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怎样?还能有什么怎样?张宪和岳云就在风波亭上被他们私刑处决,总算他们对岳少保还‘客气’一些,‘恩赐’岳少保全尸,岳少保是给他们用毒酒害死的!

  “谋反的罪名是要满门抄斩的,莫说伸冤了,岳少保的家属都不能保全!

  “岳云死的那年只有二十三岁,尚未娶妻,张宪则是有妻子和女儿的。他的妻子就是岳少保的女儿,秦桧当然更加不能放过她们母女。

  “幸好施全报讯得快,那一晚他和张保去劝岳少保逃狱,岳少保不从,张保自杀殉主,施全便立即逃出临安,去给张宪的妻子报讯。

  “张夫人不肯逃离,她把刚满周岁的女儿交给一个她认为最可靠的仆人,然后她也自杀殉夫了。这个仆人不是别人,就是张保的儿子,亦即是我!”他说话的声音十分低沉,听在张雪波耳中,却好像炸响焦雷,她大吃一惊,失声叫道:“那个女婴是,是——”

  张炎嘶哑着声音道:“你还不明白吗,岳少保就是你的外公,你的母亲是岳艮瓶,你的父亲是张宪!秦桧权势滔天,莫说你武功平常,再好十倍也是报不了这个仇的。给你知道反而害了你,所以我一直不敢告诉你。”

  张雪波呆若木鸡,心中如受刀割。

  但现在还不是她悲痛的时候!

  死者已矣,生者何辜,也要受到牵累?

  外公和父母的惨死当然令她心伤之极,但丈夫更是她的亲人!

  外公她没见过面,父亲她有没有见过,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出生之后那年,父亲是否回过家里,张炎不说,她的记忆就只能是一片空白。)

  外公和父母,只有母亲是曾经和她同在一起的。但周岁多一点的孩子能够知道什么呢?母亲也早已在她的记忆中模糊了。

  但丈夫却是从小和她在一起长大的,十多年来,可说是和她形影不离。

  外公和父母都已死了,丈夫则是活生生在她的眼前。

  可是她的“爹爹”却要把她的丈夫置之死地!

  还有公公,公公虽然不及丈夫之亲,但这么多年,公公对她也是十分疼爱的。而现在,公公就快要死在她的面前了。她已经预料到爹爹就要说到眼前之事了,心念未已,果然便听得张炎涩声说道:“我为什么要杀他们,现在你明白了吗?”

  她一片迷茫,似乎明白。明白的是她爹爹的想法,不明白的是爹爹这样做该是不该?

  她终于鼓起勇气说道:“我不明白!”

  张炎皱起眉头,好像有点恼怒了,沉声说道:“还不明白?你的外公,你的爹爹,一生和金人打仗,你怎能嫁给一个金国的小王爷?”

  张雪波低下头轻轻说道:“不嫁我也已经嫁了。”

  张炎瞪着她道:“你知不知道你这名字的由来?”张雪波避开他的目光,道:“请爹爹说给我听。”

  张炎说道:“好,你听着。这个名字,是你的母亲把你交给我的时候,为你取的。你的外公和爹爹在风波亭遇害,所以你的名字叫做雪波。意思就是要你记住风波亭的冤狱,要为外公和生身之父雪冤。”

  檀道成道:“不错,是要雪冤,但这笔帐应该算在宋国的皇帝和秦桧的头上吧。”

  张炎喝道:“秦桧是你们的奸细,岳少保若不是为了抗金,也不会被秦桧害死。岳少保临终的嘱咐,就是要我们杀胡虏,救百姓!”

  檀道成冷笑道:“金国的人也不见得个个该杀吧?”张炎怒道:“你们不是金国的普通百姓,是金国的贝勒、贝子!我和雪儿说答,不许你胡扯,再胡扯,先打死你!”张雪波挡在丈夫身前,张炎沉声说道:“你还要护住他们?记住,你是岳少保的外孙女儿!”

  张雪波的心已经碎了,茫然反问:“是岳少保的外孙女儿又怎么样?”

