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怀青点点头,站起身来,走到郁风贤面前,轻柔地说:“这一次的毒药,是慢性的,会一点一点地发作,一个月后你才会开始感觉不舒服,但是放心,不舒服的时候你还不会死。我要查的事情也挺复杂,有天启城的,也有其他很遥远的地方的,所以我会给你几个月的时间慢慢调查。等一切都调查清楚、我们离开天启的时候,我会派人把解药房子送给你,因此,这次千万别再耍花招了哦,而且,千万要快,一定要快,不然毒药慢慢腐蚀你的五脏六腑和骨头,那就谁也救不了了。”
“好吧,请两位只管下命令,一切遵从,绝不敢有误。”郁风贤不愧是黑白两道通吃的知名游侠,论到快速机变,当世无出其右者也。
“好好干。”安星眠像长辈勉励后辈那样拍怕郁风贤的肩膀。
“这一切的背后,都是仇恨和怨憎啊,”他轻声说,“真正的珠铭,在哪里都会焕发光彩。可惜啊,他全部的光彩都被心中的仇恨说蒙蔽,空耗了这一生,不过是害人害己。仇恨,才是一道真正的无尽长门,让人就算走到生命的尽头都无法跨越。”
第十二章 元凶
一
钱有财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悠闲地抽着旱烟。背井离乡一年多了,但他对家乡毫无眷恋之情。家乡那么穷,还有那么糟糕的天气,活得苦巴巴,一点也不舒服。如今在中州的这座小城里,生活得宽裕又自在,手里的钱也不少,完全不用下地干活了。回头想想,当时的决定真是惊险又英明,但至少为自己安排好了下半生的生活。他是个单身汉,本来就没有什么家室拖累,如今还能隔三差五逛逛城里的窑子,日子简直美得冒泡。
钱有财越想越觉得自己这辈子运气不错,放下旱烟袋,准备到赌场里去摸上两把。但刚刚站起身来,门外就响起了敲门声。他在这座城市里基本不认识几个人,怎么会有人上门来找他呢?
他有些疑惑地打开门,突然眼前一花,身子腾空而起,已经被人一脚踢进了院子里,在地上摔了个狗啃屎。钱有财头昏眼花,等到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已经被牢牢绑了起来,眼前站着两个杀气腾腾的陌生男女,看样子就不怀好意。
“两位英雄!看上的东西随便拿,随便拿!”钱有财很聪明,知道比起这条性命来,钱财什么的都是浮云,这两个悍匪身手那么好,一定得顺着他们才行。
“老钱,就你这点破烂,还不值得我出手呢,”男悍匪笑着说,听口气似乎不算太凶恶,“我只是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你只要老老实实回答,我不但不杀你,还有钱财相赠。”
钱有财先是一惊,继而一喜,他的脑瓜子转得极快,已经猜到了对方要问什么,“是不是要问我挖出来的那个长门僧的肉身?您二位放心,我保证说实话,半点也不会隐瞒!”
“老钱,你还真是个聪明人!”男悍匪哈哈笑着,伸手替他松绑,“我就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这个钱有财,就是去年四月那个在自家后院打井却挖出了长门僧不朽肉身的农户。安星眠和雪怀青既然觉得此事可疑,自然要追查一下。他们把调查宫中秘事的苦差事扔给倒霉的游侠郁风贤,自己则跑到越州去寻找这位农夫,但最终,他们又回到中州找到了此人。
“您二位……是怎么找到我的?”钱有财忍不住问,“我当时可是装死跑掉了的。”
“我们本来是想验验尸,看你是不是被人谋杀的,那样可以证实我们的猜想,”男人说,“但是没想到,刚到坟地,我的同伴就发现,坟地里并没有尸体,所以我们猜到你一定是诈死逃跑了。我们在村子里转了一圈,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总算有一个人愿意告诉我们你的下落,那个人是个车夫……”
“谢光鑫那个小王八蛋!”钱有财破口大骂,“老子早就知道他靠不住!早知道不买他的马车了!早知道老子偷了他的马车直接跑路!”
