大些,最少,在这里的满园宾客,则一定是人人知晓的了。难道他还能不顾侠名,当着满园宾客,将你们难为不成?”
一众宾客心中俱是想道:“这女子好厉害,她把话先说在头里,即使这两人出了这个园子,归元龙也不敢杀害他们了。”归元龙冷冷说道:“我看你们不是害怕我,是害怕你。”
少女冷笑道:“我无权无势,他们害怕我什么?”
归元龙道:“你无权无势,可有一身上好的武功。”
说至此处,也是嘿、嘿的冷笑几声,接下去道:“你连的我儿子都敢打的半死不活,他们说了实话,不怕你报复么?”
少女微笑道:“咱们就这样约定吧,他们说了实话,谁都不许伤害他们,倘有违诺言,任凭对方处置,请天下英雄作证!”
归元龙不禁心头一凛:“怎的她敢这样自信,难道她有把握叫我这两个门客真的说出实话?”
那两个门客道:“好,庄主和这位姑娘都要我们说实话,那我们就说了。”
“今早,我们陪着少庄主到城里王麻子那里取烟花,王麻子制造的烟花是洛阳城最有名的,少庄主多加银两,定造十九种最好的烟花,有飞雪迎春、有金垂杨柳、有春色满园,有雪里红梅,还有孔雀开屏、蜂鸟齐来……”那姓张的门客先说。
话犹未了,归元龙已皱起眉头,斥道:“我又不要你们报烟花名称,快点言归正传。”
其实这两个门客并非要报烟花名称,他们之所以藉此拖延时间,正是为了准备在“话入正题”之时,怎样说方是最为妥当。
“是,是。”那姓张的门客继续说下去:“我们本来要到王麻子那里的,但走到了王母娘娘庙的时候,看见这位姑娘卖解,少庄主就不肯走了。”
归元龙不觉又皱起眉头了,“为什么少庄主不肯走?”
那少女道:“归庄主,请你不要打断他们的说话好不好?我想你不问他们,他们也自会说下去的。”归元龙黑起脸孔大马金刀地重新坐好,心想:“你两个家伙端的是我的饭碗,谅你们也不敢说出不中听的话来。”
哪知大出他的意料之外,那个门客竟然真的说出“不中听”的话了。
“我问少庄主因何不走,少庄主说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姑娘。他说家里那株黑牡丹也比不上这位姑娘的黑里俏。”
在衙门里办文牍的师爷皮笑肉不笑的打了个哈哈,说道:“知好色则慕少女,年轻小伙子见了漂亮的妞儿,说几句不太正经的话儿,那也是小事一椿,无足为怪。”少女道:“你怎知他只是说几句不太正经的话儿?哼,好在你只是办文牍的师爷,不是坐堂审案的法官,案情还未供述,你就要从轻发落了!”
师爷给他抢白,气呼呼地坐下,却也不敢再说了。
姓李的门客接下去说道:“后来,少庄主叫我们把闲人赶开,他走进场子,亲自和这位姑娘说。”
归元龙沉声道:“说些什么?”
姓李的门客道:“唉,我可有点不大好意思说。”把眼睛望着那少女。
那少女道:“我不忌讳,你们照直说好了。”
“少庄主要和这位姑娘‘相好’,叫她别再抛头露面,他愿意为这位姑娘金屋藏娇。”
归元龙气恼交加,但因有言在先,却又不能发作,唯有顿足道:“荒唐,荒唐!”少女道:“还有更荒唐的呢,你听他们说下去吧。”那姓张的门客说道:“后来这位姑娘骂少庄主是癫蛤蟆,少庄主大怒道:‘你骂我是癞蛤蟆,我这癞蛤蟆偏偏要吃你的天鹅肉。’他、他就动手,抢、抢这位姑娘了。”
那姓李的门客接下去说道:“少庄主还没碰着这位姑娘,只听得噼噼啪啪声响,少庄主已是给这位姑娘打了几记耳光。这位姑娘说,你再无礼,可休怪我不客气了。”
那少女说道:“归庄主,你听见没有?第一,是你的宝贝儿子先动手,第二,我已经警告过他了。”
归元龙已是气得说不出话来。
那姓张的门客继续说道:“少庄主更加暴怒如雷,立即就和这位姑娘打起来了。还要我们帮忙他打。后来,后来的事情就不必说了。我们帮不上少庄主的忙,只能拆掉王母娘娘庙的两块门板,把他抬回来了。”
证人作供完了,宾客们,面面相觑。
有个宾客怒骂道:“不要脸的东西,吃里扒外。主人大展宽容,我可不能让你们走得这样便宜!”伸手就打。
这人的武功其实并不比那两个门客高强,但那两个门客却不还手,让他狠狠揍了几拳。
忽听得两声惨叫,接着“铮铮”两声,两枚铜钱落在他们身旁的假山石上。
接着两只血淋淋的耳朵随着钱镖落下。
那少女冷笑道:“你们可以不理会我说的话,但你们庄主说过的话,你们也当作是放屁么?”