  张炎亢声道:“那你就只能把他们当作敌人,不能把他们当作亲人了!对待敌人应该怎样,难道你还不懂?”张雪波抽噎道:“我、我、我……”张炎心里叹气,说话的声音稍微柔和了一些:“你怎么样?”

  张雪波道:“我、我没法子把他们当作敌人。他们没害过汉人,他们没做过坏事,他们对我很好。”

  张炎冷笑道:“金国的王爷还能是好人吗?”

  张雪波道:“这十多年来他们也是像咱们一样,在这山上过平静日子,打的只是野兽。爹爹,当初也是你把我许配给成哥的!”

  张炎捶胸道:“要是我早知道他的身份,我焉能铸此大错。但如今既已知道,你就不该为儿女之情忘家国之恨了!”

  张雪波道:“成哥是我丈夫,我又没见过他做过坏事,我恨不起来!”

  张炎冷冷说道:“没做坏事?他设法和咱们住在一起,是何居心?他把你骗得作他的儿媳妇,恐怕就是一个阴谋!”

  张雪波道:“他们是在咱们之前,就来到这里的。爹爹,你怎能怀疑他们是早已知道咱们的身份?”

  张炎说道:“唉,雪儿,你不懂得人心险恶。当年,我为什么和你躲上这座荒山呢,因为我不敢住在宋国的地方,也不愿意被金人统治,当年这座荒山还是在宋国疆界之内,但却是三不管地带,所以我只能选择这个地方避难。当年躲上这座荒山避难的人虽不很多,也不只咱们一家的。这种情形,料想他们也知道的。

  “他们不过比咱们先来几个月,说不定就是先来此处侦察的呢?侦察一时没有结果,他们就索性定下放长线、钓大鱼的计划,等待咱们上钩呢。”

  张雪波道:“爹爹,这只是你的猜想而已。公公已经说过,他是根本就不知道你的来历的。”

  张炎怒道:“你还叫他公公,你相信他的话,还是相信我的话。即使初来的时候,他不知道我的身份,但他和我结成亲家,那还有不打听我的底细之理?只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知道罢了。”

  檀公直一直静听他们父女辩论,此时忽地说道:“张大哥,要是你肯讲理的话,我倒想多说几句。”

  张炎道:“好,你说,反正说什么我也不会饶你,你是死定的了,让你多说几句,也好令你心服!”

  檀公直淡淡说道:“张大哥,我不否认你是一条好汉,但你未免自视过高了吧?”张炎哼了一声,说道:“我不过是张家的仆人,你这话是讥讽我呢还是不服气死在我的手下?”

  檀公直说道:“不是这个意思,说真话,你的忠义行为,我是从心底敬重你的。但依你的说法,我是一个坏心肠的金国王爷,这样的人,又怎肯为张宪的一个仆人在荒山捱苦十八年?你别误会,我不是看轻你,但依世俗之见和一个王爷应有的想法,我的身份似乎是和你有颇大距离吧?”

  张炎冷笑道:“不错,我是仆人。但雪儿可是岳少保的外孙女儿!”

  檀公直道:“你别急,我正要说到这点。以我的身份,倘若是为了要害岳少保而捱苦那还说得过去,岳少保的外孙女似乎还不值得我为她抛弃荣华富贵吧?”

  张炎道:“岳少保虽然死了,但还有许多旧部在生,你的儿子娶了他的孙女儿,可以用来笼络他的旧部。”檀公直道:“她做我的儿媳也有七年了,我若有此心,为何直到如今还留在荒山?”张炎冷笑道:“那是因为她还有我这么一个爹爹,只要我一天活着,你们就休想利用她!”

  檀公直道:“对呀,那么我为何不早日害死你呢?难道你以为我这样笨,连这点都想不到吗?你的武功比我弱,我可以完全瞒过雪儿,叫你身上没带半点伤痕就将你害死。”张炎窒了一窒,半晌说道:“可能是你认为时机未到吧?总而言之,你是金国的王爷,我就要杀你!”话虽如此,显然他对自己的判断亦已有点怀疑了。给张雪波的感觉是,他只能执着公公是金国王爷这点“理由”,别的就不敢和公公讲理了。

  檀道成叫道:“你怎能这样蛮不讲理,这十多年来,我们和你过的都是一样日子,我的爹爹早已不是金国的贝勒了!”