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在这种对方掌控一切的时刻千万不能惹恼对方,连忙换出一张笑脸:“不提那个孙子了……我这就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二位。我是一个农民,本来一直在家里种地来着,光棍一条,没钱没女人,就好抽抽烟喝喝酒,尤其临睡前喜欢喝一杯。去年四月的时候,有一天夜里,我不知道吃什么东西吃坏了,一直恶心反胃,所以本来下午打好了酒,临睡前也没喝就睡了。结果到了半夜,我听到房子后面有什么响动,起床一看,竟然是几个人在我的后院里拿着锄头挖地。
“我连忙跑过去问他们是什么人,结果……就像刚才给二位开门时那样,一下子就被揍翻了。为首的一个人看了我一眼:‘昨晚你没喝酒?’我也不笨,一听就明白了,这帮狗杂种往我的酒里下了迷药,本来打算迷翻了我,晚上好放心办事,结果我运气不错,刚好闹肚子,没有喝成,这才撞破了他们的奸计。”
“他们是打算在你的后院挖个深坑,把那具长门高僧的肉身埋进去,对比?”安星眠问。
“您猜得半点也没错,只不过原本他们是打算让我无意中挖出来的,现在被我看到了,就没法再无意啦,”钱有财说,“不过当时他们的坑已经挖了一大半了,而且再要找我这样好下药的单身汉似乎也不容易,所以他们没杀我,反而给了我一千个金铢,要我帮他们演完这出戏。”
“所以后来你就假装在后院打井挖出那具尸身,上报给县太爷,”安星眠点点头,“不过你拿了钱倒是挺聪明的,知道赶紧带着钱逃跑。”
“那是,我也不傻,”钱有财面有得意色,“我虽然没读过书,但村里来了说评书的我都会去听,这种类似的故事听得太多了。他们怎么可能容我拿了钱过舒服日子?肯定会杀了我灭口的。所以在县太爷把那个狗屁‘不朽肉身’拉走的当天晚上,我就把村里谢光鑫的马车高价买下来,一溜烟跑了。反正我光棍一条,家里什么都没有,只要把那一千金铢带好就行了……”
“很好,非常感谢你,”安星眠拍拍他的肩膀,“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也和那帮人打过交道了,能猜到一点他们的身份吗?”
钱有财摇摇头:“那我真不知道。他们虽然没有蒙面,但都是陌生人的脸,再说我哪儿敢细看啊?”
这是安星眠意料中的答案。他往钱有财手里又放了几枚金铢:“让你受惊了,老钱,这些金铢拿去换酒喝吧。另外,今晚你不用搬家了,我们只是想问问这几个问题,不会杀你灭口的。”
钱有财点头哈腰:“那是那是,您二位一看就是有身份的人,自然不会和我这种渣滓一般计较。您二位慢走,有空常来玩……”
离开了这个饶舌但也不乏有趣的钱有财,安雪二人相视一笑。这下子不再是捕风捉影的推论了,铁板钉钉,长门僧的肉身是一个骗局。这显然是有人早就布好的局,炮制了一具假尸体,在尸体里预先放入了那块金属牌,一步一步地引诱皇帝落入圈套中。可惜的是,暂时没有线索去寻找这批人,所以最后的希望还是落在了郁风贤的身上。
“你给那位郁游侠的毒药,分量该不会过重了吧?”安星眠有些担心,“万一毒发早了,咱们还得另外换人。”
雪怀青快乐地一笑:“那根本不是什么毒药,就是一包葛根粉加点糖。”
安星眠一怔:“他不会觉察出来么?”
雪怀青摇摇头:“不会的,只要他相信自己服下了毒药,他就会每一天都觉得自己身上不舒服,越是疑神疑鬼,越会产生中毒的错觉。而且他越是找名医替他解毒,却检验不出丝毫的毒性,就越会觉得自己中的毒十分厉害。这个郁风贤是个很怕死的人,就算心里闪过了‘这可能是假毒药’的念头,也绝对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去开玩笑。”
安星眠佩服不已:“看来你不只是研究死人,对活人也看得很透啊!‘尸舞者也是人’,这句话我替你说了。”
两人回到天启的时候,郁风贤正等他们等得心急火燎,一见到雪怀青就匆匆迎上来,一脸僵硬的笑容:“我对天发誓这次我绝不会耍阴招了,你们的实力我已经知道了,阴招不是自己害自己么?”