这个人的一双耳朵正是给她用钱镖割下的。
用磨利的铜钱来割耳朵,割的好像刀削一般,齐根切去,这份本领,已是足以令得归府的家丁门客胆寒。
更难的是,满园子挤满了人,刚好是削了那个人的耳朵,并没误伤旁人。
这样的暗器功夫,威震一方的归元龙都不禁为之耸然动容,他的手下自是更加吃惊了。
归元龙下不了台,只好装模作样喝道:“不许拦阻他们!”
其实用不着归元龙下令,他的手下见过这少女狠辣的手段,早已是心惊胆丧,哪里还敢无事生非。
他们只是百思莫得其解,为什么那个门客要“吃里扒外”?这少女给了他们什么好处?
这少女并没给他们什么好处,只是把他们的性命还给他们。
原来他们是早已着了那少女的道儿的。
表面看来,他们并没有受伤,其实他们的胸口都有一个铜钱般大小的红印,这不是普通的伤痕,是足以置人死命的毒伤。因此他们才被迫做这宗交易,用说实话来换取解药。
归云庄里宾客们议论纷纷,归云庄主却是做声不得。他的门客反而帮了他的对头,他有什么好说的?
那办文案的师爷忽道:“庄主,你是个忠厚老实的人,不识人心险诈。子曰: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你是给人家串同欺骗了!归元龙精神一振,知道这师爷能言善辩,忙说道:“请师爷指教。”
那师爷道:“这两个门客是吃你的饭的,按普通情理而论,即使真的是令郎理亏,他们也会帮令郎掩饰的。这个女子也绝不敢请他们作证。但如今他们却做出了不合情理的事,你不觉得奇怪吗?”
归元龙装作如梦初醒的样子,说道:“呀,我真的没想到这一点。我只道他们是因为知道我平生正直,是以才敢直言无忌。却没想到这是不合一般情理的事。师爷,依你看——”
师爷道:“凡是不合情理的事,其中必有鬼。依我看,他们多半是受了这女子收买。”
那少女冷笑道:“我是个卖解女子,要是你们这两个门客只需三五两银子就可以收买的话,我大概还出的起。请问归庄主,你的门客是三五两银子可以收买的么?”
园子里挤满客人,有的客人前面有假山遮挡的,已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师爷可是一脸正经,说道:“收买一个人不限于只要银子的!”少女道:“那我用什么收买?”
师爷不理会她,却对归元龙道:“一个卖解女子,武功如此高强,依我看她的来历着实可疑。你那两个门客,行事不合理,同样可疑,说不定他们本来就是一党的,这女子更可能是他们的首领。部下向首领效忠,立了功劳,好处多着呢,何需银子收买?”
他说的这番话虽然是强辞夺理,但若要和他认真辩驳的话,还是会纠缠不清的。
那女子忽道:“归庄主,依你看,这位师爷会不会是我的同党?”
师爷勃然说道:“胡说八道,我怎会是你的同党?”要不是忌惮这女子武功了得,怕她重施钱镖割耳的手段,他已是要破口大骂了。
少女说道:“对呀,你当然不会是我的同党。但我说,你也可以和那两个门客一样,给我作证,你信不信?”
师爷莫名其妙,怔了一怔道:“证明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