  檀公直忽道:“孩儿,你不要骂他,我只是为他可惜!”张炎怔了一怔,道:“你为我可惜什么?”

  檀公直道:“可惜你在岳少保生前,没有机会受过他的教导。”

  张炎冷冷说道:“我现在就是遵奉岳少保的遗训!”

  檀公直道:“你口口声声说是遵奉岳少保的遗训,岳少保若是泉下有知,也会从棺材里跳出来打你的耳光!”张炎大怒道:“你死到临头,还敢对我侮辱!”

  檀公直道:“岳少保的遗训叫你不分青红皂白胡乱杀人的么?你知不知道岳少保在朱仙镇大捷之后,曾发过一道檄文。檄文说他将渡河收复失地,叫金国的老百姓不要附从兀术与他为敌,檄文说只须遵从他的号令,他对金人汉人都是一视同仁。在朱仙镇大捷之前,他又曾上过一道奏章,是给宋国的皇帝赵构的,他反对赵构和秦桧向金国求和,但也说明他并不是反对和平,只是要在平等的地位媾和。可见岳少保也并非要与所有的金国人为敌,要不要我把这道奏章念给你听?”

  张炎呆了一呆,说道:“你对岳少保的言行倒似比我还要熟悉!”

  檀公直道:“秦桧曾经把他这道奏章抄了一份,叫人送给金国的皇帝,那时我还是金国的贝子,而且和皇帝是近亲,我看过这道奏章。但后来不久,我就抛弃了金国的王位了。”张炎怎敢相信,冷笑说道:“你就因为看了岳少保这道奏章,受他感动,因而抛弃王位?”

  檀公直道:“当然还有其他原因,即使我没看到这道奏章,我也要逃亡的!”张炎听得“逃亡”二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说道:“什么,你的姑姑是王太后,金国的当今皇帝是你的表哥,你也要逃亡?”

  檀公直道:“信不信由你,我无须向你细说!”

  张炎冷笑道:“我不是三岁小孩,你以为你用花言巧语就可以骗我相信,放过你吗?”说至此处,提高声音喝道:“不错,岳少保杀的只是敌人和坏人,但谁能证明你已经不是金国的王爷,更可有谁能证明你是好人?”

  檀公直忽地轻轻一嘘,道:“噤声,好似有人来了!”张炎吃了一惊,说道:“是你的手下来了么?”目光陡露杀机,张雪波恐他伤害丈夫,连忙扳着他的手。

  檀公直道:“你、你们父女快,快躲进复壁去,别多问,迟就来不及了!”声音低沉,但很坚定。

  张炎本来是不敢相信他的话的,但檀公直的话语却似有一股令他不能抗拒的力量,心里想道:“好,我且看他弄什么玄虚?”当下在墙壁上轻轻一按,墙壁打开一道暗门,张炎就把雪波拉进暗门。

  这道复壁的暗门,是张炎暗中布置的。檀公直父子每年总有大半的时间外出打猎,每逢他们父子出去打猎,张炎就把女儿支开,叫她去拾野菜或割柴草,他则留在家中布置机关。后来两家合而为一,复壁却没拆掉,他仍然住在复壁另一面他自己原来的房间,利用这面复壁来监视这边的动静。那天檀公直和客人说话,他就是藏在复壁里偷听的。

  他以为檀公直不知道这复壁的秘密,不料檀公直早已知道了。他进了复壁,暗门跟着关上。张雪波诧异之极,轻轻说道:“爹,想不到你还是个巧匠,你布置的机关,连我也瞒过了。”

  张炎则不由得心中一动,暗自想道:“檀公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知道的,那天我偷听他和客人谈话,他若是早已知道,为何不杀了我?”

  张炎没有说话,伏在墙角,把耳朵贴地听声。

  张雪波突然想起一事,道:“不好,成哥的穴道还没解开呢,来的若是坏人,这,这,爹爹,你——”

  她想叫爹爹出去给丈夫解开穴道,但知道爹爹是绝不肯答应的,正在想用什么法子“胁迫”爹爹答允,张炎已是握着她的手,在她掌心写道:“别作声!”