“这个么,说不准,还是安全第一吧。”自从认识安星眠之后,雪怀青开起玩笑来也越来越熟门熟路了,“不过你可以把这颗药先吞下去,可以帮你护住心肝肺等重要内脏,减轻毒害。”
郁风贤迫不及待地接过这枚空心药丸,一口吞了下去,然后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是感觉舒坦一点了。安星眠忍住笑,问他:“郁先生,我们委托你调查的事情,打探得怎么样了?”
郁风贤一脸急于表功的神情:“宫里的事情实在是难查啊,尤其是这种三十多年前的往事,要找到一两个知情人都很不容易,更别提还得让他开口讲真话了。不过我花了不少金铢,又动用了很多过硬的关系,总算找到一个曾经在宫里做过宫女、后来被皇帝赐给平民身份的老妇人。她已经病入膏肓,丈夫已死,膝下无儿无女,因此没有任何牵挂,这样才敢告诉我实话。否则的话,花多少钱都难买到那个秘密。”
“是什么样的秘密?”安星眠强行按捺住心里的激动,淡淡地问。
“圣德十一年的六月末七月初,宫里的确发生了一件大事,一个宫女不知道和什么了私通,竟然生下了一个孩子!”郁风贤神秘兮兮地说。
安星眠和雪怀青对望一眼,并没有感觉太惊讶,宫里出现私生子这种事儿,原本就在他们的预料之中。雪怀青问:“还有别的吗?”
两人没吃惊,倒是郁风贤吃惊不小:“你们是觉得皇宫里出现一个私生子的事儿不够大吗?”
比起我们所经历的那些,一个私生子倒还真算不得什么,安星眠想。但这话不能对郁风贤说明白,他只能含混地回答:“不,这当然是一件大事儿,我的意思是说,这件大事儿产生了什么后续的影响。毕竟宫女生下一个私生子,肯定会带来很恶劣的后果吧。”
郁风贤点点头:“没错,是这样的。那个宫女产下私生子之后,原本想要带着孩子一起逃离的,但由于产后大出血,身体孱弱无比,只能委托了一个外来的女人把孩子带走,听说那个女人的身份是一个天罗刺客,是宫女的姐姐。皇帝听说后无比震怒,派出了金吾卫一路追赶,最后把两个人逼进一间茅草屋里,那个女天罗无奈之下,举火自焚了,所以只带回来两具焦尸。不管怎么样,这件事情就这么结束了,后来皇帝加强了对宫里男男女女的监视,搞得人人自危,那是后话了。”
这些过程也大致在安星眠和雪怀青的掌握之中,但并没有任何新意,而且也始终没有解决最要命的那个问题:假如只是这个宫女的私生子,哪怕是某个嫔妃的私生子,怎么也不至于引发那场意图毁灭所有藏书洞窟的大阴谋。而且如果就是就走了一个私生子,那有什么秘密的证据值得女天罗去藏呢?