  原来张雪波还没有听见什么声音,他却已隐隐听见有脚步声了。

  这“伏地听声”的本领是他自小就练成的,积数十年经验,他听得出是有三个人走来,但离开他们的家少说也还有百步之外的距离。

  在这样远的距离,本来咬着耳朵说话,来人还是听不见的,但他不敢冒这个险。而且他已经知道女儿的意思是要他出去解穴的了,莫说他不愿意给檀道成解穴,即使愿意,也是来不及了。既然是做不到的事,那又何必多说?

  他听出了果然是有脚步声,不由得心头陡地一震,暗自想道:“我有数十年伏地听声的经验,也要来人到了相近百步之内方始听得出来。檀公直中了剧毒,过了这许多时候,按说已是去死不远了。将死的人,听觉怎能还如此敏锐?”

  心念未已,他忽地又听见檀公直在说话了。是用“传音入密”的功夫说话,声音凝成一线,比蚊子的叫声还小,张雪波就听不见。不过他却是听得很清楚的。

  檀公直道:“你知道被点穴的是哪个穴道吗?”檀道成道:“愈气穴。”张炎把张雪波拉近贴着墙,该处墙上有一道小小的缝隙,眼睛贴着缝隙,看得见外面情景。只见檀公直双指挟起一颗黄豆,这盘黄豆炒肉本来是晚饭的小菜之一,不过他挟起一颗黄豆,却不是送入口中,而是把它轻轻一弹,向檀道成飞去。

  说也奇怪,这颗黄豆一弹,檀道成就站起来了。不但站起来,而且走到父亲的身边了。

  张雪波虽然看不见黄豆打在丈夫身上哪个部位,但看见丈夫能够走动,亦已知道是公公用这颗小小的黄豆替丈夫解开了被封的穴道了。

  张雪波放下心头一块大石,吁了口气。她又喜又惊,暗自想道:“想不到公公还有解穴之能。他能够替儿子解穴,大概自己也不会死了!”

  张雪波松了口气,张炎则是不由得大大吃惊。这时他方始知道他是低估了檀公直的内功造诣,他暗骂自己胡涂:“他和我说了这许久的话,还能够支持得住,我早就应该想到他是在拖延时间运功解毒的了。唉,我也是太过相信这毒药的厉害了,早知如此,我,我——”

  早知如此,该怎样呢?此际,他自己也是答不上来。是该早就把他杀掉吗?这话若是早半个时辰问他,他可以毫不犹豫的答是。但现在他却是不敢说非杀檀公直不可了。因为他自己亦已是在思疑,不知檀公直到底是何等样人了。

  檀公直在喘声,跟着大声咳嗽。

  檀道成扶他坐稳,问道:“爹,你怎么啦?”

  檀公直坐在板凳上,背靠着墙,一边咳嗽,一面说道:“唉,我不行了!”他用弹指神通的功夫替儿子解穴,的确是差不多耗损了他刚刚凝聚的真气了。

  就在此时,三个黄衣人走进了屋子了。

  为首的那武士打了个哈哈,皮笑肉不笑地道:“檀贝勒,别来无恙,还认得小人么?”

  檀公直连连咳嗽,喘着气道:“原,原来是哈都尉,请,请恕失迎。”心里想道:“哈必图是龙骑兵中著名的勇将,我倘若没有中毒,自不怕他。但如今我的真气尚未凝聚,功力最多不过恢复两分,只怕是打不过他了。”哈必图道:“多谢王爷还记得小人,但我早已不是龙骑兵的一个都尉了,十年前皇上已经将我内调入宫,如今我是一等御前带刀巴图鲁。”龙骑兵是禁卫军,巴图鲁则本来是个封号,意义为“勇士”,有功劳的将军,也常有被封为“巴图鲁”的。但“御前巴图鲁”则是全国皇帝的贴身侍卫,侍卫而加上“巴图鲁”衔,地位已经在一般侍卫之上,“一等御前带刀侍卫”那更是非同小可,地位已是不在“龙骑兵总尉”(相当于御林军统领)之下了。若论和皇帝的亲密关系,龙骑兵都尉都不能相比。哈必图自报官衔,得意之情,溢于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