郁风贤察言观色,看出了安星眠和雪怀青的困惑,也猜到了这个在他看起来已经足够震惊的历史隐秘显然不太合两人的胃口,于是知趣地闭上嘴,站在一旁不敢言语,生怕雪怀青心情一糟糕不给他解药,那就完蛋了。倒是安星眠看他那副惴惴不安的样子,心里不忍,拍在他的肩膀:“郁先生,你不必紧张,这个消息还是很重要的。我们先告辞了,还有什么需要调查的,我们还会来找你。”
两人心里充满了疑惑,回到客栈,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一个宫女的私生女,自然是淫乱宫廷的丑闻,但也就仅此而已了,皇帝再恼怒,最大限度不过是把该宫女连同奸夫抓起来诛九族,哪儿至于因此祸害到整个长门?这岂止是小题大做,根本就是拿着投石车砸蚊子,当中一定还有一些隐秘,需要再深挖一下。
安星眠一脸苦恼,斜靠在床上,雪怀青看着他长吁短叹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安星眠瞥她一样:“果然尸舞者也是人,过去你笑起来简直不正常,现在变成不笑不正常了。”
“那都是你的功劳,近墨者黑嘛,”雪怀青笑容可掬,“别那么烦恼,至少我们正在一步一步地接近真相,而不是像几个月之前,完全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不自知,你说是不是?证据摆到了现在这一步,其实就差最后一点了,你应该高兴而不是烦心才对。”
“我的确应该高兴,但这最后一点太难凑了,”安星眠说,“不过你说得有道理,这种时候越是烦恼,越不利于思路的清晰。休息一天,我们去逛逛。”
雪怀青摇摇头:“别再提‘逛逛’两个字了,前些日子还没逛够?我一辈子逛的街也没有那几天多,天启城长什么样我都能背下来了。”
安星眠一笑:“不是,今天咱们不看天启城了,晚上出发,去看看杂耍。”
“杂耍?”雪怀青先是一愣,但很快就明白过来,“秋雁班来到天启城了?”
安星眠点点头:“没错,咱们去会会唐荷,运气好还能见到白大哥呢。”
“为什么能见到白先生?”雪怀青问。听到唐荷的名字时,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微微一颤,有一种不舒服的酸楚感开始弥漫。
“我觉得这两个人有点戏,”安星眠挤挤眼睛,“在地下城的时候,当他们俩恢复活动了之后,白大哥有事没事就去找唐荷,唐荷看起来也一点不讨厌他。她是行走于市井间的妹子,白大哥那种有匪气的男人,或许会对她特别有吸引力。我觉得,说不定白大哥就会跟到天启来,他从来不说扭扭捏捏的人。”
“你想要撮合他们俩?”雪怀青很是意外,“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好像对唐姑娘很有意思吧?”
“那是过去的事情了。”安星眠说,“人总是要走出过去,去寻找新的目标的。”
雪怀青心里又是咯噔一跳,总觉得他这个“新的目标”似乎是特有所指。但不管怎样,她也看出来了,安星眠提到唐荷的时候,确实不再有过去那种愁眉苦脸的无力感,而是像提到一个普通的人名一样,开朗而轻松,这说明他说的都是真话。这么一想,心里那种奇特的酸楚感一下子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突如其来的喜悦,迅速弥漫全身的喜悦。她不再抗拒这样的喜悦和温情了,正相反,她很享受这一切,享受自从认识了安星眠之后的这大半年快乐的时光。
也许我越来越不像是个尸舞者了,雪怀青想,但我喜欢现在这样,非常喜欢。
“那我们就去秋雁班看望一下唐姑娘吧。”她微笑着,真心诚意地说。
二
比起小城市而言,天启城里各种表演团体的竞争要激烈得多,毕竟是天子脚下,民众们都见多识广,些许雕虫小技是没法糊弄到人的。但秋雁班在这方面没有任何压力,他们的表演总是最华丽的,有着种种令人叹为观止的绝技。所以即便是在天启,秋雁班的演出仍旧是场场爆满,一票难求。
安星眠和雪怀青来到这家叫做金狐坊的戏院,花高价买了黑市票贩的票,坐在了后排。他们暂时抛开心中的种种谜团和困惑,全心全意地欣赏这场演出。秋雁班一向以表演阵容强大而著称,面对帝都数之不清的贵胄名流,更是分外卖力,拿出了全部的绝活,令观众们时而惊叹时而欢呼,狠狠沉醉于其中。
唐荷依旧表演的是高空绳索的绝艺,只见半空中悬着一根几乎看不清楚的细绳索,唐荷恍如飞翔在半空中一般,步履轻盈地绳索上自如行走,不时故意做一两个惊险动作,引来台下一片一片的惊叫。